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林脸一红:“别别别……马主任您别……”
马扬对那些还站在那儿不动的机关干部们又嚷了一声:“傻站着干啥呢坐下。坐下。”
“别别别别……”赵长林有些不知所措了。
“没那么贵。我们擦鞋是一元一双……”另一位老师傅红着脸说话了。
“五元。今天是五元一双。交钱。交钱。”马扬大声嚷嚷。
丁秘书一边收钱,一边安排那些跟赵长林一起来的擦鞋工人都摆开箱子,准备给机关干部们擦鞋。马扬也交了五元钱,然后坐在赵长林面前,把脚放到赵长林擦鞋箱子的踏板上。赵长林犹豫了一下,一咬牙,坐下,拿起鞋刷,正要往马扬的皮鞋上开擦,突然听马扬又叫了一声:“不行。今天不能这么擦。换个位置。换个位置。”只见马扬站起来,把赵长林扶到自己坐的那位置上,然后脱下长林脚上的那双鞋,又脱下自己脚上的那双皮鞋穿到赵长林脚上,自己坐到擦鞋的位置上,拿起刷子开始为赵长林擦鞋。
赵长林一下跳了起来:“马主任……”
马扬一下把赵长林按在了位置上:“长林,你给我坐着。”说着,他再次拿起刷子替赵长林擦起鞋来。赵长林还想起身,潘祥民走过来一把轻轻地按住了他。赵长林惶恐地看看潘祥民,又看看马扬:“潘……潘书记……马主任……没这规矩啊……”
马扬却说:“长林,谢谢你刚才说的那一番交心的话……谢谢你的支持、理解……”说着,他眼眶湿润了,话也说不下去了,哽咽着赶紧埋下头去笨拙地擦拭着赵长林脚上的那双鞋。但泪水还是流淌了出来,甚至滴到了他自己的裤面上。赵长林的眼眶也湿润了。其他的那些机关干部也仿照此样,纷纷把其他几位擦鞋工人扶正到高位上,把自己脚上的皮鞋换到他们脚上,替他们擦起鞋来。
一个月后,以这批擦鞋工人为主体的大山子市“永在岗鞋业服务铺”正式开张。员工们一致推选赵长林为经理。这是大山子开始改制以来,由下岗工人自己组织的第一家企业。开业的那一天,贡开宸和省长邱宏元亲自到场为他们剪彩,并代表省委省政府机关全体工作人员向服务铺的全体员工每人赠送了一套工作服———紫红色小立领上衣,深蓝色的裤子。那天记者们蜂涌而至,摄像机、长焦距照相机……纷纷对准了贡开宸和邱宏元,把赵长林等反而冷落在一旁。贡开宸很不高兴地指着赵长林对那些记者们说:“今天谁是这新闻场面的主角是他。是他们。不是我和邱省长是他们在开创自己生活新路,重建新生命。不要搞错对象”但大部分记者还是把摄影机摄像机的镜头和录音话筒对准了贡开宸和邱宏元。“贡书记,能不能让我们再补拍一张照片我们是×××报的。明天头版头条要发您关心下岗工人再就业的照片……刚才我们拍了一些,可能不太理想……您帮帮我们吧。要不,我们的总编大人肯定放不过我们……”几位年轻记者扒着车窗口,对已经上了车的贡开宸说道。几分钟后,贡开宸给省报总编向少怀打了这样一个电话:“老向,报纸有个倾向,你们得注意啊,不能忙着追了领导,就去追明星、大腕。领导、明星大腕都要追。但是,要特别关注普通百姓头脑里正在想的那些难点热点和焦点问题。尤其在这一阶段,更要注意这个问题。你听着,今后十天,除了中央领导的重大活动,你把头版都给我留出来重点报道赵长林那样的下岗工人,告诉我们的记者编辑,要用百倍千倍的热情,把这样的工人介绍给全省人民同时也配合支持一下大山子的工作。你把我这意思转告省委宣传部的领导,让他们立即通知全省各新闻单位,这一阶段,统统照此办理。”
贡志英这些日子四处忙着核实修小眉所说的大哥“性无能”一事。“我到大哥的劳保医院和所有开设男科门诊的医院都去查过了……”那天下了班,她赶到贡志和单独在外租住的那套单元房里,对志和说道。
“你干吗去查证嫂子说的那个‘性无能’问题你还真把她说的当真了再说,医院也不可能让你查。他们有责任保护病人隐私。”
“我当然用了些办法,也走了些关系,也使用了贡家这个特殊身份。看来,嫂子还真没瞎说,大哥还真的去看过这方面的病……”
“胡说”
“志和……我亲自翻看了病历档案……”
“她不是没有伪造过病历。”
“但是她怎么可能到那么多的男科门诊去伪造那么多份病历档案”
“……”贡志和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但他还是不相信大哥真的像修小眉说的那样,是个“性无能者”。
“……有一段时间,大哥几乎走遍了所有医院的男科门诊……”
“不可能。大哥和我无话不说。大哥如果真有这方面的痛苦,他会跟我透露的。”
贡志英心里也挺难受的:“你和大哥的确是无话不说。但大哥是一个特别负责任的人,是一个特别不愿让别人分担他的痛苦、而只愿意去分担别人痛苦的人。在这一点上,他和爸爸特别相像,他们总是给人一种感觉: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他们能解决这个世界上一切问题,一切困难,他们能承担一切痛苦,但他们从来不把自己内心的痛苦向外透露一点点,也不习惯向别人透露自己内心的痛苦。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不能向别人透露自己内心的痛苦。我早就感觉出来了,他们在精神生活方面,实际上是这个世界最孤独的人。你同意我这个分析吗”
“……”第一次听到志英能对“人”做如此尖涩而深刻的分析,志和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无法反驳志英的分析。她对爸爸和大哥的这些认识,也正是他久埋心底而又苦于不能对外倾述的。
“……不过,嫂子有一点没说准。大夫们说,大哥还不属于‘性无能’。根据他的情况,他应该属于一种心理症,是由于长时间焦虑和过度的思虑引发的……那种……那种……”
“那种什么”
贡志英脸微红起:“哎呀,就是那种……那种问题嘛。”
“阳痿”贡志和一语道破地反问。
贡志英脸大红了:“哎呀……瞧你这张嘴……”
贡志和仍一本正经地:“我们在讨论问题。快说。是不是我刚才说的那种问题”
贡志英点点头:“是的……所以……您看,大哥会不会由于这方面的焦虑,引发一种自卑,而产生了一种心理扭曲,错怪了大嫂”贡志和没作声。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能相信,像大哥那样一种人,仅仅因为这样一点并非经常出现的心理性性症,就能把自己扭曲成那样,甚至把大嫂的为人都看错了大哥跟我谈的时候非常清醒,非常冷静,非常客观,没有一句断语,只是在分析,只是在列举现象,好像谈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经历过的数十次核物理试验中的某一次似的。那一晚上,他所有的谈话没有一点牵涉私人情感,更没有一点迹象说明他怀疑嫂子在情感上对自己不忠……恰恰相反,他总是在强调,大嫂对他很好。我们都清楚,大哥在这方面特别耿直,从来不做假……也容不得别人做假。正因为这样,他才会那么激动地用一二十个小时的时间,跟我探讨当前社会上出现的这种种虚伪和贪婪的现象……那么急切地希望我把探究的目光从故纸堆里,转移到当下的生活中来……”这一回轮到志英沉默了。实事求是地说,这一年多,在嫂子修小眉身上,她并非没觉出一点“意外”的东西。比如那一回,嫂子把他们约到奥伦奇咖啡馆,她和志雄就都有同感。过去在大哥身边生活得那么拘谨本分的嫂子,在那样一个高档次的社交场合,举止居然那么坦然,自如,放松。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跷起双脚,显得那么如鱼得水。咖啡馆那个年轻帅气的男服务生来替她点烟时,她那种理所当然的神情和无意间对对方投去的那一瞥淡淡温情的一笑……都使志英和志雄暗自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