甘凤池一群人离店而去,李卫一颗悬得老高的心才放了下来。他命人将端木公子抬到后院自己住的套房外间,褪下他的裤子仔细查看伤势,只见大腿肘弯处两排牙印深入肌里,核桃大一块肉连饭粘在伤处。一条腿肿得水明发亮,靠伤口马掌大一块凸起,却是乌紫烂青血渍模糊。看那端木公子时,已醒得双眸炯炯,只咬牙忍着痛楚,似乎还不能畅快说话。李卫命人烧了一大盆青盐皂荚水,让黑嬷嬷用生白布蘸着轻轻给端木清洗着伤处,自己在伤口周匝不停地擦抹着薄荷油,一边抹一边问:“端木公子怎么称呼?你家世代武林领袖,一条狗怎么伤得了你?……不妨事,这个症候虽险,救治得还算及时。再不至于伤了你命去的……”
“这是我家三少爷,叫良庸。”黑嬷嬷一边轻轻为他抹擦,噙着泪说道,“世上没有哪条野狗能伤了他。他犯了家法,不合喜欢上了刘逊举老爷的女儿,老爷就放疯狗咬他,他逃得这条命真是神佛保佑……”
李卫睁大了眼睛,世上有这么狠心的父亲,儿子喜欢上别人家的姑娘,就行这样的“家法”?黑嬷嬷帮着李卫为端木良庸包扎了伤腿,叹了一口气坐到墙边木杌子上,缓着声气说道:“我们老爷什么都好,恤老怜贫,从不作践下人。就是一宗,认死理儿。自永乐年间靖难兵起,端木家被永乐爷满门抄斩,只逃出一个太祖公,对皇天发下重誓,子孙里头有和官宦人家联姻的,定杀不饶,三百多年里头传了十一代,隐居在山东即墨,只是放佃作生产,暗地教读子孙学文学武。儿孙们谨遵这祖训,没有一个敢和官府宦仕人家联姻的。”李卫笑道:“这家规真定得格外,天下人都像你们端木家,我的女儿嫁给谁呢?”
“可不是的么!”黑嬷嬷拍手打掌叹道,“我在端木家几十年,远的不说,良庸的叔爷就是盂兰会上和一个进香女子好上,那边是巡盐道家,太祖公生生把他叔爷关扣了三年,直到巡盐道一家子回原籍卸任才放出来。他叔爷一气之下,就出家当了和尚……可也作怪,听祖上传下来的话,几个犯了家法私自在外和人相好的,不是爹娘,就是伯叔,总有人病死。这条祖训也真成了端木家的家忌了。一听官家到府上拜望,除了家主,家里少爷、姑娘都躲起来不敢见面。”李卫笑道:“真有意思。良庸又怎么敢犯这条祖训呢?”
二人正一递一语攀话,躺在旁边一直沉睡不语的端木良庸轻轻一动,口中喃喃道:“梅英……梅英……”他突然睁开了眼,灯下看去,目光已经变得很柔和,不像李卫刚见他时那样又白又亮的刺人了。良庸怔怔地看着黑嬷嬷,又看了看李卫,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你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如今在阳世。”李卫笑道,“这是劫数。你端木家法不和宦家交往,偏偏你就爱上了个梅英,又是我救下了你,你的嬷嬷救下了我,我可是个不小的官呢!这是一笔算不清的账。”黑嬷嬷小心替良庸掩掩被角,噙着泪花笑道:“小祖宗,你要吓死老婆子!亏得这位李大人,心好,也懂医道,不然你可怎么了?”一头说便拭泪。李卫俯身摸摸端木良庸额头,说道:“穷人分善恶,官人也有三六九等。你们怎么就这么个混账家法?——你爱的梅英是谁家闺秀,你的事我包揽了!”
端木良庸在枕上轻轻摇头,苦笑道:“这是我家三百年的规矩,谁也动不了。请教大人台甫,不知该怎么称呼?”李卫道:“我叫李卫,是江南巡抚,虽是官面儿上的,江湖上有名儿‘叫化子李’。人家帮我查族谱,也是永乐靖难败落下来的,还送了我个字叫‘又玠’。你这么年轻,叫我个又玠叔,不算玷污你端木世家吧?——说说罢,你和哪家官宦女儿好上了,你爹和谁相好?这个伐我是作定了!”
“是即墨县陆陇其大令的女儿,叫梅英……”端木良庸此刻神清气定,灯下显得十分安详,接过黑嬷嬷递过的水呷了一口,舒缓地说道:“今年四月初八浴佛节,她去大悲寺进香,被几个恶少纠缠住了,我奉了爹的命,去即墨运瓷器撞上了这事,就出手救了她。我和梅英当时连句话也没说,送她回家我才知道是陆家小姐。这件事本来已经了结,也是缘法凑巧,五月端阳爹叫我去四眼泉取水,恰又碰到梅英和她妹妹去采桑,顶头儿见面,不得不说几句话。回去我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梅英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家里人慢慢看出来我心神恍惚,询问小厮,才知道这个过节儿,爹就禁止我出门。谁知八月十五催租,人手不够,爹叫我东乡去召集庄头商议收租的事。鬼使神差的,梅英外祖母也在东乡,竟是我家佃户……我在东乡十里庙‘催’了整整十天‘租’……多一半时辰倒是和梅英一处……这一来,就包不住了。”他一双清秀的目光凝视着天棚,像是在回顾那十天令他终生难忘的经历,幽暗的灯烛无力地跳动着,他的话却十分清晰:“我们端木是圣人七十二贤弟子的后裔,我不敢说祖宗有什么不是。我真不明白,他们哪辈子结下的冤抑,凭什么叫我们后代儿孙承当?我……和梅英好,是我的不是,她家也是家法大,我死了没什么可惜,可她……”他凄声长叹一声,不再说下去了。
一时屋子里三个人都没言声,里里外外一片死一样的岑寂,只有起更的梆子在远处暗夜的巷弄中单调而枯燥地“梆!梆梆……”响着。
“真像戏里头说的,有意思。”李卫许久才从遐想中回过神来,笑道:“陆陇其是出了名的清官;端木,又是山东望族,圣贤后代,——这也是门当户对的事嘛!老爷子就这么古板!何况陆陇其已经死了多少年,有什么过不去的事,苦苦要难为两个孩子!你安心养病且就跟着我,我到北京走一遭还要回山东,你这闲事我是管定了。”黑嬷嬷这才问道:“李老爷,甘凤池的地盘在江南,你又是当地一方诸侯,你们怎么在这儿聚了头,他又何苦得罪你呢?他那么无礼,你又为嘛子容忍他。就算他本领大,这里是京畿重地,你又带那么多兵,还擒不住他这五六个人么?”
李卫慢慢站起身来,缓缓踱着步子,什么也没说。他今日营救端木,全然出于恻隐之心,并没有市恩图报的心思。李卫出身寒微,自小儿讨饭被雍正买入王府为奴,从没有进过学堂。但一放外任为成都县令,一举缉拿“天府十三太保”,积年大盗渊薮清除,四川通省治安一夜之内为天下之冠;升迁任湖广首府,弥月之内连破江汉“香堂三圣”、“龟蛇二杰”两个统驭全省的窃贼窝子。绿林豪杰闻风震慑,成了天下闻名的缉盗能吏。凭着这个本领,加上他是雍正藩邸的旧门人,自雍正即位四年之间,连连升任直到江南巡抚,又改任两江总督,却又奉密诏,总管天下缉捕盗贼事。他这次进京述职,雍正三次接见,都是说的治安,还特地提到甘凤池等人,严令从速捕拿。但李卫却另有见识,他认为甘凤池、宋京、窦尔登、生铁佛、吕四娘、一枝花、圣手二、莫卜仁这个所谓的“八义”其中良莠不齐。有的打家劫舍为非作歹,纯粹是土匪;有的是为生计所迫鼠窃狗盗不足为大害;有的还和白莲教源渊甚深。像甘凤池、窦尔登,则是惩恶扬善扶弱抑强的江湖豪客领袖,引导得方,可以为朝廷所用。一体擒拿,反倒将这些不同的人挤到一处与朝廷为敌。因此,对甘凤池抱定的宗旨是结纳安抚。今夜他不肯认真捉拿甘凤池,也就为这个缘故。出乎李卫意料的是,山东端木家一个奶妈子的本领竟远在甘凤池之上,江湖上的事他原觉得心中有数的,如今看来反倒懵懂了。李卫徘徊了半晌,笑道:“你问我这个,不好答。甘凤池是好汉,我李卫也是好汉,这叫惺惺惜惺惺。我在江南管军政,兼管缉捕天下盗贼,甘凤池门下我拿了不少,有些罪大的,我杀了。我是朝廷的人,不得不如此,可甘凤池这人人品我敬重。他也只是想看看朋友,这不算罪,所以我不能丁是丁卯是卯公事公办。”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快到子时了,我到后院还要商议些事。恶狗伤毒,医家说是无药可医的症候,只有叫花子有这个不传之秘。良庸富家子弟出这事,已经是一奇,恰又遇了我,更是奇缘。他现在一时也回不得家,你们主仆且跟着我进京,慢慢调养,三个月才能除根儿呢!”说着,向案上提笔,提过一张素笺,叫过一个戈什哈,问道:“你识字不识?”
“读过几年私塾。”
“我说药方儿,你写?”
“是!”
李卫因含笑说道:
真琥珀八分 绿豆粉八分 黄蜡制乳香各一钱 水飞朱砂六分 上雄黄精六分 生白矾六分 生甘草五分
说完又道:“你去抓来,这药不稀奇,炮制得我亲自来——去吧!”他对满脸诧异的黑嬷嬷又是一笑,弹弹袍角便出去了。
允祥和范时绎都还没有睡,坐在上房一边吃茶食一边等着李卫。见李卫进来,范时绎忙站起身来笑道:“太医,治病救人辛苦!——方才那阵势,我真怕甘凤池发了性子坏了又玠大人,我可怎么跟皇上交待?”李卫给允祥打千请安了,笑道:“这算什么凶险?我擒拿十三太保,单人私访,你见见那个场面儿,什么都不在话下的了。”允祥也笑了,说道:“我知道,李卫是个泼皮,他奉有特旨笼络天下绿林人物,刀口上滚出来的人了。”说着,示意二人就座。
“像甘凤池这样的人,是不肯轻易和官府翻脸无情的,他有身家有财产,一家三百多口子都在南京。何况他总领江南各路豪杰,他自己的命比我这个穷官儿贵重。”李卫笑嘻嘻,一欠身坐了,接过侍者递上来的油茶喝了一口,说道:“好香,通身都暖透了!请给前头端木主仆也送两碗去——只今夜真的有凶险。我看甘凤池气色,像是在楼上和什么人生气了似的,也没见那个捉神弄鬼的假道士下来。要不是这个黑嬷嬷,说不定真的要吃亏呢!”
允祥身子仰了仰,干咳一声,说道:“说说差事吧。我离京时皇上有旨意,叫我去景陵看望十四弟,想召他回北京替八哥(允禩)整顿旗务。如今年羹尧已经赐死,隆科多抄了家,囚禁在养蜂夹道,念在他当日西征追随先帝的功劳情份,皇上打算赦了他,命他出远差,去阿尔泰和罗刹国会议边界。一来差使办得好,还可以重用,二来他留京师容易和八爷党混在一处,与允禩与隆科多都没有好处。十四爷的事说到就里,骨子里和八哥不全是一回事。他和皇上一母同胞,说到天边是最亲近的骨肉兄弟,近来皇上龙体也不十分安。我说皇上面容憔悴,皇上说‘睡不好,一闭眼就梦见太后,说想念十四弟。’皇上颏下出了些文疙瘩,清热祛邪的药吃多了,又妨了胃气,心绪脾气再不好,还不是雪上加霜。”
“十四爷的脾性您知道的。”范时绎守卫景陵,兼管着“照看”允禵的差使,允祥的话他不宜缄默,因道,“据奴才看,前几个月十四爷似乎想通了些。汪景祺的事出来,又拿了他身边的蔡怀玺钱蕴斗和引娣,如今性气大发,每天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阴沉着脸绕景陵兜一大圈,回到陵园殿里一坐就是一天,给吃的就吃,给喝的就喝,不给也不要,说句该割舌头的话,竟像是个白痴!想想他也是个龙子凤孙,到了这个地步儿,也真让人瞧着难过。”
允祥听了默然良久,说道:“老十四毕竟是英雄气短。蔡怀玺和钱蕴斗是朝廷派去专门照看他的,却吃里扒外,和汪景祺勾结想和年羹尧联合称兵造乱。这样的王八羔子,专门陷主子于不义之地,有什么值得挂记的?”范时绎道:“蔡钱他们也只是想劫持十四爷,十四爷自己不像是知道底细。据我看,十四爷心疼的是这个乔引娣。”“这也值得的?”李卫一笑,“十四爷也真是的,乔引娣的相貌我怎么瞧也不及十四福晋,为个女人神魂颠倒,人都还说他是英雄气概的王爷!”
“人都是当局者迷。你李卫不也一样?皇上当年藩邸家法最严,你怎么就不怕,和翠儿好上了?要不是先头邬先生,你这会子恐怕还在皇庄上作苦力呢!”允祥说着,陡地想起自己,囹圄囚禁整整七年,放出来时,两个女子双双为自己殉情自尽,心里一阵疼楚。便转了话题,说道:“你把人解送回京,不要忙着回南京任上。去见一见宝亲王弘历,还有果贝勒弘时,他们都有差事给你。曹寅的儿子曹邶已经解到北京,他的亏空没还清,皇上说着你追比,恐防曹家在南京流散藏匿家产。另外,一枝花女匪在江西兴白莲教,有些剿抚的事宜也要和弘历商量办理。我离京前和弘历聊过,他很有些见地,要能等我回来更好,等不及时你就照宝亲王的指示办理就是。”
允祥说着,外头进来一个军校,双手捧着一份火漆通封书简,禀道:“王爷,军机处转来的,六百里加紧。”允祥接过来,就着灯下拆开看时,却是军机大臣、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张廷玉的亲笔书信:
老臣张廷玉敬禀怡三爷讳祥:据奉天将军伊章阿密札,驻盛京简亲王勒布托、果亲王诚诺、东亲王永信、睿亲王都罗接内务府咨会,进京帮助旗务。臣思此四王皆为八旗旗主,世袭罔替亲王,驻奉天积世有年,例非奉旨不得入京。询之内务府堂官俞鸿图等职官,皆称不知此事。奏闻皇上,皇上命臣即询问怡王,知否此事,亟盼急告,切切以闻密勿,观后即焚。
允祥看完,将书简信封一并就烛火燃着了,怔怔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卷纸烧成灰烬。因见范时绎和李卫都在盯视自己,笑道:“你们别发怔,信里的事与你们无干。”因起身来把灯端到另一张桌前,濡墨援笔写道:
衡臣枢密:札悉,莫名惊诧。此四王奉先帝诏书荣养奉天,从无干政之例。祥何许人,敢不请旨而私召入京?整顿旗务,历为廉亲王允禩的奉差,盼速将情形密陈圣上,令四王不必进京,徐图查明实蕴,允祥草。
写完,亲自用火漆封了,交给那军校,说道:“你带几个人星夜返京,天明时交到张廷玉手。记住,如果四更天之后赶到北京,张廷玉已经去了畅春园,你们在园门口双闸那儿,准能见到张相。如果他已经进内,就叫侍卫张五哥代转,此外不准给第三人拆看,明白么?”
“扎!明白!”
“去吧!”
看着那军校退出去,范时绎和李卫对望一眼,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李卫说声“夜深了……”刚要起身,允祥却拍了拍他肩头。说道:“再坐一时去,我今晚有点心神不定。”范时绎料想是方才那封信件惹得这位王爷心里不安,便道:“十三爷,奴才请先告退。明儿回马陵峪,营里的人都不晓得,奴才要先派个人知会一声儿,给王爷腾处房子。高其倬如今就在景陵,王爷方才说也想见见,也得通知一声,他原说这几日就动身到泰陵去的……”
“我见高其倬也没大事,至少说不是急事。”允祥的目光幽幽,在灯光下不易觉察地流动着,“他风水看得好,正在给皇上看地宫;我想请他给我也留留心,选一处住地。早已写信告他说了,这次见不见的都无所谓。”他沉吟着,突然问道:“范时绎,你马兰峪守陵大营实有兵力多少?”
“回十三爷,花名册上三万二千七十三名,出差在外的除去,还有病员……能立即应召办差的三万不过一千人。”
“你吃多少空额?”
范时绎似乎有点意外,看了允祥一眼。允祥笑道:“你不用瞅我,俸禄低嘛,哪个将军不吃空额?朝廷正在想办法,你不要觉得丢人。年羹尧不吃空额,那是因为他在西边打仗,军饷里的火耗银子就吃饱了他。年羹尧赐死,户部兵部查他的私财,只有十几万。其实我心里有本账,光是塔尔寺,他缴获了七十万两黄金,都没有上账,连同内地剿‘匪’,他洗了几个镇子,我估约他的私财总在一千万两银子上下。恐怕是早已藏匿起来了。你实说,吃多少空额?”
范时绎知道,在允祥这样的人面前再扯谎等于自寻其辱,脸一红赔笑道:“主子是练过兵的王爷,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的驻地往来的都是朝廷大员,应酬的数目大,大约也就吃三五百名兵士的空额罢了……”
“我方才已经说过,不追究这事。”允祥一笑即敛,又道,“马陵峪这个地方冲要,不单是因为景陵是列祖列宗安寝之地。它又控制着喜峰口,同时策应北京、热河、奉天这三处国家根本重地。一旦有事,随时要用你的兵,所以要有规矩,不要学江南大营,一半兵带家拖口,一半兵有名无实,拉出来实战,一点用处也没有。你可知道利害?”
“奴才领训。随十三爷回营,请十三爷监督,奴才把兵额全部补齐。”
“对了,不要吃空额。”允祥点点头,“但你有应酬,也要照顾到。我从兵部军费特支你每月三千两用度。你不要见官就奉迎,那是个无底洞。要学你本家哥子范时捷,除了皇上,谁的账也不买,你这个特简的羽林军总兵才算够分量。”
“是!谢十三爷体谅!”
范时绎和李卫对视一眼,允祥这话似训似戒,还带着点郑重其事的安抚,像是谈心,又在不动声色地安排军务,摸不清他到底想的是什么。两个人都觉得和方才张廷玉寄来的急件有关。但允祥不说,他们又怎么敢随便问?李卫叹道:“其实今日朝廷财政,比起圣祖爷在时已不知好了多少,皇上要刷新吏治,我看就是抓了三件事。”
“也没有大的说头,”李卫永远是一副似笑不笑的面孔,“一是廉洁,二是节流,三是开源。”
“老生常谈。”
“是。”李卫嬉笑道,“不过皇上说过,凡老生常谈都是圣贤之言。撇开开源节流,单就‘廉’字儿,有多大学问?您想让老范廉,不吃空额,可他一年年俸只有一百六十两,想廉也廉不起来。陆陇其是圣祖爷手里最清的县官,一个县令,死了谥号‘清献’,这个荣耀谁有过?可家里现在式微到这地步,要女孩子抛头露面采桑度日!所以没有制度,想廉也廉不起!范时绎的哥哥范时捷是个中人,十三爷是当今皇上最心腹的股肱。不瞒你们说,前年报的江南省无亏空是假的,是我从秦淮河嫁客身上征重税,挖来的婊子卖肉钱顶了库里的亏欠。河南省无亏空才是真的,田文镜在那里当巡抚,如今又是总督,硬生生挤压着官儿们还亏空。官儿们不会屙金尿银,就逼老百姓。如今山东、安徽和江南讨饭的,你去听听,十个有九个是河南口音,这样治‘贪’能是长法儿?”
允祥听得目中炯炯生光。良久,抚膝长叹道:“说的是极。不过,两江总督的位子总归不能你李卫包揽一辈子,如果换你去河南当总督呢?开封只有一条黄河,没有秦淮河,你小叫花子又从哪里榨钱?”
“我有办法。”李卫笃定地说道,“从去年我就开始了火耗归公,由省城统筹安排,按各官缺份苦乐肥瘦,发给养廉银。上等县缺一年三千两,中等二千五百两,下等的两千两。今年开春,我请王命旗牌斩了射阳县令。奶奶的,你拿了我的养廉银子,仍旧不廉,李卫就下刀子——所以我江南一省没有清官,可也没有贪官。我看这法子满成!本来前年我就密奏上去了的,皇上发给年羹尧看,老年说李卫少不更事好大喜功,是个‘言利之臣’,这制度没推开实行。如今年羹尧崩角儿了,旧话重提,请王爷在万岁跟前说道说道,别叫李卫落了人后头。”
允祥点了点头,说道:“你那个折子我看过,皇上亲批,错别字三百七十五,说得也不像这样明白。我看这办法成,应该明诏颁布天下一体实行。过去有年羹尧隆科多挡道儿,如今没有了!”他兴奋地站起身来,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猛地想到四个铁帽子王进京的事,心里一沉,目光黯淡下来,咳呛几声,忙用手帕子捂住嘴,口中又腥又甜,知道是血,连手帕扔进了炭火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