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森在土坡搭上了41路公交车,心想,也好,如果她想让他搭公交,那他就搭公交好了。
41路公交车线路很长,终点站在克拉蒙德。克拉蒙德在他印象中应该是一支圣歌曲调,而不是一个地方。或者那个曲调叫“克里蒙德”吗?他不懂的东西太多了。
“耶和华是我牧者”,是吗?总觉得不是这样,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公交站上一同等车的老妇人对他说:“哦,克拉蒙德周边风光宜人,你可以下车后再去克拉蒙德岛。你会喜欢那个岛的。”他信了她的话,多年阅历告诉杰克森,老妇人说的通常是真理。
他坐在双层公交顶上,而且坐在前排,瞬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童年,那时候他是挨着他姐姐坐的。坐在公交顶上会让一个孩子大喜过望,因为有段时间那里是烟民专用,而且那时候的生活乏味得让人发指。他常常想到他死去的姐姐,可脑海中能够出现的通常只是单一的形象(他姐姐就像是个概念),他很少忆及姐姐真实的生活画面,那种曾经发生过的画面的清晰定格,但在这个瞬间,与尼亚姆并排坐在公交车上的记忆忽然扑面而来,他能够闻到她身上紫罗兰的香水味,听到她衬裙的窸窣声,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倚靠着的她的手臂,他的心被揪紧了。老妇人说得对,克拉蒙德周边风光宜人。这个爱丁堡的卫星社区看起来就像是个小村庄。走过数栋豪宅,一家令人敬爱的老教堂,他来到港口,看到天鹅正在水里悠然来去。克拉蒙德旅馆的排风扇送来咖啡和油炸食物的香气,飘散在了海湾带有咸味的空气中。他原以为去克拉蒙德岛总得搭班渡船,没想到那小岛离港口近得很,他眼前直接有条岩石形成的短堤可以通到那里。不需看潮汛时刻表,他也能分辨出海水正从岩石短堤上退去。早晨的雨后,空气虽然还是湿漉漉的,太阳却出人意料地露出了笑脸,岩石上被雨水洗刷过的沙粒和碎石因而泛出亮晶晶的光彩来。一大群不同种类的水鸟和海鸥正忙着在岩石缝里寻找食物。去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吧。朱莉娅会这么说。
他需要的是挥却郁积胸中的烦闷,找回突然不见了的昔日的杰克森。他走上了短堤。
迎面碰上一对原路折返的夫妇,看起来是退了休的中年人,穿着彼得·斯托姆的夹克,颈上挂着双筒望远镜,气喘吁吁的,步伐却很轻快,他们欢欣鼓舞的“下午好”像铃音一般振动着杰克森的耳膜。
“变潮了!”那个妻子兴高采烈地说。
杰克森点了点头。
观鸟者,他觉得他们大概是观鸟者。这些人怎么称呼自己的?特维秋。天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他不觉得观察鸟类有什么吸引力,当然鸟本身很可爱,可是观察它们就跟搜集自己见过的机车号码一样无趣。杰克森从不会像个自闭型的男人那样忙着去收集鸟类品种和核查资料(这些爱好绝大多数都是独立完成的)。
他刚刚走到岛上,太阳就隐没了,这小岛马上显得令人难以忍受地怪异。时不时地,他会意外发现战时防御工事的遗迹,这些丑陋的混凝土建筑使整座小岛像是被围困中的荒城。海鸥从头顶上俯冲下来,骇人地尖叫着,护卫着自己的领土。
他没想到这岛这样小,眨眼间他就走了个遍。没有碰上其他人,这让他很庆幸,他觉得愿意在这种地方潜行的人肯定是怪异到一定程度了。显然,他没有将自己算到怪人的行列中去。尽管没有碰到人,他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自己从理智上也不愿意相信),有人在看着他。不过是疑心生暗鬼,不可能有其他。虽然他不允许自己沉溺在这种幻想中,不过当一片庞大的紫色雨云出现在大海的方位,并势不可挡地向福斯河上空移动时,他很受用地觉得,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看了看表。四点钟——朱莉娅星球的茶点时间。他想起去年夏天在格兰特切斯特的兰花茶社度过的那个懒洋洋的温暖午后,他们俩吃饱了下午茶点,惬意地靠在绿树下的折叠躺椅上舒展身体。他们是去剑桥拜访朱莉娅的姐姐的,呆的时间并不长,也不自在。
她姐姐一直都住在剑桥,那天的“短途游览”她没有兴趣参加。
“短途游览”是朱莉娅的措辞,朱莉娅的词典被奇奇怪怪的古老词汇“塞得满满的”,像是“尖新”、“无耻小人”、“噫吁戏”,这些词不像是朱莉娅从自己的生活里听到的,更像是从战前的《女孩报年刊》里摘录的。对于杰克森来说,词汇就如同工具一般,它们能帮助你找到某个地方或者说清楚一些事情。
可对于朱莉娅来说,词汇负载着太多无法说清的情感。
“下午茶”这个词自然是朱莉娅最为钟爱的词汇之一(“不管是‘下午’还是‘茶’都是棒极了的词,放在一起那就更妙了”)。通常这个词后面会有一些较为夸张的形容词尾随不放,比如说“丰美”、“让人馋涎欲滴”、“赏心悦目”。
“热乎乎的面包篮”也是她的最爱,甚至是(原因不详)“秋分”和“灯黑”。有那么些词,她说,会让她的脚趾“开心地蜷成一团”,比如说“古里古怪”、“粗鄙不文”、“洗衣作”、“危危险险”、“背信弃义”、“珍宝秘藏”、“嬉游曲”。
有那么些文字片段和诗句会让她沉浸在感伤情绪中无法自拔,比如说他的骨骼已化为珊瑚,或者是它们如今逃离我,可它们也曾寻觅我。哈利路亚合唱曲会让她抽泣,《灵犬莱西》也是(她的哭声会与整部影片相始终,从片头的片名字幕到结尾的演职人员表)。杰克森叹了口气。杰克森·布罗迪,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情侣问答比赛胜利者。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像只被囚住的蜜蜂。他掏出手机来,远远地辨认着屏幕上的字,碰到现成的机会要想着测试一下视力,这是有好处的。
是朱莉娅发来的消息,你怎么样?我们的厅子里有今晚理莫特的赠票!爱你的朱莉娅,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杰克森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过当他想到朱莉娅费力地打了那么多“么”字,他的心中不禁涌起一阵爱怜。
他正要转身离开,在一处混凝土瞭望台的遗迹之下的岩石堆上,有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起初他还以为是别人扔在那里的一堆衣服,但愿那是堆衣服,可惜他很快发现,那是一具被潮水冲上来的尸体,他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大风暴时被同船人所弃,还是本身就是海这个年轻女人穿着背心和牛仔裤,光脚,长发。警察的天性使他无意识地思考着,120磅,5英尺6——身高只能说是猜的,因为她的腿蜷缩着,整个人呈现一种母亲肚中胎儿的姿势,好像她是在岩石堆上睡觉一样。如果她活着,他大概会无意识地赞叹她美好的身体,可是既然她死了,就变成赞叹那美好的形状了。这种赞叹不掺杂欲望,纯粹从美学角度出发,就好像他是在卢浮宫里观赏大理石雕像的冰冷躯体一样。
是溺死的吗?看上去是新尸,不是那种沉下去后再浮上来、皮肉变得光滑而肿胀的骇人的“浮尸”。他庆幸她穿着衣服,要是没穿衣服那就完全是两回事了。杰克森从草丛中爬下去,来到岩石堆上,那里吸附着肉眼不及辨识而易致危险的藤壶,缠缚着滑溜溜的海藻。尸体上得不到任何发现,脖颈上没有勒痕,头盖骨完好无损。她没有做手术缝针的痕迹,没有刺青,没有胎记,没有疤痕,她就像一块白净的帆布,除了两耳上挂着小小的金十字架。她绿色的眼睛(半睁着)因为死亡而蒙上了薄翳,眼神也正像卢浮宫里的雕塑般空洞。
他看到她文胸的罩杯里露出一张卡片,好像是那种商户印制的名卡。淡粉色的卡片,就像是多出来了一块起了皱的湿漉漉的肌肤。他用两根手指把它夹了出来。那上面印着黑色的标语:“费我思——您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下面还有个手机号码。她是妓女吗?是膝上舞者吗?当然,费我思也有可能仅仅是个帮助年老女士购物的慈善组织。对啊,很可能是这样的,杰克森不无讽嘲地想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而她确实已经死了。也许他是想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友好。在她英年早逝之后,在法医用解剖刀划开她的身体之前,他想让她知道有人曾同情过她的境遇。潮水冲上来,盖没了那女孩的身体和杰克森的靴子,然后又退了回去。她躺着的位置在潮汛标线之下,他必须将她拖到更高的地面上才行。
又一个浪头冲了过来。他不赶紧做点什么的话,正在上涨的水位就要把她冲到海里去了。水位是在上涨吗?他站直身子,回望向短堤,岩石上的水坑已经注满了海水,原来那些沙粒和碎石也已经不见了踪迹。变潮了,特维秋女人说过的。并不是他之前所以为的退潮,而是涨潮。该死的。
又一个浪头,潮水拍打着杰克森的靴子。他不能傻站在原地,他必须行动起来。他掏出手机拨打999,手机发出尖利的电讯杂音,这里没有信号。他想起自己口袋里有相机,至少他可以在移动她之前留下现场照片以便交给警方。他迅速按下快门,这不再是一个度假的游客会拍的那种照片。水面上涨得太快了,他不能再多拍几张,他必须要踏着水才能够到她,然而就在他伸手去够的当口,巨大的浪头冲到她身上,她的身体漂起来,然后被卷走了。妈的!杰克森在心里骂道。
他扔下照相机,甩掉身上的夹克,一头扎进冰冷的灰色海水。这水冷得惊人,海浪出奇地凶猛,杰克森于是难以相信自己的凯尔特祖先真是以海为生的。他泳技很好,可他不喜欢呆在水里,他喜欢陆地,喜欢那足下的土地。
在他法国的家里,他修了个花园中的游泳池,贴着天蓝色的马赛克瓷砖,每当夏天,日光照射在水面上,炫目得让人无法直视。住在剑桥的时候,他可以每天早上出去跑步,不过搬到法国之后,跑步好像成了很滑稽的事。法国乡下根本没人跑步。他们会喝酒,你要是不喝就不算融入了当地的社交生活。法国人可以灌下好几升酒,一点事也没有,而杰克森就不那么轻松了,几乎每天早上他都要为此受罪。于是他就跳到那贴着蓝绿色马赛克瓷砖的游泳池里去游泳,一下又一下,一圈又一圈,把酒精甩掉,把空虚赶走。
八月的福斯河可不是他的游泳池,这里的游泳条件是如此的恶劣。
“射手座,”朱莉娅说,“你是火相的,水是你的敌人。”她居然相信那些胡说八道。
“当心双鱼座的人。”她告诉他。双鱼座说的不就是鱼吗?这些星座术语来自拉丁文,他法国的家用游泳池用拉丁文说起来就是浴池。
朱莉娅是白羊座,也是火相的,不是很配,她说。
以火攻火,他们会有什么结果呢?会烧光自己吗?然后变成灰烬吗?他伸手环过尸体的腋下挟住了她,用的是救生的手势,可不管怎么说,他救的都是个沉重的死人。无情的波涛接二连三地砸向他们,杰克森被灌了满嘴咸津津的海水,他有点呼吸困难了。
他试着踩水保持身体直立,这样他可以想想安全上岸的最佳路线,可是波涛不容他思考。杰克森以前救过失足落水的人,一次是执勤的时候,一次不是。还有一次,周末带着乔茜和玛莉在惠特比度假的时候,他亲眼看着码头上的一个男人跟着他的狗跳进了海里,那条活泼的小狗是因为过度兴奋冲出码头掉进水里的,周围的人们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那个男人入水后马上艰难地扑腾起来,然后另外两个男人也跳了下去。后两个人是兄弟,三十多岁,结了婚,孩子加起来都有五个了。
最后只有那条狗活着从水里爬出来。如果不是当时才只有四岁、极度紧张的玛莉像铁锚一样圈住杰克森的腿,他也会跳下去的,至少救出一个是一个。虽然他后来告诉自己说,救生船已经从海岸边出发去救人了,但是他至今无法原谅自己。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会拉开玛莉,跳下水去救人。这不是英雄主义,这是基本道德。也许这也是因为他受到过天主教的影响吧。
他开始沉下去了,但还抓着那个铅块一样重的女孩。他恍惚间听到玛莉在尖叫着,爸爸——,听到公交站上那个老妇人说着,克拉蒙德周边风光宜人,你会喜欢的。有一刻,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法国他的游泳池里,暖融融的阳光反射在青绿色的马赛克上,这让他觉得幸福。他明白他一直被海浪推向与陆地相反的方向,他明白这死去的女人会将他拖进海底,就像为爱所苦的美人鱼所做的那样。半人半鱼的美人鱼,双鱼座的鱼。
他想起了比尼恩的诗句,他们永不老去,而被他们抛下的我们都老了。如果他为救一具尸体而送了命,这该是多么讽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信心救她。(又是烦人的天主教影响。)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想救惠特比码头水下那三个溺死的男人。如果他还想自救,那他就该放开她。可他做不到。
《小美人鱼》,玛莉小时候很喜欢那本书。
她再也回不到小时候了,她像是被放到了某个顶点,将要飞速滑向自己的未来。如果他淹死了,他就看不到未来的她了。深深的海水。这句话不知怎么就跳进他脑中,这不是他会用的语言。他的骨骼已化为珊瑚。福斯河里没有珊瑚。法国的朱莉娅在他的游泳池里游泳,晒成了像坚果一样的棕色。剑桥的朱莉娅将他踢落到河里。撑船的朱莉娅载着他渡过冥河去。玛莉从前有一本书叫《给孩子看的希腊神话》,她要他读给她听的。
那本书让他学到很多东西,对他而言是古典文化的入门书。
不管当天下午是哪位神祇当值,他向他做了祷告,另外又向玛丽做了祷告,她是上帝的母亲。
这是他隐性的本能,是一个叛教的天主教徒临死之际做出的下意识反应。难道就是这样了吗?没有最后的仪式,没有临终涂油吗?他一直以为他到最后会浪子回头,回到羊群般的教众中,虔心皈依众教之母,将他过去的罪恶洗刷干净,现在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了。
他想起了他姐姐的尸体从河里捞出来的那一幕。所以说,他当然不会喜欢呆在水里,可他怎么早没想到呢?原来这跟星相完全没有关系。海星圣母。头上戴着星冠的悲哀圣母。
水,哪里都是水。他沉下去了,沉到波塞冬的海底王国去了,美人鱼要把他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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