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二日。
中午过后,吉村给研究所去了电话,津田依言动身前往位于吉祥寺的咖啡馆。抵达时,吉村的咖啡已经见底。津田在对面落座,吉村又点了第二杯。
“昨晚我在老师家里拜读了论文。”吉村一脸复杂地起了头。
“是吗……”昨天白天津田才将刚完成的七十页论文送至西岛家。
“老师也真不够意思,一点儿都没提你在做那种调查。”吉村满嘴不痛快。
“之前一切都还不明朗……”
(干吗叫我出来,总不会专程来挤对吧?)津田郁闷不已。
“写乐就是昌荣,我认可这点。确实挑不出问题,又有画集这项决定性证据。”
津田颇为诧异,吉村从不曾这样客客气气跟津田说话。“可是由你出面发表,还缺了些魄力。”
(果然……)
从昨天的对话就能看出西岛的态度。当时他清楚表示“我必须做好万全准备把昌荣推上舞台”,津田佯装不知,想必西岛在他告辞后就叫去了吉村。
“跟小孩子玩儿水枪一样,就算射击也没有任何影响。虽然有老师撑腰,但毕竟只是学生的观点。而且大家都认为老师声援学生是理所当然,其中的分量就会打折扣。还会被浮世绘爱好会那帮人嚼舌根,说老师根本不认同,只是卖面子帮着宣传造势。”
(原来如此,各人看问题的角度都不一样。)
津田并没有考虑到这一步。
“真是那样,好不容易的发现说不定只会当作新假说收场。可是这回绝对不能随随便便就算了,老师可是深怀信心呢。”
津田无言以对。
“假如没有师生关系,就能站在公平的立场进行声援,老师也大为苦恼啊。”
“十分抱歉。”
“呃,你也不用道歉,这也是没办法。不过你也理解老师的心情吧?老师比谁都热爱写乐,好不容易弄清了他的身份,如果像之前的学说就那样昙花一现,打击得有多大。当然,由你发表完全没有问题,不过写乐之谜要是因此落得个半吊子的下场,你就得负全责。”
津田忍不住怒道:“为什么我就不行?”
“你还太年轻,在浮世绘界只是个菜鸟,没人会认真听你发表意见,要想批判也易如反掌,而且是跟学说无关的批判——擅长这手的家伙,爱好会里要多少有多少。更别说你是老师的学生,光这就足够煽动他们对付你。研究成果要是因为无关的理由被抹杀,当然全是你的责任。”
虽然窝火,但吉村这话确实在理。也正因为心头有这层担心,津田最初才准备把功劳让给西岛。津田的内心再次动摇,一想到如此重大的发现或许会因为微不足道的理由被抹杀,他就难受得要命。
“换作是我也难负重任啊,偏就有那么些人嫉妒老师的力量。爱好会的家伙肯定会说些有的没的,想方设法把我弄垮。我一垮,昌荣说自然也跟着消失,他们那帮人才不关心写乐到底是谁呢。”
“怎么说也不至于吧……而且吉村前辈肯定压得住场。”
“哪儿能啊,凭我还没法驾驭写乐。”
——你当然就更不行了。
吉村话中有话。
“有力量能跟他们对抗的,眼下就只有老师而已。”
吉村终于点破核心。
“想想你的根本目的是什么——或许该强调‘从研究者的立场’,更方便你理解吧。”吉村冷不丁换上了沉稳的语气,“老实说,凭一己之力撼动世界当然很诱人吧?不过研究跟政治不一样,拥有力量并非为了发大财——不管以什么形式,只要自己相信的学说能被更多人接受,对研究者而言就是最大的喜悦,对吧?”
津田自然深有感触,却从没想过会从吉村嘴里听到这番话。要知道,这是为了发家致富爽快地抛弃大学的男人。
“你获得了重大发现,西岛门生全都认可,但我们同样不希望你的成果被践踏。对研究<dfn>http://www?99lib?net</dfn>者而言,比起计较由谁发表,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让全世界承认这一学说。如果由你发表,我和老师当然都会声援,可是得花上多少年才能被学界接受?首先,必须让学说一点点渗透,过程虽不起眼却很耗时间……也没什么不好,就交给我想办法吧,保准不花半年就让它成为定说。”
“有什么计划?”
“直到下月初,都把论文冠上老师的名字印刷,分英语和日语两种。再由我带上印好的论文去美国、欧洲转一圈,让海外研究者看看,如果争取到支持,就邀请他们参加预定下月二十一日举行的江户美术协会大会——当天也会招待报社和杂志社。论文会在会上正式发表,老师的演讲结束后由受邀的海外研究者表示支持,最终形成经大会共同认可的形式。杂志社本来就是我们这边儿的人,不可能唱反调。明年三月左右再以老师的名义出版昌荣的画集,其中掺混上写乐版画——”
(都做好如此长远的计划了吗……)
津田哑然。
吉村紧盯着津田,续道:“你虽然暂居幕后,但翻年出版的昌荣画集会以合作研究者形式署上你的名字,绝对不会亏待你。换了你孤军奋战,肯定走不到这一步。怎么样,说到这份儿上你总没意见了吧?”
“照你的说法,大会上是以老师的个人名义——”
“择优而行嘛。只要说是由老师发现,杂志报纸的报道肯定铺天盖地,这样‘写乐=昌荣’说就会成为学界的定论。对你而言,这才是最大的成果吧。”
“话是这么说——”
“貌似都决定让你去波士顿了吧?”
“呃?”
“老师对你这等器重,自然会全力捍卫你的研究成果。”
(干吗突然提到波士顿?)
津田很不痛快。
“你与其半途而废地抛下摊子飞去波士顿,远不如顶着合作研究者的头衔光荣赴任,为你自己着想也该分秒必争吧。”
(手法真龌龊!)
“就算有个万一,学说没能成立,对你的波士顿之旅也没有任何影响呢。”吉村一口咬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