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寒川子 本章: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

    公元前344年,时交三月,秦宫后花园春意盛浓,百花斗艳,百鸟鸣啭。芳草坪上,蜀国国君去年进贡的几只孔雀正在嬉戏。两只发情的雄孔雀为赢取不远处的雌孔雀芳心,在草坪上肆意奔跑、鸣叫、开屏,竭其所能地展示雄性魅力。

    百步开外的赏春亭上,秦孝公和大良造(亦称大上造,官名。战国初期为秦的最高官职,掌握军政大权,亦作爵名)公孙鞅(即商鞅)相对而坐,似乎对这些春景春情视而不见。秦孝公阴沉着脸,目光落在几案上的那只檀木传檄上。传檄是魏惠侯半个月前发来的,檄文要他于丁未日申时之前赶赴孟津(今河南洛阳孟津县东北),朝见周天子。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公孙鞅抬起头来,语气不无恳求:“君上,该备的微臣全都备下了,五千将士整装待发。眼下尚有三日,若是马上动身,路上赶急一点,也还来得及!”

    秦孝公的两眼仍旧牢牢地盯在传檄上,似乎要将这几片写着黑字、被金丝串起来的木椟看穿。

    公孙鞅再度恳求:“君上,要不,微臣陪护殿下走一趟?”

    秦孝公依旧没有说话,眼睛也未从传檄上移开。

    公孙鞅长叹一声,复又垂下头去。

    秦孝公终于抬起头,眼睛盯向公孙鞅:“哼,什么孟津朝王?他魏罃(yīng)眼中何时有过周王?他这是居心叵测,是借机号令天下!”

    公孙鞅应声接道:“号令天下倒在其次,寻衅伐我才是其心!君上,这些年来,我变法图强,国势日大,魏侯坐卧不安,早就寻思谋我了。眼下他是万事俱备,只差借口。此番会盟,君上不可不去啊!”

    秦孝公略显吃惊:“哦,爱卿是说,魏罃(即魏惠侯)会盟,意在伐我?”

    “微臣探知,几个月来,魏侯以护驾为名,频频调动兵马,将驻守大梁的四万武卒移防崤山、函谷一带,河西少梁、临晋关、阴晋等地亦大幅增兵,关防盘查甚严。这且不说,少梁、安邑等处征召许多工匠,日夜赶制攻城器械!”

    秦孝公冷笑一声:“他要敢来,让他来好了!”

    公孙鞅急道:“君上——”

    一阵更长、更难熬的沉默之后,秦孝公抬头望向公孙鞅,轻叹一声:“唉,纵使寡人赴会,魏罃真要寻刺儿,还能寻不出来?”

    “君上若是不去,这刺儿就不用寻了!”

    “若是列国公侯不去,唯独寡人去了,岂不成为天下笑柄?”

    “君上,如果不出微臣所料,列国公侯说不准早就到了!”

    “爱卿为何这般肯定?”

    “因为魏侯寻的借口,实在太好。庆贺武王誓师伐纣七百周年暨朝见周王,听起来冠冕堂皇,列国公侯没有理由不去!”

    “哦?”秦孝公似乎不太相信,“你且说说,哪些公侯会去?”

    “中山及泗上小国自不必说,单说几个大国,燕国最弱,燕公不敢不去。赵、韩与魏同属三晋,且又与魏比邻而居,赵侯、韩侯不会不去。魏、齐近年并无交恶,齐公犯不上在此事上与魏罃翻脸。至于楚王给不给他面子,微臣倒是不敢断定!”

    秦孝公沉思有顷,眉头紧皱:“爱卿是说,连齐公也可能去?”

    “嗯。”

    秦孝公再入沉思。公孙鞅的目光一丝儿也没离开孝公,等待他的最后决定。

    秦孝公缓缓抬头,表情刚毅,几乎是一字一顿:“公孙爱卿,十八年前,先君为光复河西,与魏罃大战三月,中箭晏驾(死亡)。寡人曾在先君灵前起过重誓,不报先君之仇、不雪河西之辱,寡人誓不踏入魏境半步!十八年来,寡人这么做了。这一次,寡人也不想破例!列国公侯若去朝王,就让他们去朝吧。”

    秦孝公缓缓起身,未与公孙鞅作别,沿走廊扬长而去。望着他渐去渐远的背影,公孙鞅目光错愕。

    在洛阳东北一百来里处,地势陡然平坦。自临晋关咆哮而下的河水流至此地,十分力道也自软去八分。河岸也变宽两倍,远远望去,就如一串带状湖泊。在这条带状湖泊里,奔腾的河水总算宁静下来,形成一个天然渡口,人们称它孟津。

    据周史记载,公元前1044年暮春,武王姬发率众东出函谷,在距孟津不远的一处高坡上设坛祭天,大会八百诸侯,誓师伐纣。誓师过后,周人就从此处渡过河水,两年后在牧野大败纣王,兵临朝歌,坐享大周天下。

    整整七百年后,也就是公元前344年,同样在这暮春时节,一向沉寂的孟津旷野再次喧嚣。一队接一队的车马纷至沓来,在离渡口二里处的那个极其著名的黄土坡前停下,绕高坡扎起营帐,形成一道道辕门。

    辕门一共十四道,大小不等,排列错落有致。每个辕门上各竖长杆,上面飘着各家旗帜,赤橙黄绿黑白蓝,众色纷呈。

    丁未日后晌,申时将至,春风习习吹来,不同颜色的旗帜左右摆动,使人眼花缭乱,难以辨清旗上的字号。

    “楚”字旗号的辕门前面是块天然草坪。草坪上,服饰华贵、姿态英武的齐国太子田辟疆和楚国太子熊槐各自张弓引矢,朝箭靶略瞄一瞄,嗖嗖嗖连射三箭。报靶兵士各拿箭靶急跑过来。

    两只箭靶的靶心上各插三支利矢。田辟疆、熊槐互望对方靶子,相视一笑。

    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击掌声。

    两人皆是一震,回身望去,十步开外处站着年近五旬的韩昭侯。韩昭侯身材矮壮,身着皮制弁服,腰挂佩剑,脸上挂着诡秘的笑,不紧不慢地又拍三次巴掌。

    田辟疆、熊槐互望一眼,跨前一步,揖道:“晚辈见过韩侯!”

    韩昭侯回过礼,走过来,从兵士手里要起箭靶,边审视边赞:“好箭法啊!自古英雄出少年,今见两位殿下,方知此言不虚!”

    韩国与魏、赵同属晋国,史称三晋。几十年来,魏国强势不减,韩、赵皆成魏国附属,唯魏侯马首是瞻。韩昭侯继位后,开始图谋变革。在公孙鞅赴秦后不久,韩昭侯起用郑人申不害变法,韩国日渐强盛。五年前,韩、楚发生边界冲突,韩相申不害率军四万与楚对垒六个月,楚袭占韩地宜阳,申不害率军绕过方城,远袭楚地宛城,双方各取对方冶铁重地,战成平手。数月后,在魏惠侯调停下,魏、楚、韩三国在上蔡峰会,楚国归还韩地宜阳,韩国归还楚地宛城,两国握手言和。

    此番魏惠侯召集孟津之会,楚与周并列为王,完全可以不来,但楚威王一想窥探中原动向,二想历练太子,顺便给魏一个面子,也就应了魏侯之邀,使太子槐前来支应。

    因有前面的过节,也因为韩、魏之间的关系,此时此刻,韩昭侯的露面就有某种特殊的韵味。楚国太子熊槐望田辟疆一眼,不冷不热道:“谢韩侯褒奖!”

    果然,韩昭侯将箭靶放到地上,语气甚缓,话里有话:“听说秦国殿下嬴驷可引五石之弓,百步穿杨。要是今日也在此地,三位就有一比了!”

    田辟疆年轻气盛,长笑道:“韩侯说的可是秦公的那个浪荡哥儿?辟疆倒是听说,公孙鞅初行变法之时,是那哥儿带头抗法,自己惨遭割发之辱不说,连其老师公孙贾、太傅嬴虔也受牵连,代他黥面刑鼻,成为列国笑谈!”

    熊槐轻蔑地接道:“那浪荡哥儿不是不来,只怕是不敢来吧!”

    韩昭侯见他语气狂妄,心头不快,干着笑脸回敬:“嗯,殿下不仅敢来,而且未曾误下魏侯所限的一丝时辰,寡人当真佩服!顺便问一句,郢都(楚国郡城,今湖北荆州北面)离此三千多里,殿下这一路必是风餐露宿,辛苦得紧哩!”

    熊槐冷笑一声:“回韩侯的话,熊槐一路上游山玩水,倒也轻松快活!要说辛苦,熊槐哪能赶上韩侯您?听说韩侯接到魏侯传檄即星夜出发,千里之途不及三日就赶到了!”

    韩昭侯大笑数声:“哈哈哈,好口才啊!楚王有殿下,当真是后继有人!不瞒殿下,寡人与楚王也算是知交多年。当年上蔡之会,席间寡人与楚王赌酒,楚王一时不慎,输给寡人一坛老酒,说是下次碰面即当奉送。此番孟津之会,寡人本欲不来,可一想到楚王也许会来偿还欠下的那坛老酒,两条老腿就不听使唤喽。”

    熊槐亦发出几声大笑,针锋相对:“韩侯所言甚是。晚辈临行时,父王的确拿出一坛老酒,携晚辈之手嘱托说,魏侯召集孟津之会,其他公侯去与不去很是难说,韩侯是一定要去的。此番你去孟津并无他事,只需将这坛老酒转交予他。也请转告韩侯,就说此酒是寡人亲手所酿,他若知晓其中真味,须当细细品尝才是!”

    韩昭侯略略一怔,看一眼田辟疆,又看一眼远近排列的十几座行辕,自我解嘲:“呵呵呵,今日看来,魏罃这面子实在太大,大小列国,哪一家也是抹不开呀!无论如何,此番能喝楚王的亲酿,寡人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熊槐看看正在西下的日头,哂笑道:“韩侯只怕言之过早了。按魏侯传檄,诸侯必须于今日申时前抵达。看日头这样子,申时也该到了。熊槐眼神不济,怎么就没有看到秦人的行辕呢?”

    田辟疆不失时机地接上:“是啊是啊,辟疆也想请教韩侯,魏侯既有如此面子,秦公怎么就敢不来呢?”

    韩昭侯的目光扫过辟疆,落在熊槐身上:“年轻人,秦公不来,也许是看不上你家的老酒吧!”

    熊槐回敬:“韩侯所言甚是。听说秦公不胜酒力,不似韩侯您海量,只要有人给酒喝,等不到天亮就急着动身呢!”

    田辟疆大笑一声,附和道:“是啊是啊,韩侯既然有此海量,今晚有人赐酒,韩侯正可一显身手呢!”

    韩昭侯长叹一声:“唉,两位殿下,寡人——这么说吧,年轻气盛是没有用的,今晚这席酒,胜酒力也好,不胜酒力也好,都是必须喝的。两位看好,若是不出寡人所料,不胜酒力的秦公只怕要吃罚酒了!”

    二位太子一愣:“罚酒?”

    韩昭侯转过头去,目光缓缓落在魏国行辕上,肯定地点了点头。

    在一排十四个行辕中,居中的共有两个,一是天子行辕,坐北朝南,前面飘一赤旗,上面用青线绣着一个大大的“周”字。在它的右侧是魏国行辕,与天子行辕并列,一样大小,一样规格,青色旗帜上用红线绣着一个大大的“魏”字。远远望去,两面旗子并排飘着,一个红底青字,一个青底红字,相映成趣,别有一番象征意味。

    魏国行辕里静得出奇,连空气也似乎凝固了。

    相国白圭、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áng)三人席坐几前,纹丝不动,似乎是三尊泥塑。

    端坐于主位的魏惠侯双目微闭,表情释然,右手微微握成拳状,中指骨节有节奏地触及几面,似敲,却又没有响动。

    敲过几下,惠侯猛然睁开眼睛,缓缓抬头,目光如炬地射向摆放在左侧的一只装饰精美的水漏。水漏边伺候着司漏吏,两眼一眨不眨地盯在水漏的刻度上。

    众人的目光也都不约而同地齐射过去。

    在这死寂般的宁静里,水漏发出的“嗒嗒”声格外刺耳。

    滴漏下面的水线终于升到一个刻度。又一声滴答过后,司漏吏朗声高唱:“丁未日申时到——”

    魏惠侯微微抬头,略显肥胖的面孔似笑非笑,犀利的目光从几面上移起,依次扫向白圭、公子卬,落在陈轸身上。

    陈轸瞥见,适时奏道:“申时到了,果如君上所料,秦公抗命!”

    魏惠侯两腮微动,稍稍点头:“诸位爱卿,这都看到了吧。不是寡人非要与这只黑雕作对,而是它长硬翅膀,想飞了!”

    公子卬忽身站起,跨前一步:“启奏君父,儿臣请缨西征,誓将它的翅膀扭下来,为君父下酒!”

    魏惠侯把目光缓缓移向白圭:“老爱卿,你说呢?”

    老相白圭斜睨公子卬一眼,眉头微皱:“君上,秦国变法十年,国力陡长,显然已成囊脓,早晚要挤!然而,工有次第,事有缓急,微臣以为,当下急务不是征伐,而是朝见天子。此为百年盛会,天下诸侯云集,稍有闪失,就有可能埋下祸根,不堪收拾!”

    魏惠侯连连点头:“嗯,老爱卿所言极是!”转向公子卬,“卬儿,听见了吧,凡事不仅要考虑全局,而且要考虑长远,不要动不动就征呀伐的!”

    公子卬朝白圭翻个白眼,低声应道:“君父教训的是!”

    魏惠侯将目光转向陈轸:“陈爱卿,朝会诸事,齐备否?”

    陈轸朗声奏道:“禀报君上,万事俱备!依朝会安排,再过一个时辰,也即黄昏,当是天子赐宴,君上也该准备一下!”

    魏惠侯点头:“嗯,这是一件大事,出不得差池!”思虑有顷,“陈爱卿,既然你是司仪,寡人与周天子,嗯,还有天下公侯,就得服从你的安排。小心伺候去吧!”

    听到君上故意将“寡人”排在“周天子”之前,白圭心头一紧,抱拳奏道:“君上——”

    魏惠侯似是猜出他想说什么,摆摆手:“老爱卿,明日即行大典,你再巡看一遍,莫要出现纰漏!”

    见话头已经被堵死,白圭只得咽下已到喉头的劝谏,哑声应道:“微臣遵旨!”

    白圭告退,布满皱纹的老脸越发阴郁,沿小路快步走回自己营帐,门人公孙衍迎上。白圭耳语一阵,公孙衍快步走出营帐。

    为了防备魏人,秦孝公早在变法改制的初年,就已听从公孙鞅之计,将都城由栎阳西迁咸阳,高城重垒,城外连郭,更在城墙外面挖掘一条宽约五丈、深约丈许的护城河,引来渭河之水环卫,将宫城守护得固若金汤。

    向晚时分,怡情殿里气氛凝滞。秦孝公端坐于主位龙椅,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分坐于两侧。众人脸色凝重,目光齐射在上大夫景监身上。

    景监声音低沉:“君上,微臣探知,中原十二诸侯响应魏侯,前往孟津朝王!山东大小列国,除齐、楚是太子之外,均为国君亲往!”

    显然,孟津那边,除去齐、楚两国多少有些出入,其他情势真还应验了公孙鞅的判断。秦孝公仿佛是突然意识到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眉头紧皱,缓缓闭上眼睛。

    曾被大良造公孙鞅刑过鼻子的嬴虔微微抬头,眼角斜向嬴驷,嗡嗡说道:“驷儿,公叔弄不明白,孟津之会我们为何不去?”

    同样对公孙鞅怀有旧怨的嬴驷心领神会,即刻答道:“回公叔的话,此事驷儿不知。许是大良造另有想法吧。”

    嬴虔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望向孝公:“不是臣弟抱怨,君兄不该事事都听公孙鞅的!孟津之会,列国名义上是朝周天子,其实朝的是魏侯。魏侯是什么人,连齐、楚这样的大国都不敢轻易得罪,他公孙鞅懂个什么,说不去就敢不去!现在倒好,魏罃本就看我秦人不顺,此番又得口实,还不趁机把我们一口吞掉?”

    景监看一眼车英,似要说句什么,又打住了。

    秦孝公缓缓睁开眼睛,扫一眼嬴虔和嬴驷,似是自责,又似是回答嬴虔:“此事不怪大良造!是寡人心念河西之仇,一时赌气不去,不想果然惹出麻烦来!”

    经孝公这么解释,嬴虔自知失言,勾头不语。众皆缄默。

    秦孝公抬起头来:“大良造他——人呢?”

    景监拱手应道:“回禀君上,大良造于两日前前往终南山视察军营去了!”

    秦孝公略显诧异:“终南山视察军营?”沉思有顷,吁出一口长气,“请他速回!”

    “微臣遵命!”

    天刚迎黑,天子行辕外面火烛齐明,雅乐奏起,一片祥和。就在此时,公子卬率领一千武卒跑步过来,沿行辕外面散布开去,只在辕门处空出一条布满枪戟的通道。

    这一突然举动使原本喜气洋洋的天子宴请一下子森然可怖起来。候在天子行辕门外约一箭之地等候觐见的十二诸侯无不面面相觑,各呈怒容。熊槐、田辟疆互望一眼,正欲拂袖而去,陈轸朝乐队摆了摆手,亮开大嗓门唱道:“天子赐宴,楚殿下、齐殿下驾到!”

    众乐手随声奏起天子迎宾乐。熊槐、田辟疆听到点的是他们的名字,略略一怔,只好硬着头皮走向天子辕门。

    接着,陈轸依次叫道:“赵侯驾到!韩侯驾到!燕公驾到……卫公驾到!”

    被陈轸点到名字的诸侯皆是阴沉着脸,依照所叫次序走进戟门。

    身着龙袍、身材清瘦、面色略显苍白的周显王端坐于主位,脸上挂着一层微笑,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笑容是挤出来的。

    按照陈轸所叫顺序,列位公侯依次向周天子三叩九拜,行觐见大礼,周天子也一一赐座。最后觐见的是黑须飘飘的卫成公。

    卫成公趋前几步,三叩九拜之后,朗声说道:“大周臣子卫室二十三世孙姬速叩见天子陛下!”

    周显王以同样勉强的笑容、同样勉强的手势道:“爱卿请起!”

    卫成公谢过恩,起身走至最末一个位置。按史书所载,列国在朝见天子时,应该严格按照与周室的血缘关系远近、爵位次第排序,丝毫颠倒不得。卫国是周武王的同母弟弟康叔的封地,与周室血亲甚近,照理应该排在最前面,或至少应与鲁公、燕公并列。然而,此番陈轸所列席次却完全是以国家强弱、实力大小论定的,根本无视周室规矩。与周室血缘关系较近的卫成公由于国力最弱,反被排在最后。这也算是战国特色,大国均无异议,卫成公自然是大气也不敢出。

    整个宴席只有一个空位,就是周天子身边的陪位。在场公侯知道,这是特意留给魏侯的。作为东道主,本应第一个到场的魏侯却迟迟不到,用意也不言而喻。

    再外约十几步远,在原本席坐天子乐手的地方,昂然挺立着两排武卒,满身铠甲透出的森然杀气使人不寒而栗。在两排武卒的最前面,威风凛凛地站着魏国的上将军公子卬。这股肃杀之气与辕门之外天子乐队仍在奏出的迎宾雅乐恰成反照。

    看到众人均已落座,陈轸摆了摆手,迎宾乐再次响起。陈轸不失时机地高声唱道:“魏侯驾到——”

    众武卒刷的一声退向两边,中间闪出约三步宽的大道。魏惠侯健步上前,在迎宾乐中大步走向周天子,跪下来,仅只一叩一拜,朗声说道:“魏罃叩见陛下!”

    周显王心头一沉,口中却道:“爱卿请起!”

    魏惠侯却不起身,仍旧叩在地上。周显王面色微变,重复一句“爱卿请起”,魏惠侯仍然不动,只是叩在地上。周显王扫视众侯,竟是没有人理他,所有目光似乎都落在魏惠侯身上。周显王迟疑有顷,只好起身走下,亲手将魏惠侯扶起。

    看到这个场面,满座诸侯面面相觑,表情各异。

    周天子携着魏惠侯之手走至座位,二人同时落座。迎宾雅乐止。陈轸击掌,公孙衍与另一个侍酒步入行辕,依序斟酒。

    看到酒已斟好,魏惠侯故意用力咳嗽一声,众公侯无不抬头朝这里望来。

    年近五十的魏惠侯身材高大,壮实得像头公牛,一张方脸不怒自威。在他上位,比他年轻十岁的周显王看起来则像一个文弱书生,脸上的僵硬微笑更是难掩他内心深处的惶恐。

    魏惠侯又是一声咳嗽,朝诸侯背后不远处的两排武卒扫去一眼,脸色故意一沉,大声责问:“陈轸,这些武士是怎么回事?”

    陈轸叩道:“君上,是上将军担心天子安危,特来护驾的!”

    魏惠侯厉声喝道:“上将军何在?”

    公子卬朗声道:“末将在!”

    魏惠侯声色俱厉:“今宵天子赐宴,君臣尽欢,你弄这些武士站在这里,岂不是大煞风景?还不退下!”

    “末将遵命!”

    公子卬转身,摆手,与众武士退出。

    魏惠侯坐直身子,目光扫过十二列侯,微微一笑,抱拳致歉道:“时势纷乱,诸位公侯都是金贵之躯,更有天子陛下龙体亲临,魏罃诚惶诚恐,唯恐出现些微差错,因而责得严些。不想他们谨慎过度,反让诸位受惊了!”

    十二诸侯互望一眼,谁都明白,因而谁也没有说话。

    魏惠侯再次抱拳致礼:“承蒙诸位看得起魏罃,不远千里光临孟津,魏罃领情了!”

    十二公侯见状,只好抱拳还礼。真正的东道主周显王却被搁在一边,表情极是尴尬。

    魏惠侯只作不见,举起酒爵道:“诸位公侯齐集孟津,天下归心,实为百年来一大盛事,可喜可贺!值此吉日良宵,魏罃权借天子御酒,向诸公致谢!”

    言毕,魏惠侯扬脖饮尽。

    众人互望一眼,皆是惊异。楚太子熊槐大声咳嗽一声,跟着连清几次嗓子。赵肃侯、燕文公也跟着咳嗽数下,座中一时杂音四起。

    田辟疆将头转向韩昭侯,低声问道:“辟疆初次朝王,不知礼数。请问韩侯,今日之酒,第一爵该此人喝吗?”

    韩昭侯微微摇头,轻声说道:“按照惯例,天子赐宴,第一爵当由天子端起,敬天,第二爵祭地,第三爵与我等共饮!”

    田辟疆点头道:“谢韩侯指点!辟疆三岁即知有喧宾夺主之说,直到今日才晓其意!”

    韩昭侯正待接话,魏惠侯锐利的目光横扫过来。韩昭侯的嘴巴略动一下,没敢吭声。魏惠侯的目光越过众侯,刷地射向坐在最末位的卫成公。卫成公打个寒噤,颤手端起酒爵,率先喝下。魏惠侯满意地点点头,逐个扫向宋、义渠、鲁、中山、陶、陈等小国君主,众人纷纷端爵饮下。

    当魏惠侯的目光扫向年过花甲的燕文公时,文公思忖有顷,端起酒爵,目光转向显王,朝他微微点头,将爵在几案上连磕三下,一饮而尽。不待魏惠侯目光扫来,赵肃侯、韩昭侯各自端起酒爵,效仿燕文公,各处目视周显王,将爵在几案上连点三下,然后饮进。坐在两边首席的齐、楚两国太子,既不看天子,也不睬魏惠侯,顾自相视一笑,端爵朝空中彼此遥祝一下,各自饮下。

    举座之中,只有周显王没有端爵,只如木头一般呆于几后。

    魏惠侯的目光迅速投向显王。周显王将万般苦涩化为一个干笑,举爵于唇边,轻咂一口,置爵于几案上。

    两位侍酒赶忙上前将所有酒爵再度斟满,退到一边,候立在那儿。

    魏惠侯不无满意地微微一笑,抱拳道:“魏罃谢诸位赏脸!魏罃还有几句闲言,也望诸位垂听!”

    全场静寂,所有目光尽皆投向魏惠侯。

    魏惠侯轻咳一声,朗声说道:“诸位公侯,七百年前,就在这儿,就在前面不远处的土丘上,周武王会盟天下八百诸侯,誓师伐纣。想那周武王何以能够会盟八百诸侯呢?因为他有德行,因为他有才具!古有遗训,天下唯德才兼具者得之。纣王失德乏才,故失天下。武王德才兼备,故得天下!诸位公侯,今日我们故地重温,回首当年之事,能无感慨吗?”

    此话等于当众宣布周天子无德无才,谁都可以取而代之。因而,魏惠侯话刚落地,周显王顿觉满面羞红,勾下头去,悄悄拿衣襟拭泪。

    韩昭侯轻碰一下坐在身边的田辟疆,阴阴说道:“听明白了吗?魏侯德才兼具,天下应该归他!”

    田辟疆扫一眼魏惠侯,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别过脸去。熊槐目光炯炯,直视魏惠侯,大声发问:“请问魏侯,方今天下,何人德才兼具?”

    魏惠侯将目光转向熊槐,微微一笑:“是有一个人,但不是你楚国大太子熊槐!”

    熊槐冷冷说道:“这么说来,此人当是魏侯你了!”

    魏惠侯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德才兼具者可兴王业,可主天下。魏罃才浅德薄,何堪当此重任哪!再说,即使魏罃真有此能,总也不好自己夸口吧!”

    身为诸侯,竟然当着天子之面大谈王业,真也亏他说得出口。众人正自面面相觑,魏惠侯话锋一转:“不过,天下真还就有这么一人,他自以为德高望重,才华盖世!”

    众侯陡地一惊,不约而同地转向魏惠侯。熊槐朗声问道:“请问魏侯,此人是谁?”

    魏惠侯收起微笑,一字一顿:“秦公嬴渠梁!”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韩昭侯再碰一下田辟疆:“看到了吗?绕来绕去,总算绕到了点子上!”

    魏惠侯敛起面孔,声音渐次严厉:“今日诸侯朝王,天下归心,君守君道,臣守臣纲,可谓黎民洪福。唯独关中秦公妄自尊大,既不躬身前来,亦不道明因由!这是什么?这是蔑视天下!这是目无天子!这是以下逆上!这是违背天道伦常!”

    魏惠侯一连串扣下如此之多的大帽子,且其声音越说越高,面色越来越震怒,这是在场诸公谁也不曾料到的。向以胆小怕事著称的卫成公似乎吃不消他的一连串雷霆之问,两手打颤,几案上刚刚倒满的酒爵被他碰翻在地,酒水洒落一身。

    坐在他身边的赵肃侯镇定自若地伸手拾起酒爵,在几案上摆正。公孙衍急忙上前,重新斟满。

    燕公、鲁公等端坐于位,眼睛微闭,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几个小国君主神色不安地望向魏惠侯,生怕雷霆之怒降临在自己头上。田辟疆的目光鄙夷地射向卫成公,鼻孔里哼出一声。

    魏惠侯却对卫成公的快速反应甚是满意,目光逼视过来:“请问卫公,秦公居心叵测,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否当由天下共诛之?”

    惊魂未定的卫成公自是受不住此问,当下语无伦次:“姬速不——不——是——”

    魏惠侯微微一笑,态度和蔼:“卫公,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卫成公越发慌乱:“我——我——是——是——”

    魏惠侯的目光十分满意地离开卫成公,逐一扫过众人,见无人出头,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周天子身上:“秦公目无陛下,有违伦常,卫公认为秦公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其罪当诛,陛下以为如何?”

    原本心乱如麻的周显王冷不丁吃此一问,更是惊惶失措,环顾左右:“这——”

    魏惠侯声色俱厉,目光如剑:“秦公早生不臣之心,人神共怒,卫公认为其罪当诛,陛下以为如何?”

    周显王越加惊慌,额头汗水浸出,拿衣襟连擦几把,嗫嚅道:“爱——爱卿意——意下如何?”

    魏惠侯将语气加重,身子前倾,目光直逼显王:“是魏罃在问陛下!”

    自登基以来,周显王何曾见过臣下如此对他说话,情急之下,竟是呆了,连舌头也似僵在口中,好半天方才结结巴巴挤出两个字:“当——当诛!”

    听到此话,魏惠侯似乎终于想起臣道,缓缓离开座位,正正衣襟,走到周天子前面,叩拜于地:“陛下圣明!魏罃愿领正义之师,择日伐秦,以正天道,奏请陛下恩准!”

    周显王再次环顾左右,见无人接应,只好应道:“就——就依爱卿所奏!”

    魏惠候朗声说道:“魏罃领旨!”

    魏惠侯起身,重新走到与天子并列的位置上,坐下,扫视一圈,缓缓说道:“诸位公侯,魏罃受天子之命兴师伐罪,征讨秦贼,还望各位鼎力相助,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具体数目就由敝邦的上大夫陈轸统一协调。魏罃不多说了,望诸位在会盟大典过后,各自按照约定,筹齐粮款兵员,共诛失道之秦!”

    众侯面面相觑,没有一人应声,但也没有一人出头反对。

    魏惠侯如变魔术般换成一副笑脸:“来来来,今宵花好月圆,诸位应当尽兴畅饮才是!上大夫,歌舞侍候!”

    陈轸志得意满地说:“微臣领旨!”

    陈轸摆手,音乐响起,舞伎入场,舞的是武王伐纣凯旋归来后由周公亲自编创的《大武》。这曲歌舞主要表现武王克纣的丰功伟业,大凡朝王盛典均要演奏。这是例行曲目,原本无可厚非,但这日仍有一点不同寻常,就是所有持戈、持戟的大周兵卒是清一色的魏国武卒装饰,而商纣王的士卒穿的则是秦服。显然,魏惠侯借机伐秦是蓄谋已久了。

    天子赐宴突然变味为誓师伐秦,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虽说战火没有烧到自己头上,但魏惠侯的霸道做派却使众公侯心中难平。原本六曲的《大武》刚刚舞至第二曲,田辟疆拉上熊槐率先离席。其他诸侯见状,也都纷纷辞席。魏惠侯似乎早已料到这一结局,十分客套地送走诸侯,折身返回自己的行辕。

    公孙衍脱身出来,急急回到相国帐篷,将宴会之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白圭。白圭边听边皱眉头,大声道:“真是昏头了,君上这是自毁长城哪!”

    公孙衍急道:“主公,眼下可有解救?”

    白圭沉思良久,终于摇头叹道:“老朽早就忖知事情会朝这儿走!三个月前陈轸提到孟津朝王,我就在心里犯嘀咕。不想君上非但全听进去,还似铁了心。唉,这几年来,自从陈轸做起上大夫,君上越发想得多了。”

    “此人别有用心,主公您得提防一点!公孙衍听说,他一直在瞄着您的位子呢!”

    白圭冷笑一声:“哼,他要做相国,眼下还早了点!走,老朽这就面见君上去!”

    魏国行辕里,魏惠侯的贴身内侍、宦臣毗人侍候惠侯脱下裘衣,刚刚扶他坐下,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也跟进来,叩拜于地。

    魏惠侯显然兴头正盛,亲手扶起二人:“陈爱卿、卬儿,快快请起,寡人正欲召见你们呢!”

    二人落座,陈轸奏道:“方才君上气势如虹,威震诸侯!反观周王,唯唯诺诺,抖抖索索,哪有半点天子气度?”

    “唉,”魏惠侯故意轻叹一声,“寡人这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呀!”

    “君上,依微臣看来,大周王气,似已尽了!”

    魏惠侯沉思有顷:“爱卿不可乱语。伐秦之事,诸侯可有议论?”

    “秦人触犯天威,诸侯皆曰该伐!”

    魏惠侯的嘴角边却蹦出一丝冷笑:“哼,他们哪里想伐,不过是想浑水摸鱼而已!不瞒爱卿,此番孟津之会,寡人心里所想,就是寻个把柄收拾秦公,同时也为天下立个规矩。不想把柄尚未去找,秦公自个送上门来了!”

    “君上圣明!秦人日益壮大,已成心腹大患。今日天赐良机,君上立断,非天下明主莫能为也!”

    魏惠侯点点头:“嗯,爱卿所言甚是。秦公用公孙鞅改制,严刑苛法,听说是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寡人即使容他,上天也不答应!”将头微微转向公子卬,“卬儿,如果由你挂帅伐秦,可有几成把握?”

    公子卬跨前一步:“启奏君父,儿臣只需五万精兵,保证踏碎咸阳城门,让嬴渠梁(即秦孝公)、公孙鞅跪地认罚!”

    魏惠侯满意地看一眼公子卬:“嗯,不愧是寡人的儿子!”

    毗人走进:“君上,相国求见!”

    “宣!”

    公孙衍被军士拦在辕门外面,白圭独自走进帐中,跪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魏惠侯不无关切地望着他:“老爱卿呀,夜已深了,你当歇息才是,何事这么匆忙?”

    白圭再拜:“微臣听说君上欲伐秦国,窃以为不可!”

    魏惠侯惊讶道:“哦,有何不可?”

    “君上,今日之秦已非昨日之秦。公孙鞅变法十年,秦仓满库足,兵革犀利,早不可等闲视之。君上定要征伐,必将是两败俱伤啊!”

    公子卬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打断白圭:“什么两败俱伤?老相国,你屈指算算,六十年来,秦、魏大小三十余战,秦人胜过几次?河西七百里本是秦地,六十年来,秦人可曾在此站稳一步?”

    白圭睬也不睬公子卬:“君上,烦请听老臣一句,伐秦一事,断不可行啊!”

    魏惠侯眉头微皱:“依老爱卿之见,何事可行?”

    “君上,王霸之业,首在务本!国之根本,为治在人才,为政在农商,不在兵革之利。昔日文侯招贤纳士,求本务实,方使大魏雄霸中原数十年。时过境迁,今非昔比。齐自田因齐(即齐威王)始,励精图治,急追直上;秦自嬴渠梁始,变法改制,日新月异,君上不可视而不见哪!”

    魏惠侯面现愠容:“你是不是想告诉寡人,寡人既不及齐公,也不及秦公?”

    白圭连连叩首:“老——老臣并无此意——”

    魏惠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缓缓说道:“看样子,爱卿你是真的老了!”

    白圭泪下:“君上——”

    魏惠侯责道:“老相国,不是寡人数落你。你呀,治国、治民都算高才,可就是看不清天下大势,更不用说料理列国事务了。看来,孟津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你还是去大梁修大沟吧。大沟能否如期完工,既关系到农,也关系到商,正是你方才所说的求本务实!”

    白圭涕泣道:“君上——”

    魏惠侯不耐烦地扬手:“去吧!明日辰时立即启程!”

    白圭再度顿首,沉痛地说:“老臣告退——”

    白圭步履沉重地退出。

    看到白圭颤巍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辕门外面,魏惠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对陈轸、公子卬道:“迂腐之见!务本务本?什么是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才是本!若是没有吴起①、乐羊②的攻伐谋划,若是没有所向披靡的铁骑、武卒,先君何以威服列国?大魏何以雄霸至今?魏卬听命!”

    公子卬陡地起身:“儿臣在!”

    “封魏卬为征西大将军,龙贾为副将,魏申为监军,领武卒一十二万,战车五百乘,铁骑五千,择日兵出河西,直取咸阳!”

    “儿臣领命!”

    魏惠侯转对陈轸:“陈爱卿!”

    陈轸起身应道:“微臣在!”

    “列国那边,你可有安排?”

    “回禀君上,微臣以为,可使韩、赵各出武卒两万,其他国家,视财力多少,分别承担大军的部分粮草辎重!”

    “好!”惠侯点了点头,“列国重在参与,不能指靠。你可知会赵侯和韩侯,就说秦降之日,凡是赵、韩所得土地,尽归他们所有!韩、赵只要出兵,寡人就不能让他们白忙一场!”

    “微臣领旨!君上赏罚分明,实乃天下之幸!”

    “安排细作,详探秦国君臣动向!”

    “微臣遵旨!”

    在八百里终南山中段一处群山环护的山坳里,坐落着一片军帐。正对辕门是一个巨大的演兵场,大良造公孙鞅站在观兵台上,正全神贯注地观看一场特技表演。

    眼见孝公执意不赴孟津之会,公孙鞅的第一反应就是巡视三军。迄今为止,公孙鞅变法已有十余年,前些年的重点在富国,近两年开始强兵,特别选出五万青壮组建一支新军,分散在这片大山深处,按照他亲自编写的强军新法秘密教战。

    竞技场上,一个身上未着任何盔甲的士兵灵敏地左蹦右跳,一手执盾牌,一手执一种西方戎狄所用的可刺穿牛皮的利刃,正与一个身披重甲的士兵演习攻防。不一会儿,全身重甲的士兵上气不接下气,破绽百出,“伤”痕累累,而那名无甲兵士却毫发未损。

    公孙鞅看得呆了,问道:“这叫什么招法?”

    站在他身边的千夫长应道:“回大良造的话,这叫丢盔卸甲,专门对付魏国武卒!”

    公孙鞅连连点头:“嗯,以无甲对有甲,颇有创意,你说说看,其理何在?”

    “魏国武卒全身裹满铠甲,防护有余,灵活不足。末将仔细算过大魏武卒的负载,一般士兵的全身铠甲及盾牌、刀矛等一总儿加起来,至少也在八十斤上下。负重八十斤,且又身裹一层厚而坚硬的铠甲,既不利于长途奔袭,又不利于山林搏击。我若丢盔卸甲,轻装上阵,选择山林地带与大魏武卒捉迷藏,定可致胜!”

    “嗯,此法甚好!你还有何宝贝?”

    千夫长双手击掌,不一会儿,一个全身披甲的士兵走上场来,一手执盾牌,一手执一个足有人头大小的木棰。士兵左右腾挪,盾牌左挡右遮,棰头所击之处,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

    公孙鞅看了一阵,仍是迷惑不解,转向千夫长:“这里又有什么名堂?”

    “回大良造,这叫棰子兵,是末将特别应对魏国铁甲车骑的!”

    公孙鞅大是惊奇:“噢,如何对付?”

    “魏国铁骑全身裹满重甲,寻常武器根本伤不到它们。我试过此物,只要砸在马头上,轻可将马震晕,使马发狂,重可将马震死。失去战马,魏国铁骑还不只有挨揍的份儿?”

    公孙鞅沉思良久,连连点头:“嗯,不错!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司马错!”

    “司马错,从现在开始,你不是千夫长,而是左庶长了!”

    左庶长是公孙鞅变法之初由秦孝公亲自授命的职位。从千夫长一举跃升为左庶长,连越四级,司马错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反应过来,跪地叩道:“末将谢大良造提携!”

    “左庶长大人,我先予你两万步卒,由你亲自训练他们。不过,不能完全丢盔卸甲,你可召集工匠,研制轻甲。记住,在战场上,我们的兵士少死一个,敌人的尸体就增加一个!”

    司马错朗声说道:“末将遵命!”

    “还有这把戎刀,不能拿来即用,要改进,要设法一举刺透魏国武卒的铠甲。琢磨去吧,司马错,你的对手只有一个,就是大魏国的武卒和铁骑!”

    司马错应声说道:“末将遵命!”

    “听闻附近有眼寒泉,你可知道它在何处?”

    司马错指了指南面一个山尖:“越过那个山尖就是!”

    “走,陪我那里走走!”

    司马错当下选了几名亲兵,换了便服,陪公孙鞅朝寒泉走去。约过两个时辰,他们翻越一处山垭,转入一道幽谷。

    果然是一处绝妙所在!峰峦叠翠,鸟语花香,几幢草舍掩映于苍松翠柏之间,甚是宜人。草舍旁边是几株古楸,虽只合抱粗细,据说却有数百年高龄。

    司马错指着远处山坳里的几幢草舍道:“寒泉就在草舍前面。听人说,草舍里住着一个怪老头,是个隐士,叫寒泉子!”

    公孙鞅点头道:“知道了,你们候在这里吧!”

    公孙鞅说完,信步走向那片草舍。当他走近靠边的一株古楸时,一个白须老者迎出草舍。公孙鞅近前一步,深揖一礼:“请问老丈,此处可有乡民所说的寒泉?”

    白须老者回揖一礼,伸手指向一处地方:“客人请看!”

    公孙鞅顺手望去,百步远处,一股清澈的泉水汩汩流出。

    “请问老丈,为何叫它寒泉?”

    白须老者微微一笑,指着泉水道:“此泉夏寒似冰,是谓寒泉。时常饮之,可祛百病,寿及天年。”

    公孙鞅笑道:“怪道老丈在此结舍!”

    白须老者微微摇头:“在此结舍的是关尹子,并非老朽!”

    “关尹子?”公孙鞅大吃一惊,“可是在函谷强留老聃写《道德》五千言的那个关尹子?”

    白须老者微微点头:“是的。老聃骑青牛辞关西行后三日,关尹子恍然顿悟世间诸事,悬挂关印,纵马西追。可惜为时已晚,再也寻不见老聃踪影。关尹子追悔莫及,在此后数年里踏遍终南山,终也未能再见老子。他知道是老子不愿见他,连叹数声,就在此处结草为庐,长住下来。”

    “听您说来,老丈是关尹子的高足?”

    白须老者点头道:“关尹子晚年,收徒二人,一是老朽,二是师兄王栩。恩师仙去后三年,师兄出山仙游,结舍于云梦山鬼谷,自号鬼谷子。老朽割舍不下先师故舍,留居于此,被仙友们称为寒泉子!”

    公孙鞅伏身叩道:“寒泉子前辈在上,受晚生一拜!”

    寒泉子一把将他扶起:“客人躯体尊贵,叫老朽如何承受得起?”

    公孙鞅起身,心中略略一怔,顺口说道:“晚生不过一介书生,前辈何来尊贵之说?”

    寒泉子微微一笑:“观客人天庭饱满,气宇不凡,绝非等闲之辈!只是客人眉心黑气郁结,似有大事淤心!”

    公孙鞅惊道:“晚生心事,果然瞒不过前辈慧眼。只是——”

    “客人可否随老朽草堂说话?”

    公孙鞅与寒泉子走进草堂,见几个弟子模样的人席坐于地,各入冥思。寒泉子引他穿过两间屋子,步入后堂,在那里分宾主坐定。一个年轻弟子走进来,倒上茶水后退出。

    公孙鞅亮明身份,就孟津朝会之事向寒泉子约略陈述一遍,末了说道:“魏侯发起孟津之会,意在谋秦。晚生力主君上赴会,屡次劝谏,君上只是不听。若是不出晚生所料,魏侯必于近日伐我。眼下秦国之力虽可一战,但要取胜,并无把握。如果结局真是这样,无异于玉石俱焚,于秦失去击败魏国、收复河西良机,于民则是一场劫难,因为战场就在秦境。近几日晚生心中苦闷,听闻此泉之水可以醒神,慕名而来,不想在此幸遇前辈!”

    公孙鞅如此这般说了半天,寒泉子脸上始终挂着笑,神情似听非听。公孙鞅忽然意识到说得太多了,赶忙打住:“晚生不才,乞请前辈赐教!”

    寒泉子的脸上依旧挂着笑,朝外喊道:“舍人!”

    方才沏茶的那个年轻弟子闻声走进,躬身望着寒泉子。

    “你去接一盆泉水,客人要醒神!”

    名叫舍人的弟子快步走出,不一会儿,端着一个陶盆进来,里面是半盆泉水。

    寒泉子指着陶盆:“大良造,请醒神吧!”

    公孙鞅心中一怔,但话已至此,不好再说什么,硬撑着走上前去,将手伸入盆中。两手刚一入盆,果然感到一股透心的清凉。公孙鞅深吸一气,朝头顶、面部连掬几捧泉水,大声叫道:“快哉!快哉!”

    寒泉子微笑着问道:“大良造之神醒否?”

    公孙鞅觉得寒泉子的话中有话,沉思有顷,轻声问道:“神醒与否,可有征象?”

    “若是神醒,大良造必能忆起老聃的《道德》五千言!”

    公孙鞅寻思一会儿,不得其解,抬头问道:“《道德》五千言,晚生烂熟于心,即使不喝此泉,也能背诵。”

    寒泉子依旧微笑着点了点头:“请大良造背诵第三十六段!”

    公孙鞅脱口而出:“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是谓微——”

    后面的“明”字尚未出口,公孙鞅已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当下叩拜于地:“晚生谢前辈指点!”

    寒泉子也不答话,顺手指了指石几上的茶水,含笑道:“大良造,请用茶!”

    二人又品一会儿茶,公孙鞅心中有事,不敢多停,当下拜辞下山。刚至军营,果然有快马候在那儿,说是秦公召他速回咸阳。

    山路甚是难走,公孙鞅一行尽管马不停蹄,回到咸阳时已是第二日傍黑。公孙鞅在宫前跃身下马,快步登上台阶,候在宫门口的内臣立即迎上:“大良造,快,君上在怡情殿里候您多时了!”

    公孙鞅略一点头,随内臣疾步入内。二人来到怡情殿,内臣进去禀道:“君上,大良造求见!”

    秦孝公急道:“快请!”

    公孙鞅进来,叩拜于地:“微臣公孙鞅叩见君上!”

    “爱卿免礼!”

    “谢君上!”

    公孙鞅起身,缓缓走至自己的座位,席坐于地,环视四周,见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等几个要臣个个正襟危坐,面色凝重。看样子,他们已候多时了。

    秦孝公头也不抬,话却是说给公孙鞅的:“果然不出爱卿所料,魏侯以寡人不赴孟津朝王为名,欲兴大军!”不待公孙鞅接言,抬头望向景监,“景爱卿,你来说说情势!”

    上大夫景监接道:“据微臣探知,魏侯欲分三路出兵,中路为大魏武卒一十二万,战车五百乘,铁骑五千,主将公子卬,副将龙贾。公子卬将兵七万,由函谷关;龙贾将兵五万,铁骑五千,由河西。左路为韩人二万,兵出宜阳,主将是宜阳令唐秋;右路为赵人二万,兵出晋阳,主将为晋阳令赵豹。”

    不说韩、赵之兵,单是一十二万武卒,亦足以令人色变。在场诸人谁也没有说话,巨大的压力使气氛分外凝重。

    孝公缓缓抬起头来:“诸位爱卿,你们可有退敌良策?”

    嬴虔“咚”的一声将拳头擂在几上,嗡声吼道:“狗日的魏人,河西之耻还没雪呢,今日竟又欺上门来,真当老秦人是孬种啊!”

    嬴驷更是热血沸腾,忽地站起身子:“公父,儿臣不才,愿引死士一万先驱破敌!”

    秦孝公斜他一眼,嬴驷喘着粗气坐下。

    孝公慢慢地将目光转向国尉:“车将军怎么看?”

    车英拱手奏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魏侯虽兴三路大军,但韩、赵两国未必真心出兵,我们只要抗住中路,就有胜机!”

    孝公微微点头:“嗯,说下去!”

    “大魏武卒装备精良,气势凶猛,长于野战,硬拼于我不利。但魏人远离国土,粮草不继。反观我们,库满仓实,众志成城。只要据城坚守,不出三年,就可将魏人拖垮!”

    孝公转向景监:“景爱卿意下如何?”

    景监应道:“微臣赞同车将军所言。除去各城守备,我野战之士不足八万,且在武备和经验上远远不及大魏武卒,因而不能硬拼。眼下敌强我弱,我若坚壁清野,据垒死守,虚与周旋,或可拖垮魏人!”

    孝公眉头略有舒缓,眼睛圆睁,重重地咳嗽一声,不无威严地说:“诸位爱卿,寡人励精图治十个寒暑,为的是什么?为的只是一件事——雪河西之耻!六十年前魏人霸我河西,虏我臣民,欺我至今!六十年又是什么?是一个甲子!是一个轮回!六十年已经到了,寡人忍无可忍了!”

    嬴虔、嬴驷、车英、景监四人异口同声:“君上,我等誓死血战魏人,收复河西!”

    孝公大手一挥:“诸位爱卿,寡人意决,倾秦之力与魏决战!”

    十几年来,在重大事件面前直截了当地作出决断,这在秦孝公来说还是第一次。从终南山回来的路上,公孙鞅其实早已想好了御敌良策,但秦孝公并未向他征询一句,显然是在内心深处认为与魏国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而这一点正是公孙鞅深为忧虑的。大敌当前,君心浮躁,则国家危矣。

    此时,微闭双目、始终未发一言的公孙鞅突然睁开眼睛,抬头望向秦孝公,轻声说道:“君上——”

    孝公似乎这才注意到公孙鞅的存在,看他一眼,语气中不无激昂:“爱卿不必多言。前番寡人为逞一时之快,未听爱卿之言,的确追悔。可爱卿也要知道,纵使寡人赶赴孟津,魏侯也必不容寡人。秦、魏势如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早晚都要有个了断!河西七百里本是先祖穆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六十年前却沦为魏土,老秦人无不视为国耻。寡人励精图治十数载,为的就是雪此大仇。寡人登基之日就已立下毒誓,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瞑目!”转头望向车英,“车将军,如何布防,寡人就交予你了。人、财需要多少,寡人就给你多少。其他诸位,太傅司粮草,上大夫司邦交,太子司丁役,大良造——”

    秦孝公突然怔住,目光惊异地盯着公孙鞅。公孙鞅缓缓起身,离开席位,径直走到他的前面,叩首于地,声音虽轻,分量却重:“大良造恳请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不无震惊:“公孙爱卿?”

    公孙鞅的语气越发坚定:“君上,微臣以为,就眼下而论,我们不能与魏决战!”

    公孙鞅以如此强烈的肯定态度表达意见,这些年来也不多见,众人皆是惊骇。

    孝公沉思有顷,缓缓问道:“依爱卿之意,寡人该当如何?”

    公孙鞅一字一顿:“俯首求和!”

    公孙鞅此言一出,场中顿时炸了。嬴驷火气上冲,厉声质问:“大良造,大敌当前,你不战先降,是何居心?”

    嬴驷的话音尚未落地,嬴虔的鼻孔里就嗡出一声:“哼,是何居心毋须问他,我这双老眼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若论耍嘴皮子玩心眼,此人没个说的。若论真刀实枪到战场上拼杀,此人只会孵软蛋!”

    景监面现不平之色,正欲说话,公孙鞅缓缓开口:“殿下、太傅息怒,容公孙鞅一言!”

    嬴虔将头扭向一边,不屑一顾:“怯懦之辈,还能有何说辞?”

    公孙鞅却不睬他,只将目光望向孝公:“过去兵家孙武子有句名言,‘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两军相争,守要守得住,攻要攻得克!”目光缓缓移向车英,“就眼下而论,除一条处处可渡的洛水之外,我几乎无险可守。请问车将军,你有几成把握据守三年?”

    这个问题似乎谁也没有想过。

    车英迟疑一下:“大概五六成吧!”

    公孙鞅紧追一句:“车将军,究竟是五成,还是六成?”

    车英沉思有顷,嗫嚅道:“五成!”

    公孙鞅复将目光转向孝公:“君上,战前仅有五成胜算,如此也能开战吗?”

    被公孙鞅这一问,秦孝公也开始冷静下来,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公孙鞅继续说道:“明知不可以战,硬要去战,是匹夫之勇,是自取败亡!君上,大丈夫立世,能伸能屈者方能久长。昔日勾践卧薪尝胆,方有大图——”

    嬴虔冷笑一声:“公孙鞅,你只记得卧薪尝胆,却忘了卧薪之前,勾践先有一战!”

    公孙鞅转向嬴虔,微微一笑,反问他道:“太傅难道真的认为魏罃只是夫差之辈吗?”

    嬴虔语塞。秦孝公的眉头越皱越紧,有顷,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诸位爱卿,御敌之事,明日再议!”

    入夜,在孝公的寝宫养心殿里,秦孝公没有丝毫睡意,皱着双眉来回踱步。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内臣走进来,跪下禀道:“君上,您要的物什,全齐备了!”

    孝公略略一怔:“哦,拿进来吧!”

    内臣拍手,两个宦人各抱一捆稻草,一个宫女平端一只铜盘,盘中放着一只苦胆,三人鱼贯而入。

    内臣起身,引领他们走到墙角,指着冰凉的地砖:“铺在这儿!”

    两个宦臣铺好干草,内臣比量一会儿,亲手将苦胆悬吊起来。

    一切收拾停当,内臣让三人出去,对孝公禀道:“君上,全都放置妥当了。所用干草是南方稻草,所用苦胆是南方最苦的水牛胆,就连悬胆所用的绳子和悬吊的高低,也与越史所载一丝儿不差。”

    孝公摆了摆手,内臣退出。

    孝公试着躺在稻草上,两眼望着悬在头顶的苦胆。迟疑有顷,他慢慢地将苦胆拉过来,放在唇边,接着闭上眼睛,伸出舌头,朝苦胆轻轻舔过去。

    岂料舌尖刚触苦胆,孝公就呼的一声从稻草上跳起,大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急走进。

    一脸苦相的孝公连声叫道:“水!水!水!”

    内臣似乎早有准备,轻轻拍手,早已候在门口的宫女端着一只托盘快步走进,托盘上放着一碗清水和一碟黑糖。孝公接过水杯,连漱几口,又挖一匙黑糖塞入口中,总算感觉好些。

    内臣指着稻草和苦胆:“君上,老奴这就收走这些物什?”

    孝公却摆手道:“放这儿吧!”

    这天夜里,孝公再也未能睡下,只拿眼睛望着那只苦胆。秦宫逢单日上朝,次日逢双,不是上朝日。天刚放亮,孝公稍稍梳洗一下,不及用膳,即叫内臣摆驾大良造府。

    公孙鞅平素就有起早的习惯,这日起得更早,因为他也一宵未睡,一直在琢磨如何使孝公改变态度。

    秦孝公进来时,公孙鞅正在院中晨练,一把宝剑被他舞得上下翻飞,一片光影。孝公看有一会儿,脱口而出:“好剑法!”

    听到声音,公孙鞅急忙收住脚步,见是孝公,吃了一惊,当即掷剑于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秦孝公急走上来,一把将他扯起:“爱卿快起!”

    二人走进府中,分主仆坐下,孝公眼望公孙鞅,缓缓说道:“爱卿,昨儿晚上,寡人尝过了。”

    公孙鞅一下子未能反应过来,愕然道:“尝过什么了?”

    秦孝公微微一笑:“就是越王勾践曾经尝过的东西!”

    公孙鞅心中一阵感动,口中却道:“滋味如何?”

    秦孝公依旧微笑着:“前半夜苦不堪言,后半夜却逐渐体会到苦中有甘!”

    公孙鞅凝视孝公,知道他的态度已有改变,心里一阵高兴,顺口接道:“君上,苦后之甘,才是真甘哪!”

    秦孝公敛起笑容,语气沉重:“爱卿啊,寡人躺在一堆稻草上,通宵未眠,两眼望着苦胆,耳边回响着爱卿的话。天明时分,寡人终于想明白了。是的,现在看来,勾践的运气当真不错,因为夫差居然给了他卧薪尝胆的机会。”

    公孙鞅不无激动地沉声应道:“羚羊后退,为的是一跃而起。勾践尝胆,为的是夫差自焚!君上,眼下局势,进一步,玉石俱焚!退一步,乾坤扭转!”

    秦孝公眼睛睁大:“你是说乾坤扭转?”

    “是的。”公孙鞅郑重点头,“微臣敢问君上,秦国励精图治十数载,难道只为一雪河西之耻吗?”

    秦孝公低头沉思,有顷,抬头望向公孙鞅:“愿闻爱卿高论!”

    “君上,变法十年,我国有章法,民有余力,库有积粟,士有斗志,如果真的与魏人开战,正如车将军所说,我或有胜机,未必真败。君上若是只图一时之快,我大可一战,至于鹿死谁手,微臣实难料知。君上若是图谋长远,微臣以为万不可战。一旦开战,我就必须一战而胜,将魏人彻底赶往河东!”

    秦孝公轻轻点头。

    公孙鞅侃侃接道:“君上,只要我们坐拥黄河天堑,东取崤、函,南谋武关,就可成为四塞之国,进可威逼山东,震慑列国,退可据险以守,安然无虞!”

    秦孝公轻叹一声:“爱卿所说,正是寡人梦中所念哪!”

    公孙鞅微微一笑:“只要君上后退眼前一步,这一切就不是梦!”

    秦孝公目露惊讶之光。

    公孙鞅态度坚定:“微臣确信,不出三年,非但国耻可雪,河西可得,黄河天堑可据,秦、魏之间也将强弱易势,浮沉尽由君上主宰!”

    秦孝公的神色由惊讶变为犹疑,继而轻轻摇头,苦笑一声:“爱卿啊,你不要宽慰寡人了,既然是俯首求和,咱俯首求和就是!寡人想明白了,能低头者方是真英雄。只是,寡人眼下尚有一虑——”

    “微臣愿闻!”

    “魏罃蓄谋已久,决意伐我,如今更是弓在弦上,不可不发。纵使寡人眼下愿意低头,只怕此人也是不肯哪!”

    公孙鞅微微笑道:“君上放心,只要微臣亲去,多送厚礼,想他不会拒绝!”

    秦孝公大吃一惊,将信将疑地望着公孙鞅,许久,果断地摇头:“谁去都行,爱卿独不能去!”

    公孙鞅慢慢地敛起笑容:“君上?”

    秦孝公的语气略有缓和:“爱卿可否记得当年之事?那年魏相公叔痤力劝魏罃诛杀爱卿,魏罃未杀,听说是追悔至今。爱卿若是孤身使魏,岂不是飞鸟投罗?再说,寡人身边,也不可一日无卿啊!”

    “君上放心,当初魏罃未杀微臣,今日更不会杀。再说,微臣也不是孤身一人。不瞒君上,微臣早已物色了帮手,只要此人在侧,大事必成!”

    秦孝公大是惊异:“帮手?他是何人?”

    “魏国上大夫陈轸!”

    秦孝公赶忙摇头:“魏国实权尽在白圭手中,陈轸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上大夫,连卿都不是,如何能成大事?”

    公孙鞅微微一笑:“君上,此人爵位不高,志向却大,早已盯上了白圭的相位,寻常卿位还难入其眼呢。这且不说,此人更是二目有障,只要瞄到名利,必是视物不清。”

    “爱卿是说,此人是个名利小人!”

    “小人用功,力可覆鼎啊!”

    秦孝公见公孙鞅说得如此有把握,只好点头道:“爱卿一定要去,寡人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魏国不比秦国,寡人纵想帮你,也是爱莫能助啊!”

    “君上放心,微臣自有分寸!”

    秦孝公转身对内臣:“库中还有多少金银珍宝?”

    内臣应道:“回禀君上,库中金银珍宝,多用于购置西戎战马、韩人生铁,所剩无几了!”

    秦孝公眉头微皱:“寡人问你还有多少?”

    内臣略略迟疑一下:“还有黄金百镒,白银万两,奇珍异宝三箱,全是老奴留给君上备急用的!”

    “寡人有银子用就行了。余下的金子、珍宝,有多少是多少,全部拨给大良造!”

    “老奴领旨!”

    秦孝公转头对公孙鞅:“你得挑选一个干练点儿的做副使。你看谁去合适?”

    “五大夫樗(chǔ)里疾!”

    秦孝公思忖有顷,点头道:“就他吧!”

    事不宜迟,公孙鞅当下开始准备,待天黑时,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翌日东方发白,公孙鞅的使魏车队已经浩浩荡荡地驰离大良造府,径朝东城门走去。

    公孙鞅始料不及的是,城门下面,晨曦里站着的正是秦孝公。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等朝廷重臣,也都站在孝公身后。显然,他们早就候在那儿了。

    公孙鞅喝住车子,走前几步,忙与副使樗里疾叩拜于地。秦孝公亲手将他们扶起。二人相视有顷,公孙鞅拱手道:“君上留步,微臣告辞!”

    秦孝公执公孙鞅之手:“公孙爱卿,寡人没有再多的话了。爱卿此行,是以一人之力敌一国之军,秦国的未来命运,全都系在爱卿一人身上了!”

    公孙鞅朗声说道:“微臣万死不辱使命!”

    秦孝公招手,内臣从车中抱出一只精美的礼箱,放在公孙鞅面前。公孙鞅惊讶地望了望箱子,征询的目光转向孝公。孝公看一眼内臣,内臣打开,里面是花色不同的杂类首饰。

    孝公手指箱子,缓缓说道:“爱卿啊,这点首饰,是昨儿晚上寡人从夫人、嫔妃、公主身上临时搜讨来的,你一并带上!寡人所能帮你的,也就这些了!”

    在场官员闻听此话,无不垂下头去,掩袖涕泣。

    公孙鞅再次伏下身去,将头叩得山响,连拜三拜,合上箱子,骤然起身,沙哑着嗓子朝樗里疾低吼一声:“启程!”

    公孙鞅出咸阳后一路东行。一过洛水,众人立即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沿途哨卡比平日多了数道,盘查更见严格。看到他们打着的“秦使”、“公孙”等旗号,路人无不以奇异甚至敌视的目光望着这队使魏人马,这使他们备感压抑,一路上似乎无人愿意说话。

    公孙鞅完全不同,非但没有这种压抑感,反倒像是换了个人,越走越见精神。刚一踏入魏国地界,他就三下两下将轺车窗口上的布帘尽数打开,炯炯有神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扫瞄窗外的景致。快到河西重镇阴晋时,公孙鞅更是将头探出窗外,一边看着远处的城垛,一边微微点头,似是自说自话。

    跟在车后的副使樗里疾以为公孙鞅有事交代,策马紧赶几步,靠上来问道:“大良造有何吩咐?”

    公孙鞅神态悠然地指着窗外:“樗里疾,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回大良造,我们已入魏国地界,这儿是河西阴晋!”

    公孙鞅并不答话,仍将两只眼睛盯着窗外,陡然瞧见一辆满载粮食的牛车停在路边,一个穿着黑衣的老人和一个穿着蓝衣的小伙子正在歇脚。公孙鞅喝住车子,跳下车来,走到老人面前,深揖一礼:“请问老丈,您是老秦人吧?”

    老人打量他一眼,抬头望望旗子,见上面写的是一个秦字,起身还礼,微微点头。

    公孙鞅指着车上的粮食:“老丈,您这车粮食要送哪儿?”

    老人还没说话,身边的小伙子接道:“是送军粮,君上就要兴兵征伐了!”

    公孙鞅望他一眼,故意说道:“天下尚未太平几年,你家君上又要征伐何人呢?”

    小伙子朝他的旗帜上扫一眼,凑近公孙鞅,小声说道:“你是秦人吧!看你也不像坏人,索性告诉你吧,听说君上是要征伐你们秦国,你得当心一点,不要住在城里,最好搬进山里去!”

    公孙鞅哈哈大笑几声,转向老丈:“请问老丈,此处是何地界?”

    又是不待老人答话,小伙子急急接道:“这儿是阴晋!”

    老人咳嗽一声,朝他白了一眼,缓缓说道:“回官人的话,六十年前,我们都管这个地方叫宁秦!”

    公孙鞅点了点头,朝老人深鞠一躬,扭身走向车边,边走边对樗里疾道:“你方才听到了吧,老丈说,这个地方不叫阴晋,叫宁秦!”

    身为老秦人的樗里疾当然知道这个名字,点头说道:“是的,小时候就听家父说,这儿在过去是叫宁秦!”

    公孙鞅语气坚定:“六十年前,它叫宁秦,要不了几年,它仍然会叫宁秦。”

    樗里疾眼睛一眨,恍然悟道:“大良造是说,我们要收回河——”突然意识到说走嘴了,赶忙收住话头,环视左右。

    公孙鞅微微一笑,跳入车中,车子再次辚辚而动。

    魏国宫城坐落于安邑城中心略偏北,经过文侯、武侯和惠侯三代国君的精心构筑,看起来富丽堂皇,与魏国如日中天的国势恰相映照。

    在魏宫后花园里的一块草地上,魏惠侯轻移脚步,将一柄宝剑舞得上下翻飞,呼呼生风。毗人小心翼翼地候在一边,眼光随着魏惠侯的剑影移动。魏惠侯的宝剑越舞越快,毗人的眼睛似乎有点赶不上趟,伸手揉了几揉。

    魏惠侯停住步伐,作势亮相,收剑。

    毗人又揉一下眼睛:“君上,今日所舞较昨日又快许多,老奴眼拙,方才都看花了!”

    魏惠侯呵呵一笑,将剑插进鞘中,故作神秘地说:“来,寡人告诉你一个机密!”

    毗人受宠若惊,急忙附耳过来。

    惠侯略顿一顿:“如果你只能看到剑光,看不见寡人,三军就该出征了!”

    毗人嗫嚅道:“可——老奴方才已经看不到君上了!”

    魏惠侯略怔一下,又是一笑:“是吗?这么说起来,三军是该出征了!”

    “君上,真还应上了!龙将军刚从河西回来,正在偏殿候见!”

    魏惠侯惊喜道:“快,宣他书房觐见!”

    毗人答应一声,走出去传旨。候于一边的两个宦官上来,服侍魏惠侯换过衣服,走向御书房。刚刚坐下,毗人就引领河西郡守龙贾走进书房的院子。听见声音,魏惠侯急忙起身迎出门外。

    龙贾见状,只好在院中叩下,口中叫道:“末将龙贾叩见君上!”

    魏惠侯疾步上前,一把拉起龙贾,关爱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缓缓说道:“几个月不见,龙爱卿就瘦了一圈!”

    龙贾不无感动地望着魏惠侯:“君上,您也瘦了!”

    “是啊是啊,国事家事,乱七八糟的全都码在这儿,咱们君臣二人,想发福也是难啊!”

    龙贾眼中湿润,声音略带哽咽:“微臣贱躯,死不足惜,君上龙体,千万要保重啊!”

    魏惠侯笑道:“保重,保重,咱们君臣都得保重,世间还有许多大事等着咱们呢!走,屋里说去!”

    二人走进书房,宫女沏上茶水。二人坐定,魏惠侯热切地望着龙贾:“龙爱卿,这次召你回来,不用问你也知道是为何事!”

    “微臣也为此事求见君上!”

    “不瞒龙爱卿,寡人此番伐秦,虽说胜券在握,可爱卿知道,寡人并不鲁莽。爱卿驻守河西多年,熟知秦人。寡人实意问你,此战可有几成胜算?”

    龙贾迟疑一下:“微臣难以预知!”

    魏惠侯心中咯噔一沉:“难以预知?爱卿是说,此战并无把握!”

    “君上,若是十年前伐秦,微臣可有八成胜算;五年前则有六成,眼下,微臣只能把握五成!”

    “五成?”魏惠侯大是震惊,“这——几年不交手,秦人难道成了神兵不成?”

    龙贾的语气不无忧虑:“君上,抛开其他不说,微臣只说一点,十年前之秦以马换粮,今日之秦以粮换马;十年前之秦有地无人种,今日之秦有人无地种。君上,对于有人无地种之国,不可轻伐啊!”

    魏惠侯低下头去,陷入沉思,许久,抬头望着龙贾:“爱卿,我不伐秦,秦必伐我!今日之秦已经如此了得,再过十年,我大魏又将如何自存?再说,长弓既已拉开,不可不发!寡人向来一言九鼎,岂可中途而废?”

    “这——”倒是龙贾无话可说了。

    “你看这样如何?”魏惠侯略顿一顿,缓缓说道,“寡人再加五万精兵予你,举倾国之力,一鼓作气压向秦人,先使其失去还手之力,再夺其府库为我所用!”

    龙贾点了点头:“此战既成定局,微臣自当全力以赴,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魏惠侯语气坚定:“龙爱卿,寡人不要你的肝脑,只要你押着秦公,凯旋而归!”

    “微臣遵命!请问君上何时发兵?”

    “寡人昨日亲至太庙求卦,说是丁丑日午时,宜征西!”

    龙贾惊道:“丁丑日?就是后日了!”

    “正是!丁丑日午时,寡人亲去辕门祭旗,为将军壮行!”

    龙贾起身叩道:“微臣与三军将士恭候君上大驾!”

    龙贾正欲告辞,毗人走进来道:“君上,上大夫有急事觐见!”

    “宣!”

    陈轸急急进来,叩道:“启奏君上,秦使公孙鞅来朝!”

    魏惠侯略感惊愕:“公孙鞅?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

    “看样子,像是求和来的。”

    “求和?”魏惠侯陡地一怔,旋即冷笑一声,“陈爱卿,你去告诉公孙鞅,就说寡人没工夫听他扯闲,让他省点力气,回家迎战龙将军吧!”

    龙贾略微迟疑一下,跨前奏道:“启奏君上,微臣以为,君上不如一见,听听这个公孙鞅是何说辞!”

    魏惠侯沉思有顷,点头道:“好吧,龙将军既有此谏,寡人权且见他一面!陈爱卿,你去知会公孙鞅,让他明日上朝,见识见识我大魏威仪!若是所言称心,寡人或可留他一条活命!若是不称心,寡人正好拿他祭旗!”

    翌日凌晨,公孙鞅带着觐见之礼,和樗里疾一道赶至魏宫。此时,上朝的钟声已经响过两遍,魏国大夫以上官员正在陆续赶来。在宫门两侧两箭地外的拴马场上,人喊马嘶,一片喧嚣。

    因要召见秦使,原本气势雄浑的魏宫这一日更是不同寻常,门口守卫士兵比平时多出两倍,枪戟林立,气氛森严。

    上朝钟声响过三遍,文武朝臣开始走进宫门。因无旨意,公孙鞅等只能在宫门外面候旨。不到一刻钟,果有传旨大夫走出宫门,在台阶上沿朗声宣道:“君上有旨,宣秦使公孙鞅上殿觐见!”

    樗里疾的目光投向公孙鞅,神色紧张。公孙鞅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你拿上这个,若出意外,可开此囊!”

    樗里疾双手接过锦囊:“下官遵命!”

    公孙鞅一个转身,昂首走向台阶,与传旨的见过大礼,低语数声,向下招手。樗里疾示意随行人员抬上礼品,步上台阶。一行诸人走进宫殿大门,越过两道内门,方才走至正殿。传旨官进去,不一会儿,里面传出毗人的唱宣声:“宣秦国使臣公孙鞅觐见!”

    公孙鞅只身走进大殿,远远望见魏惠侯高坐龙位,左首站着公子卬、龙贾等数员武将,右首站着太子申、陈轸、朱威等数员文臣。

    公孙鞅伏地叩拜,朗声说道:“秦使公孙鞅叩见陛下,祝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公孙鞅话音未落,满朝震动,皆以惊异的目光望向魏侯。尽管早已礼崩乐坏,但“陛下”一词仍然十分敏感。

    公孙鞅此语大出魏惠侯的意料。沉思有顷,魏惠侯震几喝道:“公孙鞅,你是真的不知礼数呢,还是成心要做乱臣贼子?”

    公孙鞅微微一笑:“陛下何出此语?”

    魏惠侯冷笑一声:“公孙鞅,你不要巧言令色。寡人问你,‘陛下’二字只能用于参拜天子,岂能由你胡乱称呼?”

    公孙鞅侃侃说道:“陛下,公孙鞅并非妄言。天子即天之子,天之子当然应是君临天下、号令诸侯的天下明主。以今日天下而论,陛下威势足以号令诸侯,德才足以君临天下,为何当不得‘陛下’二字?”

    魏惠侯吃不准公孙鞅的话是故意奉承呢,还是另有目的。不过,无论如何,此话听起来入心。魏惠侯眼珠一转,身子微朝后仰,缓缓说道:“嗯,看来你是不知礼数了,寡人暂且不予计较。说吧,你不远千里而来,不会只为叫这一声‘陛下’吧!”

    公孙鞅心中已经有底,纳头又是一拜,抬头说道:“陛下圣明。公孙鞅受秦公委托,特来向陛下问安。秦地虽然贫瘠,所产不足挂齿,秦公仍托微臣向陛下贡奉土特产少许,望陛下不弃!”

    魏惠侯不动声色:“哦,是何土特产?”

    公孙鞅朝门外大声叫道:“为陛下晋献贡品!”

    恭候于殿外的随行秦人闻声走进,将几个大大的礼箱抬进殿里,礼箱上面的“秦贡”二字夺人眼目。

    抬礼箱的刚刚退出,又有十名秦女款款走进殿中,在惠侯面前跪伏于地,齐声叩道:“民女叩见陛下,恭祝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整个大殿一片静寂,似乎在场人均被公孙鞅的一连串举动搞蒙了。

    公孙鞅略顿一顿,双手呈上礼单。毗人接过,摆在魏惠侯面前。公孙鞅叩道:“这些秦女是秦公亲赴民间挑选来的,虽不说倾国倾城,却也能歌善舞,知书达理,望陛下不弃!”

    公孙鞅略一挥手,秦女徐徐退下。

    魏国尚未发兵,秦国已经屈服如此,这个结局大出魏惠侯的预料。愣怔片刻,魏惠侯方才明白过来,突然爆出一串长笑,将礼单啪的一声掷于地上:“寡人一则不缺这些物什,二则不能夺秦公所爱。公孙鞅,看来你得再辛苦一趟,将它们原数带回了。如此好的东西,还是让你家秦公慢慢受用吧!”

    公孙鞅应道:“陛下,请容臣一言!这些物什虽说微薄,却是秦公心意。微臣受秦公重托,特来献给陛下,陛下若是不肯赏脸,微臣回去,如何向秦公交差?”

    魏惠侯阴阴一笑:“就告诉你家秦公,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公孙鞅故作惊讶:“微臣愚笨,望陛下明示!”

    魏惠侯冷笑一声:“寡人问你,一个月前,你家秦公在干什么?”

    公孙鞅坦然应道:“秦公正在走遍秦地,四处为陛下挑选贡品!”

    魏惠侯猛拍几案:“好一个挑选贡品!寡人早就看出,嬴渠梁自以为翅膀硬了,他是想朝天上飞呢!”

    公孙鞅假作惊恐:“陛下如此动怒,微臣不知所为何事?”

    魏惠侯再爆冷笑:“既然你假作不知,寡人这就说予你听吧!寡人发起孟津朝王盛会,中原列国纷纷前去,唯独你家秦公自恃矜贵,拒不出席——是何道理?”

    公孙鞅故意吁出一口长气,轻松一笑,缓缓说道:“怪道公孙鞅看到一路上刀光剑影,车来人往,原还以为是各地狩猎呢,不想却是陛下动了雷霆之怒!”

    公子卬冷笑一声:“大良造,你不要在此摇唇鼓舌,还是尽快回去,披上你的甲衣,领上你的士卒,与我大军决一死战吧!”

    公孙鞅转向公子卬,拱手说道:“上将军说笑了。大魏武卒所向披靡,上将军更是天下第一虎将,公孙鞅不过是一介书生,哪里敢接上将军的一招半式?”

    公子卬嘴角再出一声冷笑:“算你明白!回去转告你家秦公,大魏铁军明日午时祭旗,让他在咸阳城头伸长脑袋,等好了!”

    公孙鞅将目光转向魏惠侯:“陛下难道真的一意伐秦,而不想知晓秦公为何不去孟津朝王吗?”

    魏惠侯冷冷一笑:“说吧,寡人眼下倒无大事,不妨听听!”

    “方今天下,周室衰微,坐拥弹丸之地,空有王名,莫说秦公,天下诸雄,哪一个真心礼敬周天子?”

    魏惠侯揶揄道:“这么说来,莫非天下诸侯理应前往咸阳,朝见秦公不成!”

    “陛下说笑了。王者以德、力威服天下。纵观天下诸侯,既有德又有力者莫过于陛下!”

    “此话怎讲?”

    “大魏自文侯以来,广施仁德之政,屡建赫赫战功,数十年来雄霸中原,威服天下,中原列国莫不震服,实际上早已领袖群雄,是天下的无冕之王。”

    公孙鞅打住话头,目视魏惠侯。魏惠侯面上虽无表情,身子却已稍稍趋前,显然是听进去了。公孙鞅看在眼里,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抛开南方蛮楚不说,中原列国,周室有名无实,魏室有实无名,这是有目共睹的不争之实!”

    魏惠侯坐端身子,咳嗽一声,接过话头:“公孙鞅,你说此话,纯属小人之见!天下虽然名实不符,礼乐仍在,周天子依旧是天下共主,天下诸侯在名义上依旧是周室臣仆。寡人身为周室臣子,自当为周室尽心,为天下向仁、民心趋义、百姓安乐尽力。除此之外,寡人不存妄想。你方才所言,不论有何道理,与寡人却无干系!”

    魏惠侯的这番表白,尤其是他使用了“名义上”和“有何道理”等词,实际上已将自己的心迹展露无遗。公孙鞅心知肚明,微微一笑,侃侃说道:“陛下仁义之心,公孙鞅敬服却不苟同。仁有大有小,义有厚有薄。商汤不行大仁,夏桀不除;周武不行厚义,商纣不去。夏桀、商纣一日不去,天下一日不宁。天下不宁,何来礼乐?再说,周室礼乐,至春秋已坏。数百年战乱,礼乐更是名存实亡。方今天下,旧制不治,新制不立,当是祸乱之源,灾难之首。正因如此,秦公认为,为天地大仁厚义计,为苍生安泰福乐计,方今之急是除旧立新,使名实相符,而不是到孟津去朝拜一个徒有其名的天子!陛下,孟津之会,诸侯朝见的不过是周天子,秦公不屑做此无谓之事。换言之,如果到孟津朝的不是周天子,而是陛下您,秦公他怎么可能不去呢?”

    魏惠侯身子再次趋前,声音压低:“秦公之意是——”

    公孙鞅朗声说道:“秦公愿尊陛下为天下共主,以举国之力辅佐陛下南面称尊!”

    公孙鞅此言一出,满朝震动。魏惠侯面无表情,朝后一仰,两眼瞬间闪过一道亮光。陈轸看在眼里,眼睛眨了几眨,望向站在对面的公子卬。公子卬眉头紧皱,面呈不悦之色,想发话,却又强自忍住。

    朝中众臣亦神色各异,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望向魏惠侯。就像变戏法一样,魏惠侯的脸色陡地一变,将几案连拍数下,大声喝道:“大胆公孙鞅,你蛊惑秦公也就罢了,竟敢跑到安邑,在寡人跟前大放厥词,欲陷寡人于不忠不义之地,居心何在?”

    满朝又是一愣。

    公子卬眉头大展,跨前一步奏道:“启奏君父,我大军明日即行征伐,偏巧公孙鞅今日来朝,妖言诡辩,无非是想拖延时日,阻我大军进程。儿臣乞请君父明察!”

    司徒朱威亦跨前一步,高声奏道:“微臣赞同上将军所言!秦人与我积怨日久,相互仇视,早已势同水火。十六年前秦人国弱力薄,献公却敢与我大战河西。今日秦人国力大振,秦公反来示弱求和,由此可见公孙鞅用心可疑!”

    公子卬接道:“大司徒所言正是!公孙鞅既为秦贼,又心怀叵测而来,儿臣奏请予以严惩!”

    众卿也似明白过来,纷纷点头。公子卬朝站在龙贾身边的伐魏先锋裴英丢个眼色,裴英会意,跨前一步,单腿跪地,大声叫道:“大军伐秦在即,末将奏请君上,用公孙鞅之血祭我帅旗!”

    除龙贾之外,众武将各自跨前一步,齐声奏道:“我等奏请君上,杀公孙鞅祭旗!”

    魏惠侯似对众将的反应甚是满意,身体朝后微仰,手指轻敲几面,眼睛斜睨公孙鞅,嘴角现出阴阴一笑:“公孙鞅,你可有话说?”

    公孙鞅的目光依次扫过众臣,然后将目光落在魏惠侯身上,爆出一连串长笑。

    众皆惊愕。

    魏惠侯冷冷说道:“公孙鞅,你笑什么?”

    公孙鞅敛起笑容,傲然道:“公孙鞅无话可说,只有一笑了!”

    魏惠侯的身子微微前挺,点了点头,嘴角再现阴笑:“好,既然你已无话说,就不好怪怨寡人了。来人!”

    两名卫士疾步上前,分别拿住公孙鞅。

    魏惠侯一字一顿:“押他下去,明日午时,辕门祭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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