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之所以会从睡梦中醒来,是因为经过长途旅行回到家乡以后内心经受了激动和幸福所引起的震荡。
这会儿把我从无梦的酣睡中吵醒的是一个声音。我在床上坐起身来,有那么几秒钟我又一次感到迷惑不解,以为不知怎么自己又回到了旅馆的那个房间,迷迷糊糊地心中纳闷为什么那扇窗户移了位置。
迈克西姆睡得很沉;由于一连串的事情使我们神经高度紧张,我们两人都已精疲力竭。我觉得自己累得脑子糊涂了,迟钝了。我听见什么?什么也没有。屋子里寂静无声,而且黑咕隆咚;今天晚上没有月光。
然而这声音又来了,一定是刚才把我吵醒的那个声音,一种奇怪的闷声,我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声音——它可能是人发出来的,也可能是动物弄出来的。
我重又躺下,可是我的脑袋刚一碰到枕头这声音就变得更响,也更近,似乎是从地板缝里钻上来,又像是沿着墙壁爬进屋里,最后我只好下床,悄悄走到门口。
我站在黑暗的走廊里,起先以为这声音是那些狗弄出来的——也许它们还在为比阿特丽斯的失踪感到苦恼,对于这幢房子里日常生活的一些变化感到困惑,因而在抽泣,在不安地跑来跑去。但是那些狗现在被关在楼下的厨房里,不可能跑出来。这声音来自一间卧室。
这时候我意识到,我听见的是呜咽声,是一个人在呜咽,其中夹杂着喃喃自语和突如其来的低声叫喊。
我不想到他身边去,因为这呜咽声使我感到极大的恐惧和羞愧;我想赶快回到床上去,把枕头压在脑袋上,用手指塞住耳朵。由于我听见了这哭声,太多太多长期隐藏在我心底的感情此刻气势汹汹地要控制我的情绪。
可是,从我的罪恶感里生出了怜悯和自然而然想要去安慰和帮助他的愿望,于是我沿着走廊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绕到这幢房子的正面,一路上用手摸着墙壁,两只脚踩在光滑的地板上觉得冷冰冰的——铺在地板当中的地毯已经很破旧,贾尔斯和比阿特丽斯似乎不把心思放在奢侈的享受上,他们在三十多年前住进这幢房子,以后很少费心对它进行维修保养,很可能他们根本就不注意这房子的状况如何,是否有什么损坏。他们一直偏爱户外活动,关心养马、养狗和料理花园;他们把注意力放在朋友们身上,这一点使我十分喜欢他们。我来这里作客的次数很少,但是在这幢房子里我觉得十分舒服,因为我体验过曼陀丽那使我害怕,也使我感到自己远远配不上的豪华排场和繁文缛节。
我停在走廊那一头比阿特丽斯的卧室门口。现在哭声十分清楚,只是因为门关着听上去有点儿闷。
我迟疑了一下,试图让自己的情绪平定下来,我讨厌自己这样犹豫不决。
然后我推门进屋。
“贾尔斯。”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没有看见我或者没有听见我的声音,也没有抬起头来,于是我咳嗽一声,把房门把手格格地摇了两下,然后再一次轻轻地叫他的名字。
“贾尔斯——我听见你在哭——我很难过。要不要我给你拿什么东西?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床头灯都亮着,他正坐在比阿特丽斯那只可笑的老式梳妆台旁边。我在梳妆台的三面镜中看见他露出在藏青色晨衣上面的粗粗的脖子。衣橱的门敞开着,衣柜的一两只抽屉也开着,比阿特丽斯的一些衣服被拉出来胡乱地扔在地上、散在床上、搭在椅子背上,其中有花呢裙子、颜色朴素的羊毛套衫、一条紫色连衣裙、一件褐紫红色的开襟毛线衣、围巾、内衣、一件驼色上衣,以及她的披肩,那上面绣着的一只狐狸脑袋已经耷拉下来,两只亮晶晶的小眼睛可怕地对我瞪着。
贾尔斯抓着一件桃色旧缎子晨衣捂着脸——我记得好多年以前有一回看见比阿特丽斯穿过它。我站在门边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应该再做什么或者再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当然啦,并不是因为受了什么惊扰。他的眼睛是红肿的,泪水汪汪。眼泪淌下面颊,淌过脸上留有短须的黑区。我不仅能看见他如此伤心,听见他哭泣,我还几乎能闻到和感觉到他的孤独无助,他那深切的悲痛。
他一声不吭,只是像个孩子似的直勾勾地望着我,接着又呜咽起来,抽动着双肩,丝毫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把桃色晨衣捂着脸不停地哭,又用它擦眼泪,还像一个将被溺毙的人那样不时地大口喘气。这情景十分可怕;我被他吓坏了,也被我自己吓坏了,因为他如此沉溺于悲痛之中使我觉得反感。我只了解迈克西姆一个人,完全习惯于他那种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迈克西姆从来不哭,一次也没有哭过;简直无法想象他这个人会哭。我认为他过了三四岁以后就没有哭过。当他精神上受到某种强烈的刺激感受很深的时候,会在脸上表露出来;他会变得脸色苍白,肌肉绷得紧紧的,眼睛不管看什么都是狠狠地盯着,然而他有非凡的自制力。我不敢想象,要是此时此刻他在这里的话他会对贾尔斯作出什么反应。
最后我关上房门,向他走去,在床边坐下。有很长一段时间,贾尔斯在啜泣,我就那么默默地坐着,裹紧晨衣缩成一团,心里很悲伤。过了一会儿,我内心的某种骄矜之气倏地消失,我也就不再想那么多,只觉得理应让他这样尽量地宣泄心中的悲哀,而我则应该在他身边,什么也不必做,就这样陪着他。“我以后怎么办呢?”他这么说了一句,随后抬起头来望着我又说——不过,我想,这并非真正对我说,也不是要我回答——“没有了她我以后怎么办呢?三十七年来她是我的全部生命。你知道我们是在哪里遇见的吗?她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从马上摔下来,她赶到我身边,把我重新扶上马背,又把我带回家——我的手腕骨折了——她从身上取下一条带子或围巾或类似的东西把两匹马连在一起,让她的马给我的马带路。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我的马一路上却非常平静,就像是一匹孩子骑的小马,因为它可以一边走一边从她手里吃到东西。我本来会垂头丧气地觉得自己是个愚蠢透顶的大傻瓜——我十分肯定那时候我就是那么一副傻样——但是不知怎么我当时的精神状态并非如此,我根本没有这么想。是比使我的精神很快振作起来——在某一件事情上能够这样看得开,这是我从来没有做到过的,这一次就是因为有她跟我在一起。我依赖她,你知道,在任何一件事情上都完完全全地依赖她。我的意思是,她是主宰,她照管一切——嗯,当然喽,这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毛病,但从来没有多大用处,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从来都是比安排一切,才使我身体健康、生活正常、无忧无虑,跟拉里一样快活——所有这些是很难说得清楚的。”
此刻他望着我,目光在我脸上搜索。搜索什么呢?安慰?赞同?我不知道。他就像一只老叭儿狗,两只眼睛充满黏液。
“我知道,”我说。“我总是看见你那么快活,穿得那么体面。这是——嗯,每个人都看见的。”
“每个人都看见吗?”他突然脸露喜色,同时也现出一种过于伤感的令人可怜的渴望。
“当然,”我说。“他们当然都看见。”其实这话没有什么作用。
“每个人都那么爱她,他们都称赞她。她从来不跟别人结冤家,尽管她说话尖刻——不过她是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把意见告诉人家,事情过后也就忘了,大家都不计较——她有这么许多朋友,你也知道——今天来的所有那些人,参加葬礼的所有那些人——你都看见没有?”
“是的,是的,贾尔斯,我看见他们——我非常感动——这一定对你是个很大的帮助。”
“一个帮助?”他蓦地环顾四壁,神色惊慌,似乎一时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随后又望着我,但是并没有真正注视着我。
“一个帮助,”他呆呆地说。
“是啊,这么许多喜欢比阿特丽斯的人都在那儿。”
“是的,但是没有帮助,”他十分简单地说,几乎像是给一个愚钝的小孩解释某件事情。“你瞧,她死了,死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她死在医院里,不是在家里。我没有和她在一起,我使她丢脸,我辜负了她。可是她从来没有在哪件事情上使我失望过,一次也没有。”
“不,贾尔斯,不,你不该这样责备自己。”毫无用处的话。
“可是我应该受责备。”
我没有再说“不”,我什么都没有说。继续争论毫无意义——没有什么可说的。
“她死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活下去,你瞧,我现在成了废物,没有了她我是一个废物。没有她我这个人从来就没有什么用,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怎么办哟?我不能没有她啊,你瞧,我一点儿也不能没有比阿特丽斯。”
眼泪又夺眶而出,止不住地从他脸上滚滚流下。他再次抽噎起来,声音很大,粗哑、刺耳,如婴儿啼哭没有克制。我笨拙地向他走去,在他身旁坐下,拉着他的手臂;这时候的贾尔斯是一个嘴里嘟嘟囔囔、孤独、绝望、悲伤的胖老头。到了后来我也和他一起哭起来,我为他哭,也为比阿特丽斯哭,因为我爱她……然而,有点儿奇怪的是,我的眼泪又不完全是为比阿特丽斯而流,它们也是为了别的许多东西而流,别的损失,别的悲伤。眼泪流尽了,我们两人默默地坐着,我仍然拉着这可怜的人的手臂,这会儿却一点儿没有想着他,只是觉得很高兴待在那儿——在这幢寂静无声、充满悲哀的房子里我对于他是个小小的安慰。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话,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住——他告诉我许多事情,关于比阿特丽斯、他们俩一起生活的这些年、让人高兴的一些小故事、个人记忆中的往事、家庭笑话,等等,把整个无邪的一生都展现在我的面前;他向我唠叨他们两人婚礼上的情况、他们怎样买下这幢房子、罗杰的出生和成长、他们的朋友、那么许多马和狗、桥牌比赛、宴请活动、郊游野餐、去伦敦远足、欢度圣诞、庆祝生日,等等,等等,我听着听着忽然想到他几乎一点儿没有提到迈克西姆或者曼陀丽或者任何与那段生活有关的事情。他这么做并非出于世故,而是因为回忆的翅膀载着他飞得太远太远,此刻他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生活经历之中以致没有想到那些;他甚至几乎忘记了我的存在,更不要说我所代表的人和事了。他之所以会这么做,似乎是因为曼陀丽和比阿特丽斯早年在曼陀丽的生活,以及她那时候的家庭几乎一点儿没有影响到他自己的生活,一点儿没有进入他的意识之中。
我想起了第一次遇见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的情形。那是一个大热天,在曼陀丽,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上一辈子的事情,而我呢,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是个孩子。午饭以后,我看见贾尔斯仰天睡在阳光下,鼾声如雷,当时我真是大惑不解,弄不明白比阿特丽斯究竟为什么会嫁给他,同时还想当然地认为,贾尔斯很明显已到中年,已经发胖,失去了吸引力,所以完全可以想象,他们两人之间并无真正的爱情。这是多么幼稚的想法!那时候我多么傻,多么天真,多么缺乏社会经验,以为一个人必须英俊潇洒、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富有魅力,像迈克西姆那样,才能爱别人,才能被别人所爱,才能幸福地结婚。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一点儿也不懂,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羞愧、脸红。对于男女之间,我那时候只略微晓得一点儿那种一开始就使人激奋并盲目地行动的爱情,那种所谓爱情,我现在知道其实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只不过是年轻女学生一时的狂热而已。我不懂得世上还有在经历相当长时间的共同生活的男女双方都已经成熟之后才能体验到的爱情,不懂得爱情往往不仅在顺利的条件下吸取营养茁壮成长,而且还在很容易便能够使它变质和彻底毁灭的艰苦环境中经受考验。
这天晚上我很奇怪地觉得自己老了,比可怜的孤苦无助的贾尔斯还要老许多,也比他坚强,比他能干和聪明。我为他感到非常难过;我知道,在这困难时期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迈着艰难的步子继续向前走,不管怎样,他最终一定会渡过危机,然而,将来的生活决不会跟从前完全一样了——比阿特丽斯死了,罗杰在那次飞行事故以后身上留下如此严重的伤残,贾尔斯最好的日子已经过去。也许,儿子很可能因为残废永远留在家里和他一起生活,面对这样的现实,他必须继续他的人生旅途,并且会渡过难关,最终重新获得生活的乐趣。我不得而知。今天晚上他根本没有提及罗杰,他所想到的,他所需要的,只有比阿特丽斯。
我不知道我们两人一起在那地坐了多长时间。我哭过一会儿,贾尔斯则始终没有停止过啜泣,即使在他说话的时候,而且在整个过程中他从来不曾克制过自己。起初我感到十分尴尬,不一会儿,我渐渐地被他感动,心里对他产生敬意,因为,我觉得他对比阿特丽斯感情深厚所以如此悲伤,还觉得他对我十分亲近所以才会当我的面这样痛哭。
我至少问过他两次,要不要我给他拿一杯茶或者一杯白兰地,但是他都谢绝,所以我们一直在衣衫丢得乱七八糟的比阿特丽斯这间卧室里枯坐;夜深了,屋子里越来越冷。
后来,仿佛是从无法控制的一阵巨大悲痛或者精神恍惚之中清醒过来,他带着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大惑不解的神态环顾四壁,好像不明白我们两人怎么会一起坐在这里的,接着随手抓过一块手帕一连擤了几次鼻涕,那声音响得好似吹喇叭。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老朋友,不过,我需要待在这里,我不能离开。”
“我知道,贾尔斯。一点儿没问题。我理解。”我站起身来,又笨拙地说,“我也很喜欢比阿特丽斯,你知道。”
“每个人都喜欢她。每个人。所有那些人,那些朋友。”
他擦了擦眼睛,随后抬起头来:“在这个世界上她从来没有冤家,你知道。除了吕蓓卡……”
我呆呆地望着他,因为,不知怎么我压根儿没有想到会再听见这个名字;它听上去怪里怪气的,好像是另外一种语言。吕蓓卡。属于上一辈子的一个名字。我们从来不说它。我想,自从那个可怕的夜晚以来,这三个字一次也没有从我们的嘴里掉出来过。
有那么几秒钟,在这间静悄悄的屋子里,仿佛有一头我认为已经死了很久很久的野兽发警告似地微微动弹了一下,发出低沉的怒吼,这吼声使我惊骇,不过,接着它重又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这惊骇只是从前有过的那种惊骇此刻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最微弱的反响,这种情形就好比这会儿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那痛苦的过去却并不怎么觉得害怕,而仅仅是想了起来,从前我曾经那么害怕过它。
“对不起,”贾尔斯再次道歉,“对不起,老朋友。”
不过,他这是为提起了吕蓓卡的名字向我道歉呢,还是为了在他如此悲伤的时候留我在身边陪伴他,我无法确定。
“贾尔斯,我想我得回去睡觉了,我实在累极了,再说迈克西姆也许会醒来,会觉得奇怪我怎么不在屋里。”
“是的,当然,你去吧。我的天哪,已经四点半了。对不起……我很抱歉……
“不,没关系,不用道歉,真的。”
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说,“我希望你们现在能回来。”我停住脚步。
“朱利安老头说得不错,比阿特丽斯也一直这么说。真假呀,她说,他们离开这么长时间,根本没有必要。”
“可是我们不——不能不这么做——贾尔斯,我想,要是回家来迈克西姆会受不了的——现在——现在曼陀丽已经没有了——而且,啊,一切都……
“你们可以再买一幢房子——回到这儿来——这儿地方大得很——不,不,你们不希望这样。要是在这之前她能见到迈克西姆该有多好啊——她不是一个善于用语言表达感情的人,但她是想念他的——在整个战争时期——她嘴上并不经常这么说,但是我知道。我多么希望她能再见到他。”
“是啊,”我说。“是啊。我很难过。”
他低头望着这会儿仍抓在手里的那件桃色缎子晨衣。我说,“贾尔斯,明天早上我会来帮你把这些衣服收拾起来——现在你就别去动它们了。我想你应该争取睡一会儿。”
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低头看着晨衣。“这件衣服不是她常穿的。她不很喜欢绸缎一类的料子,比较喜欢朴素耐穿的衣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这件滑溜、闪亮的晨衣。“我想一定是吕蓓卡送给她的。”
听见他这句话,一个生动、可怕的情景立刻在我脑海里浮现,它是那么清晰,我觉得简直就好像身临其境。我心灵的眼睛所看见的是我在实际生活中从未见过的吕蓓卡——身材修长、一头乌发、美丽得惊人的吕蓓卡站在曼陀丽那大楼梯的顶上,一只手搁在扶手上,嘴角微微翘起,现出一丝嘲讽的笑容,目光直逼着我,正以藐视、取乐的神态估量着我;她身上穿的,正是这会儿在贾尔斯那双胖胖的、指头粗短的手里被揉成了一团的这件桃色缎子晨衣。
我跑出屋去,沿着走廊向前跑,差点儿绊了一交,在竭力稳住身子的时候肩膀在墙角上握得很疼。到了我们的卧室门口我一头撞进去;现在我浑身发抖,我害怕了,因为她返回了我的记忆,在我相信已经把她忘记得十分彻底的时候她又回来折磨我了。不过,在我们房间里,在透过破旧的市窗帘射入屋内的第一道淡淡的晨光中,我看见迈克西姆仍在酣睡,身子蜷缩着,保持着我先前离开时的那个姿势;他一点儿没有受到惊扰。我站稳脚跟,一动不动,然后非常小心地把门关上,因为我不能吵醒他,不能告诉他有关这件事情的任何情况。我必须自个儿对付它,必须完完全全依靠我自己的力量来驱鬼,把那头野兽赶回它的巢穴。我不能骚扰迈克西姆,不能让他烦恼,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情。
我没有上床,而是在窗户旁的梳妆凳上坐下,通过窗帘之间的缝隙望着外面的花园、果园,以及远处的围场。这是黑夜即将被黎明所替代的时刻,我眼前灰蒙蒙一片,所有的景物都显得那么虚幻、缥缈;我觉得这景色依然十分美丽,它使我内心再次充满渴望,我不再害怕,我只感到气愤,对记忆生气,也生我自己的气,生过去的气,因为过去仍然具有败坏我眼前美好景致的力量,但是最使我感到愤怒的还是她——我强烈地、冷酷无情地憎恨她,因为她过去的存在以及她过去对我们所做的一切无法彻底消除,还因为她虽然已经死去这么多年,但仍然可以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如此强有力地影响我们的生活——吕蓓卡。
光线越来越亮,那些果树和灌木,还有围场上的马儿,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晨珠灰色的薄雾渐渐升起,在空中飘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不断地、悄没声儿地纺出细线,又把这些线悬挂起来,把它们在树木之间穿过来穿过去,这时候,一阵不寻常的强烈的喜悦在我心中涌起——新的一天开始了,在这个早晨,在这个地方,英国,我们的家,生活等待着我们——我很想猛地推开窗户,对着田野高声叫喊,让我的声音传到远处,传到她孤独地躺在里面的那个黑暗、寂静的墓穴。“我还活着,”我想高喊,“你听见没有?我活着,他也活着,我们在一起。你已经死了,永远不能再伤害我们了。你死了,吕蓓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