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九点半,柯林·法瑞尔来回座位和吧台之间的规律和从容,比任何程度的蹒跚和摇晃,都更让佩卓·佩德立担心。
“小柯还好吧?”他趁尼尔·华铎这不爱讲话的矿工过来买一轮酒的时候问他。
“好啊,”华铎说,显然毫不在意。
但是他一回到座位,把酒放在法瑞尔和狄克森面前的时候,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还好吧,小柯?”
“我为什么会不好?”
“没有为什么。”
“那就好,”法瑞尔说。
“那是什么,尼尔,半杯?你是病了还是怎样?”
汤米·狄克森说,房间很热,而且他一直想跟上朋友灌酒的速度,却力有未逮,所以脸胀得通红。
“不是,可是我现在得走了,要去开一个会。”华铎说。
华铎是工会分会的秘书。在大罢工期间,因为他缺乏激昂的战斗性,内敛理性,所以有几次被人指责“太软弱”。但是,当罢工活动开始溃散后,大家也开始发觉,就算再怎么辩才无碍、再怎么激烈抗争,也无法让他们更接近胜利一步,因此华铎的作风赢得愈来愈多人的敬重。当时在波索普矿场,虽然只有一个人拒绝加入罢工,然而事到如今,很多已经软化、接近崩溃的人都知道,要不是华铎冷静的劝说和坚定的支持,他们现在也要付出被人孤立的代价。从罢工开始到现在,他一直是这个四分五裂的社区重新振作的主要动力。而敦促柯林·法瑞尔去工会赞助的大学在职进修课程上课的,也是华铎。
“去他的开会!”狄克森说:“我看是委员会在哪里弄来了一个女人,要大家投票看谁先上!”
华铎不理他,继续说:“下个星期天有一场分会的大会,小柯,你会来吧?”
“可能吧,”法瑞尔漠不关心地说:“没有我,他们也没问题啦。”
“我们是不会有问题。可是没有他们,你也没问题吗?”
“工会就帮不了我爸,不是吗?”法瑞尔气愤地说。
“他们已经尽了全力,而你爸也没抱怨过。小柯,罢工期间,你风头很健,依你玩过的那些花样,最后没被送去吃牢饭,已经算是奇迹了。你是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抗争还没结束,还早咧。董事会已经列了一长串攻击名单,只有做好准备和组织起来的人,才有办法跟它抗争。”
“是吗?如果他们把那个他妈的坑口给盖上,就是他们干过最好的事!”法瑞尔大吼。
“而你在罢工的时候也够拼命,让那个坑口一直开着,”华铎说。
“我是拼过命。可是不要告诉我该为什么而拼命,尼尔。我之所以抗争,是因为忙着抗争就没有时间想东想西!”
华铎喝着啤酒,眉头紧锁。讨厌气氛变糟的狄克森压低声音,用他以为在讲悄悄话的音量说:“看看谁来了?凯文·麦可复跟他老婆。他们跟亚瑟·邓尼,还有那个鸡巴,沙特卫,坐在那边。安检员的正牌小走狗!”
“我看到他们了,”法瑞尔说,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喂,小柯,你还在哈史黛拉吗?”
“你是什么意思?”
“少来了,小柯,你还是毛头小子的时候,不是一天到晚上她吗?就在白岩旁边的树林里啊。老天在上,我敢说你们一定搞得粉灰满天飞!别说你只是玩玩而已,你离开的时候,你们两个还订了婚。其实你根本不必订婚嘛,因为你已经上过她啦!”
他为自己这番完美的逻辑露出得意的微笑。
“那已经是过去式了,汤米。”法瑞尔说。
“这样对你最好。”华铎说:“在罢工期间嫁给一个安检员,还跑到西班牙去度蜜月,也不管这里还有小孩在饿肚子!矿工的女儿根本不应该做这种事。”
“那你要她怎样?”法瑞尔大吼:“在两方的警戒线上露营,在那里度蜜月吗?”
“你看,你还是哈她嘛!”狄克森得意地叫出来。
“你可不可以闭上你那张大嘴,汤米,然后再去拿一些酒来?”法瑞尔说。
这年轻矿工丝毫不以为忤的起身朝吧台走去。华铎在他身后大叫:“我不喝了,汤米!我得走了,得去照料你们这群混蛋的福利。”他站起来。“好好想一想,小柯,如果你打算留在这地方,就让自己找些好理由留下。”
“什么好理由?”
“让这里变成值得留下来的地方。”
法瑞尔笑出声来。
“你是指,净化风气这档事吗?为工人找回正义什么的?这个嘛,不必担心,尼尔,这正是我留下来的原因。”
华铎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但没有再多说什么。
“快滚吧,尼尔,”法瑞尔厌烦地说。“简直跟我爸一样,老站在旁边等我弄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他是个聪明人,老比利,”华铎说。
“如果他真他妈的聪明,最后怎么会在竖井下面弄断脖子呢?”法瑞尔严厉地问。
“也许在他不得不从下面调到上头来的时候,也把一些黑暗一块儿带上来了吧。这种事也不是没有。”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尼尔?”法瑞尔说,声音很小。
“只是打个比方啦。明天见,不要迟到。裘克从来不迟到。”
剩下自己一人,柯林·法瑞尔视而不见地盯着桌面看了一阵子。突然,他站起来,手握着杯子,步履平稳地走过房间,来到狄克森说是安检员的走狗那一桌。
来到桌边之后,三个男人一起抬头看着他。只有那个女的不理他。她二十几岁,妆化得很浓,五官很小,在一头非常夸张的淡金色大蓬发衬饰下,更是几至隐没。但妆化得再浓、发型梳得再夸张,都无法掩盖住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她的丈夫凯文·麦可复比她约长几岁,是一个瘦长、深肤色的男人,长得虽然好看,但相当阴郁。他旁边坐的是亚瑟·邓尼,四十几岁年纪,也非常清瘦,不过高得看着笨拙。他有一张哀伤的长脸,一对像狗那般温和的褐色大眼。
第三个男人矮墩墩的,浑身肌肉。前额已经秃了,而基于补偿心理,他把暗黄色头发留长,像马鬃那样垂在双耳和脖子上。
此人是哈洛·沙特卫。他那双眼帘厚重的眼睛,漠然地看着法瑞尔,麦可复则是眼泛火光,一副剑拔弩张的态势;而亚瑟·邓尼却只是站起半个身子说:“哈罗,小柯,都好吧?我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酒我还有,”法瑞尔说:“我来是想借史黛拉说两句话。”
那女人没有抬头,但她丈夫气冲冲站起来说:“你给我听好,法瑞尔,不要让我再说上一遍……”
邓尼抓住他的袖子,拉他坐下来。
“冷静点,小凯,小柯不是来找麻烦的。对不对,小柯?”
法瑞尔看起来很诧异,然后泛起甜到不行的微笑说:“我?当然不是,你是知道我的,对吧?是我妈想要麦可复太太的马铃薯烤饼食谱。请你的夫人给我一个食谱应该没关系吧,是不是啊,麦可复先生,长官?”
麦可复唰的又站了起来,一张脸因盛怒而胀的通红。突然,佩卓·佩德立现身,站进两人中间,收拾着桌面上的空杯子。
“没有任何问题吧,各位男士?”他愉快地说。
“没什么我们不能自己解决的,比德。”
沙特卫说,眼神带着冷冷的嫌恶盯着柯林·法瑞尔。他是佩德立的大舅子,和他妹妹一样都不跟着外人叫这总干事佩卓,而是叫他本名。
“不能在这里解决,”佩德立说。“在坑里,在街上,你们爱怎样都随便。在这里,要我高兴才行。亚瑟,你要是有点理智的话……”
他的头朝门口一扬。邓尼轻轻地抓住法瑞尔的手肘。
“来吧,小柯,”他哄着他说:“我们坐下来聊聊嘛。对我来说,这就跟以前一样,你爸和我有几次晚上在这里聊得很愉快……”
“也没几次吧,亚瑟,”沙特卫嘲讽地说。“他后来根本不敢常在这里露脸。这点我倒挺佩服你的,法瑞尔,你胆子真够大。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带种,哪天晚上不来,偏偏挑今天晚上来这里。”
法瑞尔摇摇摆摆走向他,杯子从他手上掉落,摔碎在地板上,啤酒和玻璃碎片四处飞溅。邓尼用两只手臂抱住这年轻人,想要制止他。佩德立说:“不要吵,哈洛!小柯,你给我离开这里,否则以后都别想踏进这里一步。现在就走!”
法瑞尔设法挣脱邓尼的束缚,然后突然放松下来。
“你知道吗,哈洛,”他说:“你这人是一肚子狗屎,是该有人痛扁你一顿了,只不过,谁想要搞得自己浑身都是屎呢?”
汤米·狄克森从吧台走过来,一脸忧心忡忡。
“出了什么事,小柯?”他问:“我帮你拿了一杯啤酒。”
“我想小柯已经喝够了,”佩德立说。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佩卓,”法瑞尔说:“妈的真的很够了。”
他拉开邓尼的手,从狄克森手上一把攫住杯子,一口气喝光,然后把杯子重重放在沙特卫面前,力道之猛,几乎震碎它。
“不要激动,小柯,”邓尼说。
“你也给我他妈的滚开,”法瑞尔咆哮:“还敢说你是我爸的朋友?你为我爸做过什么?你们哪一个曾经为他做过什么!”
他推开邓尼,朝着门口走去。
狄克森匆忙灌完他的啤酒,然后说:“我最好去追他。”
“你最好别管他,”邓尼劝说。
“你他妈的懂什么?”狄克森粗鲁地顶回去。
但是佩德立也说话了:“亚瑟说得没错,汤米,最好别管他,让他自己静一下。”
于是这矮壮的矿工便乖乖让佩德立领着走回吧台。在那里,他马上绘声绘影把这事的血腥版放送给迫不及待想打听的人知道。
邓尼回到座位,焦虑地看着门口。
“看在老天的份上,亚瑟,你干嘛为了一个那种浑蛋疯子,紧张成这样?”沙特卫逼问。
“他爸是我最好的朋友,”邓尼为自己辩护。
“大部分的人都绝口不提这个,你却不停的讲。还是说,你以为你要是当好梅·法瑞尔她蠢儿子的奶妈,她也会变成你最好的朋友?”
邓尼的长脸一下刷白,但史黛拉·麦可复仍旧促狭地说:“亚瑟就是喜欢帮助人嘛,对不对,亚瑟?这样可能他们也会帮他啊。”
“喔,原来你会说话啊?”麦可复说,“刚刚那个浑蛋跟你讲话的时候,怎么没听你吐出半句话?”
“没必要啊,不是吗?”史黛拉说:“有三个老派绅士在身边捍卫名声,哪需要我这淑女张开口或张开什么呢,有需要吗?”
沙特卫哼着鼻子笑出声来;邓尼一副很尴尬的样子;凯文·麦可复则是既困惑又愤怒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走出矿工俱乐部之后,柯林·法瑞尔停住脚步。夜里的冷空气袭向他,让他的两只脚力气尽失,但仍旧无法浇熄他脑中炽热的怒火。他看了看四周,好像需要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似的。俱乐部是镇上西边的最后一栋建筑,过了这里,道路就往山谷蜿蜒而上,来到衬着蒙蒙星辰黯淡描画的一条地平线。不过那上面还有些比较明亮的灯火,波索普矿场的灯火。
法瑞尔对它们伸出一根挑衅的手指,然后转身朝往镇上,开始东摇西摆地往前走。
不一会儿,马路上那一排灰色的老房子便往后退去,出现了一排排的现代购物商店。受大罢工打击甚重的商业活动又复苏了起来,灯火通明的超市玻璃窗就是明证。那些窗户上贴满了特价品的优惠宣传海报,花花绿绿的活像拳击手的脸。法瑞尔将前额抵住玻璃,享受贴在滚烫皮肤上那温柔的冰凉。
一辆车慢慢驶近,在矿工俱乐部前面停了下来。一个健壮的男人下车,站在俱乐部的台阶上卷起一根细瘦的香烟,但人不进去,反而沿着人行道走向柯林·法瑞尔。
“有火吗,老兄?”他问。
“我不抽烟,对健康不好,”法瑞尔严肃地说。
“这方面你是专家,是吧?”那男人笑出声来,就着超市橱窗的灯光,他仔细端详法瑞尔的脸。“是法瑞尔先生,对吗?住在克雷街?”
“看是谁在问吧。”
“我姓波勒,孟堤·波勒。你可能听说过我,这是我的名片。”
他解开外套,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我在想,法瑞尔先生,”他继续说。“我们或许可以给彼此一点帮助。我本来要在你们的俱乐部跟某个人碰面,可是那不急。有没有什么安静的地方,我们可以去聊一聊,喝杯咖啡?你看起来好像需要喝点咖啡。”
“咖啡,”法瑞尔一边说,一边仔细看了名片。“还有安静的地方。这里就很安静,而且也有很多咖啡。”
波勒顺着他的视线往超市里面看,那里有一落陈列成金字塔型的即溶咖啡,占据了整个橱窗。
“没错,”他带着微笑说:“可是我想他们没开门。”
“这没问题。”
柯林·法瑞尔说,然后一把抓起这个男人,好像他只有十五磅重,而不是十五坧,狠很砸向那片平板玻璃窗。
马上,十五码外一辆停着的车子开了门,下来两个警察。比较年轻的低阶警员往超市跑过去,在他身后,步伐踩得比较尊贵的则是一名警官。趁着法瑞尔站在那里嘲笑那个手脚摊开仰躺在咖啡金字塔残骸中的男人,年轻警员从后面一把抓住他,但法瑞尔手肘往后一拐,击中警员的肚子,接着快速转身与他格斗。
“喂,柯林小子,乖一点,”警官说,语带谴责。
“是你吗,司卫夫小队长?别走开,等我解决掉这个畜生,便来收拾你。”
说着,继孟堤·波勒之后,法瑞尔也把警员抬到空中,一把丢了出去。
司卫夫小队长叹口气,扬起警棍。
“抱歉,小子,我等不及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中等力道槌下警棍,一举正中法瑞尔的颈根;然后,在这年轻人坠入一个比矿坑更深、更暗的黑洞之际,伸出双手接住了他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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