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阿越 本章:第八节

    王安石接到石越的名帖时,心中竟是惊疑不定——这是石越第一次单独上门拜访,以前虽然来过王府,却都是和别人一起同来的。对于石越,王安石有说不出来的别扭。此人似敌似友,非敌非友,让人捉摸不透。偏偏又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人物,学问声名动于九州,恩宠不在自己之下。在眼下这种非常微妙的时刻,他来拜见自己究竟会有什么事呢?王安石一面寻思一面降阶相迎。

    石越见到王安石之后,立即恭恭敬敬地行了参拜之礼,才和王安石一面寒暄一面入客厅分宾主坐下。

    落座之后,石越笑道:“相公,在下此来,并非是为私事,却是为公事。”

    王安石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哦,不知石大人有何指教?”

    石越正色说道:“在下是希望相公能以国家为重,早日回中书视事。”他和王安石私交一般,干脆开门见山,王安石反而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王安石低头喝了口茶,不置可否。

    石越察言观色,便知王安石显然已经不如之前那么坚定,便用言词说道:“在下曾读相公《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不仅知‘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也由此知道相公应是大有为之人,奈何此刻大功未遂,百废待举,相公就欲求去?这是石某当初无知人之明吗?”

    王安石眉毛一挑,淡淡一笑,道:“石大人不必用激将之法,石大人既然读过敝人的札子,可记得其中有一句话‘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王某求去,不过就是为了这一句话罢了。”他这句话的意思却连着石越都一起骂为小人了。

    石越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不留情面,略一沉吟,就知道对王安石这种人,如果自己委曲求全,反而会被他看不起,何况传出去,自己在政治上也无法立足。因此干脆拿定主意,要和王安石好好辩论一番。当下哈哈大笑。

    王安石愠道:“你笑什么?”

    石越笑道:“我是笑相公刚才这句话。三代之事不去提它,在下敢问相公,自有史料记载以来,历朝历代,哪一代不是君子小人同列于朝?恕在下读书不多,却未曾听说某一朝之臣尽是君子的。况且若君子小人同列于朝,则大丈夫当激昂正气,以匡正朝纲为己任,没听说可以袖手而去的。”

    “那也未必然。多少隐士退而独善其身,史不绝书。”

    石越冷笑数声,说道:“隐士不是儒者,儒者当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不应当回避危险的。况且当今天子是圣明之君,与相公有知遇之恩,更不可以常理论之。”

    王安石一时语塞,愤愤地哼了一声。

    石越却不去理他,继续说道:“何况以在下之见,那些和相公意见不合的人,未必便是小人;那些表面上和相公观点一致的人,也未必就是君子。”

    王安石终于按捺不住,冷笑道:“想不到石子明见识亦不过如此。但顾一己之私利,不知国家大局之重要,以私害公,沮遏朝廷法令的人,不是小人是什么?”

    石越注视王安石,问道:“敢问相公,司马君实与相公意见不合,他可曾是个小人?相公又能保证支持新法的人中没有人是因为自己的私利而支持的?政见不同,本是常事,圣人亦说君子和而不同,可知君子也可以有不同的意见。以在下的见识,则认为只要利于国家与百姓的,就是君子,心中本意是为国家和百姓着想的,就是君子。若以为除自己之外,别人都是错误的,别人都是小人,在下不觉得这种想法是正确的。”

    王安石听石越侃侃而谈,几乎被他说动。但旋即冷笑道:“石子明真是能言善辩,难道新法便是不利于国家与百姓吗?难道王某心中的本意便不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吗?”

    石越淡淡一笑,诚恳地说道:“在下却是相信相公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的。所以在下看来,相公自然是君子。”

    王安石听到这话,面色稍霁。

    石越又说道:“但是,这并不是说因为相公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所以凡是与相公意见不合的人便不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所以在下也认为司马君实、范纯仁一样是君子。”

    王安石心里自然也知道二人是君子。

    “同样,新法是不是利于国家与百姓,在下以为应当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不可以简单地下结论。纵然新法的本意是好的,在执行之中却未必不会有弊病出现,由此而面对别人的批评,在下以为正确的态度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断地修改与完善,才能让新法做到真正的有利于国家与百姓。”

    “书生之见!”王安石毫不客气地斥道。

    石越也不生气,笑道:“不错,在下的确只是一介书生,见识不如相公广博。但是在下敢问相公,新法在历史上,可有过现存的例子可以学习?”

    王安石警惕地看了石越一眼,显然担心这是个圈套,小心地回道:“虽然无具体的事例,但是却合乎圣人与祖宗法制的精神。”

    石越意味深长地一笑,知道王安石担心什么,也不说破。他见王安石如此在乎新法的法理正义,就更加确定王安石已无去意。当下说道:“既无具体的事例,相公如何可以保证新法的每一条都是完美无缺的?”

    王安石辩道:“小的不足无损于法令本身。何况所颁行的新法,大都是试行于一县一军一州一府,卓有成效,又在中书经过仔细的讨论,且有提举官监督执行。整个过程相当的周详与细致,便有弊端,也可以及时发现。”

    “真是不可救药的鸵鸟主义!”石越在心里叹道,“明明新法有许多弊端,却偏偏不肯承认。”口里却说道:“相公,当新法在一州一府卓有成效之时,也许只是因为那一州一府的地方官非常出色的原因呢?仅仅凭一些没有多少实际政务经验的提举官,又如何可以保证天下的州府地方官都能执行得好呢?何况执行中的弊端,岂是在中书讨论便能发现的?新法在执行过程中产生了弊端,而受到批评与指责,难道不是正常的吗?毕竟批评者没有义务要全面了解新法的内容,他们只需要看到弊端就足够了。如何正确面对这些批评,难道不是相公您的责任吗?”

    王安石不屑地说道:“又是盲人摸象这种老调重弹。”

    石越知道再辩论下去已是多余,便把话收住,说道:“在下说了这许多话,是想告诉相公,批评新法的人未必就是反对新法,和相公政见不同的人未必就不是为国家着想,而批评者偶尔做出一些激烈的举动,执政能够有宽容的态度来接受与对待,会有一个更好的结果。如果双方都负气而为,那么石某担心总有一天朝廷会陷入唐代牛李党争那样的局面,相公与在下,都会是大宋的千古罪人。”

    王安石见石越神色颇为诚恳,心中也不由一动。他知道石越是在暗示他并不反对新法,白水潭的学生也未必就是反对新法。只不过后面的话,却显得有点危言耸听了,王安石还是不能理解,如果纵容反对者的存在,朝廷怎么可能果断地推行新法?但他也不便拒绝石越的善意,便抱拳道:“王某受教了。”

    石越又非常恳切地说道:“不敢。在下是衷心希望相公能早日回中书视事,政务乱成一团,非国家之福,况且西北又在用兵。相公如果久不视事,后果不堪设想。”

    王安石显然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默然良久,忽然叹了口气,注视着石越的眼睛,问道:“石大人,王某想知道你为什么希望我回中书视事?”

    石越坦然正视王安石,微微笑道:“因为在下认为相公是个真正为国家着想的人。”

    王安石看了半晌,终究是不能明白石越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石越微笑着注视王安石,认为时机已到,忽然站起来,走到南面,高声说道:“有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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