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孙未 本章:第三节

    “周游,今天发型不错。”熟悉的利落声调,没有起伏,听不出赞赏的意思。抬起头,卢天岚已经飘过去了,只看见她蓝紫色的裙裾一扬。她上班也真够早的。

    已经是六月二十四日早晨八点五十一分,阳光从办公桌前的窗户照进来,在紫铜窗棂上反射着温润的颜色。居然放晴了。多日潮雨的木石一寸寸变得干燥,楼道里回荡着檀木的香气。

    阳光也勾勒着我的长发,我在电脑屏幕上看着自己的影子,直发如瀑,像丝绸一样闪闪发亮。都说吹干就好了,怎么给我弄成这个样子。

    “哎呀,今天头发这么漂亮啊,游游!”我心里一震,何樱姐一边夸着一边走进来,“什么时候做的发型啊?恋爱了?”

    她把手袋放在桌上,开始擦桌子,洗茶杯,泡茶,每天工作前惯常的一套程序。她的眼睛有点肿,语气和神态却比前些天放松多了。从她毫无迟滞的动作中,可以看出她今天心情不错,动作幅度比平时还大了一些,顺手也给我泡上了茶,从桌子对面凌空放到我面前。

    我伸手拿过自己的挎包,从里面摸出只剩半板的散利痛,掏出两片,就着滚烫的茶吞下了。我没头疼,我承认,我对这种药片成瘾。比如现在我觉得很紧张,就会忍不住想起它,还好我昨晚带上了。它能让我觉得放松、安心,好像吞下以后,随着那种晕乎乎的感觉,一切都会好起来。身上的痛、心里的痛,都预防了。

    “我刚才已经订好那辆三菱SUV,待会儿我们赶紧去一次瑞安医院,卢总急得很,想要快点把重新实验的事情定下来。孟雨本来请假,现在已经从家里赶去徐主任那儿了。卢总让我们把合同文本也一起带过去,把能谈的细节先谈了。”何樱一边说,一边翻找与瑞安医院合作的上一份合同,存档文件夹永远厚重惊人,不知怎的,她今天心血来潮,大刀阔斧地把蓝标签的取下来放进碎纸机,红标签的留在桌子上,留待装订,似乎想要趁此给这个文件夹好好减一次肥。

    我装作在电脑上找格式合同,把头钻进液晶屏幕里。

    何樱是“花语”,“花语”很容易结识“糖糖”。何樱和苏亚有可能早就从网友发展成了闺密,在何樱制定谋杀计划之前。苏亚把六月十五日的约见告诉了何樱,何樱忽然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她也许一开始准备了安眠药,打算和在苏亚的咖啡里给她喝下,伪装成服药自杀的现场。所以六月十五日傍晚,她故意走安全梯上了二十九楼,躲过电梯的摄像头。

    何樱的到访让苏亚非常惊喜,五十分钟前,苏亚刚划破了徐鸣之的脸,还处于亢奋和无助中,这正是她非常需要何樱的时候。她洗了澡,换了睡衣,可是令何樱沮丧的是,她不想喝咖啡,也不想喝任何什么,她太累了,只想睡一会儿。

    何樱说,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我给你去拿一块毛巾来。她在洗手间里徘徊,束手无策,这时候,她发现了架子上那盒DORCO的刀片。

    但是我怎么也想不通,何樱究竟为什么要杀死苏亚,难道仅仅是为了掩护后面的犯罪动机吗。我不相信她会这么冷血。

    “你喜欢苏亚吗?”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眼睛还盯着屏幕。

    很久没有一点声音,连翻动纸页的声响也没有了。

    直到我抬起头,与何樱的目光相接,她才小心翼翼地接口道:“苏亚……哪个苏亚?”她、卢天岚和我几乎天天都在讲苏亚,现在她却弄得像是在回忆十年前的往事,犹豫了一会儿,才大梦方醒般地说:“噢,是那个案子的被害人吧?”

    明显的口误。警方都没定案说,苏亚是“被害人”。

    “是呀,就是那个苏亚,”我顺着她的话讲下去,让自己显得轻松而兴致盎然,就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八卦,“你喜欢她吗?”

    “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不就是一个案子里的死者嘛,”她把口误改过来了,笑吟吟地敷衍我,“不过,她还是挺可怜的,下个月开庭,我都怕我不忍心在法庭上对付她的父母,弄得他们更伤心。”

    说着话,她让自己接上方才的停顿,继续神色如常地给文件夹大扫除。我看见她把蓝标签的留在了桌子上,红标签的插进碎纸机,刀片轰鸣,纸屑在玻璃隔层里扭转呻吟,粉身碎骨。随即,她醒觉桌上的才是蓝标签的,愣了片刻,把怀里的文件夹放到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尘灰,然后把桌子上各种标签的文件都归拢起来,塞进柜子里,转身径直走出去,消失在走廊里。

    从最大的凌乱到一丝不苟的整洁,她具有一名家庭主妇的优异才能。也许只用了五分钟不到,她就清理掉了作案现场的所有指纹,包括DORCO刀片盒子上的,归拢了苏亚所有房间的垃圾,收拾在一个大垃圾袋里,提到安全门的垃圾通道那里,扔下去,然后沿安全梯飞快下楼。她打扫得过于干净,以至于连DORCO刀片的单片包装纸也没有留下。她的破绽,正因为她是一个太好的主妇。

    我以为她去了洗手间,半晌没回来,我也往洗手间去。跟踪倒在其次,主要是自己也需要解决问题。她不在。洗完手,我不由自主在镜子前端详了一会儿,直发的时候,发质果然柔亮出色,不知怎的,感觉比尔的触摸还留在我的脖颈上。

    回到一九〇六,何樱已经坐在里面了,两眼瞪着门口,像是专等我进去。她对我说:“那辆三菱在楼下等着了,要不今天上午你就一个人去吧,刚才卢总打电话过来,说今天中午还有一份紧急合同要起草了交给她。”

    她从铺了满桌的红标签合同中拈起一份,二〇一〇年四月的委托试验合同,用透明文件袋装妥,塞进我手里,像平常那样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发,还弯下腰,帮我从椅子上拿起挎包,挂在我的肩膀上。“赶紧去吧,孟雨该等急了。”她拍了拍我的背,像鼓励一匹小马快跑似的。

    我捏着口袋里的手机,并不想这么快就有机会独处、打电话。

    我没有在停车场里打这个电话,总觉得离她还太近。

    一个人把车窗摇下来,坐进驾驶座,把挎包放在副驾座位上,掏出眼药水,点了双眼,放在仪表盘前备用。眼睛更干了,昨夜几乎熬了个通宵的。刚要踩下油门,忽然发现停车场的铸铁栅栏门怎么关上了。刚才我明明记得是开着的,难道睡眠不足看花了眼睛。

    不得已熄了火,走过去开门,推拉了半天都弄不开,几乎想要去找门房间的老伯帮忙,后来发现,不知是哪个顽劣的孩子,在两边的门轴上都插了树枝。

    我倒是喜欢这样的延搁连连,今天,我恨不得再有些什么意外,让我忙乱不停,以至于有借口暂时不给王小山电话。从清晨六点到早晨八点五十分之间,我告诉自己,不是上班时间,兴许警察都还没开机呢。九点之后,何樱都来上班了,这电话总不能当着她面打。现在呢,路况这么复杂,有车跨了双黄线迎面而来,还有超车的。

    又堵车了,在上高架的红灯前。我踩住刹车,从仪表盘前拿起泪然,又滴了一回。车过了一批,还要等一回红灯。我从兜里掏出手机,挂了耳塞,磨磨唧唧地找到了王小山的号码,按下通话键,铃响,没人接,我松了一口气,刚要挂断,王小山颇有精神的声音在那头响起:

    “喂!又出事了还是约我吃饭?”

    “都不是。”绿灯,排队的车陆续动起来,我放开刹车,轻点一下油门,又踩深了几分,因为车正爬上高架。“你这刑警怎么当的,都不推理一下,就会瞎猜。”

    “谁说我不会推理,事实摆在眼前,用得着推理吗?不就是你开车用手机,违反交通规则,打电话自首来了吗?”王小山有个规律,你说他什么不行就可以,就是不能说他不会当警察,一说他就急。

    我乐了。高架通畅宽阔,我加快了车速,风向后拉扯着我光滑如丝的长发,将它曳得更直,我觉得这种感觉非常新奇,又加了一脚油门,翻着弧线超过了两辆车。

    “不跟你闹了,说正经的,我找到凶手了。”我能听到风在话麦上呼呼的声响。

    “你说什么?喂?”

    “我找到凶手了!”车玻璃好像起了一层浓雾,奇怪,不是玻璃,前后左右的景物都变得模糊起来,像颜料被泡入水中,视线中的一切都在飞快地融化。是风吹得眼睛太干燥了吗,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前面的路化开了,像一片没有边界的沼泽,车消失了形状,连车灯也延伸成蛛网一般,忽远忽近,不可捉摸,四周的高楼影影绰绰,与路,与天空混为一谈。

    “是谁?凶手是谁?”

    我惊骇地抓住方向盘,我知道车此刻至少有八十迈,也许还不止,刹车!不行,在高架中间突然停车会被追尾撞死的。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开,哪里是临时停车带,哪里是低速车道,哪里是栏杆。我的眼睛瞎了吗,或者,我也许只是在做梦吧,大叫一声就能醒过来,如果永远醒不过来该怎么办。

    “喂,说话呀,怎么回事?你在哪里?”

    我感到车身剧烈地颠簸,像是撞擦到了什么,曳得车子几乎转了半个圈。额头叩击到冰凉的玻璃,碎裂的声音或是震动,分不清,暖热的液体披面而下,视野有一半被染成殷红。我害怕极了,唯有紧紧抱住方向盘,用力踩下刹车,喇叭声四起,后背有一股大力猛地撞到了我,把我差点从车座里抛出去。我大叫一声,梦并没有醒。


如果您喜欢,请把《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方便以后阅读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第三节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第三节并对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