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黄埔三期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张和平 本章:第六十二章 黄埔三期

    正当衡阳外围阵地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方先觉将军在衡阳城中山路中央银行地下室的军指挥部里呆望着作战地图,又练起了坐功。作为第二故乡,作为二房太太的爱情港湾,作为几次长沙大战后的休整地——衡阳的大街小巷、山川河流、地形地貌、风物掌故、民俗民情,方先觉早已是了如指掌,熟悉于心。哪里高哪里低,哪条长哪条短,远山连绵,近水逶迤,至于距离、等高、环绕、垂直、交叉、平行、俯仰,诸多涉及射角诸元搭配组合等问题,均以浓厚兴趣用心记取揣摩研判,其攻防价值和实践效果也早已烂熟于心。作为中将军长,却仍似作战参谋,将战争的细枝末节都保持新鲜而深刻的感觉,图上作业堪称一流。就这样衡阳与自己的命运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战后有史者称之为“一个人与一座城”。

    冥冥中仿佛有生命主宰。将军一生肯定与不少地方有联系,但方先觉与衡阳是如此地分不开;将军也许与很多部队有渊源,而方先觉生来就是属于第10军。从黄埔军校毕业就到第10军,自排长干起,一直到两年前的长沙第三次会战因战功卓著,而由预备第10师师长晋升至第10军军长,走过了基层军官与士兵摸爬滚打、艰苦作业、浴血奋战、实战演练的全部历程。熟悉士兵情感,懂得基层军官的秉性,练就了严格治军又亲善官兵的大将风度与品格。以黄埔三期生的资历,进而掌控第10军这支军委会直接指挥的嫡系部队,不靠派系,不依权贵,依靠的是逐级历练和显著的战功慢慢进入蒋委员长的视野,实实在在难能可贵。

    方先觉初期在军旅生涯中默默无闻,在基层军官的职位上历练弥久,期间对黄埔军校学生中的陈诚、何应钦两大派系不去介入。抗战军兴后,才逐步得到提拔晋升。时至今日在国军阵容里,以黄埔三期而能跻身中将军长之列的寥寥无几,只有第74军军长王耀武,第13军军长石觉,第57军军长刘安琪等极少数几个人。

    方先觉初入第10军时即投入李玉堂麾下,因实干与战绩得到李的赏识而从排、连营长一级级提起来。到1940年李玉堂接替徐庭瑶升任第10军军长时,方先觉已经是预备第10师28团团长。

    李玉堂是典型的山东大汉。方先觉则来自靠近山东、安徽、江苏三省交界的宿县,地近山东,乡民习武,尚学鲁风。第10军虽然是嫡系中央军,但又与其他中央军中盛行的党风派系略有不同,作训及风纪颇似国外之职业化军团,军官士兵皆以习武练兵为乐事。

    最使第10军声名大振,军锋抖擞的则是在抗战史上大放光彩的第三次长沙会战。那一仗,第10军的打法、战力和治军韬略得到了一次全面的检验和磨砺;那一仗,是许多第10军将领军人生涯中的得意之作,光彩夺目,不含一点瑕疵!

    这种仗对于第10军这样一支好部队来说打得真是得心应手,痛快淋漓!打不死,是功臣;打死了,是英雄!战后的预备第10师、第10军走到哪里都受到热烈欢迎,走到哪里都得到人们的拥戴。《大公报》主笔的特写《湘北观捷记》一时广为传诵,脍炙人口。预备第10师少将师长方先觉因指挥出色而被破格晋升为第10军中将军长。也正是这一仗,第10军的综合素质得到了极大提高。

    方先觉心中自然明白,当前之衡阳保卫战正是当作当年的长沙之战来打的。但时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当年长沙的迎面之敌只有6万人,日军没有后援;长沙附近集结有国军20万之反包围部队。但这次日军横山勇之第11军得到源源不断的增援,而第10军的军力只损无增;长沙之战坚守6天即告解围,而此次衡阳之会战或解围战,既看不到上峰之决断,也看不到友军之行动。战士们渴望冲出去和等待解围的情绪与日俱增。

    他太了解这支部队啦,太了解自己的部属了。部队的风格和思路就像主官的脾气禀赋一样,所谓什么样的将带出什么样的兵,什么样的兵又成就什么样的将,兵将的融合到这种程度打起仗来就有一种深度的默契和应和,恰如手足一样灵便自如,每一举手投足间颇见功底。很多规律在平日的步兵教程中已经说得很清楚,操典中无数次的演练示范做得熟练融通,从训练再到实战。士兵们一步就成熟了,都是自己手把手地教出来的。因此,他在军指挥所光凭枪炮声就知道战斗进行到什么样的程度,部队正在怎样打,应该怎样调度火力支援,如何组编增援部队,需要何时派出什么样的部队去增援。他知道各师长、团长、营长甚至大部分连长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从他们紧急报告中的性格含量和习惯用语,即可窥知其部队的战斗意志、爱国热情;战斗技能和战术素养像有形的纽带把这一切有机地联结起来,向他传递着每一阵地、每一战斗单位的坚守情况。

    军长的职责就是在调度整个衡阳防御的这一部大机器,掌握它的正常运转,它的速率、性能、调试、修理,如同何时补充,何时炮火支援,何时对哪个高地侧面逆袭,何时从正面阻击,何时将失去的阵地恢复,战术佯动,侧翼配合,或者弹粮供给,医疗救护,各阵地间的运输环节等等。每一块阵地都是有形资本,用一次就会少一点,用到极致,阵地形同虚设,应该主动放弃,比如张家山、虎形巢。大战之后阵地的收缩充实,固内强外;防护体系的重新构筑,和谐严密。疏处示强,广设机关;密处示弱,暗含陷阱;相间隔离,射角勾连,明暗呼应,高低照应。现在就是要用好每一块阵地,每一个连队,每个班排;保护好城里的储备,用好每一门大炮和每一颗炮弹,就像使用金币一样将越来越少的炮弹,每颗都用到最关键的节点上;其他诸如城内消防、用水、伤病员救治、药品、食品,每一样都是他时刻关注的问题。

    一个月的时间就这样匆匆而漫长地过去了,部队各方面的消耗都无法得到补充。而日军眨眼间就得到充足的补充,他们轮番上阵,不停顿地撕杀冲锋。第10军难道是金刚不坏之身?日军炮火越来越强,第10军的弹药越来越少,炮兵到了得不到命令不许开火的程度。一个月来将士们在酷暑中日夜坚持战斗,烈日暴晒,大雨淋泡,吃的是盐水煮焦糊的大米,没有蔬菜没有副食,生活异常艰苦。特别是阵地上的死尸堆积,蚊蝇孳生,仅一日之隔即腐烂发臭。战士们守卫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恶心呕吐,不能进食,精神上极其痛苦,疾病流行。队伍中患水肿、腹泻者日益增多,更兼无药可治。

    伤员的情况更为糟糕。野战医院的器械设备大多已运送到后方。在衡阳第10军的医院、医疗救护队不但器械设备不齐,更要命的是药品极缺,且无法补充。第二次总攻后,国军退守城区后,区域更加狭窄,日军对空火力封锁加强,空投物资更为困难。许多士兵负伤后,无法医治,甚至连纱布、棉花都没有,无法动手术。本来不少伤员是可以医救的,但此时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死去。有些伤员是活活痛死的。由于天气炎热,伤口生蛆、化脓而无法忍受,有些伤员就爬到无人处拉响手榴弹自爆。日军每日投掷燃烧弹,最大的伤害莫过于散放在各处的重伤员,他们行动不便,一时照顾不到就会被活活烧死。方先觉每每巡视,看到如此惨状,心如刀绞。

    这样的坚持忍耐何时是个尽头?要用怎样的一个光荣而又现实的目标来鼓舞士气、振奋军心,那只有一个,那就是胜利,就像第三次长沙会战时一样,打赢这次战役,载誉而归!退一步讲,如果能够解围,衡阳保卫战的价值就是吸引日军,为外线各军争取时间,集结起足够的力量,组织更大的战役行动,粉碎日军的围攻企图,消灭日军的有生力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军委会也好,第九战区也好,均没有迹象表明他们有这样的决心、魄力和组织力量的投入。衡阳正在逐渐成为日军千军万马重重包围中的一座孤城,日军甚至可以毫不费力地绕过衡阳向下一个目标进击。怎么办?

    方先觉感到肩上的担子从未有如此之沉重。别无选择,军长的职责就是带着这1万多将士在衡阳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打出中华民族的威风和气势来,或者为国捐躯,或者光荣地活下来。让狗日的日本鬼子看看黄埔三期的佼佼者是如何打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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