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阿越 本章:第五节

    苦河北岸,辽军与骁胜军的激战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在战斗开始之时,萧岚本以为他可以回营从容地吃上一顿中饭,但是现在他已经在心里悄悄地将中饭变成了晚餐。

    宋军的战斗力超乎他的预料,即使到此时,他们仍然没能如预期吃掉已陷入包围中的宋军前阵。这些宋军善于应变,他们原本都携带了弓弩,在发现辽军的意图后,很快,他们找到了应对之策。在那些低级武官的指挥下,他们纷纷下马,以战马、重骑兵居外,轻骑兵居中,组成了一个个的圆阵,用弓弩、火器与辽军战斗。

    宋人也许不是天生的骑手,但他们的确都是天生的步军。面对这些结阵而战的“步军”,战斗再一次变得艰苦起来。开始时只是一个个的小圆阵,然后他们开始互相声援,最后变成了几个难以啃动的大阵。

    萧岚身边的一些亲随对于宋人如此不爱惜自己的坐骑十分地愤怒,他们大声咒骂着,对于契丹人来说,这些宋人的确十分地可恶,他们怎么能不假思索便将一匹匹良马当成肉盾?那还是他们自己的坐骑!

    然而,萧岚和韩宝却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惧意与忧色。

    战斗进行了这么久,他们已经可以断定这些宋军中间,并没有什么高级将领,在最先的打击中,他们的几个高级武官都已经被射杀,现在指挥这些宋军的,最多不过是些指挥使,他们失去了阵形,被断绝了与中军统帅之间的联系,但在陷入绝境之后,他们竟仍然没有丧失组织力!

    这是萧岚一生之中见过的最可怕的军队!

    但这是怎么样的噩梦?他们竟然要与这样的军队为敌!

    萧岚真希望此时耶律信也站在他的位置上。

    而这样的苦战也是萧岚所厌恶的,毫无美感,只是无谓地消耗士兵的生命。他几次试图劝说韩宝鸣金收兵,但他看见韩宝怒睁的双目,便知道自己最好还是识趣一点。

    这是两支骑兵之间的野战,越是难以对付的敌人,韩宝越是不会轻易认输。若不能击溃这支宋军,韩宝绝不会服气。但他已经没有筹码可用,他们身边除了这支护卫亲兵,再无其余的部队,而萧岚知道,韩宝绝不肯再回营调兵,他会将之看成一种耻辱。

    可这样僵持下去……

    辽军每次的冲锋、射箭,都能给宋军带来一些伤亡,但是,他们始终冲不破宋军的阵形。在有几轮冲锋中,辽军甚至动用了震天雷、霹雳投弹,但即使如此,也没能炸开他们的圆阵——与那些蛮夷不同,宋军的警惕性很高,他们会用弓弩优先攻击那些准备投掷火器的辽军。这让辽军的火器战术难以为继,也形不成猛烈的打击。

    然而,韩宝的命令十分简单明了,他要求部下持续不断地,一波接一波地进攻,让宋军无法休息,时刻保持高度紧张的状态,他们总会疲惫,然后就一定会出现破绽。

    而且,他们不是弓骑兵,他们携带的箭矢不会太多,他们总会用完!

    这样的战术一定会有效果。只是瞬间万变的战场上,没有人知道浓烟的南面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而已。

    想到这里,萧岚不自觉地往左右望了望,他犹豫是否要悄悄地去调兵相助——就在他转过头的那一刹那,他发现从东面,有一支马军正朝自己这边疾驰而来。

    萧岚不由得松了口气,虽然那浓烟飘得四散都是,让他看不太清楚那是哪支部队,但那是辽军却是不需要怀疑的,但出于一种谨慎,他还是挥手招来一位亲从,吩咐道:“去看看那是哪位将军领兵前来。”他听见那亲从答应了一声,策马朝着东边驰去,便又转过头,留神战场。

    但萧岚并没能把心思放在战场多久,突然间,他听到身边的亲从“啊”地一声大叫,他转头一看——却见刚刚遣出去的亲从,胸口中了一箭,被他的战马驮着,小跑着折了回来。

    “宋军!宋军……”几个亲随结结巴巴地喊着。

    “宋军?”萧岚方愣了一下,却见韩宝已霍地转身,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死死地望着那队人马前来的方向。过了一小会儿,恶狠狠地说道:“看来韩某倒是低估了李直夫!”

    一股寒意突然从萧岚的背脊上冒了上来,他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的刀柄。每一个契丹人,都不难判断,那队人马至少有上千,而他们此时,身边不过百余亲从。

    更紧要的是,倘若这支宋军与被围困的宋军合兵一处,整个战局,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这要如何是好?”萧岚脑子里不断地转着念头,眼睛却望向了韩宝,但是这位大辽的名将,此时也只能是铁青着脸,一筹莫展。

    即使是在这嘈杂的战场上,萧岚也可以清楚地听见那队人马疾驰而来的马蹄声。

    便在此时,萧岚忽然听见从北面也传来一阵马蹄声。“休矣!”萧岚在心里暗叫一声,扭过头去,却见韩宝的表情松弛下来,他怔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那竟然是大辽的人马!

    萧岚好一阵子都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

    一个巧合——韩敌猎与萧吼因为担心这边的战局,二人领了一千骑人马,前来接应,便在环州义勇出现在辽军背面的同时,他们也赶到了!

    然后,萧岚看见这两队人马,不约而同地张开了弓箭,朝着对方射去。

    双方冲在最前面的骑士纷纷中箭落马,但两队人马仍在飞快地接近。心情仍有些恍惚的萧岚忽听到韩宝“哎哟”了一声,他这才惊醒,顺着韩宝的目光望去,却见那队宋军当中,策驰冲在最前面的一个黑甲白马的将军,正在连珠发箭,箭箭都是射向辽军中冲在最前面的萧吼。素以勇武著称的萧吼,在他的箭雨下,显得极是狼狈,左支右绌间,右臂已是中了一箭——韩宝的那声惊叫,必是因见萧吼居然中箭才发出来的!

    萧岚看着也是暗暗心惊。几名裨将见着此景,皆忙引弓去射那宋将,却被那宋将轻拨战马,轻巧避开,回手连射几箭,那几名裨将竟一一中箭,落下马来。

    这几箭令得萧岚与韩宝皆是大惊失色,韩宝转头问身边之人:“那是何人?南朝亦有如此勇将!”但左右却无一人知道此人姓名。

    好在两方很快便碰到了一起,那宋将的神射便少了用武之地。此时韩宝与萧岚的目光已全被那宋将所吸引,只见他收了大弓,摘了一柄大槊在手,舞将起来,直奔萧吼而去。萧吼乃是大辽有名的神力之人,平素少逢敌手,并不如何挑拣兵器,只有韩宝知道他最拿手的是一支铁鞭,平日只是挂在马上,并不使用,这时却是摘了铁鞭,右手持刀,左手执鞭,与那宋将杀在一处。

    萧岚看了几个回合,便知二人武艺不相上下,但萧吼亏在未战之先,右臂便已中箭,此时咬牙恶战,却是使不上全力,那宋将力气极大,每一槊抡下,皆是势大力沉,萧吼只敢用铁鞭去接,却不敢用右手,因此渐渐便落了下风。他生怕萧吼吃亏,正待叫过亲从当中几个武艺好的去相助,不料眼前几骑快马冲出,他一愣之间,才发现是韩宝下车换马,摘了狼牙棒,冲了出去。他的几个亲兵生怕他有失,慌得紧紧策马跟上。

    萧岚这时已来不及劝阻,只能提心吊胆地观战。

    那宋将十分骁勇,虽被韩宝换下萧吼,亦无惧意,一杆大槊与韩宝的狼牙棒竟是杀了个难解难分。萧岚看了一会儿,见韩宝并不落下风,几名亲兵又紧紧地围在二人旁边,知道不会有事,这才放下心来,去看别处情况。

    便在这短短一小会儿,战场情况又已是风云突变。

    一名身着犀甲的宋将,领着数百骑人马,不知何时,已穿过辽军的前阵,杀进后阵之间,将辽军的包围杀开一道大口,被围困的宋军见到援军,军心大振,纷纷上马,且战且退。

    他来不及哀叹咬进嘴中的肉竟然也要吐了出来,两翼的探马又飞来报告,辽军的整个前阵与宋军已经陷入彻底的乱战,已经没有任何的阵形、序列、指挥可言。

    他这才明白那队宋军是怎么突然杀进来解围的。

    到这个时候,萧岚已经知道,歼灭骁胜军的目标已经不可能实现。继续战斗下去,除了让双方无意义地流血,再无作用。但是,他甚至不可能随便鸣金收兵,当务之急,已经不是追杀宋军,而是利用他第二军阵仍然还存在的阵形,保护其他各阵退出这场战斗。

    他再不犹豫,策马驰向他的后阵,接过战场的指挥权。

    苦河边上的这场恶战,直到当天晚上,太阳将要完全落山之前,才终于彻底结束。

    辽军几乎已经将半支骁胜军咬进了嘴里,最后却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吐了出来,而宋军也几乎有机会一举击杀韩宝与萧岚两名辽国统帅,却因为运气差而功败垂成——尽管他们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曾经拥有过这样的机会。

    这场战斗,到最后,双方都是筋疲力尽,死伤惨重。

    最终,辽军后退了五里扎营,宋军也被阻在了深州之外,不得不退回他们前一个晚上的营地。

    此时,筋疲力尽地苦战了一天之后,宋军之中,开始弥漫着一种悲观的情绪。

    唐康强打着精神,与李浩分头巡察过大营后,二人又不约而同地一齐回到了唐康的大帐中。唐康吩咐亲兵给李浩看了座,端上茶水,两人都是捧着茶杯在手,半晌无言。过了好一阵,二人不约而同地一齐抬头,唤道:“唐大人!”“李大人!”然后,又是一小阵沉默。

    当李浩再次开口时,唐康其实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果然,便听李浩长长地叹了口气:“契丹之善战,实出乎意料。”

    唐康也深有同感,不由得微微点了点头。白日他也曾引兵死战,唐康一向也自负文武双全,自以为一身武艺,较之一般的将军,绝不逊色,但直到上了战场,真刀真枪地实战,才知全不是那么回事。在生死之际,那些生长于马上、久历战阵的普通契丹士兵,远比他想象的难以对付。

    却听李浩又沉声说道:“恐怕咱们这次,是到不了深州了。”唐康默然无语,李浩连连摇头,神色沮丧,“吾等矫命而来,如今真是进退维谷。不立寸功而返,来日何以塞两府、宣台之口?然今日之战,全军伤亡近四成,战士疲惫,已到强弩之末。如今大军背水结营,数十里之外,便有数万辽兵,若其夜半来袭,恐后果不堪设想。”

    “李大人说得极是。”到了此时,唐康也不由得英雄气短。

    “那么,不如早做决断,今天晚上,趁辽人未觉察,咱们连夜撤回衡水,待休整数日,再图别策。”

    “今晚?”唐康不由得吃了一惊。

    “事不宜迟,恐夜长梦多。况若白日辽人有备,岂能容我从容渡河?”

    唐康沉吟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也罢!”

    二人又商议了一阵退兵之法,一切议妥,李浩便告辞离开,安排连夜撤军之事。唐康在帐中,一面吩咐亲兵收拾行李,一面坐在烛下沉思。他是一个不甘心失败的人,但是如今的形势,却已经告诉他,单凭他手中的兵力,想要解深州之围,绝非易事。事到如今,他也只有再想方设法,说服石越增兵——但这又岂是容易之事?唐康还不知道石越此刻正如何恼他呢。他想了一会儿,终无头绪,又想起一事,便披上披风,跟亲兵吩咐了一声,出了大帐,径往旁边的一座小帐走去。

    到了那小帐前面,他正要掀开帘子进去,不料田宗铠正好自帐中出来,见着唐康,急忙上前行了一礼,十分焦急地问道:“唐大哥,我正要寻你,刚才听说咱们要撤兵?”

    唐康尴尬地点了点头,他本就是特意前来与田宗铠解释一声。但田宗铠见他点头,立时便急了:“唐大哥,这万万不可啊!”

    “宗铠,这亦是迫于无奈的下策。”唐康避开田宗铠的眼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日之战,你也曾亲历。我军已经力尽,非得回去休整数日不可。你放心,我唐康绝不会对深州见死不救的,咱们还会再来……”

    但田宗铠哪里听得进去:“可是……可是……”他心里也知道唐康所言,不无道理,但正因如此,他心中却更加着急,想着围城中的拱圣军袍泽日夜盼援,田宗铠鼻子一酸,忍不住痛哭失声:“可是深州……”

    唐康见他如此,心中更是喟叹,只得勉强安慰道:“你放心,咱们定不会让深州陷落的。”

    田宗铠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快止住眼泪,抬头望着唐康,道:“不!”

    “不?”唐康一愣。

    “唐大哥既有此诺,宗铠当谨记在心。”田宗铠看着唐康,高声说道,“但是深州城内,姚太尉,还有一众袍泽,却还不知道唐大哥的这个承诺……”

    “这好办,我会着人送信进城,告诉姚太尉……”

    “不必了。”田宗铠笑着打断唐康,“宗铠乃是拱圣军的人,是宗铠出来请援,便当由宗铠将这个消息带回深州!”

    “此事万万不可!”唐康真是大惊失色,“绝不可如此!如今深州重重被围,你岂能轻易进去?你若有个万一,我如何向阳信侯交代?”

    “大宋朝谁人无父母?别家父母,亦是同样的难交代。”田宗铠平静地笑道,“田家世代忠烈,宗铠既已从军,马革裹尸,亦是分内之事。今日一番恶战,辽军必然也是极疲惫的,我正好连夜进城。唐大哥尽管放心,这往来的路,我都是极熟的。”

    “这……”

    “我回到城中,必将大哥的话转告城中军民。大哥放心,只要深州尚有一个宋人在,城池便不会陷落。”

    唐康看着田宗铠的神情,知他主意已定,绝难劝阻,但他心中又着实为难。唐康一生做事,绝少顾忌人情,惟有对田烈武,唐康深感其德,念念不忘。此时要送他亲生儿子去一座随时可能落入辽人之手的城中,他如何能点这个头?但是,他也知道,他没有理由拦住田宗铠,他总不能告诉天下人,他唐康对深州能否坚守得住没有信心吧?

    过了好一会儿,唐康才终于极勉强地点了点头:“你要回去可以,但不能一个人回去。我让何将军挑出三十名好手,护送你回去。”

    便在唐康与李浩心生惧意,宋军悄没声息地准备退回衡水之时,辽军大营内,萧岚也是忧心忡忡,他在自己的大帐内喝着闷酒,却始终无法压制住心底里泛起来的那种惧意。

    大辽军队,自南下牧马以来,除了在沿边雄、莫诸镇还算得意外,此后进展,实难让人安心。开战两个月,谍报显示西军尚未出现,但他们所遇到的宋军,却都已经很不好对付,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劲敌,这哪里像是一支曾经被一些不值一提的西南夷打得屁滚尿流的军队?

    深州城内的拱圣军,与今日让大辽铁骑死伤三千余人、损失战马五千余匹的这支骁胜军,皆是令人生畏的对手。而另外的战场上,宋军的韧性也让萧岚颇为吃惊。

    原本,按照耶律信的命令,此刻西线的萧阿鲁带部,是应当早就到了深州与韩宝、萧岚合兵,若是那样的话,他们原是可以抽调更多的兵力与骁胜军决战的,那样战局也许便不会是今日这个结果。

    但是,直到此时,萧阿鲁带部,还是连踪影都见不着。

    原因便是那个段子介。

    转战镇、定之间的段子介,自侦知深州被围,他除了派兵增援深州外,还料到了萧阿鲁带的下一步必然是要南下与韩宝合兵。此人耳目极广,萧阿鲁带部才开始合兵,他便已经知道,连萧阿鲁带部南下的时间与行军路线,竟皆被段子介窃知。他预先伏兵于唐河之畔,欲趁萧阿鲁带部渡河之时,打个措手不及。幸好段子介依靠的,除了他的定州兵外,还有到底是些乌合之众的忠义社之流,事机不密,反被萧阿鲁带所乘。萧阿鲁带将计就计,在唐河畔大破段子介,斩首千余级。段子介率败军退保博野,萧阿鲁带引兵追击,攻城数日不克,不得不解围再次南下,不料段子介便如打不死的阴魂,竟然悄悄引兵蹑其后,大破萧阿鲁带的后军。萧阿鲁带无法从容渡河,不得不又回军与段子介交战,但段子介这次却学了个乖,先是藏在一个老寨中固守,然后在夜色掩护下,连夜遁回博野。

    结果,双方在博野一带,竟就此陷入了一种可笑的僵持之中。唐河曾经是宋朝的塞防重点,那里有无数废弃的寨子、营垒,如今都被段子介善加利用。一旦萧阿鲁带想要渡唐河,段子介就率军追击,攻击他的殿后部队,当萧阿鲁带回军交战时,段子介马上跑到某座城寨中坚守不出,若见萧阿鲁带率的兵多,便赶紧遁回博野。

    于是,虽然博野至深州不到二百里,但因为中间夹着唐河、滹沱河两条大河与许多的小河,萧阿鲁带若不能解决段子介这个心腹大患,便无法从容渡过这两条河。然而,他虽然屡施计谋,想诱段子介出战然后一举歼灭之,但奈何段子介自吃亏一次之后,便奸猾如狐,轻易绝不肯上当,偶尔受挫,损失个数百上千人,对段子介来说,又没什么影响,他在镇、定之间,插旗募兵——据说他得宋廷准许,可用日后之赋税来抵从军之军饷,此时分文不出,转瞬之间,便能补充数千兵额。

    这些乌合之众,虽不能与大辽铁骑正面交锋,但是亦让人十分头疼。时间越长,段子介便越成气候。段子介不仅能自己在博野与萧阿鲁带缠斗,竟还有余力遣将四出,令各地忠义社结社自保,闻大辽兵至,便避入城寨山林,绝不与战,又密藏粮食,毁坏桥梁,在道路中埋置乱石,萧阿鲁带部困于唐河之北,不仅不能渡河,便是外出劫掠,没有数百骑,绝不敢轻出。甚至,段子介还派遣偏将攻入大辽易州境内,幸亏易州守将早有准备,引军迎战,大败宋军,将他们赶回宋境,段子介这才不敢有非分之想。

    但不管怎么说,萧阿鲁带的西路之军无法顺利南下会师,而镇、定之间,又陡然出现一支兵力过万,而且人数越来越多的宋军,对大辽的整个战略部署,都构成了巨大的威胁。此辈虽然只是乌合之众,但兵力一多,亦能成患,况且一旦萧阿鲁带真的南下了,他们便处在辽军最薄弱的侧翼,这种隐患,是绝不能忽视的。

    此时,萧岚所不知道的是,当日段子介唐河设伏之前,便曾经担心兵弱不堪与辽军一战,他曾亲自前往真定府,希望与真定诸将捐弃前嫌,合兵伏击,但因慕容谦未至,真定守臣对段子介极为不满,遂一口回绝。段子介迫不得已,才自己独领定州兵伏击萧阿鲁带,因为兵力不足,他被迫广招各地忠义社助战,结果反而泄露机密,遂致唐河之败。不仅他辛苦募练的定州兵元气大伤,还被镇、定间那些与他不和的地方官员弹劾,真定府的官员更是借题发挥,禁止境内忠义社与段子介合作……对于此时正在博野与萧阿鲁带作战的段子介来说,他已是真正的腹背受敌。

    很难预料如果萧岚知道了这些内情,他又会作如何想法?

    但此时此刻,萧岚原本便不如何坚定的内心,已经开始土崩瓦解。他已经认定,南下侵宋,是一个极大的错误。而且,是时候来设法挽回这个错误了!

    可这并不会容易。

    耶律信绝不会答应,倘若如此兴师动众后,换来的竟然是无功而返,对耶律信来说,那会是一场政治上的灾难。他会被赶出北枢密院,剥夺军权,如果皇帝不肯原谅他,甚至连身家性命也难苟全!可以想象,一旦他提出此议,与耶律信便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而对于萧岚尤其不利的是,他知道皇帝本人也不会答应。

    无功而返,空耗国力,反而结怨宋人,皇帝的脸面挂不住,他会视为极大的耻辱。况且如今胜负未分,大辽不一定会失败,要皇帝停止战争,皇帝如何能听得进去?这几乎形同儿戏了。

    而即使是韩拖古烈这些文臣,萧岚也无法确定他是否还会支持自己。猜忌与不信任是理所当然的。

    他也不知道,在武将当中,他能得到多少支持。

    耶律冲哥的暧昧态度说明了一切,但他远在西京道。河间诸将必定是惟耶律信马首是瞻,他亦不必指望。对于萧岚来说,倘若他真的决定挽回这个错误,也为自己将来的前途定下一个更好的基调的话,他首先要做的,便是争取韩宝的支持。

    这是一切的前提。

    倘若韩宝也出现厌战之意,主张与南朝议和,那么,他这边便多了一个重重的砝码。甚至,在这个时间,这比韩拖古烈的支持更重要。

    然后,他必须向皇帝上一封奏折,在不触怒皇帝的前提下,委婉地表达退兵与议和之主张,说明他对战争前景的悲观态度——这样耶律信不会高兴,皇帝也不会高兴,但是,他至少是“立此存照”了,即便皇帝最终没有采纳他的意见,但总有一天,这封奏折会发挥大作用。

    与此同时,他还要做另外一些事情,增加自己手中的筹码。

    他需要谋求南朝的支持。倘若,他能与南朝达成某种谅解,譬如和议之可能,甚至促成南朝的某种让步,那么,他就能有把握保全皇帝的脸面,那么,只需要一个时机,他便能底气十足地来主持与南朝的和议。他甚至能成为辽宋两朝的功臣。

    萧岚相信自己比其他人都看得更远,他也很清楚有时候这样做会给他带来危险。比如,这个时候,倘若他莽撞地让人知道他在策划和议之事,他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皇帝绝不会原谅他!

    他必须耐心、小心地处理。给皇帝的奏折,措辞要斟酌再斟酌,让皇帝确信,这只是一个忠心臣下的深谋远虑,他只是在竭力地顾全方方面面的事情,他并不是反对战争,而只是看到了消极与危险的一面,考虑到万一,事先多谋划一条退路。

    在南朝那方面,有些他可以公开地进行,有些就必须极隐秘地进行。

    他至少要派出三拨使者。一拨使者将秘密前往汴京,了解哪些有分量的大臣是可能希望与大辽议和的,然后,他们会有办法与这些大臣联系上,直接试探宋廷的心思;一拨使者去大名府,试探石越与他身边谋臣的态度——但这两拨都是非正式的,只是私下的接触与试探,而倘若他争取到韩宝的支持的话,他还可以派使者进深州城,直接致书姚兕,试探和议之可能。姚兕并无权力决定和战,但这会是一个正式的渠道,代表着一种正式的接触,按照旧例,姚兕会将此向上禀报,一直送至南朝太皇太后的御几上。

    对于向深州派使者,萧岚相信皇帝并不会责怪他,甚至耶律信也无话可说。

    双方迟早都是要议和的。耶律信可以主导战争,而他可以主导和议,这两样对大辽来说,都是必要的,而且都应该谋求胜利。议和对大辽的利益绝无损害,即便是和议并不能取得成果,也可以在南朝内部制造争端,削弱他们战争的决心。

    但萧岚也不得不承认,也许与南朝达成一项和议,远比他想的要来得重要与急迫。

    对于这场战争,他已经率先失去了胜利的信念。

    若是为了大辽计,他应该尽快地推动和议;但为了他自己计,他必须保持足够的耐心。

    他很担心这二者能否两全。

    “签书。”一个亲从掀开帘子,打断了萧岚的神思,“晋国公求见。”

    萧岚大感意外,怔了一下,连忙起身,道:“快,快请!”

    “签书,刚刚收到的消息——皇上又派了使臣来……”韩宝方一进帐,便告诉了萧岚一个坏消息,“使臣可能后日便到军中。”

    “可知道使臣是何人?”萧岚不动声色地问道,一面请韩宝坐了。他直觉地意识到,这个使臣对他来说,或许将是一个威胁。从韩宝的脸上,他看出了韩宝显然也有同感。

    “有可能是慕容提婆……”

    “那个鲜卑杂种?”萧岚皱起了眉。北院郎君慕容提婆,是耶律信亲自提拔之人,也是耶律信的亲信。他这时候巴巴地跑来深州,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韩宝没有接萧岚的话,而是只沉声说道:“恐怕这几日皇上的心情不会很好。从肃宁回来的家丁说,几天前,河间田烈武侦知我大军辎重所在,遣张叔夜、颜平城两员大将,率军潜出城外偷袭,若非兰陵王谨慎,早有准备,几乎吃个大亏。然两军交锋一阵,结果还是让张、颜逃回了河间,皇上对此十分恼怒。此外,雄州北归之路,亦无宁日,赵隆率军出没于雄、莫之间,数支部族军与押送粮草辎重的部队,皆遭其袭击。虽然此后兰陵王遣将设计诱击之,在鄚州一带大败赵隆,斩首一百五十余级,但却还是让赵隆逃脱了性命。如今肃宁谣传柴贵友、赵隆皆逃到了高阳关。知军元荣原是庸碌之辈,兼之兵少将寡,本不足为虑,然倘若柴贵友、赵隆真到了高阳关,柴氏官高,赵隆颇有勇略,难免反客为主,高阳关地处要害,与河间府互相呼应,难免又是一个大隐患。皇上对此事极为不满,据说肃宁诸将正在争论是分兵去看住高阳关的宋军,还是干脆打下高阳关……”

    “攻打高阳关?”萧岚大吃一惊,“这如何行得通?高阳关是南朝边关旧垒,虽然说这二十年间南朝不再经营,可规模形制仍在,纵然有火炮之助,恐怕旬月间亦难攻破。”

    “正如签书所言,不过,此中利害,我等看得到,兰陵王自然也看得到。”但说着,韩宝也仍不住叹了口气,“当务之急,可不是顿兵坚城之下。咱们已经出师两月有余,虽然所向克捷,掳获财货奴婢颇丰,但并无真正聚歼过一支够分量的南朝禁军。两朝相争百余年,真正确立我大辽地位的,是高梁河、岐沟关、君子馆,可不是澶州之誓……”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但签书今日也见着了,咱们本以为以万余精兵,以逸待劳,击溃一支南朝马军,纵不说易如反掌,亦是十拿九稳之事……”

    “这回确是咱们失算了。”萧岚苦笑两声,“我契丹以骑射为立国之本,马战本是我朝所长,哪料得到……”

    “攻城不能克姚兕,野战不能胜李浩!”韩宝长叹一声,移目注视萧岚,“昔日宋太宗久攻幽州不克,遂有高梁河之惨败,正足为今日之鉴。这仗不能再这样打了!”

    萧岚听到这话,心中一动,望了韩宝一眼,试探道:“那晋公以为该如何?”

    “大辽所长,在于来去如风,穿插调动,待敌疲分散之时,聚集优势兵力,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击破之。但这些年,咱们打蛮夷打多了,如今与宋人交战,竟也用与蛮夷的法子来打,这阵战攻坚,对付那些蛮夷还可以,与南朝,岂非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晋公说得极是。”萧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咱们将成列不战的祖训都给忘了。”

    “如今若是依我之见,咱们当再调集所有兵力,猛攻深州,但无论攻下攻不下,打完之后,便该当撤兵了。”

    “撤兵?”萧岚虽然已经觉察到韩宝也有厌战之意,但是仍然万万没料到他竟然会对自己说出“撤兵”这两个字来。

    “不错。”韩宝却是毫无避讳之意,“若是攻下了深州,吃掉姚兕,那便是又一个君子馆,咱们这次南下,便算是竟全功了。趁此机会,能议和便议和,不能议和,便叫南朝调集军队来追咱们吧,看看这次,他们咬不咬得动南京城!若是攻不下,咱们更不当再在这坚城之下,拖到师老兵疲,坐待南朝各路之兵大聚。况且如今将士离家两个多月,正是渐生思乡之绪的时候,士气亦不可能与初来之时相提并论……与其师劳无功,不如明岁再来。”

    韩宝与萧岚并非至交,萧岚又是监战,此时他当着萧岚如此直言不讳,虽说每一句话都正中萧岚下怀,但反倒令萧岚疑惧起来。他一时疑心韩宝是受人指使,故意来套他的话,有所图谋,但心中思忖再三,却又觉得这未免过于匪夷所思——就算韩宝与耶律信勾结到了一起,无论怎么说,如今却还不到耶律信与他公然反目成仇的时候。

    转瞬之间,他心里便想过种种可能,最终还是觉得这的的确确只是韩宝的牢骚——不仅仅是对耶律信作战方略的不认同,更多的,还是对耶律信又派来慕容提婆这个使者的不满。韩宝乃是大辽有名的上将,他心里并不会真的认为自己比耶律信差多少,如果说萧岚来监战,还是循惯例——况且萧岚本人的资历亦不辱没了韩宝,那么这次耶律信遣来慕容提婆,却已是一种赤裸裸的不信任。

    这对于韩宝来说,既是一种侮辱,兴许他还看成了一种挑衅。

    而韩宝心里也肯定知道他萧岚对于这场战争的微妙立场。

    如果他是来寻求联盟的,而自己却因为猜忌而不肯表露出相应的诚意……

    想到这里,萧岚决定就算冒点小风险,也不能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从长远来看,若能与韩宝结成联盟,无疑有利于他在未来占据对耶律信与耶律冲哥的优势。

    “晋公,理虽如此,然恐兰陵王绝不肯轻易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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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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