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来到档案处,小胡不在,我想他或许到王队那儿央求去了。
我回到办公室,王队在整理信息,法医老穆和小潘在向他报告从尸体上检查的结果。
老穆说:“死者鲁阳,男,四十岁,头部受到重击,失血过多而死。死者鲁菲,男,十岁,是鲁阳和前妻所生的儿子。鲁菲腹部有穿刺伤,死因是被刺穿内脏,失血过多。从验尸结果来看,鲁菲的死亡时间比鲁阳要早一些。”
“不会搞错了吧?”老成问,“鲁菲是鲁阳的儿子,竟然比鲁阳早死,他的尸体就在离鲁阳尸体不远的地方,莫非鲁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去?”
王队说:“接着说下去,老成,别打岔。”
老穆回答:“死者的内脏被刺穿,像这样的重伤,现场应该有很多血才对,但鲁菲身下的血只有很少的一摊,浴室不是第一现场,但屋子里其他地方又没有找到鲁菲的血,鲁菲应该是在别的地方被杀,之后尸体被转移到现场去的。现场发现了另外一人的足迹,从鞋底的款式来看应是中年男子,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
小潘说:“死者许静静,女,二十七岁,脖子上有淤伤,韧带处有水肿,怀疑是被凶手掐死的。死者尸体裸露,阴部有损伤,被怀疑死前受过性虐待。但没有发现精液,凶手有可能戴了避孕套。”
我记得许静静生前是个很美很温柔的女人,相信大家有同样的看法,宣布她死因的时候,有人唏嘘了一声。办公室里静了下来。
小潘忽然虎着脸看着老穆:“你叹什么气?”
老穆嘟囔道:“我只是觉得红颜薄命。”
“哼,你不会对这女人有兴趣吧!”小潘白了他一眼。
老穆分辩道:“唉呀,她都死了我还能怎样。”
小潘嘟着嘴说:“如果她活着的话,你是不是要对她产生兴趣啊……”
队长拍了拍桌子:“二位,要打情骂俏请回鉴证科,这里是我们的地盘,要开始分析案情了。”
那俩人知趣的离开,出门的时候还不断的拌嘴。
他们和我擦肩而过,互相打了个招呼,老穆问我:“小刘,小胡是不是还在办这个案子,他早上去过我们那里,把尸体鉴定之后得出的结论都抄走了。”
“哦……这我不知道,我最近在档案室帮忙。”
老穆他们离开之后我一路跑回档案室,天哪,小胡没在,他的制服和帽子都拿走了,这小子一定是自己查案去了!
我必须要把这小子找回来!队长再三嘱咐过,千万不要擅自行动,否则会有受处分的危险。队里对未经许可的行动只有一个处分——开除。
小胡刚刚加入这支队伍,不清楚队长的脾气,队长眼里向来不容沙子。局里前阵子又刚开了会,说要“严厉打击不服从命令的个人英雄主义行为”,小胡这都称不上个人英雄主义,应该说是个人复仇主义。
当时没有手机,我不可能一个电话把小胡找回来,只能猜想他可能去的地方。
队长忽然推门进来,把我吓了一跳,队长和颜悦色地说:“到这儿来看看你们,整理档案不容易,辛苦你们了。”
我说:“为局里服务是应该的。”
“哎?怎么小胡没在?”队长在屋里东张西望。
“大概是去上厕所了!这小子这两天不按正常时间吃饭,三餐不稳,肠胃肯定出事。”我顺口胡诌。
“哦,看住他,小胡这同志没别的毛病,就是脾气太急了,最好磨炼磨炼再上场。我先走了,老成还在等着我。”队长说完就离开了。
我松了口气,但小胡的去向还是无从查起。
我忽然想起这小子昨天有事没事就在桌子上写什么东西,赶紧来到他桌前翻看他写的内容。
这一看真把我吓了一跳,小胡的桌上摊着很多纸,每一张上都写着许静静生前的人脉关系,从中学时代的开始,一直到大学时代。同学、朋友、师长……每一个名字后都带有年份、职业、亲属,有的线与线相交,有的辐射平行开,像一棵错综复杂的关系树。小胡和她的关系真的不止同学那么简单,连她生前交过几个男朋友都清清楚楚。
小胡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这条线没有与其他线相交,与“许静静”这个名字离得很远,孤零零地悬在纸的一角,小胡是否也曾这样远远的望着美人的背影,心潮澎湃?
“许静静”延伸出的最后一条“枝干”通往“鲁阳”,但在此前有一个分支,分支与“张列”这个名字相交。
“张列”名字下有详细说明:某美术学院教师,19XX年—19XX年与许静静有男女朋友关系,后遇车祸身亡。有兄张宗,弟张厚,张宗为某公司老板,家资殷实;张厚为无业游民。
在“张厚”这个名字后还写了一些小字:与鲁阳曾发生口角。我忽然想起张厚在许静静结婚那天大闹的事情,小胡莫非去调查张厚了?
照现在的情况看,张厚应该是最大嫌疑人,但小胡能想到这点,王队岂能想不到。如果小胡在调查的时候遇到王队……我不敢再想了,跑到院里,王队他们已经把警车开走,我找了辆摩托车,发动之后直奔张家的公司。
王队他们先我一步赶到,警车已经停在公司门口。为了不被他们发现,我把摩托车停在临街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之后来到离公司附近百米远的地方,远远的张望。
王队他们从那家公司里出来,张家兄弟送了出来,看他们二人的脸色,似乎颇为不快,做生意的人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如果他们连自己此时的不快都压制不住,只能是因为王队他们问了很刁钻的问题。
王队他们上车走了。张家兄弟转身准备回公司,这时从旁边一家店里走出一个人来,把他们拦住。这人正是小胡。我心说要糟,赶紧过去。
张厚不耐烦地问小胡:“不是刚才问过了么,你怎么还不放过我们?”
小胡沉声道:“有几个问题没搞清楚,所以还是要问问你们。”
张厚似乎发火了:“你们是不是就看我们像杀人犯!告诉你们,我虽然讨厌鲁阳,还不至于讨厌到要动手杀他们的程度!你们警察是不是非要找个顶罪的才成?”
他喊的声音很大,这里是商业区,往来的行人很多,人们纷纷停下来看这场纠纷。
张宗是生意人,办事比他弟弟稳重,此时不愿意把事闹大,也不愿得罪警察。他先把弟弟拽回门里,随后问小胡:“同志,听说你以前也是许静静的朋友,肯定想早点为她报仇,这点我也很理解。你也是刑警队的吧?我一会给王队长打个电话,看是不是他让你来的,如果是的话,你问什么问题都行,如果不是……据说公安的内部条例里有不准擅自行动的说法,是吧?”
小胡犹豫了,他毕竟是刚来的新人,对付张宗这样的老江湖,他还嫩的多。
“张老板!”我推开人群走了过去,张宗一愣。像这样短时间内接待警察三次的情况他还没遇到过。
他说:“小刘同志啊,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我面带微笑,说:“你这不是大众车专卖店嘛,我想给自己换辆座驾,听听你的建议,不知有没有时间啊?”
像我这样的普通工薪阶层,又是刚刚入职,想买轿车实在是困难些,在那个年代,买车比买房要困难得多。我这么说,无非是想息事宁人,再者也是为了疏散围观的群众。
“哟,您真给面子,里面请里面请!”张宗当然是明白人,我这点心思他还是看得出来的。这下双簧演得很顺利,围观者们一见没热闹可看,纷纷散开。
张家兄弟带我们走进公司,张宗吩咐秘书拿茶水来。我们在他办公室坐下,张宗把门关上了。
“小刘同志自然不是来买车的。”张宗笑了笑。
我说:“自然不是。王队刚才来做过笔录,但笔录上有些地方不太详细,还需要做些补充。这些都是为了早日破案,希望你们配合。如果和本案无关,早点洗脱关系也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话语术”也是刑警需要掌握的一门技术。这门技术的重要性不亚于观察与推理。不光是在国内,在西方也非常重视这门技术,西方侦探工作当中,最重要的就是在和对方交谈时,必须听出事情的端倪,否则就将失去当侦探的资格。
王队曾经提供给我一些苏格兰场早年制订的侦探“话语术”必读书目,从中可以总结出以下几点:
1.为了取得对方的信任,礼貌的和对方说话。
2.与其会说话,不如会听话。善于引诱对方发言。
3.如果对方家里面养了猫或狗,不要放过。猫,狗会提供主人的信息。
4.要巧妙地以不同的方式问同一个问题,经由两次问话,确认事实。如“昨天你和你妻子有没有在家?”“据你妻子说昨天整天都在家做家务,你可以为她作证,是不是这样?”
5.在对手面前,不可以拿出便条纸做记录,这样做会使对方有所警戒。因此,只需口头问问,将对方所说的话都牢记在脑海中即可。你表现得越“随便”,对方对你的心理防线越少,你问出真相的概率越大。
6.如果担心自己会记漏东西,就学会将手放在口袋里做记录的技巧。
7.即使对方发牢骚,或是大谈他的身世,处境,也要如同亲人般,不厌其烦地倾听。
8.投其所好。
9.配合对方的个性,变换谈话的技术。
刚才与张宗的一番对话只不过是对“话语术”的基本运用。我首先告诉他们我知道王队来过,让他们以为我真的是受王队差遣来的,其次,我暗示他们,我和小胡不同,我认为他们与此案无关,这样就打消了他们的疑虑,既然可以洗脱嫌疑,他们自然乐意和我交谈。
“好。”张宗点头,“你问吧。”
我尽可能不问王队问过的问题,但又必须得到有效的信息,于是我想了想,王队一般会问什么问题呢?
对了,王队一定会先问张厚和许静静之间的关系。
于是我问张厚:“听说许静静在大学时代交过很多男朋友,是这样么?”
不出所料,张厚变得激动起来:“她在大学期间是有过很多绯闻,因为长得漂亮,所以追求者很多,有很多人因为追不到她而散布谣言,说她是一个怎样怎样坏的女孩,事实上她自从认识我二哥之后就没再跟其他男生有过暧昧关系。”
王队说:“但在许静静认识你二哥之前,她是什么样子你也不清楚,是吧?”
“嗯……”张厚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我转而问张宗:“你弟弟和鲁阳之间发生过冲突,就在他和许静静结婚的当天。之后,有人发现你的车子出现在鲁阳家和公司附近,是这样吗?”
“他家是开加油站的,我的车得加油,自然会出现在加油站附近!不过我没去过他家。我不喜欢鲁阳,更不喜欢许静静。”
“不过我开车去过他们家!”张厚忽然说,“刚才我也跟王队说了,事发那天晚上我还去过,不过我只是在楼下转了转,然后就走了。我实在搞不懂许静静为什么要嫁给鲁阳,就算我二哥不在了,不是……不是还有我么!我哪点不如那个小老头!”
这真是个意外的收获。张厚没等问就自己吐露了十分有价值的信息。
他所说的“事发当日”,应是指法医们推算出的死者遇害的日期。王队他们应该问过“事发当日你去过哪里”之类的问题。
“老三,别激动。”张宗警告他弟弟。
“张老板大可放心,就我个人来看,您弟弟平时还是很会克制自己的,就算有时脾气急了些,也不至于伤人。”我这可是违心的话,谁都看得出张厚是个移动火药桶。
不过这话说得太假了,张厚忽然住口,脸上激动的表情也渐渐退去。
我心想不好,本来想套问他的话,没想到起了反效果。
屋里的局面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张家兄弟冷着脸看我,我越着急越想不出该问什么,冷汗直冒。
打破僵局的是小胡,他问张厚:“你喜欢静静么?”
我心想你这叫什么狗屁问题!不称许静静为受害者而直接叫她静静,你这是以朋友的身份在质问张厚吧!
没想到张厚居然点点头,很大方地承认了:“我喜欢她。从哥哥带她回家的第一天我就喜欢上了她,当时她上大学,我上高中,年龄上有差距。但她实在是个很美的女人,而且很会讨人喜欢。放假了我经常去找哥哥,为的不是看哥哥,而是看她。”
“老三!”张宗喝止了他。
我赶紧说:“张老板不用担心,您弟弟看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我相信他说的话,他既然说过喜欢许静静,自然不会杀她。”
“我当然不会杀她……”张厚的眼角竟然有了一丝泪花,“二哥生前我有多么妒忌他,竟然找了一个这么好的女人。可是,他比她大五岁,我比她小三岁,从年龄上来说应该是我和她更相近,为什么不能让我娶她!二哥那年本来计划好要和静静结婚,要不是二哥突发车祸,她就是我正式的嫂子了。我本来想,二哥死了,我这做弟弟的也会有机会,没想到她直接就投到鲁阳那老东西怀里去了。妈的水性杨花的婊子!”
本来他提到许静静三个字的时候总是在表情里透出一种温柔,最后一句却是恶狠狠的辱骂,脸上也狰狞起来。
张厚怕是压抑了太久太久,他对许静静偷恋已久,却又因爱生恨,最终她被人杀害,无论爱与恨都变成了失落与惋惜,最后只剩下惆怅与怀念。一旦被人提及,他压抑在心底的感情就会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继续问下去当然会问出更多端倪,但没等张厚开口恐怕我们会先露出马脚,尤其小胡问的问题都带有浓重的个人主义色彩。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我拉着小胡离开了。
出了门,拐上另一条街,知道张家人看不到了,我把小胡拽到墙角,狠狠地骂道:“现在工作很容易找是吧?在警局待得太舒坦了是吧?不是瞧不起你,你在那兄弟俩面前走不了一个回合!如果他们告到局里,你就得立刻卷铺盖回家!王队一定会开除你的!”
“是……刘哥,我就是太急了。昨晚整晚都没睡着,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到静静那张脸……她哭着说她很冤,让我为她报仇。”小胡捂着脸蹲了下来,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落泪了。
他这一哭我也心软了,我劝道:“先回去吧。王队如果发现咱俩都不在,肯定会着急。到时候就是咱俩一起背黑锅了。”
“谢谢刘哥,今天要不是你,恐怕真没法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