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川结束一天的工作离开医院时,已是晚上8点半过后。从三鹰站坐车,到世田谷区樱上水自己的家,路上要花30分钟左右。森川对着电车玻璃门上映出的自己的身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出了车站,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昏暗的路上,森川急着想早点回家见到女儿。女儿可菜才五岁,在附近的一所幼儿园上学。
“我回来了。”他边脱鞋边向妻子招呼,“可菜还没睡吧?”
妻子瑶子迎了出来,笑着摇了摇头。
“遗憾,今天运动会彩排累坏了,已经睡下了。”
森川“哦”了一声,累得站在原地再不动弹。
“阿良,是你回家太晚了嘛。”
瑶子小他三岁,喜欢用爱称称呼丈夫。两人结婚已经八年。当年,在医局教授的撮合下两人一见钟情,谈了一场朋友般感觉的恋爱。因为婚后一时没有孩子,瑶子曾在一家商社的秘书课工作了两年半。
见丈夫垂头丧气的样子,瑶子半是打趣地说:“不过,有件好东西要给你看。”她从餐桌上取过一张图画纸。那是可菜画的蜡笔画。
“啊,画的是我吗?”
画上,下巴剃须留下的黑点特别扎眼。
“我可不是这种邋遢胡子啊。”
“父亲的脸都是画成这样的。我去给你弄饭。”
森川走进日式房间的卧室,在女儿一旁蹲下身子——我的孩子美若天使。他止不住用指背轻抚孩子的脸颊。
“你可别弄醒她啊。”
厨房里传来了警告声。她怎么知道?森川将女儿伸在外面的胳膊放进被子里,悄悄地站起身。
回到餐厅,他看到桌上已摆放好了红烧鱼和迷你豆腐火锅。
“要不要喝点啤酒?”
“想是想,只是昨天也喝了。”
森川约束自己不要每天喝酒。只是,像今天这样累的时候,他却很想喝上一杯,于是对站在冰箱前的瑶子说道:“拿一听长罐吧。”
瑶子已吃过晚饭,这会儿便泡了一杯日本茶,坐在他的对面。
“女儿幼儿园的运动会,这次是在星期六开,你换了班没?”
“哪换得了?星期六的班很难找人代啊。”
“那,还是我拍个录像,你回家看吧。”
幼儿园的运动会明年还会有,明年无论如何不能缺席,森川想。他一边吃饭一边听瑶子说着幼儿园里的趣事。只要和女儿相关的事,怎么听都不觉得厌。
“今天来了个奇怪的病人,真够呛。”
他原本不想说的,但不知怎的还是说出了口。
“是个胃癌晚期病人,已经没药可治了。我对他说,你的病已经失去治疗价值了。他却朝我大发脾气,说我这话等于叫他去死。真不明白。”
“哦,这样啊。”
瑶子洗着碗碟,含糊其词地应着。
“对于癌症,过了一定阶段,放弃一切治疗反而更能延长病人的生存期,可那病人却一点儿也听不进去。我是为他好才直言相告,他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病治不了就对医生乱发脾气呢?”
也许是因为喝了点酒,森川越说越气。而拾掇完了的瑶子却说出了一句令他意外的话:“我倒能理解这个病人的心情。”
“怎么?”
“他有求生的欲望啊。”
“你是说,给他做只会缩短生命的治疗?更何况那是一点疗效也没有的啊。”
“也不是这个意思……”瑶子用毛巾擦着手,陷入思考,森川则急不可耐地喋喋不休起来。
“作为医生,我应该对病人采取诚实的态度,你说是吧?治不了就应该说治不了,绝不能给他做有害的治疗。你给病人说些美丽的谎言,病情照样会恶化下去。而谎言一旦被拆穿,只能给病人带来更大痛苦。而往往此时,病人也就失去了对医生的信赖。”
瑶子听了放低声音,有点儿恶作剧地问:“那,你没失去今天那个病人对你的信赖?”
大概是被戳到了痛处,森川的声音一下提了上来。
“所以我才说这病人脾气古怪啊。我是诚心诚意告诉他实情,他却因为我的话不合心意就大发脾气。我真不知道如何对待这样的病人。癌症不是一般的小病,你再怎么避重就轻,它还是会恶化的。”
今天怎么了,为这样一件小事争论不休干什么?许是为了缓和一下趋于紧张的气氛,瑶子微笑着说:“嗯,那是你阿良的信念。”
“是的,除此以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
犯得着为这样一个病人夫妻红脸?不值得。我没说错什么,可连瑶子都站在了病人一边,这真让人恼火。
见森川抿紧了嘴唇,瑶子呆呆地说:“阿良,你想多了。不管你是怎样的想法,事情该怎样还是怎样。我先去洗澡了。”
说得没错。那个病人已是病入膏肓,来日无多。所以,还是忘了这事吧。
森川一使劲,捏扁了手里的啤酒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