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二次的人生,同样有欢乐,亦有烦恼。曾经因为丈夫在外偷腥,而气得想杀了他,也曾因为婆婆站在她这边,而觉得她像是自己真正的母亲。当她家里的老二因病而奄奄一息时,她让孩子服下那最后一颗药丸,就此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不久,在轮二十七岁那年,那处长屋密集的地区发生火灾。那场她原本理应命丧其中的火灾。由于这次她居住的地方不同,所以轮毫发无损。不过,她前一次人生的丈夫,却在火灾中丧生。
轮到了她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年纪。她三十岁时,孩子们的脸蛋逐渐由稚气转为成熟。四十岁时,父亲、婆婆、丈夫相继过世。五十岁时,孩子们纷纷嫁人、娶妻。还有了孙子,她将家业全部交由孩子掌管,就此退休。她望着镜子,发现镜中的脸满是皱纹。现在她已跑不动,每逢雨天,膝关节便隐隐作痛。她心想,像这种时候,要是能泡温泉就好了。轮自婚后便很少与和泉蜡庵和耳彦联络。也不知道他们之后过着什么样的人生。
在轮五十五岁的某天,她感到头痛欲裂,突然就此昏厥。接着当她醒来时,已躺在被窝里。孙女们陪在一旁。她们一面唱歌,一面玩游戏,衣袖宛如随风摆荡的花瓣。轮那个装有青金石的小提袋,仍挂在她脖子上。她紧紧握着它,阖上眼。下次能否看到母亲的脸呢?头又痛了起来,直贯脑门。
有个像绳子的东西,在羊水中飘荡。母亲的胎内宛如温泉般。产婆撕裂母亲的阴部,将她取出。她睁开眼睛环视四周。感觉到羊水和鲜血。全身接触着空气。看得到像是烛火的亮光。但婴儿的眼睛似乎还没能开始运作。一切都是如此模糊。最后她还是无法看见母亲的脸。事后听说她出生时,小小的手指紧握着一颗像是由蓝色凝聚而成的石头。
轮就此展开她的第三次人生。她让父亲抱在怀中,望着故乡的田园风景。后院的花田,蝴蝶翩然飞舞。又回到这里了——她心中兴起这份感慨。为了不让人们说她拥有神通,对她感到畏惧,这次她一直佯装是个寻常的孩童。虽然听得懂人们说的话,但就算有人同她说话,她也始终摆出听不懂的表情。之前她被称作神童,受人敬重,但人们也对她避而远之。不过这次她有了许多年纪相近的玩伴,村民们都能轻松地和她交谈。
然而,到了村里即将遭过洪水的那年,尽管她一再叫大家注意,但根本没人把她的话当真。上一次是因为众人认为轮具有神通力,所以才肯听她的劝。结果灾情远比上次还要惨重。
为了防范父亲在瓦匠家遭遇事故丧命,轮告诉父亲自己经历过的人生。并说明自己从老太太那里取得青金石,已有两次死亡的体验。父亲大为震惊,但轮事先知道村庄会遭遇洪水,这是不争的事实。瓦匠家的小屋倒塌那天,父亲听从轮的建言,乖乖待在家中。
长大成人后,轮并没有与和泉蜡庵一起出外旅行。她觉得,就算同一天在山里迷路,也很难抵达那座村庄,恐怕也不会遇见那位老太太。
这次她想一辈子待在父亲身边。轮帮忙父亲务农,和村民们一起过着平静的生活。租书店老板带来的书看腻了,就亲自走一趟市町,到记忆中的土地四处走走看看。对于那家大书店和之前的夫家,她只站在远处观望。她找寻和泉蜡庵和耳彦的身影,以陌生人的身分与这些昔日友人擦身而过。
她之前的人生一直活到五十岁,所以轮知道朋友们后来会有什么遭遇。她假装是算命师,来到会在河里溺死的朋友面前,向对方提出忠告,不要在河边行走。而那些被熟识欺骗,扛下庞大债务的朋友,她则是提醒他们不可太过相信别人。
父亲的朋友替轮找寻结婚对象。对方虽然长得不够称头,也没万贯家财,但有一颗善良的心。轮和他过着幸福的生活。虽然偶尔也会生气吵架,但丈夫不曾在外拈花惹草,家中满是欢笑。
他们两人始终膝下无子。父亲病逝后,就只剩她和丈夫相依为命。他们坐在庭院前,望着枯萎的柿子树,夫妻俩聊了许久。夕阳将浮云染成桃红色,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她想起过去有孙儿承欢膝下的日子。孩子们常在这样的傍晚时分嬉戏。然后跌倒擦破膝盖,哭着走回家中。
死后又再重生,如此一再反复,累算至目前为止,已有百年以上。邂逅的人不计其数。不过,她自己养育长大的孩子长相和名字,她仍旧记得。哪个孩子是什么个性,她也不曾忘记。就算活了上千年,她应该仍会记得孩子搂在怀中的重量。
轮的母亲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便结束其一生。轮活得愈久,愈常想到母亲的事。每当她以婴儿的姿态诞生,母亲就会流尽鲜血和羊水,与世长辞。感觉就像她反复一再杀害母亲似的。
四十岁时,丈夫撒手人寰,又过了二十年后,轮安详地离开人世。
第三次人生结束,轮紧握着青金石,第四度回到母亲胎内。在轮出生的同时,母亲便丧了命。轮尚未健全的双眼,无法看见母亲的脸。只要她愿意,就能永远不断地思索,创造出无限的回忆。但想见母亲一面的心愿始终无法达成。
轮的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人生,她把时间全用在读书上。死后变回婴儿时,虽然不能带着丈夫和孩子一起走,但她获得许多见闻。她心想,既然这样,那我就大量学习,累积知识,贡献给这个世界吧。轮学习外国语言,研读医书。她熟悉药品的种类,还针对药草和毒草写下附插图的书籍。也尝试设计不易毁损的桥,以及不易引发火灾的长屋。当她死后重回婴儿形态时,她的功绩全化为一张白纸。但她还是重新开始写书。
父亲过世、丈夫过世、孩子过世,她体验过无数的生离死别。每次还是泪如泉涌,无法习惯。为何会如此悲伤呢?一起生活的人,某天将会就此消失。而和那个人一起共度的岁月,则会永远留存心中。自己那些没降生在这世上的孩子们,以及如今形同陌路的丈夫,她都仍深爱着他们。这份情感不断从体内深处满溢而出,永不枯竭。她觉得眼泪也很尊贵。因为这份爱、这份悲伤,全是母亲所赐。
转眼已来到她第六次人生的尾声。轮的女儿在生产时,婴儿脐带绕颈。脐带绕颈是常有的事。很少有婴儿会因此丧命。然而,当脐带环绕好几圈时,就会有性命之危。
遇上这种情况,常会造成死胎。胎儿透过脐带,从母亲体内取得各种营养。轮读过医书,很明白此事。可能是因为脐带紧缠住脖子,造成压迫,生命所需的营养无法传送,造成胎儿丧命。
之后又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她漫步在有往日回忆的地点,欣赏满天晚霞和雨后形成的水滩。不久,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连散步都没办法。卧病在床后,她请亲朋好友到家里来聊天。当中有人甚至搞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受邀。对轮而言,她在之前的人生与对方有交流,但是就对方来说,两人却是第一次见面。
和泉蜡庵被带往轮的房间后,端正地坐在棉被旁。和轮一样,他也上了年纪。脸和手布满皱纹,发如星霜。但他那宛如睡莲般的气质,仍一如往昔。
“谢谢您的大驾光临,和泉老师。”
轮从棉被里坐起身,如此寒暄道。
“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我们可是第一次见面呢。”
“我们在市町里擦身而过时,你不是都会望着我吗?不过那是年轻时的事了。”
轮的女儿端来热茶。
“老师您的旅游书,我全都拜读过了。”
“没想到学识渊博的你,也会看我的书。”
“请别这么说。我才没有学识渊博呢。”
似乎是市町内有这样的传闻。轮尽可能保持低调,但她还是会在灾害发生前向人提出预警,或是说出她不应该会知道的事,因而在不知不觉间得到这样的风评。甚至有人误以为她是算命师,想付她大笔银两。
“既然难得有这个机会,那请你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我的书才会大卖呢?”
“以前我总觉得您看起来很成熟,不过,到了现在这个岁数,究竟谁比较年长,已不再重要了。”
“因为我们都已经是鸡皮鹤发了。”
“曾经有位租书店老板带着老师您的第一本书到我故乡那座村庄去。那应该是我五岁那年的事吧。”
“从那个时候起,就有传闻说你无师自通,天生就会讲外国话。”
轮向和泉蜡庵询问许多旅行时的趣闻。也从中得知耳彦是在几年前过世,因何而死。和泉蜡庵一样过着四处云游,四处迷路的生活。似乎也有不少年轻人景仰他,跟在他身边,但几次迷路下来,吃尽苦头后,便纷纷求去。
轮想起自己第一次与和泉蜡庵见面时的情景。轮对他一见钟情。在她最初的人生,第一次情窦初开。过去她与不少人结为夫妻,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曾与和泉蜡庵结婚。
明明心里一直有这个念头,但始终不曾明说。
夜幕将至,和泉蜡庵就此离去。轮万般不舍地与他道别。
“对了,你挂在脖子上的那东西是什么?”
最后和泉蜡庵向她问道。轮从小提袋里取出那颗蓝色石头。
“是很久以前,某人送我的护身符。”
和泉蜡庵把脸凑向那颗石头。
“这是琉璃。外国话称之为‘拉普祖里’。”
“是的,老师您以前也曾经这样告诉过我。”
“有吗?”
“是我弄错了。”
“那你一定是作梦。在睡睡醒醒的反复过程中,搞不清楚是梦境还是现实。”
和泉蜡庵最后留下这句话,就此离去。从轮的房间可以望见敞开的缘廊。蝴蝶在阳光照耀的庭院翩然飞舞。
一周后,轮在被窝旁与孙子嬉戏时,突然病情发作。孙子一脸纳闷地低头望着倒地的轮。
生命结束时,总会有种坠入幽暗深渊的感觉。
先是沉入一处像温泉般的场所,接着有种飘浮的感觉。
待回过神来,她已身在母亲的子宫里。四周一片漆黑,是因为置身在胎内,还是因为眼睛还未长全呢?她尚未成熟的身体,包覆在温暖的羊水中。
她能靠自己的意识摆动手脚。但手指没有感觉。也许是手指还没长出来的缘故。
虽然看不见,感觉不到,但那颗蓝色石头应该就飘浮在她身边。也许就紧黏在她手臂前端。要是就这样出生,便会展开第七次的人生。但轮不想这么做。
有一条像绳子的东西,从自己的肚脐一路连往子宫的胎壁。轮转动身体,想让脐带缠住自己脖子。由于身体的感觉不够明确,所以她试了好几次,都还是以失败收场。
只要趁自己身体还没长大时死掉就好了。这么一来,母亲就不会因难产而死。只要在自己还是胎儿的阶段自杀,就能救母亲一命。
老太太说过,绝不能自杀。倘若自杀,便会堕入地狱。那里会是什么样的地方呢?拜青金石所赐,她的人生过得比谁都还要长,但她想自动放弃。这项罪有多重,她无从得知。在地狱所受的痛苦,不知道是怎样?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不过,她想让母亲活下去。希望母亲能以健康的身体产下弟妹,将他们养育成人,体会轮所感受过的幸福。期望母亲在她的生命中,也能感受生命的可贵、泪水背后的含义,而为之感动。
尚未取名为“轮”的这个胎儿,在羊水中祈祷。
不久,胎儿那尚未长全的脖子,被脐带缠了三圈。胎儿在黑暗中伸长手脚,紧紧缠住自己脖子。脐带受到压迫,母亲所传送的营养就此断绝。胎儿在感觉不到疼痛的情况下,就此不再动弹。
轮堕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