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不敢耽误,同乘一车,很快便到了宣抚使司衙门。只见宣司内外,到处都是刀甲鲜明的羽林孤儿,马车远远便被截停。和诜的亲兵报了二人身份,便有几个班直侍卫过来,引着二人下车步行,进了宣司。折可适留神观察,却见宣台之内的文吏与武官往来匆匆,脸色上却都透着紧张。那几个侍卫引着二人到了一间大厅,二人才发觉仁多保忠、李祥、陈元凤、孙路、游师雄等人皆已在座,范翔正与众人在说着什么,见折可适与和诜到了,范翔连忙起身,引着二人至座位坐了,折可适方留神观察,见宣台谟臣中,独独不见唐康,和诜却早已出声相问:“范机宜,到底出了何事?怎的不见唐康时?”
范翔未及回答,已听门外高声唱道:“右丞相驾到!”
众人连忙起身肃立相迎。便见着石越身着紫衫,由楼烦侯呼延忠、石鉴等人簇拥着,自门外而来。
折可适这几年虽在汴京,官位亦不算低,但也不是时时能见着石越,便有朝会,二人不在一班,他多数也只能远远隔着百官,望见石越的背影而已。此时屈指一算,离上一次见着石越的面,竟已经有一年之久。
一年之前,他见着石越时,石越神采焕发,但时隔一年,再次相见,这位大宋朝的右丞相,却显得疲倦而少神,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过过好日子了。
他目送着石越到帅位坐了,众谟臣参拜已毕,便听石越开口说道:“不到半个时辰前,宣台接到馆陶的急报,几天前进驻馆陶县的骁胜军,突然拔营北上了!”
“啊?”顿时,议事厅中,一片哗然。
折可适亦是深感意外,不由抬头望了和诜一眼,却见和诜也是张大了嘴巴。
石越的脸色铁青:“这是刚刚接到的骁胜军都指挥使李浩李大人给我的书信。”他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来,“啪”的一声,摔到桌子上,“李大人道:冀州有警,仓促间不得请示,因此,他便先斩后奏了!”
“为防骁胜军孤军深入有失,我已急令唐康率环州义勇北上,一则策应万一,一则了解冀州究竟发生了何事!”石越说这句时,语带讥讽,辞含深意,但语气毕竟又稍稍缓和了一点,“今召诸公至此,便是为此事……”
一时之间,议事厅内,一片死寂。
这厅中绝大部分人都知道,此事并不寻常。
骁胜军都指挥使李浩,字直夫,也曾是熙宁朝有名的西军老将。他不仅仅是将门之后,而且少年时代,就参加过破侬智高之役,立下过人的战功,其资历之深,如今禁军活着的老将之中,无人能及。更麻烦的是,此君乃是一个新党,熙宁初年曾以《安边策》上王安石,在王安石执政期间,深受重视,转战南北,不仅在陕西与西夏作战,而且还曾随章惇在南方打过仗。直到王安石罢相,他以反对石越主导的兵制改革,先调到河北做过总管,后来又被远远打发到了广西路任提督使,兼管厢军屯田等等事务,竟无缘宋夏之战,直到绍圣初年,才因为王马和解而被调回。章惇为兵相,因他是陕西人,本欲让他守兰州,但由于李浩一直主张对西番持强硬政策,司马光怕他生事,便折中将他留在汴京,统领骁胜军。而除此之外,只有诸如折可适、仁多保忠等少数人才知道的是,李浩是极受小皇帝信任的将领!当今的皇帝在学习熙宁年间的政事时,便已经读过了李浩的《安边策》,并大加赞赏。而且,李浩一生自始至终,对一切的“蛮夷”,都力主持强硬态度,更得皇帝欢心。他又能征善战,无论是对西夏,还是对国内的叛乱蛮夷作战,一生未尝败绩……
折可适甚至还听说过一些传闻:骁胜军离京前,皇帝曾经召见过李浩,加以勉励——汴京便有人风传李浩受了皇帝的密旨!
即便这些传闻只是无稽之谈,李浩与石越之间的恩怨,也是一桩令人头疼的事。李浩虽然颇得章惇的赏识,但他一生戎马,却没能立下大功,不仅官爵迟滞十余年不迁,亦很难进国史馆立传,这种种际遇,不能说与石越无关。而他对石越的怨恨,在汴京已有数年的折可适亦早有所闻。
但另一方面,禁军诸将之中,换任何一个人敢不听调遣而擅自行动,石越都能毫不犹豫地斩了他。惟独李浩,他不能不投鼠忌器。
李直夫的资历、他的新党背景、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甚至他与石越的恩怨,都让他能做出不服石越的举动,而石越却必须小心处理与他的关系。
故此,即便李直夫已经擅自率军北上,石越遣唐康率环州义勇前去,明明是为了追回骁胜军,兴师问罪,但话语之中,仍然要留下一些退步的余地,而并没有给李浩轻易就扣上一个罪名。
统率诸军,有时候,不是仅仅靠着纪律严明,赏罚分明,严刑峻法便可以做好的。历史上,同样是申明纪律,有些人就成为名将,成就功勋;有些人却背上暴虐少恩之名,最后兵败身死,成为天下的笑柄……
因此,石越的话音一落,猜到石越心思的折可适便已经在思忖周全之法。
但最先打破沉默的却是游师雄。
“丞相恐怕失策了!”游师雄一开口便将众人吓了一跳,连折可适也不由得抬头觑了石越一眼,见他并未动怒,方才放心,但游师雄却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丞相令唐康时去追李直夫,下官却怕连唐康时也要一去不返。”
游师雄的话,便如同一声惊雷,响在众人的头顶。
折可适本是虑不及此,被他一语道破,也不由得呆了一呆。
“只怕,只怕……”和诜一面说,一面迟疑地望了望石越,“只怕游大人所言,不无可能……”
折可适悄悄看了众人一眼,众人脸上的神色,显然都觉得游师雄说的,的确是有可能发生之事。
唐康是力主增援深州的,他原本只不过担忧难以驾驭骁胜军而已,而如今,却对唐康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以他一贯的胆大妄为,他顺水推舟,反与李直夫一道北上……
石越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他转头望向游师雄:“那景叔以为当要如何应对?”
“依下官之策,不若将错就错!”
“将错就错?”
“正是。骁胜军之事,深州之拱圣军才是症结所在。这数日间所议,拱圣军也是一块心病,如今正好一并去除。只需丞相给下官一纸之令,下官愿单骑北上,解此连环。
“如今拱圣军困守深州,实是如同鸡肋,下官以为本不当为一城一池之得失,而乱大计。然若丞相以为深州不得不救,那倒不如便趁势而为。骁胜军与环州义勇既然已经北上冀州,下官愿至军中,请二军于葫卢河之阴盛陈疑兵,接应拱圣军突围。只要有宣台札子,下官亲至深州,姚武之必不能再持坚守之议。”
“不可!”石越听到游师雄愿意亲自入深州令姚兕突围,不由得一犹豫,便听到折可适与仁多保忠、李祥皆是齐声反对。
“丞相。”折可适朝着石越欠欠身,温声道,“深州万不可弃!”
仁多保忠也道:“不错,深州万不可弃!”
“为何?”石越见二人态度如此坚定,又看看李祥,虽不说话,显然也是同一意见,因问道,“深州虽然重要,但我大军尚未聚齐,只恐难以坚守。以大名府现有之兵,便倾巢北上,以己之短,攻敌所长,只怕难保万全……”
“丞相说得极是。”和诜连忙表示赞同,一面吃惊地望了折可适一眼,“依托大名府防线之坚城要寨,诱敌深入,消耗辽人,再聚集大军,一鼓而歼之,乃是既成之策,不可轻易更改。”
“和大人所言差矣。”仁多保忠看都不看和诜一眼,“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岂得固守一法?耶律信也是北朝名将,他为何便要来大名?”
“守义公所言虽然有理,但苦在我军暂时难与契丹争锋。”游师雄委婉地反驳道。
“话虽如此,然游大人徒知深州于我军是一块鸡肋,却不知深州于契丹,同样也是一块鸡肋!”仁多保忠讥讽道,“契丹多是马军,要的便是宽广空间,方能驰骋快意。深州一失,契丹往来南北,自界河至大名,全无限隔。耶律信若不来攻我大名府,我诸城之兵,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各路往来,除了束手兴叹,又能有何办法?如今难得契丹一心一意想要攻克深州,其数十万大军,局促于真定、深州、河间之间,这深州与大名防线,又有何区别?”
“守义公说得极是。”折可适接过话来,笑道,“虽然深州不若大名府防线坚固,离我军远而离辽国更近,但若非如此,耶律信又如何肯轻易将他的兵力耗在某座城池之下?总得让他看到这城池是不要付出过大代价便攻得下,又能有大挫我军锐气之类显而易见的好处,他才肯下本。”
“折将军之意是把深州当成大名?”游师雄略思忖了一下,面露难色,“只恐难以如意。以深州小城,姚武之再善战,契丹果然大举进攻,深州绝难坚守。”
“那却未必。”折可适笑道,“事在人为。我大宋与辽国,战和百余年,近二十年来,又通使通商,前古未有,两朝互相了解之深,前史所无。况且辽主非庸主,辽将亦非庸将,若我辈些些风险亦不肯冒,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盘……”
“若有办法守得住深州,本相亦不愿意将大好河山,丢弃于辽人之手。”石越内心的天平,终于彻底地倾向一方。他心里是很明白的,若是实在没有办法,他只能放弃深州,那便只能割尾求生。但是,他也已经敏锐地觉察到,朝野的舆论,已经将深州与拱圣军置于一个他丢不得的地步了。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便会下令死守深州,只不过,他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保住深州而已。现在,显然折可适与仁多保忠都有方略。他便不愿意在大方针上再浪费时间。
“本相也明白,两军交战,难免要冒险。不过,本相也绝不肯随随便便拿着千万将士的性命去冒险。”
“丞相说得极是。”折可适马上接道,“下官以为,骁胜军与环州义勇既已北上,不论李直夫是何原因——此事他终究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国法军法不容——但如今是临战之时,亦要权变,宣台可向其下令,令其择机增援深州。同时,再遣神射军北上冀州,接应骁胜军。两军合兵一处,可战则战,不可战便退守冀州,辽军轻易也奈何不得。只要能牵制住一部分辽军,令其不能专心攻打深州,又使深州知道援军近在咫尺,必能拼死守城,便有机会令深州守到我大军聚集之日。”
“丞相,下官愿意随神射军北上。”折可适话音刚落,仁多保忠马上向石越请战。
石越知道仁多保忠此举不无私心,他这次来大名,带了次子与第四子前来,自然是想找机会给两个儿子立功,毕竟他的爵位只能由长子承嗣,但对此石越也是求之不得,当即应允:“若守义公去,本相无忧矣。”
那边厢,游师雄见石越主意已决,亦不再坚持。和诜虽然心下不以为然,但听到是神射军北上,他也放下心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但他轻松得太早了一点,石越马上便又问道:“不过……还有一事——倘若最终与辽人决战,要至深州一带,甚至更北,大名府诸军,便不能安守大名观战,契丹多马军,河朔军多步军,恐难当其锋……”
“丞相放心。”和诜正要说话,折可适已先回道,“下官有一策,或可一试。”
“哦?”不仅是石越,所有人皆有些意外折可适的回答。
折可适看了一眼座中一直不曾说话的何去非,道:“昔者在朱仙镇时,便曾与何先生一道计议以步克骑之法,当时便想出一个法子,只是未有机会施行。
“如今契丹所恃者,不过是其有火炮之利,可破步兵大阵。下官等以为,若要对付火炮,便只有用火炮。契丹以火炮别为一阵,我军却可以火炮与步军为一阵。我军可制造一种战车,装载火炮于车上发射,布阵之时,便以此战车居前,长枪次之,弓弩手再次之……当日何先生曾画出战车与阵法图纸,下官录有复本……”
石越心中大赞,但又有几分奇怪:“此策为何不曾上呈枢府?”
折可适尴尬地笑了笑:“被枢府拒绝了。”
石越大奇:“为何?”
“布一阵,用火炮太多,朝廷一时没这许多火炮来装备诸军……”折可适马上又说道,“但大名府有现成的火炮与炮手,稍加挑选,便可用于此阵。”
“布此一阵,大约需要多少门火炮?”
“辽军火炮同样移动不便,两军列阵之时,只需前阵有火炮便可,其余三面,仍可依旧制列阵,若是一军列阵,有大小火炮四五十余门足矣。倘若四面皆有火炮,其余三面可略加裁减,总计一百五十门火炮,足以令辽军不敢撄我之锋!”
“一百五十门?”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大名府一城,便有大小火炮三百余门。”石越想了想,还是决定一试,“从大名府防线诸城寨拆个一两百门下来,辽人也未必攻得破。此城有的是工匠,只要有图纸,造战车亦非难事。”他的目光投向和诜,“便请何先生与和将军一同主持此事,让雄武一军操练此阵——此阵叫何名?”
“环营车阵。”折可适也没想到石越如此轻易便答应了他的建议,看了何去非一眼,二人都是喜出望外,忙又说道,“以和将军与何先生之能,雄武一军又本已熟悉火炮,操练一两个月,必能成功。”
这的确是有些意想不到的,要知道,对于如何将火炮应用于野战中,应对辽军的火炮,枢密院最终支持的是另一种意见——与辽军一样,组建专门的火炮军。枢密院因此增建了许多的神卫营,这些神卫营,拥有的火炮少则数门,多则也不过数十门——枢府看中的便是他们调动灵活,便于控制。而这种意见的代表将领张蕴,统领着最大的一支神卫营部队,此人原是石越的部将!
因此,折可适虽然借机提了一提,却绝对想不到居然真的会有了这样的一个机会。
当天晚上,临清县。
一天走了八十里后,骁胜军都指挥使李浩便下令他的部下在临清县城外一条小河边扎营。他的部下正轮流牵着自己的战马到河边饮水,突然便听到从南边传来一阵马蹄疾驰之声。
这些刚刚松弛下来的骁胜军,顿时一阵骚乱。
虽然马蹄声是从南边而来,按理说临清也不可能有辽军,但是,南面的馆陶方向,也就只有骁胜军这一支马军。
这又是哪里来的马军?
不过,很快,他们就再次放松下来,他们看见了这支马军的旗号——“环州义勇”。骁胜军虽然与环州义勇驻扎之地相差数千里,但是骁胜军是一支教导军,军中有许多校尉、节级便来自陕西,有不少人是识得环州义勇的,他们兴奋地喊了几声后,众人便彻底放松了戒备。
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都指挥使正脸色铁青着走出大帐,这支刚刚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环州义勇,便如一阵疾风般,冲进了他们的营地,然后气势汹汹地包围了他们的中军大帐。
骁胜军的大部分将士,至此时才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而中军大帐附近,却已经剑拔弩张。
李浩的亲兵牙队,全部拔出了他们的佩刀。
“李大人!”骑在马上的唐康,居高临下地望着站在大帐门口的李浩,嘴角露出一丝讥讽。
李浩抬了抬手,他的亲兵牙队迟疑了一小会儿,才不情不愿地将刀插回鞘中。唐康这才跃身下了马来,径直走进中军大帐中,几十名环州义勇也跳下马来,跟着唐康进了帐中,接管了中军大帐的守卫。
李浩轻轻哼了一声,也跟着入了大帐。进到帐中,一抬头,便看见唐康那双阴沉沉的眼睛,正从他的帅位上望着他。
“李大人,下官奉宣司之命前来公干,失礼得罪之处,还望海涵。”唐康说着,漫不经心朝李浩抬了抬手,“请问李大人,究竟为何事突然率军离开馆陶?”
李浩板着脸,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李某接到消息,有辽军孤军深入临清至冀州一带,故此前来剿贼。此事早已关报宣台——唐大人问此事,又是何意?”
“好一个前来剿贼。”唐康冷笑道,“李大人要剿的贼,只怕在深州吧!”
“唐大人此话又是何意?”李浩作色反问道。
“下官何意?”唐康哈哈大笑起来,“下官奉宣台之令,来请李大人回北京,亲自向右丞相解释此事!”
“唐大人兴师动众而来,便为此事?那只恐李某难以从命!”
“李大人想抗命?”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骁胜军动止,早已关白宣台,右丞相不信,那多半是有奸小从旁进谗。便要回去,也要等李某击溃这些契丹人再说,否则,岂不是有口难辩,只能任奸人诬陷?”
“李大人过虑了,大人乃是天子近臣,区区宣台官吏,又有何本领能诬陷你李大人?”唐康讽道,“或者冀州、临清这一州一县的大小官吏,个个庸碌奸猾也是有的,故此契丹犯境,远在馆陶的李大人能知道,这些地方守吏却全不知情,不过,依下官看,朝廷是真该收拾下这些庸碌之臣了——只是此事也算因大人而起,只恐大人亦不能置身事外,说不得,还得劳烦大人一趟。况且这区区小股辽贼,杀鸡又何必用牛刀?明日下官遣一介之使,令冀州巡检克期剪灭此贼便可。”
李浩被唐康讥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心知口舌上难以胜过唐康,但却终不肯乖乖随他回大名,只是强梁道:“这些个刀笔是非,李某如何辩得过那些文官?况且两军对阵,瞬息万变,宣台不谋却敌之策,却来管这些个不急之务,此乃是乱命,李某绝难遵从。”
唐康盯着李浩,嘿嘿笑道:“李大人若是不肯说实话,只怕遵不遵从,也由不得李大人。”
“你敢……”
“李大人以为下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吗?”唐康微笑着望着李浩。
李浩抿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中军大帐已被环州义勇包围控制,他其实也不敢真的与唐康兵戈相向,致族灭之祸,而这个唐康时的事迹,他也是有所耳闻的。真的被他五花大绑押回北京,他虽未必有事,但事情闹大,对他亦没甚好处。
他也听出了唐康话中有话,但是他却也不敢轻易接话,谁知道唐康是不是设计诓他?
“其实李大人立功心切,亦是人之常情。”唐康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骁胜军欲北援深州,与契丹一较高下,亦未可深责。”
“只不过对李大人,这不遵号令、擅发兴之罪,轻也够个编管某州了。李大人虽或不惊宠辱,但是这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却只能再次失之交臂。下官亦为大人感到可惜!”唐康叹惜着摇摇头,“可惜!可惜!”
唐康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呆子也能听得出他话中留下的余地,只是李浩仍不敢深信唐康,只含糊接道:“唐大人若果能体谅,还请高抬贵手,放某前行。待某破贼后,甘愿负荆请罪。唐大人此恩,某绝不敢忘。”
“下官虽然有心,惜上命难为。”唐康却是面露难色,“下官率这一千环州义勇而来,空手而归,李大人却叫我如何向右丞相复命?”
此时,李浩已有三分相信唐康有意放他一马,但他与唐康素无交情,唐康又是石越亲信,这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李浩如何肯轻信?他心中揣测,这若非是针对他的阴谋圈套,便是唐康另有所求。低头思忖了一会,方试探着问道:“唐大人素称机智,想来必有周全之策教我?”
唐康却一口回绝:“宣台军法甚严,下官又焉能有什么周全之策……”
李浩不料他突然又回绝得如此干脆,不由一愣,抬眼却见唐康口里说着话,目光却一直望着他的置于帅案上的将印虎符,李浩并非鲁直武夫,心中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唐康想要的,竟是他的兵权!他亦曾听说过唐康曾经想要亲自率军前往救援深州之事,看起来,他此心未死。
事情已然明了,只要他李浩愿意屈居唐康之下,那二人便可以随便编造一个敌情——唐康乃宣司参谋官,本就有权节制诸军——临敌从权,若遇到什么突发之事,他权统骁胜、环州义勇两军,与辽军作战,那亦是顺理成章之事。
只是唐康年纪虽轻,却是老奸巨猾,他是绝不肯自己开口,免得落人口实,而是要李浩自己提出,他才顺水推舟……
李浩并非不能居人之下的人,事实上,大宋朝的武臣,自开国以来,皆以顺从听命者居多,真正桀骜不驯之人,寥寥无几。这既是宋廷重文官之国策使然,亦是由于中唐以来,武将莫不受制于监军,数百年间的锐气消磨,养成的一种惯性。中唐以后的武将,绝大多数便如同被圈养的老虎,虽然还是百兽之王,但只要被驯兽师用鞭子敲一下,便老老实实俯首听命,早已经没有了山林之主的野性。如李浩,他虽敢违宣抚使司节度北上,可其中原因,实是十分复杂。
况且,唐康品秩虽稍低,但却是御前会议成员、枢密院副都承旨、宣司参谋官,大宋朝一百余年来,官场习惯,都是重差遣轻品秩的,唐康虽然口口声声“下官”,实际却是他的上司无疑。
但是,要屈居一个毫无领兵经验,以衙内出身的唐康之下,而且还是他所怨恨的右丞相石越的义弟,对李浩来说,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是,形势比人强。李浩此时肠子都悔青了,他若不是以为临清境内没有辽军,又没料到大名追兵会来得如此之快,放松了营地的警戒,被唐康轻骑直入,占了先机,唐康亦未必能有什么办法。真的要让环州义勇与骁胜军兵戈相见,李浩固然没有这个本事,唐康再胆大妄为,也不可能有这个胆子。然而世上并无后悔药,如今主客易势,他自己落入了唐康掌中,想不就范,亦是千难万难。
他心里也不是不明白,唐康肯与他一道北上,便已经是他祖上积德,撞了大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