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水拍局长退二线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
阎水拍局长退下来后,谁来接他的位子?
第一种可能是市里派一个局长来。这种可能性有,但不大。因为阎水拍局长在全局大会上向同志们讲,市里若派一个局长来,他就占着位子不退休,看他们能把我老阎怎么样。阎局长说,他的这个意见已向市委组织部长、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市长、市委书记都讲过。阎局长接着说:“我退二线了,解甲归田了,可我不能对同志们不负责任啊。我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将这个关口把好!”阎局长说到“关口”二字时,有力地挥了一下手,还真有那么点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再若派一个局长来,将大家一下就捂死了。从咱们局内部产生一个局长,大家又能跟着跑一圈。所以我必须将市里派局长来的想法堵死,这是我的责任。大家的责任呢,就是充分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利,在现有的副职里选一个同志出来,做我们玻管局的下一任局长。大家要站在我们玻管事业长远发展的高度来考虑这个问题,要有一种历史的责任感,摒弃个人恩怨,最终投下自己神圣的一票!”
阎局长说到这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继续讲:“从我们局近些年的干部使用看,我在选人用人上把握了‘德、才、绩’三字,基本做到了‘公’字当头,‘以德入围,以才入选,以绩取胜’。这几年使用了几个同志,马方向同志、赵有才同志相继走上了处级领导岗位,陈奋远同志更上了一个台阶。实践证明他们是完全称职的。还有一批同志担任了科长、副科长,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从心里讲,我对每一个同志都是爱护的,甚至是呵护的!一草一木总关情啊!”——阎局长信口借用了一句郑板桥的诗,用以说明他对全局同志的“呵护”程度,这句诗用在此处也算贴切,可惜他没引用准确——原诗是“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他将“一枝一叶总关情”说成了“一草一木总关情”。虽然“枝叶”与“草木”形容局里的这些同志,区别不很大。可严格说来,还是有所区别的——枝叶在树上,草木在地下。
阎局长此时继续讲下去,他说:“在干部使用问题上,充分让大家行使了民主权利。马方向同志,赵有才同志,包括陈奋远同志,都是大家投票推举上来的。在这一点上我扪心自问,做到了襟怀坦白,不徇私情。大家不投他们的票,我使出吃奶的劲,马方向也做不了副局长,陈奋远和赵有才也做不了主任。当然对某个同志偏爱一点儿,平时看重一点儿,也是有的,谁能没个好恶?谁不想将一碗水端平?可端着水走的时候,脚步一轻一重,还是会洒出几滴嘛!可我个人的偏爱决定不了大家的意志,我纵有再大的权力,投票时也只有一票!我这一票和陶小北、鱼在河同志的一票有区别吗?没有!和小高小胡小牛小马小虎同志的一票有区别吗?也没有。实践证明,我们局这些年在干部选拔使用上,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要求,坚持实行严格的民主测评,民主推荐,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是十分正确的,经得起历史考验的。我想今后不论谁做了局长,这一条都会坚定不移地坚持下去的!”
阎局长略作停顿,环视了大家一眼,又讲:“我阎水拍在玻管局这么多年,成绩不能说大,功劳不能说高,但在玻管事业整体下滑的严峻局面下,我们的事业还是发展了,起码摊子给大家守住了!这个事实我想大家也都承认。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有时专断一些,这些年来,说过一些错话,做过一些错事,批评过一些同志,批评的过头一些,对被批评的同志的感情就是一种挫伤,甚至伤害,为此我深感内疚,借这个机会向这些同志道歉,希望你们不要耿耿于怀。但有一点我是坦然的,也是可以自慰的,无论批评谁,全都是为了工作,为了我们玻管事业的发展。没有从个人恩怨出发,打击报复过某一个同志,这一点,同志们也是有目共睹的。”阎局长讲到这里动了感情,声音有点哽咽。大家见阎局长眼圈发红,心里一热,也有点不好受。
在阎局长即将退居二线时,同志们才发现,其实这是一个不错的老头。虽然有时脾气大一点儿,生气了像刁德一一样“一点面子也不讲”,但老头在大事上把握得准。几年之内,修起两栋家属楼,分房方案已公布,同志们即将住上新房。按最初确定的分房方案,有五个人不具备分房条件:老乔、小高、小苏及两个下海的同志。恰好又多出五套房子,牛望月建议,将这五套房子卖掉,卖房子的钱局里留一部分公用经费外,其余给大家发福利。方案到了阎局长那儿,阎局长一看就否定了。局务会上,阎局长是这样讲的,他说:“任何事情,理上讲得通,情还要过得去。这个分房方案符合第一点——理上讲得通。局里建房之初确定的具体分房年限是某年某月某日,那时小高还是临时工,没有正式调进来,按理不给他分房,他也不能嚷嚷,任何事情得按规矩来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可现在小高毕竟调进来了,离那个规定时间也就差几个月。小伙当临时工时,找不下对象,那时候小伙是欲哭无泪啊!现在找下媳妇了,结婚了,可再哭还是无泪——在外面租屁大(屁大是多大?)一间破房子,媳妇天天跟他怄气,脸都抓破过几次了,大家没有看见?既然是局里同志,成为我们玻管大家庭中的一员,就是我们的孩子、兄弟,大家要设身处地去关心他,使他处处体会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工作起来才有劲头。局里没房子,不分给他理所当然。房子放在那儿,不给他分,让他看着眼馋,大家想一想情上能不能过得去?剩下这五套房子都在顶层,能卖几个钱?即使卖了,也不可能分光吃净,大家每人也就得两三千元,可深深伤害的却是这五个同志的感情!大家掂量掂量,哪个轻?哪个重?包括老乔同志,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同志,在玻管局看了一辈子门,分他一套房子有什么不应该!”
阎局长一番话,又将大家说哑了。牛望月甚至懊丧地拍了拍后脑勺,恨自己一些简单的道理,怎么总在事后才明白。
也许有的同志会说,阎局长这些年,花了局里不少钱,有功也有过。此话不假,这些年局里是花了不少钱,有时简直有那种“花钱如流水”的感觉。可这些钱又不是阎局长一个人花了。修家属楼,局里从小金库里拿出近二百万元补贴进去,买了价格昂贵的土地。每套房子大家只出八九万元,转手能卖二十多万元,净赚十余万元。买两辆小汽车是花了六七十万元,可小汽车阎局长又没有开回他家。阎局长和大家开玩笑说,他已让儿子去给他选一辆结实一点的自行车,市里一宣布他当咨询员,他立即骑自行车上下班。每年局里招待费得开支二三十万元,可又不是阎局长一个人吃了!撑死他能吃了这么多?大家哪一个人没跟着吃过。包括老乔,就盼着节假日局里聚餐,他就不用在传达室那间小房子里那个小火炉上费力地做饭了。有时风向不对,小火炉向外冒烟,薰得老头泪眼婆娑的。有一次土豆片都切好下锅里了,听说局里聚餐,老头将刀扔在案板上拍拍手,眉开眼笑跟着大伙就往门外疾走。蓝天大酒店,白云大酒店,迎春大酒店,惜春大酒店,市里近两年来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这些大酒店,老乔哪儿没去吃过。初次去蓝天大酒店聚餐时,老头不敢乘坐电梯,以为那东西是个老虎,迈进那一步就一口将人吞没了。可老头现在多老练?进电梯后也像那些大款一样,腰板尽量向后挺,手扶在肚子上,气定神闲地看着楼层显示屏,一副“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表情。有时眼光不慌不忙向左一瞥,你从他眼神里看到的是“当家作主”四个字;有时眼光不紧不慢向右一瞥,看到的又是“舍我其谁”四个字。你将这八个字刚看完,老乔已步伐稳健下电梯了。门迎小姐笑容可掬,依傍着老乔带他向前走,嘴里甜蜜地说着“老板请”几个字。那时候的老乔,差不多有了惠五洲书记和郑向洋市长的神色——一副“五洲震荡风雷急”、“冷眼向洋看世界”的表情,哪里还能看出龟缩在玻管局传达室那个老乔的神色——祥林嫂一般,眼睛间或一轮。
我刚调到玻管局时,紫雪市只有惟一的一家三星级酒店——蓝天大酒店。转年市中心又戳起一座更气派的大酒店——白云大酒店。十六层高的楼直刺云天,楼顶圆圆的造型仿佛阎水拍局长的两片嘴唇,伸长脖子要去与“白云”接吻似的。再看云端里,李小南那小蹄子正身披霓裳羽衣,脚踩祥云而至呢!阎水拍局长退二线的前一年,迎春大酒店和惜春大酒店又拔地而起。第一次去迎春大酒店聚餐时,看着大堂里那些服务员像《红楼梦》里的丫环一样跑来跑去,裙衩摆动,青春的大腿放射着诱人的光芒,我心里还在想:可不能再建一座“探春大酒店”了,那不就把“大观园”搬紫雪市来了?没想到被我不幸“言”中,转年我们紫雪市果然又有了“探春大酒店”。“蓝天”、“白云”、“迎、惜、探”,宛若五朵姊妹花,在我们紫雪市的白天和晚上争奇斗妍,将“市场经济”这张脸涂抹得五光十色,煞是好看!更有趣的是,“惜春大酒店”旁边又新开了一家“林妹妹理容院”(理容指理发美容)。某天我在“惜春大酒店”开毕会,小虎带我去“林妹妹理容院”的小包间里做了一次全身按摩。按摩小姐拿小拳头在我身上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敲打时,我突然将小姐光洁的脸蛋捏了一把说:“你告诉你们老板,我给你们这个‘理容院’对了一副下联,旁边再若开一个分店时,可用此联——‘宝哥哥打炮房’。”
这当然是我一时恶作剧,“宝哥哥打炮房”当然没有开,若开了,曹雪芹先生即使在阴曹地府,也会悲愤交加地将这个利欲薰心的老板告上法庭的——因为这侵犯了曹先生的知识产权——将贾宝玉变为粗俗不堪的薛蟠了!
令人惊异的是,“宝哥哥打炮房”没有开,我们紫雪市却突然出现了一个“西门庆大酒店”!千真万确,那天我按摩毕坐上小虎的车,正准备回玻管局,突然街道两侧林立的饭馆中间,有一块牌匾招了一下眼。我让小虎放慢车速,打下车窗玻璃一看,确实是一个“西门庆大酒店”,那牌匾十分扎眼。这也太不堪了!莫非我们紫雪市的妇女都成了潘金莲和李瓶儿?恰巧在我看到牌匾的前后几天,另一个人乘车路过时也看到了牌匾,这个人是郑向洋市长。郑市长当时皱了一下眉头,第二天工商局就去找茬儿,不知谁出主意,改作“喜门庆大酒店”了事。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阎局长不是“圣贤”,有点小的“过错”谁又能揪住不放?那次声势浩大的机构改革,别的局机构砍的砍,撤的撤;科室合的合,并的并,叫苦连天,怨声载道,阎局长却拼全力保住了玻管局的科室,并且乘势增设了“局工会主席”和“纪检副书记”两个职位,真是彼消我长、彼退我进啊!更令人叫绝的是借机成立行管办这一神来之笔,不仅安排了陈奋远、赵有才,还为局里凭空争来了二十万元经费。过去市财政除拨付局里“人头经费”外(每人每年两万元),每年只给玻管局安排三十万元业务经费。阎局长一次一次不辞劳苦跑市财政局,终于将业务经费增至四十万元。这可是财政拨款,旱涝保收。由三十万元到四十万元,阎局长跑了五年。没办法,市里财政紧张啊,有的县干部工资都发不出来呢。可成立一个行管办,不跑不争,市财政每年预算了二十万元业务费。一里一外,局里的业务费就成了六十万元。有了这六十万元,同志们报销差旅费才有了保证。否则阎局长签上“准报”二字,康凤莲那儿没有钱,还不等于一个破产的老板开出了一张空头支票?
而且还有那个“小金库”。早年“一玻”、“二玻”红盛时,局里在小金库里“藏”了六百万元“管理费”。修家属楼征地用了二百万元,这几年“杂支”二百万元,现在“库”里还有近二百万元给下任局长留着呢。阎局长退二线前,又给同志们每人发了三千元“增收节支奖”。一桩桩、一件件,屈指数来,阎局长给大家办的好事还少吗?
因此局里同志对阎局长竟产生了一些恋恋不舍的感情,阎局长眼圈发红时,大家眼圈也有点发涩。
但大家眼圈很快不发涩了,因为大家已开始这样思考问题:阎水拍局长好也罢,歹也罢,已成为那种“历史”。“历史”是供人凭吊和瞻仰的。即使写在教科书上,轻轻一翻,也就过去了。玻管局的同志对康德的哲学思想还是有一些研究。康德认为,事物的本体和现象之间存在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人只能认识处于鸿沟此岸的事物的现象,即知识的此岸性;而不能认识处于鸿沟彼岸的事物的本体,即知识的彼岸性。阎局长已搭乘一只小船,抵达玻管局的“彼岸”。既然“彼岸”是不可认知的,谁还会去劳心费神关注他呢!玻管局的同志现在关心的、放眼而望的只是“此岸”——谁将成为玻管局的“此岸”——谁将接阎水拍成为新的玻管局长呢?
既然市里不会派一个局长来,就会在局里产生。论资历,应该是余宏进副局长。余宏进虽已五十四岁,市里规定五十七岁退二线,还可以干三年。余宏进副局长此生时乖运蹇,官运不济,给两位局长做副局长,一做竟做了二十年!仅阎水拍局长,就在他头上坐了十五年。阎水拍1981年初任玻管局长,1995年底退二线,不是十五年是什么!难怪阎局长对别人说起自己这一生,常常感慨万千。或从十五北防河——想当年他曾何其风光——竟和省长站在同一起跑线上,那么年轻就担任了正县级局长!每每说到这里,阎局长嘴角就会露出一丝欣悦、还有一丝得意的微笑,(共是两丝!)掰着指头细数他任过的职务:一年统计局长,一年丙县县长,三年丁县县委书记,三年戊县县委书记。阎局长已将四根手指头挨个掰了回去,剩下最后一个小指头却掰不回去了——因为这个微微弯曲的小指头若掰回去,阎局长就得像戏说乾隆一般,“细说”他的“玻管十五年”——这就到便至四十西营田了——不堪回首啊!与“北防河”的风光十足、风头正劲比起来,“西营田”这十五年真是黯然失色!由于一二三玻像多米诺骨牌一般相继垮台,玻管事业就像遭抄家之后的宁国府一样,江河日下,一蹶不振。阎水拍本应是一条在大江大海里腾跃的鲸鱼,现在却只能搁浅蛰居在玻管局这条小河沟里,与余朱姬牛这样几个没头没脑的家伙玩来玩去。这几个家伙凑在一块儿简直是那种“天作之合”。余宏进是装睡的人叫不醒,姬飞是咬人的狗儿不露齿,朱锋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牛望月是先下米儿先吃饭。这几个家伙虽了无趣味,却不是那种省油的灯——即使是那种省油的灯,也从来是灯台不照自,有理没理只管直着脖子和阎水拍嚷嚷,有时还像脑子缺根弦的婆娘一般胡搅蛮缠——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令阎水拍局长心生烦恼!所以一说到玻管十五年,阎局长嘴角就会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有时还会牵动面部神经,导致脸部横纹肌不易察觉地搐动几下。
对余宏进来讲,阎水拍简直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坐在他头上就不想下来了。十五年来,又是拉屎又是撒尿的。
在玻管局这么些年,阎水拍做事考虑过别人——比如余宏进的感受吗?余宏进会悲愤地回答:没有!玻管局多年来就是一个“一二三四”的“局势”:一手遮天,二犬狂吠,三朝元老,四面楚歌。一手遮天是阎水拍,二犬狂吠是某某和某某,三朝元老是余宏进,四面楚歌是余朱姬牛。余宏进岂止是玻管局的三朝元老,他从
弱冠之年一参加工作就在玻管局——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这个给余宏进“裹头”的“里正”,是他那位毕生在一所像“夹皮沟”一样偏僻的农村小学担任民请教师的卑微的父亲。余宏进作为邓世清(后面将提到这个目前对读者来讲尚显陌生的倒霉的家伙)的“同学”,在三年困难时期的某一年,从紫雪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当时正如日中天的玻管局时,饿得身子发软的老汉从菲薄的民请教师补助中咬咬牙拿出一元八角钱,给儿子买了一顶当时十分时兴的鸭舌帽(也叫前进帽)。去玻管局报到上班这天,老汉将同样饿得小脸发黄的儿子拉到身边,虽未像古代那样以皂罗三尺作头巾为儿子裹头,却将那顶鸭舌帽端端正正给他戴到头上,语重心长地说:“宏进呀!乃父无能,一生窝囊,吃尽了苦,遭尽了罪,受尽了气!乃父惟感欣慰的,是勒紧裤带将你培养成才了!你现在分配到了玻管局,那可是紫雪市赫赫有名的大机关啊!一定要努力工作,天天向上;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做出成绩,早日进步——有朝一日即使当了局长,也不能忘本!而要时刻保持咱贫下中农的本色,保有为人民服务的好思想,永葆革命青春,胸怀全球,放眼世界。要时刻想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受难,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心红眼亮方向明,革命路上不松劲,泰山压顶不弯腰,勇往直前闷头冲!为打败美帝国主义、解放全人类而斗争!”
余宏进周周正正戴着那顶鸭舌帽,在六十年代初期的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走进玻管局政秘科那间大办公室时,年轻的心房里牢记着父亲的嘱咐,青春的面庞上闪耀着鱼在河和冯富强面对阎水拍那样的表情,像《围城》里方遯翁叮嘱儿子方鸿渐那样,在玻管局“咬紧牙关,站定脚跟”,终于干成了一名副局长。正当他像一名横渡长江或黄河的勇士一般,在激流中猛凫了一阵儿水,昂起头喘了几口气,挥臂俯首准备接着再凫——勇往直前闷头冲时——抬头一瞧,却见一只拦路虎,还有一块绊脚石——拦路虎是阎水拍,绊脚石是陈奋远。阎水拍到玻管局任局长时,还顺手从县里带来一个办公室副主任陈奋远——仿佛他不是到玻管局赴任,而是牵着小儿子的手到公园里玩。就像日后宋祖英唱的那首歌——余宏进的“好日子”至此到头!被阎水拍像公安人员抓小偷那样逐进一条死胡同,跑又无处跑,墙又跳不过。陪伴阎水拍这十五年,余宏进早已烦躁地将头上三尺皂罗做的那顶鸭舌帽扯掉。对余宏进来说,这十五年比万恶旧社会的长夜还要漫长——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难道阎水拍不是这个舞翩跹的魔怪吗?)这个魔怪简直把余宏进当做是《白毛女》中的喜儿了,又从那条死胡同里将他逼进那个黑森森的山洞,硬是将余宏进一头黑油油的头发在山洞里熬成个“白毛男”——自从阎水拍上任后,余宏进的头发渐白。(可真是归来头白还戍边!)八十年代还夹杂一些黑发——前半期黑多白少,后半期白多黑少。进入九十年代,放眼紫雪市,“蓝天”、“白云”出现了,“迎惜探”开始“竞春”了,“五朵金花”怒放了,可往玻管局大楼里一张望:余宏进的脑壳全白了!
每当看到余宏进副局长那个洁白的脑壳,玻管局的同志就更增添了对黄世仁的无比仇恨!难怪当年演出《白毛女》时,愤怒的观众会扔石子打台上那个扮演黄世仁的演员——该打!
面对人生的最后一次机遇,余宏进副局长表现出一种淡然:“让组织去决定吧,我已经无所谓了。”他对局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志说。
口里这么说,心里却在想:这次“组织上”总得给我老余点公道吧?莫非还要将我逼进山洞?还要让我再做一次喜儿——想到那个令人恐怖的山洞,余宏进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心想:即使被黄世仁奸污,也不能再进那个山洞了!
“是不是应该争取一下?”关心他的同志这样说。
“算了吧!该你的,是你的;不该你的,争也不是你的!”嘴里虽这么说,余宏进副局长早晨上班前在市委旁边的“世纪广场”练完“祥功”,还是去市委跑了几趟。据和他关系近的同志说,余局长该找的人都找了,该说的话都说了。
在玻管局的几个副职里,资历没人可与余宏进副局长匹敌。若完全按资历选拔这个局长,当然应由余宏进副局长来做。可若按目前在局里所处的位置选拔,陈奋远主任又占有明显优势。
自从上次机构改革阎水拍局长让陈奋远主任像跳木马一般,摁着余宏进的脑袋一跃而过之后,陈奋远主任就成为局里名副其实的二把手。论级别,陈奋远主任已是正处级。由行管办主任到玻管局长,只是“平移”,并非提拔,不需要组织部重新进行考察。有这一个行管办主任,陈奋远已“得风气之先”。年龄只有五十岁,虽不是年轻干部,但尚未像廉颇那样垂垂老矣,也算年富力强,据说饭量与年轻人并无多少差异,排泄功能也十分正常。这几年辛辛苦苦给大家盖起两栋家属楼。征地时为将地价由每亩五十万元降到四十九万元,连夜去找小苏他爸——那个村支书,一脚踩在下水道里,腰都扭伤了。盖房这几年,他风里来,雨里去,在工地上跑了多少趟。小苏没调来前,他和余宏进、朱锋、姬飞、牛望月五人共用那辆“二一三”,他用车多了,和其他人难免形成矛盾,牛望月眼睛瞪的“牛卵”那么大,其他人心里也有看法。陈奋远主任大人大量,后来干脆不再用“二一三”,骑自己的摩托车没明没黑在工地上跑。直到房都盖起半截了,才坐上小苏的桑塔纳。局里有不少同志直到分房时才第一次去工地呢!对这些同志来说,惊讶之情难免溢于言表,有的人就会像杜甫那样感叹——“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没有陈奋远主任,你们“呜呼”个屁!
因为这两栋家属楼,陈奋远主任“得风气”之时兼“得人气”——局里不少同志认为,新一任玻管局长非陈奋远莫属。家属楼交付使用后,陈奋远主任已回到四楼那间“尘封”几年的办公室,门庭竟有“若市”之感。
更重要的是,阎水拍局长给市委推荐的局长人选也是陈奋远,他的意见十分明确。市里领导询及余宏进,阎局长回答说:“余宏进同志是个不错的同志,多年来为玻管事业任劳任怨,只是年龄有点偏大!”
让陈奋远做局长,这是阎局长明的一手,他还有暗的一招呢。他已跟组织部长数次“沟通”,初步确定由马方向接任行管办主任。阎水拍局长私下已给马方向交了底。他对马方向说:“奋远做局长,你做行管办主任兼常务副局长、党组副书记。奋远做行管办主任时,因当时机构改革,为减少职数,将他的副局长免掉了。从那时起我就没让市里再配党组副书记,一直给你留着——只有做了党组副书记,才是名副其实的二把手嘛——他余宏进啥时做过党组副书记?这次我又跟‘编办’(编制办)将上次减掉的那个副局长名额争取来了,让你一肩挑两头,再玩个一箭双雕:既解决了你的‘名分’问题(指副处升正处),又将余宏进再次‘镇压’,我阎水拍也就能安然退二线了。”接着阎水拍又指指墙壁(隔墙为余宏进办公室)对马方向说:“他还以为这次‘搬正’不存在啥问题了,即使陈奋远当局长,行管办主任怎么也该他做了!做?做梦去吧!再过三年,在‘副处’岗位上退二线吧!让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指朱锋、姬飞、牛望月)做行管办主任,也不能让他余宏进做!”阎水拍局长一说到余宏进,就恨得咬牙切齿,说话的语气十分斩截,有种“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味道。
阎局长让马方向做行管办主任兼常务副局长,属于“秘密运作”,下面同志并不知情。因此,陈余之外,马方向有无可能做局长?下面也有议论。
一些同志认为,马方向也有可能做局长。人事任命的最大神秘之处就在于,常常会出现一些不期然而然的结果。但
大多数同志认为可能性不大。从组织的角度考虑,也不会如此安排。若如此,陈奋远主任和余宏进副局长就会“化敌为友”,联手与新局长作对。这两个人联起手来,力量还是不可小视,他们毕竟在玻管局经营多年。余宏进固然不足挂齿,但那是因他孤掌难鸣,一旦搭上陈奋远这个结实的梯子,双手依托在朱锋、姬飞、牛望月两肩,登梯而上时,双脚立马会有力起来。出现这种如鸡蛋直立般不稳平衡的局面,新局长纵有英雄本色,也难显其能,甚至会被掣肘。如此,工作怎么开展?
至于朱锋、姬飞和牛望月,当然毫无可能一步到位担任局长。他们若想一下跳到陈奋远和余宏进头上,至少得有孙悟空那样的本领,而他们不仅不是孙悟空,连个沙和尚也算不上。他们自己也毫无做局长的想法,只是想借机按部就班往前挪一挪。可阎水拍最初挪都不准备让他们挪,欲再踩他们一脚——将赵有才“跳”过来做副局长,一脚踩三人,这一招更狠。这三个人仿佛嗅到了一点味道,或者是相伴多年揣摩出阎水拍关键时刻善出狠招。三人一边“八仙过海”——暗中在上面做工作,阻止阎水拍出此招数,一边在局里对阎水拍笑脸相迎,顶礼膜拜,百依百顺。他们知道和阎水拍硬掰,再加三人也不是阎水拍的对手。所以在阎局长退休那一阵儿,朱姬牛又玩儿“两个凡是”——“凡是阎局长拥护的我们就拥护,凡是阎局长反对的我们就反对!”那段时间,阎局长几乎有一种做了皇帝的感觉,一天到晚如沐春风。人之将退,其心也善,其手也软。这一软,阎局长才打消了再踩三人一脚的念头,没有将这一构想付诸实施。
谁做新局长?“冰山一角”露出:陈奋远排第一,余宏进排第二。其他人退出。非此即彼,非陈即余,局里的同志们普遍这样认为。
我们玻管局的“局势”又有点微妙起来。
陈奋远主任和余宏进副局长各带一支人马猫着腰向我们玻管局大楼包抄而来。一边发起进攻,一边还在不停地喊话,做群众的鼓动工作。两人又像蓝天大酒店和白云大酒店的总经理,到我们局里来招大堂经理,一方给陶小北许诺月薪多少,一方许诺年薪多少。转而两人又招保安,一个给小胡小高表示,可挣高于玻管局两倍以上的工资。一个给小牛小马做工作,工资高且不说,酒店还给每人交付了数万元的养老保险。
局里的几十个同志间起了一阵骚动,骚动过后即是分化。然后兴奋地夹杂在两支队伍中,招展着各自的旗帜,在暮色中向远方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