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格雷厄姆·格林 本章:第一章

    晚饭后,我在卡蒂纳街我的房间里坐下来等派尔,他说过,quot;我最迟十点钟左右来找你。quot;等到半夜以后,我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下楼走到街上去。许多穿黑裤子的老婆子坐在楼梯口:那会儿是二月,我想她们是嫌床上太热了吧。一个三轮车夫慢吞吞地蹬着车向河边驶去。我可以看见在他们卸新到的美国飞机处灯火通明。

    长街上四处都见不到派尔的踪影。

    当然,我心想,他可能是在美国公使馆有什么事一时走不开,不过那样的话,他早就会打电话到餐馆去了——他对这些小节一向很在意。我转身要回进屋子去,一眼看见一个姑娘在隔壁门口等人。我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那条白绸裤子和那件有花的长旗袍,可是看见这些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她以前就常常在这个时候站在这个地方等我回家。

    quot;凤儿,quot;我说——这意思是凤凰,不过如今一切全都不再是寓言般的,火后余灰中也不再有凤凰出现了。她还没来得及告诉我,我已经知道,她也在等派尔。

    quot;他没有来。quot;

    quot;Jesals.Jetalvuse ulgre.quot;

    quot;你还是上楼去等吧,quot;我说。quot;他这就要来啦。quot;

    quot;我可以在这儿等。quot;

    quot;最好别在这儿。警察会把你逮去的。quot;

    她跟我上了楼。我想到自己可以说出来的几个有刺儿的、不愉快的笑话,可是她的英语和法语全都不够好,不会懂得我的嘲讽。说也奇怪,我并没有想要伤她心的意思,甚至也没有想要伤我自己心的意思。我们走上楼梯口的时候,那些老婆子都转过头去。等我们刚走过,她们的嗓音又一起一伏,仿佛一块儿在唱歌似的。

    quot;她们在说些什么?quot;

    quot;她们以为我又回来了。quot;

    在我房间里,几星期以前中国新年时,我陈设的一盆树,上面的黄花大半都已经落下了。它们落在我打字机的键缝里。我把那些花瓣一片片掏出来。quot;tuestroubloquot;凤儿说。

    quot;这不像他的为人。他一向挺守时间。quot;

    我解下领带,脱掉鞋子,在床上躺下。凤儿点着了煤气炉,动手烧水泡茶。这情景就跟六个月前差不多。quot;他说你不久就要走了,quot;她说。

    quot;也许。quot;

    quot;他很喜欢你。quot;

    quot;得啦,我可不稀罕,quot;我说。

    我看到她正在改变她的头发式样,让那一头黑发一直披到肩上。我想起以前她的头发梳得很考究,她以为那才像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派尔有一次批评过那种发式。

    我闭上眼睛,她又和过去一模一样了:烧开水,叮铛响着拿茶杯倒茶,夜间某一时刻的需要,而且保证我可以一夜休息得很好。

    quot;他这就快来了,quot;她说,仿佛他不来,我需要安慰似的。

    我不知道,他们两人在一起时,究竟谈过些什么。派尔为人很认真。他那一大套关于远东的演讲,我早受够了。说到远东,他在远东待的月份跟我待的年数差不多。民主主义是他的另一个话题——他对于美国在为全世界所做的事情的那一套看法,说来很明确,很令人气恼。凤儿呢,她又天真无知得出奇,要是我们在谈话中偶然提到希特勒,她就会插嘴问希特勒是什么人。要跟她说清楚,那就更困难了,因为她从没见过一个德国人或是一个波兰人,对于欧洲的地理只有一点儿最模糊的知识,尽管关于玛格丽特公主,她知道的当然比我多。这时候,我听见她把烟盘在床头放下。

    quot;他仍旧爱你吗,凤儿?quot;

    跟一个安南女人上床睡觉,就像带一只小鸟睡觉一样。她会在你的枕边吱吱地叫呀唱呀。有一个时期,我曾经觉得没有一个安南女人的嗓音有凤儿的这么好听。

    我伸手过去,摸摸她的胳膊——安南女人的骨头也像鸟儿的那么脆弱。

    quot;是他来了吗,凤儿?quot;

    她大声笑了。我听见她划着一根火柴。quot;在恋爱吗?quot;——也许恋爱是一个她不懂的词语。

    quot;要我给你烧一袋烟吗?quot;她问我。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点亮了烟灯,烟盘也已经摆好了。在她皱着眉头,凑近灯火,全神贯注地烧着一小粒鸦片烟泡时,她手上的烟签滴溜溜地转着,烟灯的光把她的皮肤照成了深黄的琥铂色。

    quot;派尔至今还不抽这个吗?quot;我问她。

    quot;不抽。quot;

    quot;你应该让他抽上瘾,要不他就不回家来了。quot;这是她们中的一种迷信,认为一个情人只要抽鸦片,就总会回来,哪怕他跑到法国去。抽上鸦片,一个男人的性功能也许会受到损害,不过她们总是宁愿有个忠实的情人,那方面差一点也没关系。

    这会儿,她正把那个小小的烧热了的烟泡紧贴在烟斗边上捏着。我已经可以闻到鸦片的香味了。没有什么香味比得上它的。床边,我的闹钟指到了十二点二十分,不过我的紧张已经过去。派尔已经逐渐消逝了。在凤儿全神贯注,弯身在烟灯上照料着那柄长长的烟枪,像照料一个孩子那样时,烟灯照亮了她的脸。我很喜欢我的烟枪:两尺多长的一根笔直的竹筒,两头都嵌有象牙。竹筒往下三分之二的地方就是烟斗。它像一朵翻转的旋花,凸圆的周边因为经常揉捏鸦片,已经磨擦得又光又黑了。这时候,她把手腕一转,把烟签插进烟斗的小眼去,把烟泡装上,又把烟斗在烟灯上转过来.握定烟枪,等我去拍。我吸着时,烟泡就流畅地微微起着泡沫。

    老烟鬼一口气能抽下一袋烟,我可不成。我总要几口气才抽得完。一拍完,我就直挺挺地躺着,脖子靠在皮枕头上,让她去安排第二袋烟。

    我说,quot;你知道,真个的,事情非常明白。派尔知道我临睡前要拍几斗烟。他不愿意打扰我。清早,他自然会上这儿来的。quot;

    烟签插进了烟斗,我又抽了第二袋。在放下烟枪时,我说,quot;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压根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quot;我呷了一口茶,一手摸着她的灾收窝。quot;你离开了我以后,quot;我说,quot;幸好我可以靠这个混混。奥尔梅街那边有一家好烟馆。我们欧洲人多爱大惊小怪啊。你不应该跟一个不抽烟的男人同居,凤儿。quot;

    quot;可是他要和我结婚,quot;她说,quot;就快啦。quot;

    quot;当然,那又是一回事。quot;

    quot;要我再给你烧一袋吗?quot;

    quot;好quot;

    我心想,要是派尔一直不来,她这一晚会不会答应跟我睡觉,不过我知道等我拍了四袋烟后,我也就不再需要她了。当然,感到她睡在床上,大腿挨着我,那也很惬意——她总是仰着睡。早晨一觉醒来,我就可以拍上一口,也免得一个人寂寞。

    quot;派尔现在不会来了,quot;我说。quot;就待在这儿吧,凤儿。quot;她把烟枪递给我,摇摇头。等我把那袋烟抽下后,她在不在我身边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

    quot;派尔为什么不来呢?quot;她问。

    quot;我怎么知道?quot;我说。

    quot;他是去找泰将军了吗?quot;

    quot;我也不会知道。quot;

    quot;他曾经告诉我,要是他不能跟你一块儿吃晚饭,他就不会上这儿来。quot;

    quot;别担心。他会来的。再给我烧一袋烟吧。quot;在她俯身凑近烟灯时,我想起了波德莱尔的这首诗:quot;MO flenkfi,……quot;下文是什么呢?

    Aimerd lolslr

    Aimere tmotlrlr

    Anpays quiieres semble。

    外面河边停泊着许多船只,quot;dontvaga bonde.quot;我想,要是闻闻她的皮肤,那一定带有淡淡的鸦片烟香味,她的肤色也正像烟灯的小小火焰的。她衣服上绘的这种花,我在北方那些小河边曾经看见过。她像一片芳草那样天真自然,我真不愿意丢下她回老家去。

    quot;我要是派尔就好了,quot;我大声说,不过我这会儿感到的痛苦是有限的,还忍受得住——这是抽了鸦片的好处。有人在房门上敲了一下。

    quot;是派尔,quot;她说。

    quot;不。他不是这样敲门的。quot;

    有人急躁不耐地又敲了一下。她很快地起床,碰到了那棵开黄花的小树,花瓣又纷纷落在我的打字机上。房门开了。quot;福勒先生,quot;一个人大声喊着。

    quot;我就是福勒,quot;我说。来的是一名警察,我才不会为一名警察起身哩——即使不抬起头来,我也看得见他穿的卡其短裤。

    他用几乎使人听不懂的越南法语解释说,公安部门要我立刻去——马上——快去。

    quot;是法国公安部门还是越南公安部门?quot;

    quot;法国的。quot;在他嘴里,quot;法兰西quot;这个词听起来就像quot;佛朗松quot;。

    quot;为了什么事?quot;

    他不知道:他只是奉命来叫我去。

    quot;tOIlllssi,quot;他向凤儿说。

    quot;跟女士说话,你得客气点儿,quot;我对他说。quot;你怎么知道她也在这儿?quot;

    他只是重复了一遍,说这是他奉到的命令。

    quot;天亮后,我就来。quot;

    quot;Suriec ;他说,这是一个穿得齐齐整整、相当固执、身材矮小的家伙。

    跟他争吵并没有什么用,于是我就起来,打好领带,穿上鞋。在这儿,什么都是警察说了算:他们可以收回我的通行证,他们可以禁止我参加记者招待会,只要他们乐意,他们甚至可以拒绝发出境证给我。这些都是公开、合法的办法,而在一个正在打仗的国家里,合法并不是必不可少的。我就认识一个人,他的厨子突然无缘无故地不见了——他四处找寻,找到越南公安部门去,那里的警官告诉他,他的厨子给找去询问过后已经获释了。厨子家里的人从此就没有再看见过他。也许他已经参加了共产党,也许他已经给征募进了一支私家军队。这种私家军队在西贡附近很多——不是和好教军,就是高台教军,再不就是泰将军的部队。也许,他给关在一座法国人的监狱里。也许,他正在华侨聚居的堤岸那一带靠姑娘们大发横财。也许,在他们盘问他的时候,他的心脏病发作了。我说,quot;我可不走着去。要我去,你得花钱叫一辆三轮车。quot;一个人得保持自己的尊严。

    这就是我何以到了公安部门,拒绝那个法国警官敬我香烟的缘故。抽了三袋鸦片后,我觉得脑子清楚、灵活:容易作出这类决定,不至于一下忘却主要的问题——他们找我来,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以前,在几次宴会上,我会见过维戈特——我注意到他,因为他看来过分疼爱他的太太。那位太太不大理睬他。她是个装饰华丽而俗气的金发女人。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两点钟,维戈特还坐在香烟烟雾中,疲倦、颓唐,又热又闷,头上戴着绿色遮光罩,桌上摊开一本帕斯卡的作品,用以消磨时间。当我拒绝离开,容他单独询问凤儿后,他立即让步,只叹了一口气,这也许是表示他对西贡,对这闷热的天气,或是对整个人间情况全都感到厌倦了。

    他用英语说道,quot;很对不住,我不得不请你来。quot;

    quot;我不是给请来的,是奉命来的。quot;

    quot;哦,这些本地的警察——他们不懂事。quot;他的两眼盯住了《冥想录》的一页,好像他仍然全神贯注在那些伤感的议论上。quot;我想问你几个问题——是关于派尔的。quot;

    quot;你最好问他本人。quot;

    他转脸对着凤儿,用法语严厉地讯问她。quot;你跟派尔先生同居了多久啦?quot;

    quot;一个月——我记不太清楚啦,quot;她说。

    quot;他付给你多少钱?quot;

    quot;这一点你没有权问她,quot;我说。quot;她不是可以用钱买的。quot;

    quot;她过去跟你同居过,是吗?quot;他突然这样问。quot;同居了两年。quot;

    quot;我是一个新闻记者,是来报道你们的战争的——这就是说,要是你们允许我报道的话。可别要求我也向你们刊登流言蜚语的报纸投稿。quot;

    quot;关于派尔,你知道点儿什么?请回答我的问题,福勒先生?我并不想问。不过这事相当严重。请你相信我,事情很严重。quot;

    quot;我不是一个告密的人。关于派尔,我能告诉你的,你全都知道。年龄:三十二岁,在美国经济援助代表团工作,国籍:美国。quot;

    quot;从你的口气听来,你是他的一位朋友,quot;维戈特说,眼光从我又移到了凤儿身上。一个本地警察走进来,送来三杯清咖啡。

    quot;你们还是情愿喝茶吧?quot;维戈特问。

    quot;我是一位朋友,quot;我说。quot;为什么不该是呢?总有一天,我要回老家去,对吗?我又不能带她回去。她跟他待在一块儿也挺好。这是一个合理的安排。而且他还要和她结婚,他这么说。他是很可能这么做的,你知道。按他的为人讲,他很不错。严肃认真。不像大陆酒店里那些大声吵闹的王八蛋。是一个文静的美国人,quot;我这样确切地对他下断语,就像我可能会说quot;一只蓝色的蜥蜴quot;,quot;一只白色的大象quot;那样。

    维戈特说,quot;是的。quot;他似乎在他的桌子上寻找词句,好仿效我这样确切地来表达他的意思。quot;一个很文静的美国人。quot;他坐在那间闷热的小办公室里,等待我们俩谁先说话。一只蚊子嗡嗡地飞来叮人,我注意看看凤儿。鸦片烟能使人心思敏捷——也许就因为它能安定神经,稳定情绪。一切事情,即使是死亡,似乎全都不重要了。我想,凤儿还没有注意到维戈特的凄凉、决绝的语调。她的英语很差,一面坐在那张办公室硬椅子上,一面还耐心地等待着派尔。那时候,我已经放弃等待了。我看得出维戈特把这两种情况全都看在了眼里。

    quot;你第一次是怎么遇见他的?quot;维戈特问我。

    我为什么该向他解释说,是派尔遇见我的呢?去年九月,我看见他穿过广场,向大陆酒店的酒吧间走来:一看就知道是一张年轻而毫无经验的脸,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两条过于瘦长的腿摇摇晃晃,一头划船队员式的短发,一双大眼睛,看起人来一派大学生神情,他似乎决做不出什么害人的事情。街边的餐桌那会儿大半都坐满了。quot;您不介意吧?quot;他严肃而谦恭有礼地问。quot;我姓派尔。是初次到这儿的,quot;他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叫了一杯啤酒。然后,他很快地抬起头来,向中午耀眼的天空张望。

    quot;是一枚手榴弹的爆炸声吗?quot;他激动而满怀希望地问。

    quot;很可能是一辆汽车的轮胎爆炸,quot;我这么说,突然又对他的失望感到过意不去。一个人很快就会忘记自己的少年时代:以前,我曾经对于人们找不出更好的名称而叫作新闻的东西,很感兴趣。但是手榴弹爆炸在我早已平淡无奇了,它们是本地报纸列在最末一版的新闻——昨儿晚上在西贡发生了多少起,在堤岸发生了多少起。这种事在欧洲如今根本就上不了报。大街那头这时候走来了几个很逗人爱的身材扁平的娘儿们——白绸裤子,又长又紧、有粉红色和紫色花样的短上衣,衣衩开到大腿以上。我注视着她们,知道我将来永远离开这一带地方时,准会怀念她们的。

    quot;她们很逗人爱,是吗?quot;我一边喝啤酒一边说。派尔在她们沿卡蒂纳街走去时,粗略地瞥了她们一眼。

    quot;哦,的确,quot;他满不在意地说:原来他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人。quot;公使很关心这些手榴弹爆炸事件。quot;他说,quot;假如闹出一件事来,那会很尴尬的,——我是说,假如涉及到我们一个人的话。quot;

    quot;涉及到你们一个人?是呀,我想那样事情就严重了。国会可不会乐意的。quot;我何苦要戏弄这个天真无知的人呢?也许不过十天以前,他还从波士顿的公地上走回家去,怀里抱满了关于远东和中国问题的书籍。那是他动身上这儿来前赶着在读的。这会儿,他甚至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他早已一心专注在民主的难题和西方的责任上了。不久以后我才知道,他是决心要来做些好事的,不是对哪一个人,而是对一个国家,一个大陆,一个世界。是的,他可以说是正得其所哉,要来改良整个宇宙。

    quot;他这会儿在停尸房里吗?quot;我问维戈特。

    quot;你怎么知道他死了?quot;这是个警察的愚蠢问话,配不上这个读帕斯卡文章的人,也配不上这个特别疼爱自己妻子的人。一个人没有敏锐的洞察力,就不会谈爱情。

    quot;没有犯什么罪吧,quot;我说。我心里想他果真死了。难道派尔不是一向自行其是的吗?这时候,我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甚至是受到一个警察的怀疑所感到的憎恨,可是什么也没有。除了派尔外,谁也不该负什么责任。我们全都死了,是不是更好点儿呢?鸦片烟在我内心里这么推论着。但是我审慎地看看凤儿,因为这件事对她说来,是很不好受的。她以她的方式一定很爱他:她难道没有喜欢过我,后来又离开我到派尔那儿去吗?她自动喜欢上了青春、希望和严肃认真,现在这一切又比上了年纪和令人失望的我使她更加痛苦。她坐在那儿,望着我们两个人。我觉得她还没有明白出了什么事。也许在事情没有完全暴露出以前,我能设法把她带走,那也许会是一件好事。我准备回答任何问题,只要我能使这次审问含含糊糊地很快就结束,我就可以稍缓一点儿私下里再告诉她,不在一个警察的眼面前,离开办公室的这些硬椅子,离开好些蛾子绕着飞的这只没有灯罩的灯泡。

    我向维戈特说道,quot;你想知道的是我在哪一段时间的活动?quot;

    quot;六点到十点的那一段时间。quot;

    quot;六点钟,我在大陆酒店喝酒。那里的侍者们会记得的。六点四十五分,我走到河边码头上去看美国飞机从船上卸下来。我在美琪大饭店的门口碰见了美联社的威尔金斯。后来,我就进了隔壁那家电影院。他们也许还想得起——我买票时他们得找我一些钱。从电影院出来,我叫了一辆三轮车去老磨坊酒家——我想我是八点半左右到那儿的——独自一人吃晚饭。格兰杰当时在那儿——你们可以问问他。随后我又坐了三轮车回家,那时大约是九点三刻。你们或许可以找到那个三轮车夫。

    十点钟,我正在等派尔来,可是他没有来。quot;

    quot;你为什么在等他?quot;

    quot;他打过电话给我,说他得见我,有点儿要紧的事。quot;

    quot;你知道是什么事情吗?quot;

    quot;不知道。件件事在派尔看来全都是要紧的。quot;

    quot;还有他的这个女人呢?——你知道她那时候在哪儿吗?quot;

    quot;午夜的时候,她在外边等候他。她很着急。她什么也不知道。哟,你难道瞧不出吗,就连这会儿她还在等他。quot;

    quot;我瞧得出,quot;他说。

    quot;你总不会当真认为,我出于嫉妒把他杀了——或是她为了什么而杀了他吧?他就快跟她结婚啦。quot;

    quot;对quot;

    quot;你们在哪儿发现了他?quot;

    quot;在通往达科的那道桥下面的水里。quot;

    老磨坊酒家就在那道桥旁边。桥上有武装的警察,酒家还装有一道铁栅,使手榴弹扔不进去。晚上,走过那道桥是不安全的,因为河那边天一黑就是越盟的世界。

    这么说来,我昨儿晚上吃饭的时候一定离开他的尸体还不到五十码。

    quot;问题是,quot;我说,quot;他的社会关系太复杂了。quot;

    quot;说实在的,quot;维戈特说,quot;我一点儿也不难受。他惹的乱子真不少。quot;

    quot;愿上帝永远保佑我们,quot;我说,quot;不碰上一些天真的老好人。quot;

    quot;老好人吗?quot;

    quot;是呀,老好人。就他的为人而言。你是一个天主教徒,不会赏识他的那一套作风的。不管怎么说,他反正是一个倒媚的美国佬。quot;

    quot;请你辨认一下尸体,成吗?很对不住。这是一件例行公事,一件令人不很愉快的例行公事。quot;

    我没有操心问他,为什么不等美国公使馆的人来。这点道理我早明白了。用我们冷漠的标准来衡量,法国人的方法是有点儿老式的:他们相信良心,犯罪感,应该让一个罪犯面对他的罪行,说不定他会垮下来,露出破绽。我再次告诉我自己:我是无辜的,同时维戈特走下石级,到冷冻机嗡嗡响着的地下室去。

    他们把他拖出来,像拖一盘冰块那样。我留心察看了一下。几处伤口已经冻结起来,很平滑。我说,quot;你瞧,这些伤口在我面前并没有再裂开。quot;

    quot;要评论上几句吗?quot;

    quot;这不是你们的目的之一吗?用一件实物来考验一下。但是你们已经把他冻僵啦。在中世纪,可没有很强的冷冻设备啊。quot;

    quot;你认得出是他吗?quot;

    quot;哦,当然认得出。quot;

    他这时候看起来更不正常:他应该待在家里的。我在他的一本家庭照相簿上看见过他,在一个度假农场上骑马,在长岛海滨游泳以及跟同事们在一座公寓第二十三层楼上的合影。quot;他理应生活在摩天大楼和直达电梯,冰淇淋和纯马提尼酒:午餐喝牛奶,在商业大楼里吃鸡三明治那样一种生活里。

    quot;他并不是因为这个伤口死去的,quot;维戈特指着胸膛上的一个伤口说。quot;他是在烂泥里给闷死的。我们在他的肺里发现了污泥。quot;

    quot;你们办事倒挺快呀。quot;

    quot;在这种气候里,不得不快。quot;

    他们把尸体推回原处,关上了门。门上的橡皮边低沉地响了一声。

    quot;你根本帮不了我们一点儿忙吗?quot;维戈特问。

    quot;一点儿忙也帮不了。quot;

    我和凤儿一路朝我的住处走回去。我这时候不再端起来了。死神带走了虚荣心——妻子跟了别人,做丈夫的决不可以露出一点儿痛苦来,可是我当时连这点儿虚荣心也没有了。凤儿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又没有本事慢慢地、心平气和地告诉她。我是一个新闻记者:脑子里想到的尽是新闻大标题。quot;美国官员在西贡遭人杀害。quot;在报馆里工作的人不知道怎样把坏消息告诉人,就连这会儿,我还不得不想到我的报纸,不得不问她:quot;在电报局停一下,成吗?quot;我让凤儿站在街上,一个人进去发了电报,又出来回到她身旁。这不过是做一种姿态:我很明白,那些法国记者早已得到消息了,或者就算维戈特不偏心的话(这很可能),那么新闻检查官也会扣下我的电报,直等到法国记者们的电报发了再发。我的报纸会先收到一条巴黎发出的电讯。并不是因为派尔这个人很重要。要是把他的真实经历详详细细地发回去,说他死前至少对五十条人命负责,那又不成,因为那会损害到英美的关系,美国公使会很不高兴的。公使对派尔非常器重——派尔得过一个好学位——是那种只有美国人才可以得学位的科目:也许是公共关系或舞台技巧,甚至也许是远东问题(这一类书他读过很不少)。

    quot;派尔在哪儿?quot;凤儿问我。quot;他们找你干什么?quot;

    quot;先回家去,quot;我说。

    quot;派尔会来吗?quot;

    quot;他可能会来。quot;

    那些老婆子还在楼梯口聊天,那儿比较凉快。等我打开房门后,我立刻看出我的房间已经被人搜查过了:一切都比我离开时更为整齐。

    quot;要再抽一袋烟吗?quot;凤儿问。

    quot;好吧。quot;

    我解开领带,脱下鞋。插曲已经过去:这一夜几乎又跟平常一样了。凤儿蹲在床头点着了烟灯。Monenfant,masoeur——琥珀色的皮肤。Sadouce languenatale。

    quot;凤儿,quot;我说。她正在烟斗上捏烟泡。quot;estmort,凤儿。quot;她手里握着烟签,抬脸望着我,像一个孩子那样聚精会神,皱着眉头。

    quot;Pyk68tmart,ASSSSSllle.quot;

    她放下烟签,往后坐在脚后跟上,望着我。没有哭喊,没有眼泪,只是沉思——是一个人不得不改变生活的全部进程时的那种长久、私下的沉思。

    quot;你今儿晚上最好就住在这儿,quot;我说。

    她点点头,又拿起烟签来,开始烧鸦片。抽了鸦片后,我平时总熟睡上一会儿,至多睡上十分钟,也好像休息了一整夜。那一晚,我从一次这种熟睡中醒来,发觉我的手又放在过去夜晚常放的地方,在她的两腿之间。她睡着了,我几乎听不见她的呼吸声。经过了这么多个月后,我又一次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了,但是我突然生起气来,想到维戈特戴着遮光罩坐在公安局里,想到美国公使馆走廊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又想到我的手抚摸着温软光滑、没有汗毛的皮肤,quot;难道真正关心派尔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吗?quot;


如果您喜欢,请把《文静的美国人》,方便以后阅读文静的美国人第一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文静的美国人第一章并对文静的美国人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