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昵·方檀坐在宽敞的录音室,在一本黄色便笺上计算成本费。音乐家鱼贯而入,全是他当年在乐团当儿童歌唱演员时的老朋友。指挥是吃香的流行音乐伴奏这一行的拔尖人物。这个人当约翰昵倒霉的时候,一直对他挺好,现在正在给每个音乐家分发一捆又一捆乐谱和一些文字说明书。他的名字就叫艾地。奈尔斯。虽然他承接的任务早就满了,但仍然承担了这次录音任务,作为对约翰呢的善意表示。
尼诺·华伦提坐在那儿弹钢琴,神经质地瞎抚弄着琴键。同时,他还用大玻璃杯呷着黑麦威士忌。约翰昵对这一点毫不介意。他知道尼诺唱歌,醉也罢不醉也罢都唱得一样好,而今天他们所进行的工作并不要求尼诺所扮演的角色具有真正艺术家的风度。
艾地·奈尔斯特别安排了一些意大利和西西里民歌,还特意把尼诺和约翰昵在康妮·考利昂婚礼上唱的对歌二重唱也安插进来。约翰昵之所以要灌制这个唱片,主要是因为他知道老头子喜欢这样的民歌,同时这也是送给老头子的很理想的礼物。他总觉得这种唱片销售量是很大的,当然也不会达到一百万张。同时他也估计到,帮助尼诺也就是老头子要求于他的报答方式。因为尼诺也是老头子的教子。
约翰昵把书写板和黄色便笺簿放在身旁的折叠椅上,站起来,立在钢琴旁边。他说:
“晦,老伙计。”
尼诺抬头一瞥,勉强笑了一下,看上去像是生病了。约翰昵靠过来,揉揉他的肩膀。
“松一口气,小伙子,”他说,“今天好好干,以后我给你在好莱坞物色一个顶好的顶有名的大屁股。”
尼诺呷了一大口威士忌。
“是哪一个?是拉希吗?”
约翰昵哈哈一笑,说:
“不是拉希,是迪安娜·冬恩。我担保是好货。”
尼诺本来已经中意了,但他却忍不住故意装出好像希望没有实现而感到遗憾的样子,说:
“你就不能给我把拉希搞到手吗?”
乐团开始演奏集成曲的序曲。约翰昵·方檀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艾地·奈尔斯要把所有的歌曲按照特殊顺序先从头到尾预演一遍,然后就开始第一次试录。约翰昵一面听,一面盘算究竟怎么处理每个句子,中途怎么插进每一支歌。他明白他的嗓子是耐不了好久的,但是大部分将由尼诺唱下去,约翰昵将压低声音给他当陪衬。当然罗,对歌二重唱除外。为了唱好对歌,他也务必养精蓄锐。
他拉尼诺站在他跟前’,他俩都站在各自的麦克风前面。尼诺开始就把序曲唱糟了,再来一次又糟了。他感到难为情,脸也红起来了。约翰昵对他开玩笑他说:
“晦,你这不是故意拖延时间,想得加班费吧!”
“没有曼陀林琴我感到不自然,”尼诺说。
约翰昵想了一下。“把那个玻璃酒杯拿在手上,”他说。
这一下似乎很灵,尼诺一面喝酒一面唱,唱得倒挺好。约翰昵唱得很柔和,一点儿也不显得紧张,他的歌声环绕着尼诺的主调悠扬婉转。这种唱法用不着热情奔放,但是原来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技巧如此纯熟。十年来练嗓子他也真学到了一点诀窍。
当他俩开始演唱那段安排在唱片最后的对歌二重唱时,约翰呢就放开嗓子唱起来,唱完了之后,他的喉咙疼起来了。那些音乐家给最后那支歌弄得飘飘然了,因为对那些麻木不仁的老家伙来说,能听到唱得那样幽雅的歌也是难得的。他们一个个使劲地敲打他们的乐器,脚在地板上踏得踢踢哒哒的,表示赞成,表示喝彩。鼓手轻轻地擂着鼓褪。
在整个排练过程中,他们时常停下来议论议论,排了差不多四个小时才结束。艾地·奈尔斯走过来对约翰昵轻轻地说:
“你的歌声听上去满好。小伙子啊,也许你想灌个唱片,我这儿有支歌子,你唱合适极了。”
约翰昵摇摇头。
“好啦,好啦,艾地,别开我的玩笑,也许再过一两个小时,我的嗓子会哑得连话也说不成了。你觉得咱们今天排练的大部分节目可以定下来吗?”
艾地深思他说:“尼诺明天再到音乐室来一下,有些地方唱错了。但是他唱得比我原来所想的要好得多。至于你唱的那些玩意儿,我打算叫录音技师把我不喜欢的部分选录下来让你自己听听,这样行吗?”
“行,”约翰昵说,“试录的唱片我什么时候可以听到?”
“明天晚上,”艾地。奈尔斯说,“就在你家里好吗?”
“好,”约翰昵说,“谢谢,艾地,明天见。”
他牵着尼诺的胳膊,走出了音乐室。他俩是到约翰昵自己家里去,而不是到琪妮家里去。
这时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候了。尼诺仍然醉得几乎不省人事。约翰昵劝他去洗个淋浴澡,然后睡一下。当晚十一点,他们就得出席一个盛大的晚会。
尼诺睡醒之后,约翰昵向他简要地介绍了一下情况。
“这次晚会是由电影明星组成的‘孤心俱乐部,主持的,”他说,“这些女人都是你在电影上看到的扮演妖烧皇后的女郎,成百万的小伙子都巴不得有机会伸开胳膊来拥抱她们。
她们今晚来参加晚会的唯一目的,就是找个人睡觉过夜。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因为她们如饥似渴地想男人,她们只是年纪稍大一点。她们想要同男人睡觉,是出于她们那一类型人物的本性。”
“你的嗓子出了什么毛病?”尼诺问道。
约翰昵说话的声音小得像是在说悄悄话。
“每次我唱一点歌之后就是这个样子。现在,我不能连续一个月天天唱歌了。但是,每次嗓子哑,过一两天就好了。”
尼诺深思他说:“有韧性,嘿?”
约翰昵耸耸肩。
“听着,尼诺,今晚可别喝得过火了。你必须向那些好莱坞女流表明,我的这位老伙计不是软弱无力的。”
尼诺又给自己倒酒。
“我向来干得很漂亮。”他说。
他干了杯,咧嘴一笑,又说:
“说正经的,你真能想办法使我接近迪安娜·冬恩吗?”
“别那么着急嘛,”约翰昵说,“事情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
好莱坞明星“孤心俱乐部”每星期五晚上聚会,地点是在罗伊·迈克艾尔罗伊居住的、产权属于制片厂的宫殿似的大屋子里。此公是乌尔茨国际电影公司的记者接待员,或是对外联络顾问。实际情况是:虽然这是迈克艾尔罗伊举办的公开家庭晚会,但这个主意却是从杰克·乌尔茨本人的很讲究实际的头脑里冒出来的。他有一批很赚钱的明星现在年纪越来越大了,不用特殊灯光,没有天才的化妆师的巧夺天工的化妆,她们就显老了。她们也正在遇到麻烦。她们在身体和精神两方面,在某种程度上,也都变得迟钝了。她们再也不能“堕人情网”,再也不能充当受到追求的女人的角色了。她们给捧得养成了傲慢的习惯,原因是她们有钱,有名,当年又有姿色。乌尔茨举办晚会,为的是给她们提供方便,让她们有机会摄取情人,哪怕是只睡一夜的情人。如果有条件也可以演变成专职洞房伴侣,从而也可以青云直上。这种活动有时候会堕落成喧闹舞会或兽欲大发作的舞会,曾经引起警方来找麻烦,所以乌尔茨决定改在对外联络顾问的家里举行。顾问可以就地解决问题,记者和警察来了,就给些钱打发他们走开,一切都保持得很平静。
某些受雇于制片厂的血气方刚的青年男演员,因为还没有取得明星的地位,也没有演过有特色的角色,来参加星期五晚会也并不总感到是个好差使。这,用下面的事实可以解释:
制片厂还没有发售出去的新影片,总要先在晚会上放映。事实上这只不过是晚会的借口。人们总是这样说:“去看看某某参加演的新影片怎么样。”因此,这种活动有一种行家的气氛。
年轻的小女明星是被禁止参加星期五晚会的,或者说得确切点,是受劝阻的。绝大多数人也都能领会到其中的意思。
放映新影片通常在半夜进行。约翰昵和尼诺十一点就到了。罗伊·迈克艾尔罗伊看上去倒也是个挺讨人喜欢的人,打扮得很整齐,穿得也很漂亮。他同约翰昵打招呼时高兴得惊叫起来。
“你来这儿究竟想干什么呀?”他以真正惊奇的神色说。
约翰昵同他握握手。
“我把从农村来的表弟领来见见世面。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尼诺。”
迈克艾尔罗伊一面同他握手,一面认真地打量他。
“她们会活活地把他吞下去,”他对约翰昵说。说罢,他把他俩领到后院去。
所谓后院实际上是个花园,里面有水塘,还有一排排宽敞的屋子,这些屋子的玻璃门就对着花园。差不多有上百人在这儿三五成群地窜来窜去,每人手里都拿着酒杯。后院的灯光安排得很巧妙,能使女人的脸和皮肤显得更美。这些女人,在尼诺还是娃娃的时候,在灯光昏暗的电影银幕上见过。但是如今看到了她们本人,就像看到了她们化妆得非常拙劣的丑态。她们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疲倦状态是遮掩不住的,岁月把她们身上的神性腐蚀光了。她们的举止同他所记得的一样漂亮,但她们却像蜡做的水果,不能激发他的食欲。尼诺又喝了两杯,走到另一张桌子跟前,他可以靠近许多配套摆在一起的酒瓶。他和约翰昵正在喝酒,突然从后面传来了迪安娜·冬恩很有魔力的声音。
尼诺,像别的男人一样,早就把这种声音永不忘记地铭刻在心中。迪安娜·冬恩曾经二次荣获学会奖,曾经在好莱坞所摄制的最粗俗的影片里担任角色。在银幕上她表现出一种柔媚的女性魅力,这种魅力使一切男人在她面前无不倾倒。但是她的声音在银幕上根本是听不见的。
“约翰昵,你这个小杂种,跟我睡了一夜再也不来了,害得我又去找我的精神病专家,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约翰昵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跟你来一次,害得我一个月都恢复不过来,”他说。“我想要你认识一下我的表弟尼诺,看,他是一个身体强壮的意大利美男子。也许他可以奉陪到底。”
迪安娜·冬恩回过头来,冷冰冰地瞧了瞧尼诺。
“他喜欢看预演?”
约翰昵哈哈大笑。
“我说呀,他从前根本没有这种机会,你干吗不给他开开窍?”
当尼诺同迪安娜·冬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得不痛饮一番,竭力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但实在困难。迪安娜·冬恩的鼻子微微朝上翘着,面容清秀,是盎格鲁撤克逊标准的美女的脸型。而他又是那样地熟悉她。他曾经看到过她在卧室里孤零零的,伤心得很,哭她死去了的飞行员丈夫给她留下了没有父亲的孩子。他曾经看到过她发怒、受伤害、受屈辱,但是仍然光明磊落,不亢不卑。即使当无耻的克拉克·加勃尔把她骗到手之后,又抛弃她而去追求另一个有性感的女人,她仍然表现得很坚强(迪安娜·冬恩在电影里从来也没有扮演过有性感的女人)。他曾经看到过她爱情得到莱报偿而眉飞色舞,在她所崇拜的男人的怀抱里扭来扭去;他曾经看到过她至少死过六、七次,而且死得令人惋惜。总之,他曾经看到过她,听到过她,梦到过她。但是对她在单独谈话时所说的第一句话,他思想上却毫无准备。
“约翰昵是个真正有睾丸的男子汉,这个城镇只有少数几个这样的男子汉,”她说,“其余的男人全是脓包窝囊废。”
说罢,她牵着尼诺的手,把他拉到大厅的一角,那儿人少,免得别人插进来竞争。
她的神态仍然于冷静之中显示出了迷人魅力,她问他的身世。他看穿了她的意图,她正在扮演有钱的交际花的角色,她爱上了马僮或司机,但在影片里她要么是给他的爱情疯狂地泼冷水(如果男角是斯宾塞·特拉喜扮演的),要么对他一往情深,神魂颠倒(如果男角是克拉克·加勃尔扮演的)。这也无妨。他向她讲述他同约翰呢是怎样在纽约一起长大的,他同约翰昵怎样在小小的俱乐部的集会上一起唱歌。他发现她流露出了异常的同情和兴趣。她顺便插嘴问道:“你知道约翰昵是怎样诱使那个老杂种杰克·乌尔茨同意他扮演那个角色的吗?”
尼诺愣住了,只是摇摇头。她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时间到了,该去看一部新的乌尔茨影片的预演了。迪安娜·冬恩领着尼诺,用她那温暖的手紧紧地握着尼诺的手,牵他走进大厦的内屋。周围没有窗子,里面稀稀拉拉地摆了五十张很小的双人沙发。沙发摆得很讲究,互不干扰,每个沙发都像个半隐蔽的小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