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仲无法忍受冬天太阳光的照射,戴上了墨镜。这副眼镜镜片颜色深,隆冬时节戴这样的墨镜给人的感觉怪怪的。
稻本召集病人的聚会在设有赫拉克勒斯之会居家护理点的日间服务所“和睦”举行。小仲按着稻本给他的会刊上的地址,在久我山站下车后,一个人步行朝南走去。
“和睦”是一幢小而紧凑的两层楼建筑。小伸正在楼外张望时,似乎发现了动静的稻本满脸高兴地从门里走了出来。
“哎呀,这不是小仲先生吗?欢迎欢迎!”
戴着墨镜居然也能被一眼认出来。
“一直等着你来呢,快请进。”
面对热情的招呼,小仲有点不好意思地颔首致礼。
走进楼内,只见会场里布置着手工制作的圣诞树,还有纸带制作的彩饰和用笔画出的圣诞老人。小仲嘴角浮出一丝讥笑:简直像个幼儿园。
待在屋里当然不用戴墨镜了,但小仲不想取下。这一方面表示他并不乐意参加这次活动,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同吉武有目光的交会。
那天稻本回去后,小仲的心里对吉武有两种互相排斥的念头在倒腾来倒腾去。既有对自己因卑劣的指摘伤害到她而生出的悔恨之意,又有对她丢下自己不管的怨恨——尽管他批判的并不是吉武。在听稻本谈论的时候,小仲还是内疚的心情占着上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怨恨的心理渐渐越来越强。所以,这次聚会他原本并不想参加,但不知怎么一回事,心里总有一种放不下的感觉,最后还是勉勉强强地来了。
会场里已聚集了几个人。小仲随意地环顾四周,发现有个手持拐杖,坐在椅子上的清瘦老人在向他招手。老人看上去年近80了,头戴一顶时尚的狩猎帽,身穿一件胸口绣有蝴蝶图案的红色运动衫。
小仲一走近,老人就用嘶哑的声音问他:“你看着陌生,是第一次来参加聚会吧?”
“嗯,是的。”
“你觉得我看上去怎么样?”
老人睁着一双灰色空洞的眼睛望着他,脸颊瘦削,嘴唇毫无血色。小仲一下想起,这就是死人的脸。
“哦,那个,非常健康啊。”
回答迟了那么几秒钟,小仲挤出笑容掩饰了过去。老人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旁边一个像是他儿媳的女子忙不迭地颔首道谢。
“谢谢你。老爷子见人总喜欢这么问。”
老人忐忑不安,该是对自己的外表没有信心吧。他很想知道死神是不是已在临近了。小仲打了一声招呼,便离开了。
接送大巴到了,门外顿时热闹起来,有几个看起来像是常客的病人熟门熟路地走了进来。有坐着轮椅的人,也有拄着拐杖的老人,还有头戴针织帽以掩盖脱发的女人,大家的表情都很开朗。患了癌症还有什么好高兴的呢?小仲想不明白。
吉武拉着一个瘦瘦的女人的手走了进来。为不让吉武看到自己,小仲连忙背过身去。他跟着其他志愿人员的引导,在最后一排找了个座位坐下。
人到齐后,稻本便上前致辞。
“各位朋友,欢迎大家来参加这次聚会。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次相聚了,因为是圣诞节,我们做了精心的准备,请大家畅怀玩乐。接着,我要向大家介绍参加今天活动的新成员小仲辰郎先生。”
毫无预兆地突然被介绍给大家,小仲顿感脸上火辣辣的。在场的20多人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看着他。小仲想取下墨镜,但他的固执劲立刻占了上风:这时候取下墨镜就是认输。最终他只是抬起屁股欠了欠身作罢。他看见吉武也朝这里看了过来,但无法看清她是怎样的表情。
活动的第一个节目是小提琴和钢琴的小型演奏会。身穿藏青色礼服的小提琴手开始正式演奏一首首曲子。从舒伯特的《万福玛利亚》、巴哈的《郭德堡变奏曲》,到《红鼻子的驯鹿》等,都是亲切熟悉、适合圣诞欣赏的曲子。
接下来是一位男志愿者扮演圣诞老人,给大家分发圣诞礼物。
“哦——哈哈哈。”朗朗的笑声让人听了有点难为情。这应该是位还很年轻的毛头小子吧?上了点年纪的女志愿者连连叫道:“扮得还真像!”“加油!”小仲打开得到的礼物,一看,是个立式相框。
下面的节目是分组交流。在志愿人员的参与下,五六个人一组聚在一起交谈。稻本安排小仲加入一个男女各三人的小组。吉武被分在另一个小组。小仲想,还是和她打个招呼吧,但随即,那股无聊的倔强劲又上来了:刚才稻本已介绍过,她应该知道自己也在这里,那就应该由她主动来和我打招呼。
在被围成椭圆形的椅子上一坐下,稻本就要求各人做自我介绍。小仲干咳了一声后,用嘲讽的口吻说:“我是两个半月前医生判定只有三个月可活的小仲。”
他原本想,要是有人发笑的话,就回以一句“这不是件好笑的事”,但结果谁都没笑。同组的人中,其他两个男的,一个患肺癌,一个患直肠癌;三个女的分别患的是肝癌、乳腺癌和脑瘤。患脑瘤的女子只有26岁,患乳腺癌的女子也仅40多岁,癌细胞都已经转移到骨头,现在靠吗啡止痛。
“最最担心的事就是检查时发现复发了。”
“怕副作用而停止治疗也是件恼人的事。”
“我最怕的是吗啡止痛也没用了。”
小组交流不设主持人,以杂谈的形式进行。稻本也尽量不插嘴。
自称已76岁的肺癌病人微笑着说:“我已动过三次手术,整个左肺被摘去了,是名副其实的‘片肺飞行’(单引擎飞行)。刚开始时上个厕所也气喘吁吁,后来反复进行上下楼梯训练,才慢慢好转,现在登上二楼不成问题。这说明即使上了年纪,只要坚持锻炼,还是有效果的。”
“我切除肝脏只有两年,现在就担心会复发。听说复发的话会出现黄疸,所以我每天早晨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眼白。有时候因为睡眠不足眼白有点黄,我就心神不定了。”
对这位60多岁女病人的话,大家深有同感。小仲也不禁想起当年手术之后担心复发的焦灼心情。听着其他各种他也曾有过的体验,小仲的心情慢慢放松下来。
“当被告知患了乳腺癌时,我脑子一片空白。而且癌细胞已转移到骨头,无法手术了。我一下无法接受,正在不知所措时,那个医生却催我快走,说是后面有病人等着看病呢。那个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好悲催。”
“没人性的医生。”
小仲不由得叫了一声。其他人也都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受此触动,小仲略微激动地说起了自己的经历。
“我也遇到了缺德的医生,遭到了最无人性的对待。当抗癌剂已无效果时,那个医生说,没法治了,你还是想做啥就去做啥吧。有这样说话的吗?既然被告知只能活三个月了,那我还能做什么爱做的事呢?那个医生还年轻,一看就是个令人讨厌的臭知识分子。摆出一副自己并没什么恶意的态度,却从不考虑病人的感受。现在,这个医生恐怕早就忘了我的事,正过着他轻松自在的日子吧,可我却忘不了啊。你已经没法治了,这个说法不等于在说你可以去死了吗?”
“是呢,我也碰到过这么说话的医生。”
“为什么这些医生都不体谅病人的感受啊。”
乳腺癌女病人和直肠癌男病人先后说道。小仲一激动,把后面发生的事也说了出来。在大学附属医院做第二次诊断时,因为治不了而不被接受;到抗癌药物治疗专科医院去治疗被当作获取论文数据的实验品;因受不了副作用折磨的痛苦要求中止治疗却被赶出医院;现在正在私人诊所接受免疫细胞疗法,不得不付出高得惊人的治疗费……说着说着,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
“过了新年检查,就等最后的治疗结果了。”
大伙儿听了都一脸真诚地点着头,没有一个人是只说说宽慰话、给点口头鼓励就算了的。这让小仲真切地感受到,受癌魔折磨的并不是他一个人,大家都在忍受着相同的痛苦。他禁不住流出了眼泪,摘下墨镜用手去擦拭。但是,越是想忍住,眼泪越是不争气地流出来,紧咬牙齿也没能止住感情爆发,以至最后呜咽出声。他能感觉到大家都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先前遭受的痛苦、悲伤、绝望和委屈,现在都像暴风雨一样,在脑海里呼啸、翻腾。小仲埋首放声痛哭。那是一种感情终于得到宣泄的痛快心境。
哭了一阵后,他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稻本悄悄地递过来手帕,小仲轻声道谢后擦去了眼泪。他把墨镜放进胸前口袋里,因为觉得没必要再戴了。
小仲不经意地抬起头,发现吉武正朝他看来。他满怀真诚地点了点头,随即就有一种附体邪魔退去的感觉。吉武踌躇了一下,也连忙点头回礼。
分组交谈超过了预定时间,稻本宣布节目结束。
“接下来,让我们一齐高唱那首结束时常唱的歌吧。”
小型演奏会上弹钢琴的女子开始用力奏出歌曲的前奏,是《给我翅膀》。这首歌小仲并不陌生。活动开始发给的节目单上写着歌词。
——现在,我的愿望若能实现……
小仲满怀真情地唱着,心情之虔诚,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唱到低音部分时,他和大家一起用力唱出声来。除了生气发怒以外,他已有好多年没有这样尽情放声了。这么一想,小仲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合唱之后,大家用掌声结束了晚会节目。人们依序朝门口走去。在等待接送大巴到来时,小仲走近吉武想寒暄几句。
“好久不见,最近可好?”
“嗯,谢谢。真的是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吉武不好意思地耸了下肩膀说。
“今天真高兴,多亏稻本女士的周到照顾。”
小仲原本是想婉转地向吉武表示歉意,但话一出口又觉得说得不妥帖。吉武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是还在生我的气?不像,似乎是在为什么事为难。
奇怪。
突然,小仲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想起刚才那个一脸死相的老人。
“吉武小姐,你看我人怎样?”
小仲竭力稳住声音问。
这一问出乎意料。吉武仰起脸,闭上眼睛,但旋即又挤出了笑容。
“那个,看起来气色很好啊。”
小仲顿觉脚下的地面在开裂,身子像被阴冷的黑洞吸住似的往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