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好棒喔。明治座是代表东京的剧场吧?能在那里公演将近两个月,而且场场都客满,真是太棒了。恭喜你,我也好替你感到骄傲。”
吉野元子的声音有一点高得走音。刚才谈话的内容绝对算不上开朗,所以博美感觉得出她是拚命想甩开阴沉的气氛。
“大家都好吗?”
“都很好。我们换了新的篮球架,员工们都迷上打篮球。每天都有人打到天黑。”
“真好,好像很开心。”
“博美要是有空也来玩呀,我也想听你谈谈舞台的事呢。”
“好,我会找时间的。”
“一定喔。啊,已经这么晚了。对不起,在你这么忙的时候打电话给你。”
“不会的。以后也随时都可以打给我,要保重身体哦。”
“博美也是,不可以太逞强哦。先这样喽。”
博美说完“请保重。”便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在办公桌上,身子靠向椅背,叹了一口好大的气。
她人在六本木的办公室,去明治座之前先绕过来这里。结果“琵琶学园”的吉野元子打电话来。一看到来电显示的那一瞬间,她就有不祥的预感。
好久没联络了,你好不好——说完几句这类必说的话之后,教养机构的副园长便切入正题,内容是博美早就隐约预料到的。
刑警来了,问了很多博美和苗村的事。看起来像是特别在追查苗村的行踪——吉野元子悄声说。而且还搬出藉口,“因为怕博美会不会是被甚么案子牵连了,忍不住打电话来关心。”
博美回答,“没事的。”还附带说明了刑警也曾经来找过自己,但只是问了几个形式上的问题,她也不知道是在办甚么案子。
吉野元子听起来却不怎么安心,还这么问:
“博美,你离开我们这里以后,没有再跟苗村老师碰面吧?”
她立刻回答,“没有。”反过来问她为甚么会这么问。
没甚么,只是问问而已——这是吉野元子的回答。
博美站起来,用热水瓶的热水和茶包在杯子里泡了红茶。
她心想,也许吉野元子终究是注意到了。她自以为已经够小心,不会被机构的人发现了,但从她进学园以来,和她最亲的就是吉野元子。博美找她商量过很多事,透露了许许多多烦恼。但唯一的例外就是苗村诚三的事,但也许还是瞒不过她的双眼。
博美回到椅子上,放下茶杯。红茶表面略微晃动,很快便静止了。看着茶水的表面,她想起了因起风而扬起细浪的琵琶湖湖面,白色的游艇在夕阳下停靠在岸边。
那不是幻想的世界,是她亲眼看过的光景。当时博美站在湖畔,而身边就是苗村。那是高中毕业典礼的第二天,说好要两人单独庆祝,于是他们去了琵琶湖。博美已经确定四月起就要上东京了。
不久前,两人才发展出特别的关系。在那之前,他们一直维持着国中恩师与学生的关系。
然而,那纯粹是形式上。博美转学后,苗村也经常来看她,亲切倾听她的烦恼,为她设想一切。她渐渐意识到他是个异性,国中时代单纯的崇拜,到了高中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她会由衷期待苗村来看她的日子,还会考虑当天该穿甚么。
博美也发现,她并不是单恋。虽然不记得是甚么时候开始的,但苗村看她的眼神也出现了变化。博美也知道他为此自责,烦恼着是不是该与她保持距离。所以她认为,要成就这份爱,只能主动出击。
她一点也不在乎苗村有妻子。她的确渴望与他结合,但从来没有和他结婚的念头,就是纯粹以渴望一个男人的心情渴望他吧。
博美是在高三那年的秋天,提出想要两人单独去旅行。那天,他们在草津市内的一家咖啡店见面。她上高中之后,苗村就不太来“琵琶学园”了。
听到博美的话,苗村立刻显得大为震惊。脸上露出僵硬的笑容,要她别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我很想去,想和老师一起去。去哪里都可以,只住一晚也好。”
从她的语气和表情,苗村似乎也明白了她不是在开玩笑。不,其实打从一开始他应该就明白她是认真的。他收敛起笑容,沉默不语。
“对不起,”博美道歉,“好像为难老师了。”
“也不是为难甚么的,但这样毕竟不太好,你又还未成年。”苗村低着头,嗫嚅着说。
“我是未成年,可是已经可以结婚了。我爸妈都不在了,所以也不需要父母的同意。”
“结婚!这实在是……”
“请不要担心。我没有破坏老师家庭的意思,只是想在一起而已。”一个年纪轻轻的高中女生,却说这么大胆的话,当时可能是自我陶醉了吧。
“……听你这么说,我是很高兴。可是啊……”
那天,苗村到最后还是在烦恼。
然而,下次见面时,他带了一本旅游书,翻开来给她看。上面拍的是富士山。
“你不是说没看过富士山吗?所以我想不如就选这里吧。”
他们这次见面也是去常去的咖啡店。要是在没人的地方,博美可能会扑上去抱紧苗村的脖子,她就是那么高兴。
他们利用连假进行两天一夜的旅行。她对学园说是和高中朋友去旅行。她不知道苗村是怎么向妻子解释的,也不关心。
他们投宿的是一家位于河口湖湖畔的度假饭店,景色优美,餐点可口。但是能够和苗村两人独处,让她开心得连这些都不在乎了。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但博美完全没有考虑两人的将来。找出自己的生存之道才是首要之务,而她已经有一个目标了,就是戏剧。高二时因为剧团招待第一次看舞台剧,舞台剧的魅力深深吸引了她。她希望自己也能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因为招待学园看戏的便是剧团“巴拉莱卡”,她希望能够加入这个剧团。高中毕业前的二月有一场徵选,她上东京去报考。她完全没有演戏的经验,一点自信也没有。然而两周后,她收到了合格通知。只是那上面也写了但书,剧团无法保障收入,且最初两年都是见习的身分。不过也附注了可以帮忙洽谈打工的工作,也可以帮忙介绍与见习生共同分租的住处。
打从一开始,她便无法想像其他的路。她向自己发誓,一定要在戏剧的路上闯出一片天,为此牺牲再多也在所不惜。博美会想在毕业典礼的第二天两人单独庆祝,便是基于这样的心情。
但是,她不知道苗村有甚么打算。不,事后来看,他似乎没有放弃和博美这段关系的意思。
博美到东京之后,苗村还是照例来看她。有时候在东京的饭店过夜,有时候也会当天来回。每次都关心她的近况,鼓励她,有时候也给她金钱上的资助。对于当时靠打工勉强维持生活,又要排戏的博美而言,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苗村都是宝贵的支柱。
转眼间时间流逝。博美顺利从见习生晋升为团员,上台的机会也渐渐增加了。主要也是因为她获得剧团年轻领导者诹访建夫的青睐。
苗村在博美二十三岁生日那晚,说了一件令她大感意外的事。她在东京都内的餐厅里,收下他的礼物。细长的盒子里,是一条熠熠生辉的红宝石项链。博美开心地道谢,苗村露出有些生硬的笑容,点点头说:
“其实我正在考虑一件事。我想辞掉学校的工作。”
博美吃了一惊,眨了眨眼,“为甚么?学校发生了甚么事吗?”
“不是的,我在考虑是不是也搬到东京来。如果我来了,就两个人一起住吧?”
这突如其来的提议,令博美说不出话来,她连想都没想过。
“来这里要做甚么?还是当老师?”
“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别担心,我在这里有很多大学时代的朋友,拜托他们的话,应该很容易找到工作。其中还有人在开补习班,说可以雇用我当讲师。”
看样子,苗村并不是临时起意。
“家里呢?你太太怎么说?”
“那方面还没有决定,但是我想这阵子就告诉她。”
“告诉她……甚么?”
“告诉她真相。我想老实向她坦白,我的心已经在别的女性身上了,无法再继续婚姻生活。”
“你是说要离婚?”
“那当然了。”
“也要把我的事说出来吗?”
苗村猛摇头。
“不会的。我绝对不会把你的事说出来的,我会靠别的说服她。”
“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你太太不会答应的。”
“我也认为她不会答应。但只要让她明白别无选择的话,她终究会死心的。”
有这么简单吗?——博美在心里感到怀疑。假如这样就能解决,世界上夫妇之间的纠纷应该少得多才对。
“怎么样?等我到东京之后,你愿意和我一起住吗?”
博美很为难。这一切都出乎意料,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也有她对未来的计划,而那些并非建立在与苗村共同生活的前提之下。她好不容易才开始了解演戏,才刚开始体会到个中乐趣。
“老师如果到东京来,我当然很高兴,可是很难马上就住在一起。我又还不能独当一面。”
“这我知道。我不是说马上。不如说,我自己甚么时候会离婚,甚么时候能搬来东京,现阶段都是未知数。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要朝这个方向走。”
博美怀抱着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般的心情,听着苗村热烈的宣言。她依然爱他,想像起两人生活就很开心也是事实;但她老早就看开,认为不要做这种梦才是为自己好。她心底暗自怀着这样可能会毁了他们两人的想法,但是这时候又不能说,只好回答,“谢谢。”
接下来,两人之间暂时没有出现这类话题。但过了一年多的某一天,苗村说,“学校我教到明年三月。”
“我已经知会过校长和教务主任了,他们也答应了。”
“你太太呢?”
苗村苦着脸摇头。
“还没说,要是吵起来就麻烦了,我要采取强硬的手段。”
“强硬的手段?”
“我没跟你说过,不过我和妻子正在协议离婚,可是她一直不肯答应。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所以我决定自行离家。”
听了苗村的计划,博美大感愕然。他说,到了四月,他就要留下离婚协议书和纸条,离家出走。
她阻止他,劝他最好别这么做,但他的心意不变。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为了世人的眼光,我扮了一年多的夫妻,但我再也撑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都会完蛋的,只有我走才能解决。”
苗村说起这一年多来苦恼的日子。他完全不在家吃饭,衣服也在外面自己洗,回家只是睡觉而已。偶尔夫妇交谈,也只是静静听妻子的责备。
博美心想难怪,这样就能解释最近苗村的一副倦容。他和之前相比,也瘦了很多。如果他一直过那种生活,当然会累到瘦成这样。
博美虽然同情,却也觉得无奈,这是他自己做的决定。而将他逼到这个地步,博美觉得自己也有责任。
翌年四月,苗村真的来到东京,行李只有一个大背包而已。
还没有确定正式的住处,但苗村先去找了短期租赁式的公寓。因为家具杂物一应俱全,搬进去就能生活。
“我还不想让人知道我在哪里,不能动住民票,暂时在这里住一阵子吧。”苗村环视狭小的套房,露出解脱般的笑容。
在他的怀里,博美感到难以言喻的不安。尽管是不健康的形式,但他们过去勉强维持了平衡;她觉得现在这个平衡开始大幅晃动。无法预测摇晃的结果会令他们坠落到甚么样的深渊,使她恐惧,她又不敢说出口。
电话铃声将博美拉回现实。眼前的手机发出亮光,喝了一半的红茶都凉了。
看了来电显示,她愣了一下。是好几年没见过面、连电话都没通过的人,然而博美立刻猜到对方来电的用意。必须冷静下来,不能让她发现自己的震惊。她大大吸了一口气,接着缓缓呼气,才接起电话,“喂。”
“角仓小姐?是我,米冈。”米冈町子有点沙哑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
“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算是苟延残喘吧。倒是角仓小姐,你在明治座的公演好精采啊!恭喜你大获成功。”
“谢谢。托你的福,总算没有出大丑。”
“别谦虚了。这样你又更上一层楼了呢,真的好厉害。”
“请别这么夸我,我会当真的。”
“本来就是真的啊。我才不会说那种客套话——”
“不敢当不敢当。对了,米冈小姐,你有甚么事呢?”
“啊……其实是这样的。”她的语调略略沉下来,“警察来找我。”
米冈町子说的,和博美接起电话前的预期分毫不差,所以她才能够以平静的声音听完。然而,内心深处却有种好像有甚么东西轰隆隆垮掉的感觉。
“所以我想也许警方也会去找角仓小姐。”
“是吗?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我,反正只要正常应对就好了。好像给你添麻烦了,我才不好意思。对不起。”
“哪里,别这么说……那就先这样。”米冈町子挂了电话。
博美望着手机画面,叹了一口气。吉野元子之后是米冈町子,大家都很讲义气地来电提醒。
据米冈町子说,除了公关课的茂木,还有一个肩膀很宽、神情精悍的男子跟他一道。虽然没有说他是谁,但多半是加贺。他正一步步,扎扎实实的,接近与他本身有关的真相。
也许,去找他终究是个错误,但博美却不感到后悔。她深深感到,要得到“自己的人生是甚么”这个问题的答案,这是必经过程。虽然她不知道得到答案,对自己究竟有没有帮助——
脑子里正想着这些时,对讲机响起。今天应该没有访客,博美尽管感到奇怪仍伸手拿听筒时,她又停下动作。液晶画面显示了访客的身影。
那是一个眼熟的人物,是她在这个事务所接待的头一个刑警,记得他姓松宫。
显然又来了一个带来不幸之风的人了——她边想边拿起听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