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夏可可这边的情绪还没安定,陆玉那边,又在制造麻烦了。
江北省教育厅。一场特别会议在这里召开。
负责召集此次会议的,是省教育厅厅长、党组书记李希民。张朝阳中枪事件发生后,公安厅和教育厅采取紧急措施,一方面严格控制消息,防止消息向外界无节制地扩散,引发不必要的争议。另一方面,教育厅协同公安厅,成立调查小组,对中枪事件展开调查,同时负责这件事的善后。今天这个会,既是情况通报会,也是处理意见征求会。
参加会议的,除两厅领导外,还有长江大学校长吴潇潇,一名主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学生会代表陆玉。江北商学院作为合办单位,也派出一名副校长参加。按照调研组的建议,黎江北也列席了会议。
李希民先是向与会者通报了医院对张朝阳同学的救治情况,李希民说,意外事件发生后,省教育厅跟省公安厅十分重视,按照省委、省政府领导的指示,立即对伤者进行抢救,军区医院发扬人道主义精神,对伤者全力救治,眼下伤者已脱离生命危险,相信他一定会恢复健康。接着,李希民就这起事件发生的原因作了如下阐述:“这是一起典型的非法聚众扰乱社会公共秩序事件,事件发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一条,与我们高校对大学生疏于管理有关,重教学、轻思想,特别是在人生观、世界观的教育上,个别院校还存在严重问题。这起事件提醒我们,在这个变革的年代,各种思潮互相碰撞,对我们的学生冲击很大。大学生政治思想工作一定不能放松,世界观教育更不能放松。谁放松,谁就要犯错误。”
讲到这儿,他有意作了停顿,目光越过会场上一张张脸,在台下第三排的吴潇潇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咳嗽一声,道:“鉴于目前事件原因还在调查中,今天在会上就不多说了,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大家,特别是民办高校的同志,一定要澄清自己的模糊认识,要在思想上引起高度重视,绝不容许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吴潇潇的脸色很暗,走进会场到现在,她的脸色就一直沉着,头勾得也很低,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黎江北的目光在她和陆玉脸上来回移动几次,他在揣摩,听到这些话,她们心里会是怎样的滋味?
李希民讲完,将话筒递给公安厅陶副厅长,陶副厅长讲得不多,不过就是他这简短的几句话,突然就引发了会场骚乱。
陶副厅长说:“事件发生后,厅党组迅速作了调查,初步查实,张朝阳同学是在车子爆胎后伺机逃跑,值勤干警向他发出警告,他竟然置若罔闻。为防意外,值勤干警鸣了枪。”
“谎言!”台下忽然发出一个声音,黎江北扭过头,就见坐在会场最后面的陆玉愤然起身,她这一声让沉闷的会场震了一震。
“坐下!”未等陆玉喊出第二声,主席台正中的李希民勃然喝道。
陶副厅长带着几分蔑视地扫了一眼陆玉,接着道:“当然,值勤干警也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目前他已被停职,接受调查。”
“你在撒谎!”刚刚坐下的陆玉霍地站起,又冲会场大喊了一声。李希民正要发话,离陆玉不远的吴潇潇抢先说:“坐下!”
陆玉看了一眼吴潇潇,极不甘心地坐下了。
会场响起一片嗡嗡声,有人私下交流起来,似乎对陶副厅长这番话存有不满。
“安静!”李希民重重强调了一声。
鉴于陆玉的意外表现,情况通报完后,李希民宣布休会。休会是假,让个别人离开会场是真。10分钟后,会议转到另一间会议室接着开,不同的是,除校长吴潇潇外,长江大学其余人员一律被拒之门外,作为长江大学特邀代表,黎江北也被告知,他可以提前回去了。
黎江北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跟怔在那儿的陆玉说:“回去吧,站在这儿也没用。”
陆玉毕竟还年轻,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一手。面对黎江北,她忽然有种负疚感,哽着嗓子说:“对不起,黎教授,是我害了您。”
“哪里,怎么能让你说对不起呢?”黎江北想安慰陆玉,却又不知该安慰什么,只好客气地跟她笑了笑。出了教育厅大门,陆玉不甘心,红着脸问:“黎教授,您相信他们说的话吗?”
“不谈这个,现在不谈这个。”黎江北像是在躲避这个话题,又像是困在这话题里回不过神。见陆玉满怀希望地等他答复,他尴尬地说道:“还是先回学校吧,回学校等消息。”
副校长拦了辆出租车,请黎江北上车,而陆玉坚决不肯回学校,她说要在这儿等校长吴潇潇。黎江北说:“好吧,不过你千万要记住,冲动解决不了问题。”
车子驶出教育厅,往长江大学去。黎江北一路都在恍惚,这张脸怎么这么熟悉啊?那眼神,那执著劲儿,还有她突然发火的样子,甚至受了委屈后渴求安抚的柔弱相,都像是在哪儿见过,可又真的想不起来!
她到底是谁呢?黎江北心里再次画出一个问号。
到长江大学还没10分钟,屁股还没落在椅子上,黎江北的手机就响了,是那位副校长的声音:“黎教授,不好了,张朝阳的父亲来了,正在医院里大喊大叫呢。”
“张兴旺?”黎江北刚问出声,就听见电话那头响起一个激动的声音:“偿命,我要让他们偿命!”
果然是张兴旺!
黎江北合上电话,急忙往医院赶,路上他想,张兴旺怎么会知道消息,不是一再强调,不要让他家里人知道吗?
到了医院,黎江北还没来得及上楼,那位50多岁的副校长就已慌慌张张跑下楼,看到他,副校长惶恐至极地说:“拦不住啊,黎教授,这个张……张兴旺,比他儿子还血性。”
“到底怎么回事?”
“他要抢走他的儿子,说交给我们不放心。”副校长边说边抹着头上的汗。
“胡闹!”喝完这一声,黎江北一头钻进了楼洞,电梯晃晃悠悠,还在12楼,黎江北等不了,索性爬起了楼梯。气喘吁吁爬到5楼,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有本事你们把我也毙了,要不然,我会背着儿子,去北京!”
黎江北心里一沉,自己判断得果然没错,张兴旺抢儿子,并不是交给谁不放心,他是想背上儿子去上访!
然而,等他来到医生值班室,从围观者中间挤进去,就傻眼了!
张兴旺的双手分别被铐在两张椅子上,一个年轻的警察摁着他的脖子。已经失去自由的张兴旺只能用嘴巴发泄自己的不满,他的脸色血紫,头上冒着一股热气,衬衫已被撕破,可以想见,两个经验不足的警察为了制服他,费了多大劲!
两个警察是奉命到医院值勤的,有人害怕张朝阳再次逃跑!
两只控制了张兴旺自由的铐子发出明灿灿的光,张兴旺叫一声,两只铐子就咯吱咯吱响上一声,接着就像老虎咬人一样,将张兴旺黑瘦的手腕再往深里咬上一次。
黎江北闭了一下眼,又闭了一下,等他奋力睁大双眼时,猛地看见,那个一直在琢磨整治办法的警察竟然拿了一张报纸,揉成团,想塞进张兴旺的嘴里!
“住手!”黎江北再也保持不了镇定,一股血涌上头顶,大喝一声。
“放开他!”两个小警察还在愣神,黎江北的手已指住他们鼻子。
“我让你们放开他,听见没有!”
终于看到有人出面制止,门外的围观者发出一大片议论声,又过了几分钟,值班医生才带着两个护士匆匆赶来。看到屋子里的场景,值班医生的脸先绿了。
两个小警察并不认识黎江北,他们不明白这个戴眼镜的男人凭什么命令他们?黎江北又喝了一声,其中一个怕了,想打开手铐,手拿报纸的那个不服气,脖子一伸道:“凭什么?”
“就凭他是一个无辜的农民,受伤孩子的父亲!”
“这个人很危险,他扰乱公共秩序,还骂警察。”小警察扔了手里的报纸,振振有词地说。
“我没工夫跟你闲扯,你放不放?”黎江北嗓子里不只是火了,是血,一团血几乎要喷到两个警察的脸上。
“你是谁,凭什么要替他说话?”小警察索性摆出一副审讯犯人的架势,不紧不慢跟黎江北斗起嘴来。见黎江北铁青了脸,两只拳头紧握,像要袭击他,小警察威胁道:“信不信,再闹我把你也铐起来。”
就在双方相持时,医院院长带着一干人赶了过来。院长认得黎江北,曾经跟黎江北一同参加过专家民主评议行风会议,还在黎江北的几份建言书上签过名。他扫了一眼办公室,冲牛气十足的小警察说:“马上放开这位老乡。”
小警察还在犹豫,要不要给院长这个面子?不料院长突然就发了火,冲身后的保卫科长说:“把他带到该去的地方去!”
小警察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失去了自由。另一位警察这才慌了神,匆忙打开张兴旺手上的手铐。院长冲黎江北说了声对不起,目光一转,盯住慌了神的警察:“你们要为今天的行为付出代价!”
一场风波总算是平息了,尽管张兴旺还在耿耿于怀地理论着,但事态毕竟还是控制了下来。可是谁也没想到,另一幕可怕的事发生了!
趁着这边混乱,病房里没有人留守的空当,陆玉帮着张朝阳,从军区医院跑了出去!
陆玉的鲁莽行为为她后来背上记大过处分埋下了种子,后来有一天,她跟黎江北谈起这件事,面色红润地说,当时她是真怕,她怀疑张朝阳中枪事件被人做了手脚,有人想加害于他。
“你把他带出去,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黎江北指的是另一种意外,当时张朝阳的伤势还未得到完全控制,如果感染,后果不堪设想。
陆玉垂下头,绞着双手说:“我没想过,我只想帮他。”
黎江北没再责备她,毕竟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况且,他从心底里,早已认同了这个敢作敢为的女孩子。
陆玉后来是挨了处分,但她帮男友逃走的行动,在同学中间却传为佳话,也为有关方面迅速查实中枪事件起到了积极作用。
据校长吴潇潇讲,中枪事件当时已有了定论,那天黎江北他们被排挤出会场后,教育厅长李希民在接着召开的会议上讲了三点:第一,张朝阳确系逃跑,警察鸣枪警告是对的,只是一时失手,子弹打中了张朝阳。第二,出于对张朝阳同学的保护,此事不争议,不外传,善后工作按公安方面有关规定进行。第三,长江大学要教育好另外四名同学,校长吴潇潇对此次学生聚众闹事负全部责任。
如果不是陆玉带着张朝阳跑了,怕是中枪事件的真相,会被个别人篡改掉。当天黎江北便得知,被公安部门提前放回来的另外四名同学异口同声改变了证词,他们说,张朝阳不是内急,从被带上车的那一刻,他就在寻找机会逃跑。
“谎言,他们居然逼着学生撒谎!”吴潇潇愤愤地说道。
黎江北本想安慰几句吴潇潇,听完这番话,好似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半天发不出声音。
陆玉和张朝阳失踪的第二天,庞书记紧急约见了黎江北。这是庞书记到江北后,第二次单独约见黎江北。第一次是在七个月前,庞书记视察江北大学,专门听取了江北大学二期工程项目变动情况的汇报。当时有两种意见,一种坚持要按原计划上马,已经批准立项的项目一个也不能减,而且要扩大投资,争取新建一座全国最先进的室内体育馆。另一种意见正好相反,以孔庆云为代表的江大骨干教师坚决反对在新校区建设中搞攀比,盲目追风,特别对已经圈地准备开工的高尔夫球场和大学生电影城提出质疑,大学是学生学习的地方,不是对学生进行贵族化教育的地方。两种意见争论很激烈,老校长被两种意见左右,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庞书记听完,没在会上发表意见,会后他将黎江北召去,想单独听听他的意见。
黎江北那次实事求是地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江北高校建设的确存在盲目投资、乱投资、违规投资等问题,特别是投资兴建拥有四个标准场地的高尔夫球场,纯属违背国情。黎江北还向庞书记反映了一个情况,在闸北高教新村建设中,存在有违规征用土地、占用农田等不法事实。另外,很多项目都是先动工后立项的。正是因为他的汇报,庞书记才在后来一次会议上点名批评了曾经负责高校新村建设的冯培明。但这件事也让冯培明等人对黎江北有了警觉,如果不是夏闻天坚持找庞书记,要求让黎江北参加全国调研组,怕是这次调研他又要被排斥在外了。
庞书记简单询问了一番长江大学的情况,对黎江北作出三点指示:第一,尽快帮助长江大学做好学生思想工作,保持安定团结的局面。第二,迅速找到陆玉跟张朝阳,确保张朝阳同学的治疗。第三,也是最最关键一条,庞书记要他务必帮助吴潇潇鼓起信心来,不要被眼前的困难吓倒。
“吴女士是归国华侨,她父亲是美籍华人中的杰出代表、著名教育学家,他来家乡投资,帮助家乡办教育,我们理应以诚相待,以礼相待,可惜我们没把工作做好。如果再让他女儿伤心,我这个省委书记,就成了罪人。”庞书记发自肺腑地说。
庞书记的话深深触动了黎江北,回家不久,他打电话给吴潇潇,想请她单独坐坐。吴潇潇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道:“黎教授,实在抱歉,我这边乱得一塌糊涂,哪还有心情去坐?”
黎江北忙说:“我能理解,我真是能理解。不过吴校长,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办法多,有些事,我想跟你碰碰头。”
吴潇潇淡淡地说:“谢谢黎教授,我现在心好乱,张朝阳一天不回来,我一天就静不了心。”
黎江北哦了一声,从吴潇潇的语气里,他似乎听出一种拒绝,尽管很委婉,却仍是拒绝。她为什么要拒绝我的帮助?挂上电话,黎江北陷入了沉思。
晚上8点钟,黎江北去公园散步,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无论工作多忙,多辛苦,每天都要坚持去公园走一走。江滨公园离他家不远,风景秀丽,景色宜人,两年前金江市政府作出决定,江滨公园取消门票,让市民免费游览。这是一件大好事,是金江市政府兴办的十大公益事业之一。江滨公园自此人气大增,成了老年人散心或锻炼身体的好去处。黎江北在那儿认识了不少新朋友,他们有些是退休工人,有些曾是机关领导,更多的,却是普通市民。无论何种身份,大家都愿意在树荫下、江畔停下脚步,互相扯上几句。有时谈家事,谈儿女,有时,也谈谈国事,对政府的某项决策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黎江北很珍惜这种机会,这是真正的来自民间的声音,老头老太们对时政发表的看法还有意见,成了他这个委员掌握到的第一手关于社情民意的信息。去年关于扩招的提案,有一半信息就来自江滨公园。
黎江北刚到公园门口,手机响了,一看是陌生号码,没接。正要抬腿往里走,手机又一次叫响,这次他接了。
“黎教授,我想见你。”说话的是陆玉!
黎江北一惊:“陆玉你在哪儿?”
“我……我……我在金江医院,我们没有钱,医院不肯接收朝阳。”
“胡闹!”黎江北心里骂了一声,迅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陆玉说:“你别急,我马上赶过来。”
跟陆玉通完话,黎江北跳上一辆的士就往金江医院赶。路上,他打电话给吴潇潇,告诉陆玉跟张朝阳找到了,就在金江医院。吴潇潇顾不上说谢,也急忙往医院赶。半小时后,两人在金江医院见了面,吴潇潇满头是汗,黎江北忍不住说:“不用那么慌,他们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