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绣站在望敌楼上,袁军的阵势在远处已隐约可见。让他不安的是,袁军并没有急于发动进攻,而是慢条斯理地开始筑起营寨来。这些营寨十分简陋,但布局却如同鱼鳞一样,层层叠加,环环相连。
可就是这些东西,让张绣心惊胆战。袁绍军明显改变了思路,打算打一场持久战。这可不是个好消息。这些鱼鳞寨不够结实,但便于互相支援,一寨修妥,可以掩护工匠在稍微靠前一点的地方继续修建,一口气能修到敌人鼻子底下。会如同一座磨盘,缓慢而有力地把曹军最后一滴血和粮草都磨平。
“张将军不必那么担心。”杨修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安慰道。他的安慰没起到任何作用,张绣一转身,忧心忡忡地走下望敌楼,神色惶然。杨修尾随而下,下到一半楼梯的时候,忽然开口道:“张将军莫非是后悔了?”
张绣的右腿刚要迈出去,听到这句,脚下一空,差点跌下楼去。他双手扶牢扶手,回头愤怒地说道:“德祖,有些话不可以乱说!”
“是,是。”杨修赔着笑脸闭上嘴。有些话不是不能说,只是不能乱说。他已经看到张绣心中那摇曳不定的信心,似是风中之烛,随时可能吹熄。
他们回到营帐内,张绣铺开牛皮地图,可他的眼神没有焦点,明显心不在焉。杨修也不言语,跪坐在一旁,难得地手里没玩骰子,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好似贾诩。他自从把白马的辎重顺利带回了官渡以后,郭嘉把他不动声色地从张辽、关羽身边调开,转而辅佐张绣——这正中杨修的下怀,他一直就希望能接近这位不安的将军,如今贾诩不在,可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
张辽、关羽的心中已经被埋下了种子,如果在张绣这里再取得突破,汉室在曹氏军中的空间,便可大大拓展。
杨修发现,张绣是一个极为谨慎甚至可以说胆小的人,一句轻佻的玩笑,就会紧张半天。开始杨修以为这是新加入曹营的缘故,但很快他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张绣的紧张,应该是源自于他与曹操之间的仇恨。可杨修对这个判断始终不那么自信,总觉得另有隐情。于是他不断地用言语挑拨,试图把张绣心中最深的那根刺拔出来。
营帐里的气氛安静而怪异。过了一阵,张绣重重地把地图扔下,对杨修道:“德祖,你怎么看?”
杨修微微睁开眼睛:“什么怎么看?战局,还是将军的处境?”张绣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前者!”他知道这个叫杨修的讨厌鬼是董承之乱的曹家内应,还是杨彪太尉的儿子,尽量不可得罪。但他无时无刻不刺上一句的风格,教张绣非常无奈。
杨修道:“若是战局的话,将军大可不必担心。有郭祭酒、贾老先生他们在,袁绍军翻不出花样。”张绣霍然起身:“我怎么能不担心!袁绍军几倍于我军,如今又是步步为营,一点点压过来。怎么破解!”
杨修道:“看来将军你是特别想知道郭祭酒他们在想什么喽?”
“是!”
杨修指了指自己,下巴微抬:“那你可是问对人了。在曹营里,若说只有一个人能号住他们的脉,那就是我了。”张绣一听,重新跪回去,态度客气了不少,诚心向他请教。
杨修把地图拿过来,在上头拿颀长的指头一比画:“我军此前在白马、延津两场小胜,却在乌巢吃了亏。若你是袁绍,会如何做?”
张绣看了眼地图,思忖片刻,答道:“若我是袁绍,会先控制乌巢,再以此为基点全线压上。”杨修道:“官渡以北,有东、西两个要点:东边乌巢,西边阳武。阳武地势开阔,正适合用兵,远比乌巢大泽要便当得多,袁绍为何要走乌巢?”
张绣奇道:“德祖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军在西边连斩颜良、文丑二将,乌巢却兵败如山,换了谁做主帅,自然都会趋利避难,借着胜势先取下易与之地,何必去坚城下拼个头破血流呢?”
不知何时,杨修的手里又出现了骰子,握在手里好似一枚药丸:“这乌巢,就是一枚药丸。你逼着别人吃,别人心中必然生疑。倘若你摆出拼命抢夺的姿势却力有未逮,他们反倒以为是什么仙丹妙药,迫不及待一口吞下了。”
张绣的大手一下子压住地图,一脸惊讶。杨修缓缓点了一下头:“郭祭酒处心积虑,示敌以弱,正是为了让袁绍心甘情愿地取道乌巢,进攻官渡。”
“可……可即便袁绍选择乌巢,我军又有什么好处呢?”张绣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
杨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乌巢背靠大泽,水道纵横,滩涂交错,是兵家所谓乱地。郭祭酒既然让袁家把这一丸药乖乖吞下去,自然会裹些毒饵什么的。对付袁绍这样的庞然大物,这一味毒丸效力可不会太低。”
张绣听了这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原来白马也罢,延津也罢,都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中间还藏了这么大心思。贾诩说得对,他还是做一个单纯的武人好了。
“所以我说将军不必为战局担忧,只消深垒死守。不出数月,必有变化——”说到这里,杨修的声调突然变了,狐狸眼一眯,“——倒是将军自己,不仔细考虑一下么?”
张绣面色一沉:“我有什么好考虑的。既已投效曹公,自然是尽心竭力。”杨修拿指头点点地图,一字一句道:“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张绣猛地站起身来,烦躁地走了两步:“德祖,你不必绕着圈子问了,我是不会说的。”
“若是将军无意,当初何必让我藏身帷幕之后呢。”杨修盯着他,不慌不忙地说,他的言辞像一枚铁针,一针一针刺着张绣的心防。张绣听到这话,颓然坐了回去,双手垂在膝盖上,黄色的面皮泛起疲惫。
“那,那次是个意外……”
那次确实是一个意外。本来杨修过来拜见张绣,讨论营防之事。后来贾诩来访,杨修自作主张躲去了后帐。张绣被胡车儿的死弄得心浮气躁,一时气急,忘了帘后还有个杨修,漏出一点口风,虽然及时被贾诩所阻,但杨修已经听入耳中。
杨修当时就敏锐地觉察到,当年宛城之战,一定另有隐情。而这隐情,才是张绣惶恐不安的真正源头。张绣不敢告诉贾诩隔墙有耳,但也拒绝透露更多消息。
“将军说是意外,别人可未必会相信。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将军身藏巨隐,即便自己不言,难道别人就会信了?胡将军是怎么死的?他可不曾对人提过半句吧?下场却是如何?西凉军的人,现在活着的可不多了。”
最后一句话击中了张绣。他眉头紧皱,拳头攥紧复又伸开,露出痛苦矛盾的表情,嘴唇几次张合,却没发出声音。杨修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对张绣这样的人,咄咄逼人有时比暗示更见效果。
两人正僵持着,忽然门外一名亲兵禀告:“郭祭酒请杨先生过去一叙。”张绣如蒙大赦,长长舒了一口气。杨修功败垂成,也不懊恼,拍拍张绣的肩膀:“究竟谁才可信任,将军自己斟酌吧。”
杨修离开张绣营帐,朝着中军大营走去。这里是曹军的中枢,戒备森严,随处可见三五一队的近卫兵在巡逻。远处有一顶藏青色的帐篷,就是曹公的居所,用粗长的拒马与栅栏与周围隔开,每一段都有手持劲弩的守卫,别说刺客,就连蚊子也飞不进去。
忽然一队骑手匆匆冲过来,从杨修身旁一掠而过。杨修认出了为首的那个健硕男子——虎痴许褚。他的身后都是精锐虎卫,个个一身杀气衣衫不整。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马队之后还跟着一辆平板大车,上面躺着几个人,用草席盖着,生死不知。
旁边一个卫兵羡慕地望着这队人马,杨修走过去,掏出腰牌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卫兵对这个大人物不敢怠慢,恭敬地回答:“这是许褚大人刚从乌巢回来。我听同伴说,这一趟虎卫斩杀了寇首三人、渠帅六人、水贼无数,是场了不得的大胜。”
“乌巢啊……”杨修不期然地抬起眉毛,看来许褚这次出征,也是郭嘉针对乌巢的手段之一。但他相信,许褚只是个幌子,做个舍不得放手的姿态给东山蜚先生看,他一定还有别的暗手。
“不过我看他们好像也很吃亏嘛,那板车上拉的是遗体?”杨修问。
“没办法,那个虎贲王越也在乌巢。”卫兵露出畏惧的眼神,“咱们有个兄弟替许校尉挡下一击,差点没命,被许校尉没命地拖回来了。这应该是送去军医那里了。”
这名字没给杨修带来任何触动。他又随便闲扯了几句,径直朝着曹军中枢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王越这次前往乌巢,应该是应蜚先生之邀去收拢乌巢贼的。杨修权衡了一下,觉得这个举动暂时对汉室没什么不利之处,决定先让那莽夫去折腾一番——反正这个人一贯傲气十足,就算是杨家,也无法简单地控制他,不如放手。
说到汉室,杨修揉了揉鼻子,心想不知道刘平在北边做得如何。自从跟张绣谈完以后,他已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决定以官渡为局,开一场大赌注。刘平也罢,王越也罢,甚至曹操和袁绍,都是这赌局中的一部分。而有资格坐在对面与他放对压宝的,只有那个讨厌的家伙。
他一边想着,一边接近那顶奢华的帐篷,忽然注意到,帐篷前停着两辆马车。第一辆马车极尽华丽,一看就知道是郭嘉的坐驾;第二辆马车的造型朴实平和,轮子却比寻常马车大上两圈,轮轴之间还用蒲草裹住,束帛加壁。
这不是征辟名士的玩意儿么?怎么跑来官渡了?杨修脑子里浮起疑问,随手掀开帘子,正看到那个讨厌的家伙正冲着自己举杯。
“德祖,有故人来访,一起喝一杯吧。”郭嘉懒洋洋半躺在榻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杨修看到一位独臂客人拘谨地跪坐在一旁,正露出勉强的笑容。
“杨先生?您不是在许都忙聚儒的事情吗?”杨修有些惊讶。杨俊抬起一条胳膊,施以残礼:“我这次北上,是去高密迎接郑玄大人的,顺便到官渡来,给郭祭酒捎点东西。”
汉代以来,征迎大儒都需安车蒲轮的礼仪,杨修心想难怪帐篷外停着那么一辆马车。他和杨俊同是汉室机密的核心参与者,彼此心知肚明。杨俊这简单的一句话,藏了不少讯息,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郑玄老师身体还好么?”
“前一阵子他还亲自回信给少府大人,笔迹清晰流畅,可见精神还不错。”杨俊回答。
许都聚儒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把当代名儒郑玄请去。有他在,这聚儒之议才名副其实。孔融已经做通了荀彧的工作,袁绍那边也有“荀谌”协调,于是许都派出杨俊去接郑玄——杨俊是边让的弟子,在儒林身份不算低。
郭嘉笑嘻嘻地起身给杨修也舀了一勺酒:“杨公是杨太尉义子,也算是你的义兄,今天咱们可要多喝几杯。”
狐狸的颈毛忽地直立,杨修心生警兆。郭嘉挑出这层关系,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问道:“对了,是捎什么东西如此贵重,还值得杨公亲自绕到官渡一趟?”
杨俊还没答,郭嘉先说道:“还不是我这身体的毛病嘛。须得用我老师华佗的药方,才能缓解。只是这药方所需药材都比较稀罕,合药不易。我前一阵有点忙,把带的药丸都吃完了,只好让荀令君再弄点原料来。”
“原料?”
“是啊,华老师的药方,只有他和他的弟子懂得调配,旁人都不懂,我只好亲力亲为。”郭嘉拍了拍榻边,那里搁着大大小小十几个锦盒,想来都是各类珍稀药料。
“你是怕东山的人给你下毒吧?”杨修挑衅似的说,语中带刺。郭嘉哈哈大笑,抓起一个锦盒放在鼻下嗅了嗅,不屑道:“能害到我的人,只有我的老师而已,余者皆不足论。”
郭嘉这是话里有话,杨修脸色一僵。杨俊赶紧打圆场道:“郭祭酒真是全才,谋略不说,居然还精通岐黄之术。华佗能有你这样的弟子,也足以自傲了。”
郭嘉摇头道:“华老师若见了我,非杀了我不可……不过回想起当年那段时光,可真是幸福呀。每天除了背诵《青囊经》、采药合药以外,什么都不用想,心无旁骛地玩玩女人,踏踏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飞快地就过去了。”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浮现出感怀,把手里的杯子转了几转。
杨俊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直起身子道:“说到这个,在下来官渡的路上,遇见一位仙师,自称是郭祭酒你的同窗,说华老师给你的药方未臻化境,尚缺一味药引。他给了我一个锦囊,中藏药引,说以此合药,药力更胜从前。”
郭嘉看了他一眼,笑意盎然:“我的同窗,都是我的仇人,恨不得食我骨、寝我皮。谁会特意给我送来延寿的药引?”杨俊一脸坦然:“那位仙师头戴斗笠,面容看不清楚,也没留下姓名。我只答应代他转交,至于这锦囊内有什么,还请郭祭酒自己决断。”
说完他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巧的紫线锦囊,递给郭嘉。郭嘉接过锦囊,端详片刻,眼神愈加明亮起来。他在手里把玩了一番,随手揣入怀里。杨俊一愣:“您不打开看看么?”郭嘉道:“不必看了,光靠闻就能闻得出,这确是好药无疑,合在药丸内——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呐。”郭嘉一边念诵着,一边拍打着膝盖。
“这末尾四句,是出自曹公的《步出夏门行》吧?曹公的诗作,实在是精妙。”杨俊感叹道,这不是恭维,而是真心实意的夸赞。曹公虽然政治上名声不太好,但文学上一直被时人所称赞。
郭嘉撇了撇嘴,举杯道:“你们知道么?曹公其实是两个人。”
这一句话出口,杨俊与杨修心中俱是一凛,表情登时都不太自然。郭嘉难得地长长叹息一声:“他们一个是枭雄,一个是诗人。曹公为枭雄时,杀伐果断,有霸主气象;可他有时还是个诗人,诗人都是些什么人?任性妄为,头脑发热,行事从不考虑,根本就是胡闹。你们说对不对?”
杨修觉得这种对话继续下去,走向实在难以捉摸,赶紧岔开了话题:“咦?贾文和呢?他怎么没来?”郭嘉道:“文和去找许校尉了。许仲康在乌巢刚回来,得有个人帮我去参详参详。我太忙了,顾不上。”
杨修一愣,言外之意,乌巢这盘棋,郭嘉放手交给贾诩去处理了。郭嘉嘲讽地拎起锦囊,用小指头敲了敲:“这东西其实不该给我,应该给贾文和啊。他才是最需要灵丹妙药的人。”
杨俊又寒暄了几句,看了杨修一眼,躬身离去。杨修知道,杨俊如今嫌疑颇大,还被许都卫骚扰过。这次北上,也是孔融出于保护他的目的。
等到帐篷里只剩两个人,杨修冷脸问道:“郭祭酒把我叫过来,应该不只是与杨公叙旧吧?”郭嘉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又倒满一杯酒:“如今有件麻烦事,还得请德祖你帮忙。”
杨修警惕地望着他。郭嘉道:“你知道么?关将军很快就要离开了。”
“关羽?”杨修一惊。
“不错。当初他归降时就与曹公约好了,只要刘备出现,他就一定会离开。”
“这么说,刘备没死?”
郭嘉无奈地摇摇头:“是啊。前几日靖安曹得到消息,刘备居然被袁绍派往汝南。结果关羽一听说,立刻跑来向曹公辞行。”说到这里,他感慨地用手指敲击酒壶的侧边:“这个玄德公,就连我都很佩服。关羽杀了颜良、文丑,我本以为这人一定会死在袁绍手里。可他非但没死,反而说服了袁绍,高高兴兴跑去汝南了——这家伙的运气,未免太好了。”
郭嘉的郁闷可想而知,他原本打算借白马、延津两战杀死刘备,让关羽死心塌地留在曹营;杨修更郁闷,他本来计算得很好,等到刘备一死,把郭嘉的计策透露给关羽,让他诚心为汉室所用。结果这两个人苦心孤诣,却都低估了刘备的狡猾。
郭嘉还好,关羽只是他计划中的一个捎带的小小成果,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而对杨修来说,关羽这一走,汉室非但没有半点好处,反而让张辽也去掉一个大制约。等于是一条潜在的胳膊被斩断。
杨修强抑住心中失落,探身问道:“关将军要走,那曹公什么意思?”郭嘉撇了撇嘴,语气有些埋怨:“曹公还能有什么意思?他说了:‘各为其主,随他去吧。’哎,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曹公一会儿是枭雄,一会儿是诗人。当初玄德公在许都的时候,也是曹公一念之仁,把他放走,才有了徐州之乱,现在又是这样!都是诗人惹的祸。”
“那么,需要在下做什么呢?”杨修试探道。
郭嘉略一抬眼:“斩颜良、诛文丑时,你都与关羽合作过,他对你一定没什么警惕心,这个任务交你去完成最适合。”
杨修何等聪明,已经猜到郭嘉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关羽若与刘备会合,我军南方将不复有宁日。所以德祖,你和张绣将军带些精锐潜伏起来,关羽一离开曹营,就设法把他干掉。我得下一剂猛药,治治曹公的诗人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