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西部,有一道滔滔大水做了天险屏障,这便是赫赫大名的济水。
春秋以来,天下以独立入海的河、江、淮、济为四大名水。四大名水之中,济水最短,却有两源,一出魏国王屋山,一出赵国恒山,东流至河外山地,两源合为一水,便叫做济水。济者,齐也,两水归一曰“齐”,因而得名济水。春秋之世,济水东西横贯晋燕齐三国,晋国在上游中游的西岸,燕国在下游的西岸,齐国在中下游的东岸。到了战国,济水便成了魏齐两国之河,而以齐国得济水之利最多。数十年来,济水西岸燕赵两国的土地各有百余里都被齐国夺取,济水几乎便成了齐国的内河。这济水河道宽阔,水量丰沛湍急,横贯齐国西部,自然便成了一道天堑屏障。战国之世,举凡齐国出兵大战,战场十有八九都在济水西岸。最著名者,便是大败魏国的桂陵、马陵两次大战。
五国联军大举开来济西,齐湣王便是哈哈大笑:“天意也!本王正欲灭燕,尔竟送上门来!”没有片刻犹疑,立即擢升触子为上将军,出动大军四十万开赴济西。触子请教作战方略,齐湣王便只大手一挥:“济西,我大齐百战百胜之福地也,放开手脚打!只此一战,大齐便要压倒秦国!”触子熟知齐湣王禀性,虽然心中不塌实,却是慷慨高声道:“天佑我王!臣定教五国兵马有来无回!”
大军出了临淄,触子却忐忑不安了。
自从孟尝君第二次被罢相,上将军田轸也被视做“孟党”被罢黜,触子便成了齐湣王的知兵宠臣。做上将军自是好事,但要临阵打仗,触子却是一百个不愿意。自己做了二十多年中军司马,曾跟随几任上将军经过了大小战场五十余次,除了没有领军上阵搏杀过,对军旅事务却是熟得不能再熟。谈兵论战,讲说战场轶闻、列国军情、兵家掌故,触子从来都是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正是因了这个寻常人等难以具备的长处,加之机变灵巧善于应对,触子自然被齐湣王大加赞赏。
一次,齐湣王问田轸:“河外之战,白起如何打法,竟能以二十万人马胜我五十万大军?”田轸素来只知猛打猛冲,做上将军也只是唯孟尝君之命是从,从来不揣摩战法,一时竟是张口结舌。“滥竽一支!”齐湣王勃然大怒,立即便要乱棍打杀田轸。已经做了王宫校军令的触子情急大喊:“末将知晓!末将说给我王!”齐湣王喜怒无常,当即哈哈大笑:“好!说好了重赏!要还是滥竽充数,一般打杀!”触子便振作心神侃侃道来,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将白起的用兵路数以及联军应对的诸般缺失,条分缕明的说了个透亮,连当时在座的几员大将都钦佩不止。齐湣王极是聪敏,一口气又问了十几处要害,间不容发,触子竟是应对得当无一错讹。齐湣王当即拍案激赏:“大将才也!触子擢升上大夫,主理军政要务。”在齐国,这主理军政要务的上大夫,便相当于秦国的国尉,一应大军后勤与边防要塞之后援,均在上大夫权力之内,是仅次于上将军的重职。虽则骤然擢升六级,触子却做得很是不差。这种邦国军政事务,无非是扩展了的大军事务而已,有何难哉!
然则,做上将军统率战事,却是大大不然。
当初接到燕军开赴漳水的斥候急报,齐湣王召来大将会商,触子还振振有辞地当殿陈述上了一则谋划,叫做两路进击:第一路,四十万大军济西迎战;第二路,二十万大军扼守济东,截杀逃窜残军。末了触子还慷慨一句:“以齐军战力,以我王国运,大齐霸业一战可成!”那时侯,触子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做上将军。要说军旅善战将军,闭着眼也能在齐国数出十多个。要说堪为大将者,田氏王族便有三五个,如何能轮到触子这个新职上大夫?
可是,事事突兀出奇的齐湣王,偏偏就在当夜三更突然驾临触子府邸,学了一回圣王敬贤,郑重其事地捧着兵符印信长长一躬,拜他做了上将军。也是忒煞怪也!从大汗淋漓地接过兵符印信,触子便懵了,心头便像深秋的临淄,一团冰霜云雾飘飘荡荡,竟将每个眼看便要冒出灵光的心窍都堵得严丝合缝。那天夜里,他在书房木呆呆地看着兵符印信两个黄澄澄的大铜匣,硬是思谋不出一个战法。及至次日走进中军幕府,竟连二十六员大将各自辖兵多少都想不起来了。便在那一刻,触子惊出了一身冷汗。
也是那一刻,触子猛然悟到自己根本不是主将之才,最好的归宿,便是辞去上将军仍然做上大夫了事。可是能辞么?以齐湣王暴烈无常的禀性,定然是痛骂他怯敌畏阵,然后将他丢进鲨鱼海蛟出没的成山角海井!
“但看天意了。”长叹一声,触子还是率领四十万大军上路了。老巫师都说齐王是“天命神蛟,当兴国运”。若真有天意,又岂在谁个本领高下?再说两军相当,四十万对四十四万,一对一,败又能败到哪里去了?最不济也能守住济西僵持半年一年,不使联军渡过济水,到那时再请求换将,至少不会被丢进万丈海井。如此一路思忖,触子竟缓过了心神。渡过济水,触子心田竟清明起来,往昔在中军幕府经历过的军务处置之法也纷纷清晰地涌上了心头,竟是将令连发,将大军顺顺当当地驻扎了下来。
扎营方定,几员骑兵大将便进帐激昂请战,在幕府聚将厅喊成一片:“上将军当立即出战!”“尽灭五国!成齐霸业!”“齐王天命神蛟!我军一战大胜!”
“诸位少安毋躁。”触子板着脸,“后发制人,敌不动,我不动,此战只能如此打法。”
“如此打法,天命神蛟威风何在!”一个做过王宫禁军尉的将领大是不服。
“对也!齐王命我等进入济西立即猛攻,上将军领了王命的!”
“济西是齐军福地!只管打,包准大胜!”将军们立即跟着嚷嚷。
“诸位诸位,”触子嘭嘭敲着帅案,“神蛟归神蛟,打仗归打仗,要紧的是仗不能打败。打了败仗,谁个敢说是齐王要这样打的?啊!你敢?你敢?都不敢,又嚷嚷个甚来?诸位想清楚,打了败仗要掉头!不听王命而守胜,还有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挡着,至多受罚。要哪个?掉头还是受罚!”
一番指点,大将们顿时蔫了下来。毕竟,触子是齐王宠信之人,还有谁比他更熟悉齐王禀性?连触子都打定了胜而受罚的主意,大将们立功扬名的心思便在片刻之间烟消云散了。说到底,齐王的喜怒无常是朝野皆知的,有功未必赏,有过未必罚,赏罚全在喜怒随心之间,谁愿拿自己的身价性命去无端冒险?
“楚军已到巨野之南,既然此战艰难,何不联络楚军两面夹击?”沉默之中,一将提出了另一个主意。
“此言差矣!”触子一席话震慑了局面,不禁陡然振作,“我王业已拒绝楚国援兵,我等岂能擅自结盟?楚军北上,无非畏惧我大军战胜之后趁势南下灭楚而已。两军大战,楚军定是做壁上观。战胜之后,那个淖齿便要向大齐称臣了,诸位以为然否?”
“上将军大是!”将军们终于服了触子,竟齐齐赞同了一声。
于是,齐军大营安定了下来,只等五国联军发动而后出战了。
联军的幕府大帐却是空空荡荡。乐毅与大将们正在营外的山头了望齐军营寨。
大河与济水之间横宽百余里,并肩向海奔流。两水之间没有高山峡谷,也没有苍莽林木,数百里地带只是连绵起伏的丘陵草原与疏疏落落的山林。中间多有小河流过,冲积出许多纵横交错的小盆地夹杂其中。粗看之下,似乎一览无余。仔细揣摩,却是平中隐奇,大有可供利用的地利。否则,当年的孙膑也不可能两次将伏击战场选在这里。眼下看去,齐军大营扎在对面十多里外的一片山塬之下,南北展开二十余里,后方便是滔滔济水。联军大营便在聊城以东的山塬地带展开,背后三十余里则是滚滚大河。
“鸟!齐军竟敢背水而战!”韩军副将暴鸢狠狠骂了一句。
“我军不是背水而战么?”乐毅笑道,“背水之地,亦死亦生,利害却是难说。诸位看了这齐军营地阵势,说说如何打法了。”
“齐军这营地却是蹊跷。”秦军主将胡伤皱着眉头,“两大坨分开,中间隔开两三里,还各有马步军,却是个甚讲究了?”
“还当真如此!”赵军主将赵庄睁大了眼睛,“你不说我还真没留意,你等看出了么?”
几位将军摇摇头,暴鸢低声嘟哝了一句:“忒煞怪了!”
“这是齐国老病根了。”乐毅遥指齐军营地,“北营有将旗幕府,这是老军二十万。南营是新军二十万,这是齐王灭宋后新扩充的大军。说新,是成军在后,而不是军制之新。老军将领多是孟尝君旧部。新军将领却全部是齐王田地的亲信。两军素有嫌隙,这是第一次共同出战。触子幕府本该驻在新军,却驻了老军,这便大有文章。”
将军们听得直点头,新垣衍便是一拱手:“上将军如此熟悉齐军,我等佩服!”
“要打胜仗才算。”乐毅谦逊地一笑,“说,如何打了?”
“但听上将军调遣!”诸将异口同声。
“好!”乐毅手中长剑直指齐军营地,“齐老军战力强,留给燕军。齐新军马快兵器新,便由四位连手攻灭,秦赵两军为主力,胡伤将军总调遣,如何?”
“秦军请与上将军啃硬骨头!”胡伤慨然拱手,一则是秦军确实想打硬仗,二则也是胡伤对与三晋携手总觉得别扭。
“不行。”乐毅摇摇手,“此次攻齐乃燕国复仇雪耻之大业,燕军自当血战齐军主力。诸位却不能抢我这个功劳。”虽是面带微笑,说得却是极为认真。
“嗨!”胡伤赳赳一应,“末将听凭调遣!”
“诸位,”乐毅拔剑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圈,“我意,你等兵马可如此打法。”一阵低声叮嘱,末了笑道,“若敌情有变,诸位尽可变通行事。”
“上将军谋划得法,我等没有异议!”几员大将竟是异口同声。
乐毅大手一挥:“好!各将回营整师,寅时三刻同时发动。”将军们轰然应命,便各自飞马回到营地去了。
三月末正是齐国的“中卯”节令,也就是中原的谷雨时节。湿润的海风从东方浩浩吹来,间或一阵绵绵细雨,恰恰洒湿了干燥一冬的地面,染绿了苍黄的草芽林木,正是不热不冷不干不湿没有泥泞的舒坦季节。寻常时日,这正是耕牛遍野的春耕时光。而今大军对垒,两河之间的庶民百姓已经望风出逃,茫茫原野,除了军营的刁斗马鸣与两河的滔滔水声,便是无边的空旷寂静。入夜时分,无边乌云渐渐聚拢,绵绵雨丝潇潇落下,及至子夜,漫天雨幕便遮盖了广袤的山塬。两边军营遥遥对望,除了风中摇曳的点点军灯,便是一片无垠的墨色。
“天意也!”
触子在幕府廊下仰望漆黑的夜空,轻松地长吁了一声。雨天无战事,这是春秋战国的老规矩了。真想让雨下得更大一些,最好是淅沥泥泞的连绵秋雨一般。联军远来,军粮必然有限,但能阴雨旬日,敌军大半便会不战自退,岂不天遂人愿?思忖一阵,触子大步走回幕府出令室,提笔给齐王写了一份军情急报:“大军开赴济西与联军对峙,臣本欲立即出战,奈何大雨连绵,唯等放晴之日尽灭五军,擒获乐毅以献阙下!”写罢泥封,交给中军司马,“立即快马呈报临淄!”便轻松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传令两营大将:趁雨善加休整,天放晴后大战。”将令发完,便对站在寝室门口的少年军仆一伸手,“来,就寝了。”
俊秀如少女的少年军仆轻盈的飘了过来,抱起触子便进了幕府寝室。
久做中军司马,触子熟悉所有齐军大将的享受路数。一做上大夫,触子便从新军中给自己精心遴选了一个俊美的少年军仆侍奉起居。一经试用,大是满意,便成了随身军仆。大将入军,历来不许带眷属侍女,这少年军仆便是他别出心裁的享受。踩着厚厚的地毡,少年将触子轻轻放在特制的宽大军榻上,轻柔利落的剥去了他的衣甲战靴,又端来一盆事先架在燎炉上的热水,仔细地擦拭了他的每个角落,便给他盖上了一方轻软干爽的丝绵大被。收拾完衣物水盆,给燎炉加好了木炭,少年军仆便吹熄了军灯,悄然无声地钻进了丝绵大被。
一阵剧烈的喘息躁动,触子便抱着光滑鲜嫩的肉体发出了沉重地鼾声。
沉沉大梦之中,突兀山呼海啸!少年军仆一声尖叫,触子一个翻身便坐了起来,粗鲁地骂了一句:“蝎子钻裆了!叫!”少年瑟瑟发抖,赤裸裸一指帐外,便软软地粘在了触子身上。瞬息之间,连天杀声如大海怒潮般卷来,闪烁的红光映红了整个幕府大帐。
懵懂的上将军顿时一身冷汗,竟情不自禁地尖叫一声,猛然推开粘在胳膊上的肉体,赤裸裸跳下军榻:“快!衣服甲胄!鸟!都在哪里!”及至草草裹上一领大袍,衣甲散乱的中军司马正脸色铁青地冲了进来:“燕军偷袭!上将军快走!”
“走到哪里去?”触子摘下剑架上的长剑便是一声大吼,“出营杀敌!”
风快地冲出幕府,触子却瘫在原地不能动弹了。但见漫山遍野的火把冲杀而来,几乎每座齐军营帐都燃起了大火,丢盔弃甲的士兵们狼狈窜突,大将竟是一个也不见露面,却是如何收拾?中军司马一声大喊:“护卫骑队在幕府后边!上将军快走!”不由分说便夹起触子向幕府后奔来。三千护卫骑队本来驻扎在幕府左右后三边,可左右两营已经卷入乱兵大火,两名千夫长也不见了踪迹。后营一千骑士正在无所适从地乱做一团,恰恰中军司马夹着触子赶到:“上将军在此!上马列队!”不由分说便将触子塞上一匹战马,大吼一声,“东渡济水!快!”马队便背着战场大火风卷东去。
堪堪逃到济水岸边,正当清晨时分,蒙蒙细雨之中败兵红压压从身后弥漫卷来。败兵之后,棕色皮甲的辽东骑兵高扬着丛林般的闪亮长剑,正从远处山塬呼啸压来。此刻便是登船,也必是被争相逃命的败兵拖入河底无疑,弃船泅渡,便分明要被箭雨钉穿在河面。触子面如死灰,连长叹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愣怔在马背上打着圈子。便在这片刻之间,又见西南山塬无边败兵涌来,黑色的秦军铁骑与红色的魏赵铁骑正潮水般压在身后追杀。
“快!逃回去禀报齐王。”触子对中军司马嘟哝了一句,便艰难地滑下战马,“我要殉国了。”突然夺过中军司马的短剑,猛力插进了腹中。“上将军!”中军司马一声嘶喊,抱起触子尸体大吼:“将军遗尸,护军死罪!守住渡口,护尸泅渡!”
然则已经来不及了。辽东铁骑已经率先杀到,在惊天动地的“杀光齐人!复仇雪耻!”的怒吼中,长剑翻飞箭如疾雨,河岸与水面变成了巨大的屠戮场。随后燕军步兵赶到,三万余弓弩手对着泅渡齐兵大肆射杀,六万余步兵列成方阵堵住河岸,十万铁骑便在山塬间尽情追杀。追击齐国新军的四支联军也是如法炮制,四面截杀。到得午后时分,整个济水西岸便在潇潇雨幕中沉寂了。
伴着军营的粗大炊烟与弥漫河谷的欢呼,五国将领聚到了仓促扎起的中军大帐前。
望着漫山遍野的尸骨,望着血红的济水,乐毅的声音沉重而又嘶哑:“此次杀尽四十万齐军,为的是震慑齐国。此等杀法,下不为例。”
“岂有此理!”魏国主将新垣衍一脸不悦,“齐军当年背弃盟约临阵脱逃,死了多少三晋将士?只有绝杀之战,方可雪我心头之恨!如何便下不为例了?”
“征伐有道,绝杀只可一次。”乐毅络腮胡须的黝黑大脸第一次显出了凛冽肃杀,“将军若不赞同我之战法,便请转道夺取老宋国,地利分毫不少魏国。”
“如何?要我提前转道?”新垣衍冷笑连声。
“是将军不遵将令。”乐毅也是冰冷如铁。
韩将暴鸢便红了脸:“这这这,这却如何使得?说好的五国分齐,仗没打完便要我等回去么?”因原先议定韩国与魏国一起分宋,暴鸢便生怕魏国提前脱离而单独取宋,情急之下,便将韩国与魏国绑在了一起说话。
“将军莫急,韩军也可提前脱开联军,与魏军一起取宋。”乐毅平淡之极。
“上将军何须动怒。”韩军主将韩举心中大石落地,便笑着转圜,“大战未了,何能自乱?我等辅助上将军攻下临淄,再走不迟了。”
乐毅正色道:“法度立后可成军。要打仗,便须统一将令,违令者军法从事。”
“窝囊!”新垣衍立时便黑了脸,“这仗打得乏味,告辞!”说罢转身对着司马便是一声大喝,“号角拔营,走!”竟头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上将军,这这这,你当请回新将军的。”韩举竟急得结巴起来。
乐毅淡淡一笑:“韩将军,你也去吧。”
“快走!还说个甚来?”暴鸢一拉韩举,两人便疾步去了。
“鸟!”胡伤骂了一句,“虽说是绝杀痛快,可也得令行禁止不是。秦军没说的,跟上将军打到临淄!”
“我也是!”赵庄慨然拱手,“上将军领我大赵丞相,燕军赵军便是一家!”
“多谢两位将军了。”乐毅拱手一礼,“当年燕齐结怨,便是齐军入燕杀戮无度之恶果。恶杀复仇,循环往复,天下兵道何在?乐毅无奈为之一,可使燕国朝野恶气稍伸,以利举国同心,绝非要在齐国大开屠场。此中苦心,尚望两位体察一二了。”
赵庄便有些困惑:“上将军之言,大道也,方才何不对魏韩两将说明?”
乐毅颇为神秘地一笑:“新垣衍有魏王密令:只助燕一战,便疾取宋地。”
“啊!他要撇开韩国?”赵庄惊讶得目瞪口呆。
“鸟!这便是山东六国嘴脸。”胡伤冲口而出,却顿时面色胀红。
“实话实说,无妨无妨。”乐毅哈哈大笑,“此等恶习,原当诅咒了。”
“上将军闻过则喜,真大贤也。”胡伤这次是真心敬佩了。
“将军如此褒奖,却是不敢当了。”乐毅又是一阵大笑,“走!痛饮一番辽东山酒,再议下战。”拉着两人便大步进帐去了。
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开,齐国朝野震动了。
多少年没打过败仗了,如何生龙活虎的四十万大军一夜之间便被斩尽杀绝了,可能么?联军向来无战力,莫非一夜之间变成了蚩尤神魔?燕国穷得几个人穿一条粗布裤,倏忽几年便有如此厉害的大军,可能么?一时之间人心惶惶议论蜂起,大多临淄国人竟是连连摇头,一口声的“俺不信这邪!”嘴上如此说,心里却直发毛,逃也不好不逃也不好,市井巷闾之间竟是躁动纷乱得一团乱麻了。
王宫之中,齐湣王却是勃然大怒,立即下令诛灭触子九族!连传统刑场也没有,一夜之间,三千余人便被王室禁军斩杀在大小府邸,血腥气息弥漫在临淄巷闾,国人无不毛骨悚然。齐湣王却是余怒未消,清晨便擢升临淄守将达子为上将军,率领剩余的二十三万大军西进祝柯,要据险击溃联军。
达子原本是齐国新军的步军副将,因了训练士卒技击术分外扎实,在王宫校武中屡次获胜,便被齐湣王破格擢升为临淄大将。做大将以来,达子最主要的军务还是操持王宫校武,还从来没有带兵出临淄的机会,更没有单独率军打过大仗,此次骤然飚升为上将军,达子顿时热血沸腾,决意死战到底以报王恩。
兼程疾行三日,大军堪堪望见祝柯城堡的箭楼,便见漫天烟尘裹着隆隆沉雷从济水东岸压来,烟尘中旌旗猎猎号角声声,恍惚之间仿佛天地塌陷一般。
“大军列阵!”达子拔出长剑嘶声大喊。
为了快速截住联军,达子的二十三万大军不是步骑一体开进,而是骑兵在先步兵随后,辎重更在步兵之后。如此疾行三日,一路连绵断续竟拉开了将近二百里。达子的谋划是:祝柯以东一马平川,直到临淄几乎无险可守,只有将乐毅联军堵截在祝柯以西,临淄才能平安;惟其如此,八万铁骑先行进入祝柯要塞凭险堵截,后续步军辎重晚到半日一日,正好在要塞背后的山塬上构筑壁垒,形成第二道防线。大军开拔之前,斥候报来的军情是:联军内讧,魏韩两军已经退出,乐毅下令大军休整旬日再酌情东进。齐湣王哈哈大笑:“乌合之众也!合纵联军几曾成过气候?达子,放手狠狠杀!战胜之日,本王亲自劳军!”达子毕竟行伍出身,对齐湣王的一言一行素来奉为神明,加上此等军情,达子便是信心陡长。然则万万没有料到,内讧的乐毅联军却如此快速,竟在三日之内便过了济水压到了眼前。
仓促之间,陆续涌到的八万骑兵,便在尖利的牛角号中隆隆横展开来。本来就是人困马乏,更何况全然没有急战准备,后队茫然不知所云,人喊马嘶中正在乱哄哄列阵,对面蓝边红底的“燕”字大旗,与两翼的秦字黑旗赵字红旗已经山呼海啸地压了过来。天幕般的烟尘扑面疾滚,棕色的皮甲雪亮的丛林狂野的杀声,辽东铁骑的棕红色怒潮雷霆万钧般瞬息湮没了紫色的孤岛。仅仅一个时辰,怒潮烟尘便平息了。齐军八万铁骑几乎被包抄全歼,只有小股游骑落荒逃走。刚刚佩起上将军大印六日的达子,死战不退,竟被辽东铁骑砍成了三截。
乐毅厉声下令:“步军拖后掩护!铁骑悉数疾进,包抄齐国步军!”
片刻之间,辽东铁骑居中,秦赵铁骑两翼,在茫茫旷野展开成一个十多里宽阔的巨大扇面,仿佛苍茫天宇中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展翅,向东面逶迤而来的十多万齐国步军压了过来。
却说齐军步兵正在兼程疾行,突兀便见浑身带血的骑士乱纷纷迎面撞回。一阵纷乱的叫嚷,前行步军大将顿时面色苍白地钉在了当场,军士们哗然骚动,只作势便要回头。步军大将愣怔得片刻,便是一声吼叫:“快!回防临淄!”话音落点,前军回头便跑。“快回临淄”的惊慌喊声却是比军令传得快了许多。片刻之间,十五万步军便漫无边际地撒开大步向东逃跑。顿饭辰光,与长蛇阵一般的辎重牛车大队相遇,不管步军大将如何呼喝要护卫粮草一起回防,惊恐的乱兵只是绝堤洪水般狂奔而去。
便在傍晚时分,三国铁骑披着血红的霞光终于追了上来。辽东铁骑居中掩杀,秦赵铁骑却从两翼超前包抄,及至将溃逃的齐军兜头截住,号称“技击强兵”的齐国步军竟是纷纷丢下长矛盾牌,高举着双手投降了。
此时,高举乐毅令箭的中军骑士飞向了战场各个角落,一路喊将过去:“齐军兄弟们,放下兵器,便可回家,联军绝不追杀!”喊声此起彼伏,四面包抄的联军铁骑也让开了东边旷野,一队队赤手空拳的齐军步卒络绎不绝地缓缓涌出了包围圈,渐渐消失在苍茫的暮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