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黄江水回到屋子后一直在思考蓝老头的话,他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离“死人”越来越近了。当然,这里指的是死人用过的东西。他深思了许久,觉得自己刚才作出的判断有些误区,关键是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碰没碰过死人用的东西,也不清楚那些偷来的东西之中,有没有是死人的。
也许,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一个钱包,一只手机,一件华丽的裘皮大衣,都可能是死人用过的……
黄江水真的开始怕了,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无数个黑蒙蒙的人影站在四周,默不作声,有的人手里捧着一只手机,有的人手里捏着一个钱包,有的人身上披着一件华丽的裘皮大衣,在角落之中默默地盯着他看……
不知不觉间,黄江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那是他的一个朋友,也是个小偷。以前,他们曾经还合作过,后来那人死了。他记得,朋友出事之前,他们两个已经分道扬镳,有一天,他的这位朋友却突然给他打来了电话,声称自己可能被人跟踪了,很恐慌,很担心。
他完全没当一回事,那个朋友神经本来就比较过敏,可没想到的是,几天之后他却死了。
黄江水也是偶然得知的这个消息的,那时他正在一个小面馆里吃饭,电视机上正在播放地方新闻,他一抬头就看到朋友那张死不瞑目的大脸。他躺在地上,身子下面殷红一片,四肢变形扭曲,像一具坏掉的玩偶。
新闻上说,他的朋友是跳楼自杀的。这件事对黄江水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
可没过几天,新闻上又报道了这起自杀事情,这次是后续报道。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个陌生的人,这个人就是真正的凶手。他是自首的,一个很年轻的男人,他对着镜头两眼发直,脸上带着一丝满足和得意。
当记者采访他为什么要把死者从楼上推下来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地说:“因为,他偷了我的钱!”
记者没明白什么意思:“就这么简单吗?因为他偷了你的钱你就杀了他?你知道不知道,他虽然犯法了,可你犯的法比他还严重。”
听到这话那个人突然笑了,笑完之后又哭了。一直没再说话。后来,节目尾声时,主持人才揭开迷局。原来,这个人那天本来是要去医院的,他母亲得了重病,需要手术,医院让交纳上万元的手术费,可他没有,只好四处筹措,好不容易筹措到,却在赶往医院的途中被人全部偷走了。
他一下就傻了,立刻保了案。之后,又来到医院祈求医生先给母亲做手术,可医生的话很决绝,他们告诉年轻人,没有钱,他们是绝对不进手术室的,这是规矩,是合理合法的规矩。没办法,他只好去警察局催促,可几天来,警察们也没有一点线索。
小偷偷东西,这太常见了,警察局的资料库里存储着一堆类似的案子,都还没有侦破。
他们让年轻人等。
可那位躺在医院里等待手术的母亲根本没有时间等待。几天过后她终究去世了,死在冷冰冰的病房里。年轻人得知母亲去世之后,悲愤交加。葬送母亲后,他变得不再相信任何人。他辞去工作,开始自己充当侦探,实施报复计划。
这是个漫长而毫无头绪的行动,对于偷钱的小偷,他仅有一丝模糊的印象。一年过去了,他没有找到他,两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找到他,三年过去了,他依然没有找到他。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六年之后他找到了他。
他就像一只闻到血腥味的狼,在那一刻杀气腾腾起来。
就在那个夜晚,他把那个小偷引到了市里最高的一座楼房顶上,将他推了下去。
这是个真实的事件,回想起这一幕,黄江水觉得自己以前真的太幼稚、太莽撞了。他和他的那位朋友一样,从来都没想过杀人,他们只不过是想从别人身上拿点钱财。但现在,他忽然明白了,有时候越是简单的事情便越是复杂,越是你认为不会发生的事,可能越容易发生。
开车的从来没有想过会撞死人,当医生的从来没有想过会出医疗事故,写小说的从来没有想过有疯子会模仿小说情节去杀人,一样的道理,当小偷的也从来没有想过会因为偷东西而害死人。
可没想过的事,不等于不会发生。
黄江水忽然明白了,他和他那位朋友一样,“偷”死过很多人。这种假设一旦成型,便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了,心底的那份悸动更甚,甚至有点手忙脚乱。就这样,一直折腾了大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朦朦胧胧睡去。
半夜时黄江水醒了,起身去外面的老槐树下撒尿。
乡村的夜,不仅黑,而且凉。虽然是六月天气,但潮湿的地面滋生了一丝让人皮肤发麻的微弱冷气。黄江水站在老槐树旁边,不时东张西望。他想赶紧解决完,赶紧回到被窝里去。抬头,他无意中吓了一大跳,树枝上有几对时隐时现的亮点,不时左右移动着。
是两只乌鸦,好像就是前几天被陈麻子驱走的那两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两只让人厌弃的死亡之鸟又悄悄飞了回来。他有些气愤,随手捡起了一块石头朝树梢丢去。乌鸦还是纹丝不动,夜太黑了,它们隐在黑暗之中,让人难以辨认。
黄江水放弃了,提起裤子向屋子走去。
枝头的乌鸦们忽然叫了起来:“哇哇哇……”
有风从外面吹进来,挤进门缝,在地面卷了起来。夹杂着乌鸦的叫声,像在暗暗提醒着黄江水什么事情。他站在门口,顿了下来。回头,月光在那一瞬忽而明亮起来,他看到两只乌鸦正直盯盯地瞪着自己,像两只动物标本。
再回头时黄江水的心一下就跳到了嗓子眼。他看到了一溜脚印。稀稀落落、很是杂乱的脚印印在地面上,在他的窗户下面,大门外面,形成了蜈蚣一般的印记。那脚印一看就是女人的鞋印,高跟鞋的鞋印,前面有鞋掌,后面有鞋跟。
黄江水感到浑身毛乎乎的,他飞快地钻进了屋子,锁死了大门。
再也不敢闭眼了,黄江水打开了电灯,光线倾泻而下,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跳,一边擦额头的冷汗一边坐在床边。可刚坐下他又猛地站了起来——屋子里竟然也有脚印。依旧是女人的脚印,杂乱无章、模模糊糊、长蛇一般……
头顶的电灯忽然闪了几闪,像大人逗孩子似的,眨着眼睛。
黄江水甩掉鞋子,一咕噜爬上了床,钻进了被窝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来,死死地注视着屋子里的一切。外面那两只该死的乌鸦又叫了起来,这一次,叫声格外尖利嘹亮,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似的,不一会儿,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显然,它们飞走了,像是完成某种任务似的。
黄江水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一幅画面。
夜深人静,树在睡觉,房子在睡觉、乌鸦在睡觉,陈麻子夫妇和蓝老头还有他自己都在睡觉。一切都很安静。突然,远方响起了若隐若现的脚步声,那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终于,来到了他的窗户根下。
谁也没有预感到它的到来,大家依旧睡得死沉。
它开始在窗户外面徘徊,它开始在大门外面徘徊,最终,它决定走进去。它轻轻伸出一只白漆漆的胳膊向屋门摸去,渐渐地,它的胳膊穿透了屋门,脑袋穿透了屋门,身体和脚穿透了屋门。它走了进来,在屋子里继续徘徊着。
然后,它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他,蓦地,它笑了。轻缓地走过去,在他耳边俯下身来,吹气一般地说:“我告诉你,其实,我一直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