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黄江北只在友谊宾馆待了不足十分钟,就走了,田卫东心里却留下了一系列重大的疑问。关于那套红木家具,田卫东告诉他:"东西我已经拉走了,一两天之内,我就把它变成现金,怎么交给你?是交现金?还是交存折?"
黄江北交给田卫东一张纸片:"我不用现金,请如数转到这个帐号里。"
田卫东揶揄道:"黄叔叔,真没想到,您在这方面也……也挺那个的……"
黄江北只是笑笑,就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问了问田卫明的情况。
田卫东告诉他:"您放心,人我已经控制起来了,保证他不会再上外头去给您捅漏子了。"但他提出两点。一,先不要把卫明的事捅给检察院方面。一往那儿捅,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将来再要往回收,就难了。二,卫明在林中县曲县长的老家六道河乡,还办了个汽车煞车管厂,主要的机器设备都是进口的,还花了一大笔钱,购买了外国的工艺技术。原本这个厂生产的煞车管,就是想给万方配套使用的,现在已经试投产了。"我想保留下这个厂子,用它的产品,来抵我哥哥所欠的部分债务,这样,既替林中县保留了一个企业,对万方的早日投产也不无好处。"
黄江北慢条斯理地也说了两点。一,关于你说的第二条,我看可以考虑。但万方公司最后用不用这么个乡镇企业的产品,这还得由公司方面做最后决定,别人不能包办,也包办不了。二,关于你说的第一条,田卫明挪用了一千多万公款,这么大一件事,我知道了,你要我不跟检察院方面说,要我瞒着他们,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至于将来怎么处理,还处理不处理,可以商量,首先看这一千多万的公款能追回多少。但这个问题最后也得由检察院方面做决定。
田卫东不再说话了。他不服气,很不服气,心想,你收了我四十多万港币,还说那种面面俱到的漂亮话。做婊子,还立牌坊,操!但这股气再大,也只能掖着藏着,踩在脚底下,千万不能当面戗戗。这点场面上的"规则",田卫东还是很懂的。他只是有些怀疑,怀疑这位黄先生难道真的只是一个高智商的"混蛋"?
田卫东回到那幢乡村别墅,把情况跟卫明一说。卫明高兴坏了,狂喜地叫道:"他到底还是收下了那些港币了。""住嘴!"田卫东喝住了田卫明,突然回过头来问边上那个叫"杨子"的大汉:"杨哥,章台银行系统里有熟人吗?"杨哥歉疚地说:"特铁的没有。"田卫东说:"有说得上话的吗?"杨哥想了想:"那样的还有几个吧。"田卫东把一张小纸片交给杨哥,那纸片上写有黄江北给的那个银行帐号,让杨马上去搞清楚这个帐号究竟是哪个单位的。
当然,这一天,让田卫东最心烦的一件事,还在那二位会计师那儿。后来田卫东走进那个装有电脑的房间,去问他们对田卫明在境内外所有资产核算结果,那位高级会计师告诉他,在清核过程中,又发现帐上好像还有几百万的缺口,田卫明从万方帐上拿了不止一千四百万!
六十九
田卫东又来到水上大酒家。他在后院的门前停下车,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决定向院里走去,正遇上单昭儿和田曼芳一起走出房间。田曼芳一眼瞧见田卫东,忙又跑回屋,顶住了门。她不愿见他。田卫东用力推着门:"曼姐……曼姐……你听我说……"单昭儿急了:"人家不愿见你,你怎么这么耍赖!"田卫东大声地对单昭儿说:"这有你什么事!"暗中使着大劲儿推门,门被一下推开了。田曼芳拿起自己的小皮包,就想冲出门去。田卫东一把拉住她。
单招手急叫:"田卫东,别耍无赖!松手。松手!"
田卫东倒是松开了手,但仍堵着门,对单昭儿说:"我和曼姐要谈一点儿私事,你可以问问曼姐,她愿意你在一边旁听吗?"
田曼芳无奈地看看单昭儿,于是房门关上了。田曼芳离田卫东远远地坐下。
田曼芳说:"你还想说什么?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
田卫东说:"曼姐,你应该清楚,我和你一样,恨我这一家的人。你知道,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生身母亲是我爸在章台六公区区供销联社的一个小会计。那时候,我爸恰好在六公区当区长。我这位生身母亲,是我这位父亲真正喜欢的唯一的一个女子。事情发生后,他们本来也可以像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干过的那样,把我这个小生命消灭在萌芽阶段,然后便悄悄地分手,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那样,让时间老人来慢慢消蚀他们心底产生的那份真情……其实我父亲是想这么做的,他虽然真心喜欢小会计,但他那会儿,政治上正春风得意,他绝对不会让自己毁灭在这种所谓的生活问题上。我的生身母亲,服从了他的需要,离开了章台,但生性倔强而又内向的她,却不顾一切生下了我,并把我送到了田家。正因为这一切,我起小就没被田家的人喜欢过。他们把我扔在外婆家,一直到十岁那年,我才被接回到自己家里,才开始上学。我总是被那些比我小好几岁的同班同学叫作’傻大个儿"、’傻骆驼’。上到初中,我说什么也不愿再上下去了。为这件事,我跟我家里大吵了一场,这也是后来他们越来越不喜欢我的一个重要原因。我去厂子里当学徒,后来又当了两年兵,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记得?那时候,你刚到我家来帮忙不太久,有一天,我在房背后洗头,当时家里都不让我使家里的澡缸,说我太脏。我洗着洗着,突然觉得有一只手伸到我头上帮我搓洗我那脏得不像样子的头发。当时我心里一紧,抬起头,一看,是你……你知道我当时是种什么感觉吗?除了想哭,就想狠狠地大叫一声。我想让你们所有的人都滚得远远的,我不要你们任何人的可怜。你还记得吗?当时带着满头的肥皂沫,我转过身来就走了。但那晚上,我一直也没能睡着,怎么也摆脱不了那种感觉,好像你那一双手一直在揉着我的头……"
田曼芳说:"唠叨这些废话,想说明什么?"
田卫东说:"这个家里,再没有人像你那样对我这么好。后来的那些年,你就是我的妈妈,我的姐姐,我心目中唯一暗暗依恋着的女人。我偷偷地把你该干的重活都替你干了。我偷偷地亲你的鞋子,偷偷地亲你换下来的衣服,躲在门背后,偷偷地听你说话声音……只是不敢当面对你说出这一切来。一直到那一天……我突然看到田卫明把你按倒在长沙发上……我当时觉得自己脚底下整个儿都好像塌了一样。当时,只要你叫一声救命,我一定会冲进去,一刀把那个畜牲给宰了。可你没叫……一直到今天,我还是想不通,你当时为什么不叫?我看见你在推他打他,可你就是没叫。为什么?"
静场。风声。
田曼芳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如果你今天为了从我这儿找点隐私来开开心的,那么我现在请你立即出去!"
田卫东激动地:"曼姐,你还不明白我吗?"
"我永远也不想明白你们这一家人!"
田卫东拿出一份出国护照:"我早就办妥了出国手续,也早得到了签证,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迟迟不走?"
"我不想知道!"
"所有的人、包括您那位黄江北,都以为我这次来章台是为了我这个家,是为了替我那个混蛋哥哥,还有我那个糊涂爸爸抹平问题。你应该知道,我对他们没有感情,我来章台只是为了你!"
"为我?我有什么要你为的?"
"你真没什么要我为的?"
"我没偷没抢没贪污没杀人……"
"是不是你怂恿田卫明上万方挪用那么多公款的?挪用了公款的该吃枪子,怂恿者策划者,就可以不负任何法律责任?"
"这责任怎么负?判我二十年刑?三十年?五十年?只要能把你这混蛋哥哥送上断头台,让你们家家破人亡,坐多少年牢,我也认了!"
田卫东冲过去,一把揪住田曼芳:"傻姐姐!你知道德国有个叫约翰娜·克万特的女人吗?她掌管着德国最大的一个汽车公司,宝马汽车公司。去年,正是因为在她的领导下,宝马终于赶过奔驰,成为整个德国、乃至整个欧洲最重要的一个汽车公司。你聪明。你有足够的才智和热情,你又能吃苦,你还好学肯干,只要有人帮助你,以万方为起点,总有一天你能成为中国的约翰娜·克万特……"
"我现在只想把你们家人都送进监狱!"
"那你也得先保住你自己!"
"卫东,我现在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把黄江北拉进这档子事里面,给这个世界留几个干净人……你我都是从章台这块土圪垃里蹦出来的土人。章台这地方出这么一个有头脑的男人不容易。你别去招他……"
田卫东说:"你喜欢他?"
田曼芳说:"我没那个资格,也没那个福份。"
田卫东说:"那你操那份心干啥?"
田曼芳说:"这样的心,你是不会懂的。你们田家人是不会懂的。你听我的话,离开章台,离开你的那个家,离开我……走得远远的。你会有出息的……"
"我……"
"你从小没有得到过母爱父爱。你对我的感情,只是一种变态了的男女之情。你只是想从我身上补充得到这样一种母性的温馨……"
田卫东激烈地:"不是的……"
"是的。"
"我了解我自己。"
"不。你不了解你自己。你不明白,人一生所可能产生的最大的误区,往往就是他自己。我就在我自己设下的误区里徘徊了二十年。我为了了解我自己,所付的代价,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有多么沉重。卫东,我是过来人。我了解你们男人。在我们这个父系专制社会里,几千年来,男人所遭受的扭曲,绝不亚于我们女人。女人怯懦,似乎是名正言顺的,她可以公开求助、呼吁。男人怯懦却只能把由此带来的种种痛苦深深地包藏在自己心的深处。他们无法公开,也不敢公开。他们往往只能求助于身边挚爱的情人,下意识地在自己的异性爱人身上寻找着第二母亲的影子。我可以给你母亲那样的爱,也会像一个最称职的大姐姐那样爱护你,但我不可能再给你别的。而你这样的男人仅仅有那种母性的温馨是远远不够的,你需要一个真正女人的爱。但这个,我不能给你……"
"为什么?"
"卫东,不要强迫我……"
"为什么?"
"我在你面前没法撒娇,不是你不让我撒,而是我撒不起来。实话跟你说,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你的时候,有时我也会想起你。但那决不是撕心裂肺的思念。我从来没有因为你不理我而恨你,我从来没有因为你而忌妒过另一个女人,我的心也没有因为马上就要见到你而狂跳过,更没有在你面前失去过本该失去的清醒……而一个女人如果不能撒娇,没有思念,没有刻骨的恨和要死要活的忌妒,没有疯狂的心跳,没有迷乱,她就白做了一回女人。不管别的女人怎么着,反正我不能这么做女人……""不用说了……我明白了……说正事吧。请帮我尽快找到苏群!""你们不是刚放了他?""这你就别管了!"
七十
田卫东半个小时前得到报告,黄江北给他的那个银行帐号竟然是市教育基金会的,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一眨眼间差一点让他暴怒起来。但接着,却茫然了。黄江北不要钱,四十多万港币也打动不了他。田卫东茫然了,尴尬了。把这笔钱真的划到那基金会去?田卫东还不是那种大款,搞这一笔港币,也费了老鼻子劲儿。不给行吗?顶着不给,黄江北会怎么处置这件事?四十多万是个不小的数。但这时候只能"割肉医疮"了,做个顺水人情。但也得要让黄江北得知,他田卫东是知道了这笔钱的真正去处后,大大方方拿出手的。他决定带着这笔钱,直接找黄江北,当面说清了,再堂而皇之地驱车去基金会"捐"款。霍英东、李嘉诚捐款,固然数额巨大,情景动人,但他们毕竟只捐了自己财产的九牛一毛。他这可实实在在割肉了……
但黄江北不在。一会儿,小高(黄江北的秘书)走出卫生间,正打算下班。他忙上前打听。小高知道黄市长在医院探望住了院的尚冰(黄江北之妻),但他不愿意这时候再有人去打扰黄江北,便只推说不知。田卫东说,我有包东西是黄市长急要的,能请你替我找一找他吗?小高说,不管什么样的急事,现在也不能去打扰他,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东西可以由我转交。田卫东说,不行。不是不相信你,是这东西太重要。那请便。小高说着又要走。田卫东说你知道我是谁吗?小高说,不管你是谁,这一刻也不能去打扰黄市长。田卫东说,我能借你办公室的电话用一用吗?小高说,那当然可以。田卫东说,我能把这东西暂时放在黄市长办公室里,等打完电话,再拿走,行吗?小高笑道,不是爆炸物吧?田卫东说,我炸谁?我炸谁,也不能害了我自己啊。于是,小高开开黄江北办公室的门,让田卫东把那真皮的绅士手提包放了进去。他们以为办公室里铁定地不会有人,岂不知,他们的这番谈话、举动,都让躲在暗处的夏志远和苏群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等小高把门一关,他俩赶紧地蹑手蹑脚地过来,打开那包,一看,俩人全惊呆了,花花绿绿一提包全是大面额的港币。黄江北怎么会向田卫东"收授"那么多现金?而且还全是"硬通货"。老天爷!
十几分钟后,田卫东提着包走了。又过了一会儿,小高也走了。大楼的这层真正静了,也暗了。苏群拧亮的笔式强力小手电,催促夏志远快找。而复志远这会儿却变得异常的迟钝,完全心不在焉,他只想去找黄江北澄清这一提包"硬通货"的底细。甚至苏群终于把那个"空白"本找了出来,也没能引起他的兴奋。
"快走。"苏群精细地恢复了办公室各物件的原陈设位置后,催促道。夏志远不想走了,他想在这儿等黄江北回来,请他说明那一提包钱的事。
黄江北来了。
黄江北料想夏志远今天晚间会上他办公室来取这个"空白"本儿。他打算好要来堵这位老兄的,只是被林书记耽搁注了,才来晚了一步。林书记去探望尚冰,拉着黄江北谈了好大一会儿六道河乡那个煞车管厂的事。据说是曲县长亲自给他打了电话,请他务必出面,为这个煞车管厂说说话。据说这个煞车管厂经营正常了,每年都能为六道河乡的每一户乡亲们挣回一台"小手扶"的钱。一年半光景就能保着让六道河乡全体乡亲进入小康胜境。曲县长说,我当县长几十年,从来没为自己老家的人谋过什么。六道河乡一直是林中县最穷的几个乡中的一个,眼看干不动了要退了,让我为老家的父老乡亲谋一回"私"吧,反正我这回是要赖上你们市领导了。不管咋样,万方就是得使我六道河乡煞车管厂的煞车管。万方要不买,我就让六道河煞车管厂把他们的产品全运到你们市委市政府大楼去,你们说怎么办吧!碰到这样的老同志,你说怎么办吧!林书记笑道。不过他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完全可以谅解的啊。林书记又非常有同感地喟叹道。
"夏志远啊夏志远,你是当面请着不来,背后偷着来。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手的?那本笔记本呢?在你们二位谁身上?"
夏志远和苏群都不作声。
黄江北淡淡地笑了笑,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封,又从这个牛皮纸大信封里倒出一本笔记本:"拿出来吧,你们拿走的那本是假的,这才是原来的那本。"
夏志远一愣,忙掏出自己藏起的那本。两本竟然完全一样。
黄江北笑道:"秘密到底在哪里?快说。"
苏群不语。
黄江北从原先的那本笔记本的塑料封皮里掏出一片很薄很小金属片状的东西:"秘密是不是指这个?开始我不相信笔记本真会是空白的,但在请专家作了反复鉴定后,我相信了。它的确是空白的,聪明而又狡猾的主人利用人们认知上的习惯差,没用它来记录东西,却只用它来藏起一个东西。它藏着的就是这么一个可爱的小不点儿。专家告诉我,这是一片特殊保险柜上用的电子磁卡。这类安装有电脑控制装置的保险柜,必须对它输入两组密码,再插入这片磁卡,才能打开。郑彦章掌握的那些重要东西,没有记录在这本笔记本里,实际上是藏在了那样一个保险柜里。专家还告诉我,这样的保险柜,目前,只有在保险公司里才能找得到,于是我让检察院和市纪检委一起派人马不停蹄地从省城一路又找回章台,终于在市保险公司的地下保险室里找到了这个保险柜,但是负责保险柜出租业务的同志告诉我,密码是租柜人自行拟定的,除了他本人外,没人再打得开这个保险柜,而这样的保险柜是受法律保护的。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证实它的确藏有危害国家安全的东西之前,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任何组织,用任何借口,任何方式去撞自打开它。现在我需要你们二位,特别是苏群同志告诉我,这个保险柜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开启它的那两组密码又到底是什么?"
苏群说:"我不知道。"
黄江北说:"是郑局长让我来找你的。这一点我的夏助理一定已经跟你谈过了。"
苏群说:"郑局长一定搞错了,他没跟我说过密码的事,而且这样的密码一般都很长,即使随口说了,我也记不住。"
"这密码是不是也记在这笔记本里了?"
"如果您这样认为,笔记本在您面前,您尽可以寻找。"
"看来,这本笔记本就一点用处也没了,是吗?那我们就废了它!"说着,他从桌上拿起那本笔记本就向窗前一台新买的碎纸机里扔去。苏群顿时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声:"啊……"
碎纸机疯狂地旋转着,笔记本在一点一点地变成碎屑。
苏群呆住了,他叫道:"……天哪……全让你给毁了……没人再能打得开那个保险柜……没有人再能得到那些东西!"
黄江北立即关掉碎纸机,"请告诉我,郑局长是怎么把密码记在那本笔记本里的?"
"现在再来说它,还有什么用?"
黄江北往皮转椅上一靠,拿起桌上没被粉碎的那一本:"这才是原来的那一本。"
夏志远吃惊地:"哦,天哪……黄江北,你真该去耍魔术!"
苏群瞪着黄江北,接过本子,不吭声。
夏志远说:"别急。我还有事要问你哩。你向田卫东要了几十万港币,有这么回子事吗?"
"你消息挺快。""请你跟我说实话,刚才田卫东来这儿找你的时候,我和苏群都见到他那手提包里的钱了。""我只不过跟田卫东玩了个小招子,替金库空虚的市教育基金会找了点财源……""给教育基金会的?""啊。不给教育基金会,给谁?我把教育基金会的银行帐号给了他,让他把钱划到那帐号上。谁知这小子挺鬼,派人去查明了这帐号的背景,不愿意了。刚才提溜着钱来找我,他在这儿给我打电话那会儿,你们也在吧?我在电话里劝他,还是把钱交给基金会,这也算替他哥赎罪的表现。怎么,想查一下电话录音吗?看看我是不是这么对这个田卫东说的?"
夏志远松了一口气,高兴得用力捶了黄江北一拳。
"你要帮我协调各种各样的关系。郑彦章、苏群不了解我,还有林中县的那些教员急于求成,你应该替我告诉他们,这个黄江北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他绝对轻饶不了这帮吃老百姓刮老百姓、爬在老百姓头上拉屎拉尿、还要代表党代表国家来教训老百姓的家伙。但要给他时间,让他先把自己的脚跟站稳了,到时候会发力的。你老兄倒好,不仅不做这些事,反而跟我为难……躲着我、绕开我,还煽动某种不良情绪……"
夏志远说:"你老说站稳脚跟站稳脚跟,怎么才算站稳了、怎么站才能站稳了,你心里有个明确的打算吗?"
黄江北说:"我请你猜。"
"不猜!首长揭宝吧。"夏志远蔫蔫地说道。
黄江北笑笑:"你要不猜,那我也就不说了。"
夏志远道:"你不说就算了。"夏志远果然不作声了,其实他非常想问,非常想知道黄江北的具体打算。他知道,黄江北一定已经有了一套具体的打算,他这个人不是个只说大话、只放空炮的人。他知道,连着几个日日夜夜的"磨难"之后,黄江北心里一定已经折腾出一套新"招术"来了。这是个绝不轻易认输、不肯轻易讲和的人,可以这么说,夏志远害怕的正是黄江北身上越来越变得突出的这一点:他越来越看重政治上一朝一夕的得失,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之间,显现出那种越来越浓重的政治色彩……在政治大狂潮的裹挟揉搓之中,许多人都厌烦了,退缩了,他居然还是那样地津津乐道。
可怕。夏志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但是,理智地反问一句,难道黄江北错了?在今天的中国,越来越多的"知书达理"的男女,越来越标榜远离政治、或钟情于人伦皈依宗教、或放纵自我沉湎于物欲、或商海浮沉敛财于一握之间、或书舟涉津徜徉于未知界地,以谈论社会责任为"浅薄",视所有的政治均为"污浊",难道真是这样吗?政治要改善,但真能躲得开它,排除得了它吗?十二亿人的存在,在这个并不算大的星球上,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政治实体啊。
夏志远又打了个寒颤。
"还是让我来给您老兄透一点风吧。"黄江北笑笑。"现在要做的、能做的太多!我只能这么跟你说,明年的市人代会,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机会……"
"市人代会?你还怕你这个市长得不到市人民代表的认可?"
"当然不能掉以轻心……"
"嗨,在中国你几时听说过,人民代表把上头圈定的市长候选人选掉的?"
"几时?这两年,不少城市的人代会上,已经不止一次发生过人民代表否决上头推荐的市长候选人这样的事情了。"
"在章台还有谁有那个实力跟你竞争?"
"我有实力?我有什么实力?箱子底里压着两张早已发黄的文凭就算是实力?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掉以轻心,就得失街亭,街亭既失,马谡掉了脑袋,诸葛孔明也落个兵退汉中、官贬三等的下场。一定要赶在这次人代会之前,扎扎实实地做一两件让上下都拍手称道的大事……为上上下下对我的确认做充分的准备,千万不能让马谡拒谏失街亭那样的错误,在我们身上重犯。"
"所以你才那么起劲地给梨树沟的孩子翻修校舍?"
"不。孩子们的事是应该做,必须做的,如果有谁做这样的事只是为了要拿它到官场上去做筹码,那这种动机就太肮脏了。从另一角度看,这件事也小了点,区区一个梨树沟,还不足以引起我所需要的震动!跟你说吧,我想在万方身上做点文章。"
"万方?这块骨头啃起来是不是有点太硬了?"
"啃一块软骨,何以引起震动?"
"万方的问题太多太复杂。从现在到人代会开幕,不会有太长的时间,你来得及赶在开会前,解决万方的问题吗?"
"全面解决万方的问题,肯定办不到。不求全面解决,而是在这一段短时间里,排除一切干扰,集中精力只做一件事,让万方尽快地生产出汽车来。你想想,这几年,全省上下可以说都为万方这个有上万人的大企业,伤透了脑筋。大家伙儿只看国家往万方口袋里投钱,看不到万方有任何回报。不管什么人,只要一见章台的干部,都问,你们那个万方公司到底怎么的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如果在市人代会前,能让万方生产出一百辆……不,哪怕是五十辆、五辆万方牌汽车,披红挂绿、敲锣打鼓,在全市大街小巷里这么转上一转,然后,再带着人民代表们去省城大街上美美地转上一大圈,向省委省政府送上个大红喜报,你说,那会造成一个什么局面什么影响?"
"什么影响?大家伙儿就会说,哎呀,还是黄江北这个小子行啊,就选他当市长吧。"
黄江北嘿嘿一笑:"再给你亮个底,你就不会老跟我闹别扭。处理田卫明那边的问题,也要跟这个大目标挂起钩。这小子肯定有大问题,但是现在不能抓他,不是抓不了他,就是让我抓,我现在也不抓他。为什么?因为一抓他,他挪用的那一千多万资金全泡汤了,万方白白受那么大损失,就别想在短时间里出汽车。我现在拢着他,先千方百计让他把那一千多万公款给我吐出来。即使吐不了百分之一百,我也要他给我吐个百分之八九十。我要用这笔钱,让万方赶紧造出汽车来,造不出来,我用这些钱攒也攒出个汽车来。等到人代会开过以后,我成了人民代表确认的市长,而不是哪一级领导委任的代理市长,到那时候,我再来慢慢收拾他。我跟你说过一千遍,黄江北决轻饶不了那些往老百姓眼里揉沙子的家伙!"
"如果要这样,你得及早设法调整加强万方的领导班子……"
"这个我已经在考虑中。"
"你准备换掉葛老师,还是给他另加个得力的副手?"
"今天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和苏群,不要再给我添乱,现在要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把这笔记本里的秘密,弄清楚了告诉我。然后就老老实实地待着,什么也别说。"
夏志远探过身去,问苏群:"你仔细瞧瞧,是不是你们原来的那本?"苏群迟疑了一下,翻开笔记本。翻到第三页,第三页的一个角上,有一点点很小的缺损。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仔细看,这个缺损是个规则的三角形的口子。然后在第九页的一只角上,又可以看到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缺口。苏群在一张纸上记下了"3、9"两个数字。以后,每隔几页,便能找到这样一个小缺口。他记下那相隔的页数,指着那在纸上渐渐增加起来的数字说:"这就是密码数字。"
夏志远说:"那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把
郑局长留下的东西取出来了?"
苏群说:"不行……"
"怎么还不行?"
苏群说:"我们凭着这片磁卡和这两个密码,保险公司是不能阻止我们去取东西的。但是我们现在应该想到,保险公司那儿,肯定已经有人在二十四小时地监视着,现在最急人的是,这批证据里,有一件东西千万不能落在那帮人手里。"
黄江北忙问:"什么东西?"
苏群说:"葛平的一盒谈话录音。她离家出走的前一天,曾很痛苦地找郑局长长谈过一次。郑局长把她的谈话录了下来。"
"知道她说什么?"
苏群摇摇头:"谈话没让我参加。葛平不让除郑局长以外的任何人参加,录音带我也没听过,只是听郑局长跟我说过,葛平手里好像掌握着上边的一些人的批条。当然也包括董秀娟的一些批条。田卫明就凭着这些批条,一次又一次地从万方搞走了一千多万的……"
"葛平就是因为这才出走的?"
苏群说:"好像还不完全为了这一点。她曾经遭到过什么人威胁,不许她说出她知道的情况。而且她还很可能遭受过田家什么人的强暴……"
夏志远一惊:"什么?"
苏群说:"具体情况还不是很清楚……我只是从郑局长嘴里随便听了这一耳朵。"
夏志远再问:"这也是那盘录音带里的内容之一?"
苏群说:"不是。葛平自己当然不会跟人说自己遭强暴的事。这件事是有人给郑局长写了一封匿名举报信说的。"
夏志远忙问:"收到举报信后,你们找葛平谈过吗?"
苏群说:"郑局长秘密地单独去找过一次葛平。郑局长谈完话回来告诉我,葛平显得非常痛苦,但又不肯承认这件事。就在郑局长跟她谈话后不久,她就出走了。"
黄江北再问:"这事,葛总知道吗?"
苏群叹口气道:"我想还不知道。要知道的话,他老人家早跟那些人拚了。"
夏志远说:"你们找过那个写举报信的人没有?""我们找过。费了老鼻子劲,甚至可以说基本上找到了这个写信的人……"
"谁?"苏群说:"田曼芳。"
黄江北一惊,竟然大叫起来:"田曼芳。"他问苏群:"你们认定那个写信的人是田曼芳,找过她没有?"苏群说:"找过。她一口否认写过这样的信。"夏志远问:"以后再没找她?"苏群说:"郑局长说,她一定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先别逼她,就这么搁下了。"夏志远又问:"你们到万方去找过那些批条没有?这样重要的字据,万方财务上肯定会保存起来的。"苏群说:"郑局长当然会想到这一点。但等我们下手,董秀娟他们早派人从万方把批条取走了。"夏志远问:"在清理董的遗物时,发现了这批批条没有?""可以说挖地三尺,使用了一切能使用的手段来找,也没找见。郑局长的判断是,有人又从她手里把这些批条取走了。""为什么?""郑局长的判断是,根据董秀娟一贯的作为,她不可能自作主张要万方拿那么多钱给田卫明。田卫明一定带着上层什么人的批条,逼董秀娟向万方要钱。正是这个指示董秀娟让万方给田卫明钱的人,从董的手里取走了这批原始批条。""这是什么人?"
苏群不作声了。
"田副省长?"黄江北直截了当地问。
"除了他,你觉得还可能是谁?"
夏志远咬咬牙:"这批现代流氓!按你的意见,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苏群说:"找葛平。"
夏志远诧异道:"你知道葛平在哪儿?"
苏群说,"她很快就要回章台来了。"
夏志远忙问:"你怎么知道?"
苏群说:"她已经和我联系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