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顿回到窝棚不见珍妮·波特的踪影之后,恐惧和悲伤把他折磨得简直要发疯。瑟兰恩先生神志相当清醒,高烧突然就退了,这也是“丛林热”的特点之一。这个俄国人,因为身体虚弱,筋疲力竭,仍然躺在窝棚里的草铺上。
“我没听见什么异样的响动。”他说,“那时候我一直昏迷不醒。”
要不是瑟兰恩的身体确实十分虚弱,克莱顿或许会怀疑他知道珍妮姑娘的下落。可是看得出,如果没人搀扶,瑟兰恩连从窝棚里爬下来的力气也没有。目前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加害于珍妮,倘若真干了什么坏事,他也不会有力气踩着那把粗糙的梯子,再爬回到窝棚里。
克莱顿在附近的丛林里转来转去,希望能找到珍妮留下的踪迹,或者找到劫持者的蛛丝马迹,但是一直找到天黑还是一无所获。其实,那50个可怕的人因为缺乏森林知识,在丛林里留下许多痕迹。这些痕迹即使对于最愚蠢的“丛林居民”,也如宽阔的大街对于克莱顿一样,一目了然。
可是,他来来回回走了20次,也没有看出仅仅几个小时以前,许多人曾经从这里走过。
克莱顿一边寻找一边大声呼喊姑娘的名字,唯一的结果是招来了狮子。值得庆幸的是他及时发现了那个向他偷偷爬过来的庞然大物,不等狮子扑过来,便爬上一棵大树,在浓密的枝叶间躲藏起来。一下午的寻找就此结束。因为那头狮子一直在大树底下走过来走过去,天黑才落荒而去。
四周一片漆黑,狮子走了以后,克莱顿也不敢从树上下来,只得趴在大树的枝杈间度过一个胆战心惊的夜晚。第二天早晨他回到海滩,放弃了最后一线寻找珍妮的希望。
此后的一个星期里,瑟兰恩先生很快恢复了体力。他躺在窝棚军休息,克莱顿出去寻找食物。这两个男人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开口说话。克莱顿现在住到了珍妮·波特住过的那边,只是在给瑟兰恩送饭送水,或者尽别的出于人道的义务时,才过去看他一下。
瑟兰恩能下地寻找食物的时候,克莱顿得了“丛林热”。
他好几天神志不清,躺在窝棚里翻来覆去,难受得要命。可是那个俄国佬一次也不过去看他。饥饿尚可忍受,喝不上水却是对他最大的折磨。克莱顿尽管身体十分虚弱,还得在神志昏迷的间歇,每天一次设法爬到小溪边,用一只小罐取水——这个罐子是救生船上的“设备”之一。
每逢这时,瑟兰恩都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脸上一副邪恶、狠毒、快活的表情。他看起来确实是以克莱顿的苦难为乐,全然忘记了这个英国人虽然有足够的理由蔑视他,但在他遭受同样苦难的时候,还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服侍过他。
克莱顿终于因为过分虚弱,再也无法从窝棚里爬出来取水了。他渴得要命,但整整一天还是咬着牙忍受着,没去央求那个俄国伦。后来实在难以忍受,才请求瑟兰恩给他取口水喝。
俄国佬爬到克莱顿这边的人口处,手里端着一小碗水,一丝狞笑扭歪了他那张脸。
“水有的是。”他说,“不过首先我要提醒你,你曾经当着那个姑娘的面诬蔑我。你把她留给自己独自享用,不让我分享……”
克莱顿打断他的话。“住嘴!”他叫喊着,“住嘴!你真是一条坏透了的恶狗!居然如此诽谤一个我们都认为已经死去的好姑娘。天哪,我真傻,居然让你活了下来。你不配活着。这块土地虽然邪恶,你也不配在上面生存。”
“瞧,水在这儿呢!”俄国佬说,“会让你一饮而尽的。’他举起小碗自己咕噜咯噜喝了起来,剩下的都倒在地上。然后掉转头,扬长而去。
克莱顿翻了个身,把脸埋在两条胳膊里,不想再和他争辩。
第二天,瑟兰恩决定沿海岸北上,他估计这样走下去,总会找到文明人居住的地方,即使找不到,无论到哪儿,也不会比呆在这儿更糟。此外,那个濒于死亡、神志模糊的英国人一天到晚说胡话,把他搞得坐卧不安。
于是,他偷了克莱顿的长矛,踏上旅途。他本来想临走前结束了这个病人,可是想到这样做反倒行了善,便作罢了。
他当天就在海滩上看到一座兀然屹立的小木屋。看到已经接近了文明世界,瑟兰恩心里充满了希望。他以为这一定是一个居民区的边缘地带。假如知道这是谁的房子,假如知道这所房子的主人此刻正在离海滩几英里远的丛林,尼古拉斯·茹可夫一定会像逃避瘟疫一样,拔腿就逃。
可是由于对此一无所知,他居然在小屋里平平安安地住了几天,尽情享受小木屋的舒适,然后继续向北而去。
坦宁顿勋爵的营地里,大伙儿正着手建造一所可以长期居住的房子,然后再派几个人到北面寻找救援。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期待中的“救星”总不见到来,于是大伙儿对珍妮·波特、克莱顿和瑟兰恩已经得救的希望彻底破灭了。谁也不和波特教授提起这个话题,而教授因为完全沉湎于那场科学的梦幻,竟没有感觉到时光的流逝。
有时候,他说几天之内,肯定会看到一条轮船在他们前面的港湾里抛锚,然后就可以和女儿幸福地大团圆。有时候又说要来接他们的是一列火车,现在也许被暴风雪挡在半路上了。
“如果不是现在已经很了解这个怪老头儿,”坦宁顿对斯特朗小姐说,“我一定认为他神经不正常。”
“这桩事如果不是充满了悲剧色彩,当然是很可笑的。”
姑娘悲伤地说,“我从小就认识他,知道他多爱珍妮。在别人看来,一定觉得他对女儿的命运漠不关心。其实不然。
仅仅因为潜心于那些虚无飘渺的科学研究,他才有眼下这种种表现。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摆在眼前,他决不会相信女儿已经死去。”
“你永远不会想到他昨天那副怪模样。”坦宁顿继续说,“我打猎归来,看见他正沿着我回营地的那条小路急匆匆地走着,一双手在长礼服的‘燕尾’下面反剪着,头上扣着那顶大礼帽,两眼只顾瞅着地,要不是碰上我,他很可能突然间就被什么野兽吃了。
“‘您这是上哪儿去,教授?”我问。“进城去,坦宁顿勋爵!’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去告邮政局长一状。他们的投递工作做得太糟糕了。您瞧,先生,我好几个星期连一件邮件也没有收到!可事实上,珍妮已经给我写了好几封信。
这件事一定要马上报告华盛顿。’
“您能相信吗,斯特朗小姐?”坦宁顿勋爵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老头儿明白,这地方不但没有送信的投递员,连城市也没有。而且我们不但和华盛顿分属两块大陆,还不在同一个半球。
“老头儿这才开始为女儿的事情着急。我想,他一定第一次真正认识到我们目前处境的艰难,意识到波特小姐也许压根儿就没有得救。”
“我真不愿意想这桩事情。”姑娘说,“可实际上,除了找们这伙人里那几位失踪的朋友,我简直什么也想不起来。”
“让我们向最好处着想吧。”坦宁顿回答道,“你那么勇敢,给我们大家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你的损失最大。”
“是的。”她回答道,“我待珍妮比自己的亲姐姐还要亲。”
坦宁顿没有表现出心里感觉到的惊讶。他刚才那句话的本意并不是指珍妮。从打“阿丽丝号”失事,他经常和这位可爱的马里兰姑娘呆在一起、最近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斯特朗小姐,心灵深处越来越得不到安宁。他不时想起瑟兰恩先生对他说斯特朗小姐要跟他订婚时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弄不清,瑟兰恩先生说这番话时是否真有把握。
在姑娘这方面,他似乎从未看到过和他有超乎于一般友谊的表示。
“那么,如果瑟兰恩先生出了事——如果他们都出了事的话——你就更痛苦了。”他大着胆子说。
她赶快抬起头。“作为朋友,瑟兰恩光生是很不错。”她说,“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尽管很短,但我很喜欢他。”
“这么说,你并不打算和他结婚?”他脱口而出。
“天哪!不!”她大声说,“他可不是我的意中人。”
坦宁顿勋爵似乎还有话要对海泽尔·斯特朗小姐说,而且非常想说,马上就想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说的话总是卡在嗓子眼儿说不出米。他清了清嗓子,满脸通红,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最后只好用“希望雨季到来之前盖好房子”结束了这场谈话。
不过,虽然他自己不知道,实际上他已经把想表达的意思准确地传递给了姑娘。姑娘非常快活,比她有生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要快活。
正在这时,营地南面的丛林里出现了一个非常古怪、非常可怕的身影。坦宁顿和斯特朗小姐都看见了那个怪物。
勋爵连忙掏出左轮手枪。可是那个满脸胡须,几乎赤身裸体的野人一边大声喊他的名字,一边跑了过去。坦宁顿放下举枪的手也迎了上去。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肮脏、憔悴,只穿一件兽皮缝成的坎肩的怪物,就是他们的“阿丽丝号”甲板上见过的那位衣冠楚楚、一尘不染的瑟兰恩先生。
没等告诉别人瑟兰恩回来的消息,坦宁顿和斯特朗小姐就迫不及待地向他打听那条小船上别人的下落。
“都死了。”瑟兰恩回答道,“三位船员没等小船漂到海滩就死了。波特小姐在我发高烧神志不清的时候,被从林里的野兽叼跑了。克莱顿也得了‘丛林热’,几天前就死了。
啊,这些日子我们相互间只有几英里远,不到一天的路程,这实在太糟糕了!”
珍妮·波特不知道在古城欧帕的大庙下面的地下室里躺了多长时间。有几天她发高烧,神志不清,退烧以后,慢慢地开始恢复体力。给她送饭的女人每天都向她打手势让她站起来。可是好多天,姑娘只能摇着脑袋表示她身体虚弱站不起来。
慢慢地她终于能够站起来,一只手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上几步。现在捕获她的那些怪物对她表现出越来越浓厚的兴趣。珍妮的体力一天天地恢复,那个可怕的日子也一天天逼近了。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一个珍妮·波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年轻妇女和另外几个女人一起走进地牢。她们开始在这里举行某种仪式。珍妮断定这种仪式具有宗教色彩,心里不禁升起新的希望。她以为自己落到一群显然是受了宗教潜移默化影响的文明人手里,深信他们会以人道主义精神待她。
他们把她领出土牢,走过好几条长长的、黑漆漆的走廊,爬上一截混凝土抹成的台阶,走进一个明亮的院子。珍妮跟在后面,甚至有几分高兴,因为她不是和上帝的仆人呆在一起吗?当然,他们的信仰也许和自己不尽相同,但是,信神这一点就足以使她相信他们善良、友好。
可是当她看见院子正中那个石头祭坛,看见祭坛和祭坛下面水泥地板上深褐色的血迹,心里顿生疑云。而当他们弯下腰捆住她的脚脖子,又将她反剪双手捆在背后时,她的疑虑变成了恐惧。不一会儿她被横搁在祭坛上,希望立刻烟消云散,痛苦与恐惧折磨得她浑身颤抖。
那些“善男信女’们十分古怪地舞蹈着,用不着看那位高等女祭司手里那把慢慢举起的锋利的钢刀,她已经明白等待她的将是多么可怕的命运了。
紧握钢刀的手开始下落,珍妮·波特默默地向就要晤面的造物主祈祷着。后来,她终于因为神经过度紧张而晕了过去。
人猿泰山日夜兼程,穿过一座座原始森林,向那座古城的废墟飞奔着。他断定他爱着的那个女人要么作了阶下囚躺在地牢里,要么作了刀下鬼,已经一命归阴。
人猿泰山在大森林的“中层通道”飞快地攀援,因此,比在藤蔓纠结、障碍重重的林中小路走着的那50个怪物快得多。他一天一夜就走了他们一个星期走过的路程。
那只猿讲的故事清楚地告诉他,被野人抓走的姑娘是珍妮·波特。因为丛林里再没有第二个“皮肤发白、个子矮小的母猿”了。根据那只猿粗略的描述,他还认定,抢走珍妮的野人一定是住在欧帕城的那些丑陋的、人类拙劣的“模仿品”。而珍妮姑娘的命运,他可以像亲眼见到一样在脑海里描绘出来。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把她放上那座可怕的祭坛,他无法预料,可是,她那美丽娇弱的身体最终将在这座祭坛上找到旧宿,却是可以肯定的。
仿佛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急不可待的泰山终于爬上赫然耸立在荒凉峡谷之上的悬崖峭壁,脚下便是欧帕城阴森可怖的废墟。他一路小跑,踩着飞扬的尘土,遍地的砾石,直奔此行的目的地。
他能及时赶到大殿救出珍妮吗?他仍然抱着一线希望。而且不管怎么说至少可以报复一番。盛怒之下,他觉得自己简直可以把这座可怕的城市夷为平地。大约中午时分,他来到那块巨石前面。石头的顶端便是通往这座废墟下面那座“地狱”的秘密通道。他像一只猫十分灵巧地爬卜了这块硕大无朋的花岗岩,不一会儿便钻进那条黑暗的与宝库相通的笔直的隧道。从宝库出来,再往前走便是那眼古井,古井对面是那座有一道假墙的地牢。
他在井边稍事停留,听见从井口上面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声音。泰山听觉灵敏的耳朵立刻听出祭献火神的仪式已经开始,男祭司们正在跳“死亡舞”,那位高等女祭司正在唱那种节奏单调的歌。他甚至能分辨出姑娘的声音。
这会不会就是他匆忙而来竭力阻止的那场仪式?一股恐惧的浪潮摹地从他全身流过。他是不是迟来了一步?他像一头吓坏了的小鹿,一个箭步跨过古井,钻进对面的通道。眨眼间他已经来到那堵假墙前面。他发疯似的拆除阻挡在他前进路上的障碍物。等那个小窟窿刚能容得下脑袋和肩膀,便一头扎进去,使出浑身力气,挣扎着向前爬去。
拆下来的砖石在他身后哗哗啦啦地跌落到地下室的水泥地板上。
他一步蹿出那间密室,却被一扇日久年深的大门挡住了去路。大门那面用结实的顶门杠顶着,泰山虽然力大无比,也无法与之抗衡。只要稍微试一试,他就会明白,要想破门而入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现在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原路返回,退到离城墙尚有一英里远的那块硕大无朋的花岗岩上。从那儿攀援而下之后,再像上次和万齐瑞部落的武士们同来时那样,从城墙的夹道迤俪而入。
泰山心里明白,他原路返回再由地面进城肯定来不及救她一条活命——如果被放上祭坛祭奠火神的确实是珍妮·波特。可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只好回转身,破墙而入,沿着那条黑漆漆的通道,飞快地奔跑。跑到那眼古井,又听见高等女祭司单调的歌声,他朝上瞥了一眼,井口离他尚有20英尺。可是危难中,他似乎觉得井口很近,他真想一纵身跃上去,马上冲进近在咫尺的大殿。
头顶那个圆圆的井口让人看了干着急。要是能把他随身带着的那根绳子绑在井口某个突出物上,该有多好!他这样想着,脚步稍一停,一个主意从脑海里闪过。他决定孤注一掷。于是连忙返回去,从那堵拆开一个口子的墙下,拣起一块挺大的石板。他匆匆忙忙把绳子牢牢系在这块花岗岩上,又回到古井边儿,将剩下的绳子盘好放在他脚边的地板上。人猿泰山两只手搬起那块沉重的石板,来回晃动了好几次,以便准确地扔到井口外面。他让石头飞出去的时候保持一个角度,这样不至于再落回到井里,而是可以擦井口而过,一直滚到院子里。
泰山慢慢地拉着绳子,渐渐地感觉到石板已经牢牢地卡在井口,然后在那黑漆漆的无底深渊之下荡了出去。当全身的重量都落在绳子上之后,泰山觉得绳子从上面滑了下来,他悬在半空中焦急地等待着。绳子忽松忽紧,一英寸一英寸地向下滑动。石板在井口周围吱吱咯咯地响着。它能在井边卡死吗?或者他身体的重量会把石板拉下来砸在他的头上,和他一起掉进脚下那莫测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