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尔德那天早上的任务是顺着柯林·法瑞尔行走的原路折回。那部撞烂的机车已经找到,魏尔德将机车的所在地点当作起点。他骑着他自己的机车,一部可爱的凯旋火箭号。以往由于不想招摇,他习惯将机车和工作区隔开来,然而最近,他不仅开始骑机车上班,而且必要的时候,也会骑着它出任务。他自己纳闷,这是否是种强化他悄然出柜的象征性表态?但一向以来,他也承认所谓自我分析其实毫无效用,因此并未多想。今天,追寻一名机车骑士行走的路径,所需的交通工具当然非它莫属。
但起初他用走的,从事故现场沿着羊肠小径抄最短的捷径抵达法瑞尔等待艾莉·巴仕可的那个电话亭。好像有什么事不对劲。他挺喜欢巴仕可太太,可是据他观察,她的心总是支配她的理智,而且每当她感受到社会或是私己的压力而迫使她采取特定行动时,她通常会往相反方向急冲而去。
一想到这儿,魏尔德不禁微微笑了起来。这判断没有明显证据,不过,虽说自我分析也许浪费时间精力,但拿来剁碎别人的心思却很有趣。
他将心思转回到手边的工作。
从事故现场走到电话亭,耗掉他二十分钟。“那是一个体能状况良好又认得路的男子在大白天走这段路程所需要的时间”,他加上了这些备注之后,又注明法瑞尔走同一段路可能得花费两倍的时间。而且无从知道机车撞烂后,他不醒人事的时间有多长。
换句话说,这一次行动可能徒劳无功。但魏尔德长久以来已经学会,将凭灵感得来的线索及重大突破留给上级,以支撑其不足之处。
他走回他的机车停放处,双眼继续搜寻法瑞尔经过的痕迹。但事实上既无血迹也无脚印,而且要从路旁弯倒的小草或是灌木丛中折断的树枝看出端倪,需要具备比他更深厚的林木相关知识。
回到他的机车旁时,他研究了一下地图,做了个决定,旋及跨上机车呼啸而去。他这次的判断相当准确:他走访的第一家酒吧到处是法瑞尔留下的踪迹,酒吧老板带着一股伤感的骄傲,指着这些痕迹。
“他走进来,点了一品脱,眉头皱也不皱一下的一口气喝干。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他醉得有多么厉害。他砰的一声将玻璃杯放下,说:‘再来一杯。’我说:‘这样好吗?’他随即倾身向前越过吧台,嗯,你看见那个装满了十便士的罐子吗?嗯,那本来足够用来盖防癌研究中心的一根柱子的,他用手肘把它撞翻了。我说:‘出去!’他并未回嘴,这还算讲理,但他转身时踢倒了凳子,凳子撞到那张桌子,打翻了某个人的酒。他似乎没注意到,当时他就好像和我们其他人处在不同的世界似的。然后就穿过那扇门走掉了。我听到一部机车发动的声音,我想:假如他撞墙弄断他该死的脖子,那可就天下太平了!”
“你当时没想到打电话报警吗?”魏尔德说。
“干嘛报警?他们只会穿着亮挺挺的制服,动一张嘴来这里吓走我的客人,再喝几杯免费的酒,然后没做一件对我有利的事之后就滚回家!”
魏尔德承认了警方的失举之处,记录了所有相关细节,然后上路,继续进行任务。接下来走访的两家酒吧都一无所获,但在第三家,“蟠龙纹章”,一家离波索普十英里远的路旁大型酒吧,他又再度碰上好运。柯林·法瑞尔当时悄悄来到这家酒吧,因此没人记得他抵达的精确时间。酒吧老板娘是第一个注意到他一直弯腰将酒杯推过来的人。
“他没停过。我每替一个客人倒完酒,下一个客人一定是他,至少感觉起来是这样。可是他相当安静,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我觉得他当时看起来有点垂头丧气。我心想,他一定是被人放鸽子了。于是我就对他说:‘打起精神来,向上看,事情可能不会发生。’他说:‘事情已经该死的发生了。不过有件事你说对了。向上是正确的方向,我再也不下去了。在下面,死人比活人多。如果要你和死人一起工作,他们需要付你多少薪水啊,亲爱的?’我说:‘我一毛钱也不用,你没看见我的查理吗?’说完我们一起大笑。”
回忆描绘至此,她又大笑了一次。魏尔德趁着空档赶紧发问:“他当时待了多久?”
“大概半小时吧,差不多。我瞄见他在通道上打电话……”
“他从这里打了一通电话出去?”魏尔德这次不等空档,犀利的立即问道。
“没错。可是他一去不返。算不上遗憾,不过我很喜欢他,我是指以一个女人来说。可是身为老板娘,我看得出来,过一阵子他就会变成一个坏消息。真可惜,他看起来是那么正派的小伙子。这就是时下的问题所在,光凭长相是看不出身份来的,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根本看不出你是警察,时间再久也看不出来……”
这番言语攻击,让魏尔德显得有些恍惚,但脑中对法瑞尔当天晚上的行进速度却有了清楚的概念。他计算自己抵达波索普矿场大门的时间。他这次记下,法瑞尔的行进速度大概比他快。感觉上他不是骑车技术平稳的人。在空旷的路上行驶时,魏尔德也骑得很快,但是在这些蜿蜒狭窄的小路上冒险可就是愚蠢了。
前一晚被迫中断作业之后,矿坑显然已经重新开始运作。但现场仍有几位穿着制服的警员,七零八落的晃来晃去找寻某样东西。他们已在同样的地方找了三遍,因此相信这东西一定找不到。
魏尔德把机车停靠着高墙,然后穿过大门。另一名警员在警卫室出现,开口对他说:“对不起,先生,可否请你回答几个问题?”
警员的语气友善客气。也许他通常对民众讲话就是这种口气,但魏尔德猜想他已接获指示,要他特别小心,别在波索普这个不平静的地方引起骚动。
他亮出了他的警察识别证。警员很仔细的检查证件,显然和酒吧老板娘一样,不相信穿着皮背心的人会是警察。
“抱歉,小队长,”他终于说,“我以为你是本地居民,我奉命要问出今天到这里来的每个人的姓名与地址。”
“其他那些小丑在干嘛?”魏尔德问。
“他们在找法瑞尔的矿工服。它没在他的置物柜里,他们认为他一定是把它带走并丢掉了。”
“丢在矿场吗?为什么不丢在外面?”
员警耸耸肩。
“外面的范围很大。”他说,“总之,警卫看到他骑车离开,还说他当时绝对没带着大得像是他的矿工服及靴子的东西。”
“哦,是吗?是现在正在值班的同一名警卫说的?”
“没错。”
“你在这地方任职很久了吗?大罢工的时候,你出过勤吗?”
“是的,小队长。”
“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有些矿工只要看见他们的同伴有麻烦,近视眼会变得多深。”
“哦,是啊,一群骗子,他们多数都是。”员警有点逢迎的说。
“不,”魏尔德说,“他们只是对同伴有义气。例如,假设你们的威萨特先生问你,那里那些个僵尸是否一个早上都在工作,你可能会说是的。可是对我来说……嗯,他们不是我的同伴。”
说完他立即离去,走回他停在外面墙边的机车旁。围墙下面布满石头的土地上,长着一些蒲公英和酸模,他弯下腰来,用力猛拔。待他拔有一束之后,他将这花束塞进他皮背心的前襟,好让这一束黄花明显的露在他的喉咙下方。
“我要成为五朔节女王,妈妈,我要成为五朔节女王。”
他喃喃自语,那种决心游走黑暗边缘而永不跌跤的男人所需要的自我解嘲。
他跨上机车,打开节流阀,横向冲进矿场大门,在矿场转了一圈又骑出去。将花束推进皮背心内藏起来之后,他返回警卫室。
警员不安地看着他。
“你刚刚看见我了吧?”
“是的,小队长。”
“还有你,先生,你有看见我吗?”
“有啊。”出现在警员背后的警卫说,“我眼睛又没瞎。”
“描述我的样子。”魏尔德说。
“描述你?”警卫说,“不,先生,假如我长得像你那样,我可不会到处要求别人描述我的样子。”
“焦点集中在我的衣服和机车就好。”
警员突然领悟魏尔德的用意,因而一脸专注,这时警卫开口说:“别傻了,你才不过转了一下下。你刚刚的样子就和现在一样。”
“你认为呢,小伙子?”
“抱歉,小队长,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差别。”警员坦承。
魏尔德伸手进皮背心内,拉出压烂的花束,以魔术师般的巧手一挥,将花束递给一脸茫然的年轻警员。
“这些花刚才是露在我的皮背心外面的。”他说,“你看,小伙子,就算不是为了义气,眼睛还是瞎得可以。”
他驱车而去,感到相当得意。一小时之后,他已搜遍法瑞尔到第一家酒吧的可能路线中,沿途的灌木篱笆及围墙。只是这时他不再那么洋洋得意。他脑海的一个偏远频道正在播放一卷录影带。片中,他悄悄的将法瑞尔的矿工服放在波索普警局侦讯室的一张桌子上。但在侦查工作中,失望往往多于欣喜,而且他相当清楚,即使他找到矿工服了,也得将它留在原处等鉴识科人员先过目。
来到波索普警局,他求见狄埃尔,但警员告知狄埃尔不在局里,同时直接领他去见威萨特探长。他们之前并未见过面,魏尔德注意到,一般人见到他那奇丑无比的五官,通常都会礼貌的掩饰其震惊,但威萨特却是一脸漠然。然而当威萨特查阅了他今早的调查记录之后,立即点头称是。
“我听说你是个宝,小队长。”他说,“现在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了。”
“谢谢,长官。”魏尔德说。
他始终无法了解,他的长官们为何对他条理分明的笔记及报告充满兴趣。难道写笔记与报告还有别的方式吗?若能将法瑞尔沾了血迹的工作长靴倒在威萨特面前的桌子上,那才叫了不得呢!
“你已经划出法瑞尔到蟠龙纹章可能走过的几条路线,我懂了。可是这些路线你没去走一遍吗?”
“我想我最好先回报,长官。不过,我倒是注意到,矿场有两个年轻人好像很想到乡下走一走。”
“哦?你为什么没派他们去?”
“他们是你的手下,长官。我是说,南约克警局的,虽然他们大多数时间在我们的辖区上搜寻。”
门被打开,巴仕可走了进来。
“哈罗,魏弟。”他说,“不好意思,艾力士,如果你在忙……”
“不,进来,彼德。我正在赞赏这位小队长。他不仅是非常细心,还很有交际手腕。这种人在中约克警局可不多见哪!”
“哦,天啊,”巴仕可说,“他做了什么呀?”
威萨特不解的瞥了魏尔德一眼,巴仕可咧嘴笑说:“关于狄埃尔先生,没人比这位小队长更清楚。”
“嗯,他先向治疗法瑞尔的那个印度医师提议下;点符咒加紧治疗,接着就在村子里引起了骚动,场面几乎演变成暴动,最后他宣布矿工联谊福利俱乐部提早一小时营业,才制止了这场骚动!”
巴仕可和魏尔德四目相对。
“没错,艾力士,”巴仕可一脸天真的说,“但他到底做了什么你认为不得当的事?”
“我懂了,你们全都是一个样!”威萨特说,“对了,由于和你们——抱歉,我们的长官联络的唯一方法,就是走进矿工俱乐部当个不速之客……这我是绝对不干的,而且也不想让其他人去做,所以,你最好告诉我,你都做了些什么,彼德?”
巴仕可扼要的叙述了他和瓦特毛之间的谈话内容。一下便叙述完毕。
“就这样?”威萨特说。
“他答应说会再找我谈。”巴仕可自我防御起来,“我想他需要一点空间,稳定一下情绪。”
“等你的上司听到你这种报告,你也会需要的,”威萨特预测,“听说澳洲空间很多。”
“看来,好像孟堤·波勒才是我们应该找来谈谈的家伙,”魏尔德说,“有什么收获吗?”
“完全没有。”巴仕可说,“他就像红花侠。起初我联络他的办公室时,我以为他们只是在搪塞。可是今天早上我可以感觉他们真的不知道他的下落。他们甚至还说,假如我不小心碰到他的话,请转交口信给他!”
“听起来你们两个已经迷失方向,搞不清楚昨天的命案才是我们在调查的重点。”威萨特说,“历史研究在你们这票人的学术林子里也许很重要,但是在我们这里,生活可是现实、玩真的。法瑞尔明天应该会出院。我想到时候我们才会开始有所进展。”
“目前他只是在协助调查阶段。会客的时间是什么时候?据我昨天晚上听到的,他的亲朋好友不打算默默任他躺在病床上没人援助。”
“我不知道。工会律师一整个早上一直拿人权法庭来威胁我。这点我并不烦恼,可是我不希望波索普再度发生暴动,所以我同意让他妈妈探视,其他人则视情况而定。也就是说,假如我们的驻院警察若有机会偷听到有趣的事情,我们可能就会放人进去。”
“你真是个狡猾的老塞尔特人。”巴仕可笑着说,“我呢,只是个饥饿的单纯灵魂。午餐时间到了,我想。”
他和魏尔德朝门口走去,但威萨特说:“我想私下和你说几句话,彼德。”
魏尔德独自先行离去。
“和你的好妻子有关……”
“没问题了,”巴仕可打岔,“酒后驾车案她是清白的。因此她现在只是个做了笔录的证人。”
“事情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彼德。”这个苏格兰佬叹息道,“你知道她今天早上到医院去了吗?嗯,我看你不晓得。当然,她没见到法瑞尔,而且未来也不会被列入我批准的访客名单。可是她却拖了某个沉闷无趣的女权主义律师过去,布丽彻小姐,你可能认识她吧?大罢工的时候,我们有幸和她在法庭交手。我想,你太太替十足阳刚的柯林选了这么个律师实在奇怪。柯林似乎也这么认为,所以叫她滚蛋。她照办。不幸的,艾莉却没有。根据我的消息,她人还在波索普,事实上,一整个早上她似乎都待在法瑞尔的母亲家。”
“她有自主权。”巴仕可说。
“亚当也是这么说夏娃的。”威萨特挖苦他,“听着,彼德,要是媒体炒热这条新闻,而且掌握升迁大权的上级看到了新闻,你的麻烦就大了。没错,我知道安迪老大很喜欢你,可是就算在中约克,也已经没有世袭制……不,别说出任何你会感到后悔的话。赶快去吃中饭吧,慢慢吃,你就像周末下雨的拉格斯,感觉很糟。”
巴仕可离去,轻轻的顺手把门关上。魏尔德在外面等他。
“一切都好吧?”魏尔德说。
“是啊,很好。”
这是个出自本能的回答,充满戒心又疏远。他一向都将疑虑、有时也将痛苦隐藏在自信、自制的外衣下;以大学毕业生的身份进入警界,又让他用这件外衣将自己裹得更紧,以防御来自上司的冷言冷语及同事的讪笑。现下这个回答,给人感觉它仿佛早深印在他的基因之中。
“我不想在这附近吃东西。我们找一个看不见矿坑的酒吧,假装我们是游客,如何?”
“好啊,”巴仕可说,“有何不可?我的车就停在后面。”
“假如你不介意别人看见你双手搂抱的人是谁,我的机车就停在前面。”
巴仕可突然领悟,魏尔德不单只是愿意载他一程。
他是以朋友、知己的立场关心着他。
不久前,魏尔德曾经需要有人倾听他的疑惑,需要一个安全、富同理心又不下批判的告解室,但很遗憾的,巴仕可完全无法胜任。此刻若再排拒他的关心,就一如当初他无视于他的需求一样,将会永远固定了两人的关系。但或许这就是他现在想要的,也是他一向想要的:固定、明确、不变的关系。也或许那就是他加入警界的重要原因——为了感觉他自己背后有个官僚体系支持着,让他对自己身处何处少有疑虑,同时让自己专心致力于一份基本功能是依赖法律维护的工作。
这些想法并非逐一浮现,而是排山倒海而来,虽然混乱却非不能控制。控制永远是巴仕可的一项选择,也许有一天,他将控制自己脱离这个人生。
那个想法从恐怖的大漩涡中冒出来。这想法到底从哪里来的?不,别回答这个问题,他心想。
“魏弟,被人看见我和你混在一起,我会感到很骄傲。”他说,“只是我可不打算一边骑车,一边吃莫名其妙的罚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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