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日报》的京林记者在叫出阿木彩子之后,接着他就后悔了。在大家眼中,京林似乎喜欢孤独,讨厌与人交往;确实,表面上看来,他是有点那样的倾向,但其实他的真正性格,却正好相反。可以说,像他这样常常感到孤独、而又能很好地与别人打成一片的人,现实中是少之又少的吧。京林表面上看起来很冷漠、不易亲近,可内心却无比脆弱,很容易受伤。
京林是个很内向的人,很多事情他都不愿说出来,大部分人也就觉察不到他的情绪变化。只有平时跟他关系特别亲密的原田记者,才偶尔能感觉得到他的异常。其实,无论是谁,都想深深地隐藏起自己软弱的一面;但像京林这种,如此厌恶自己软弱面的人,也是极少见的;原田清之助他们怎么也不明白,京林为什么要表现得如此坚强。
和阿木彩子的事情也是这样。不管她是什么样的家世背景,喜欢就是喜欢,为什么不坦诚大方地表现出来呢?他又为什么要与她保持一段距离,来故意为难自己呢?他的行为让人费解,大家只能当他是个不正常的人了。
京林和彩子初次相遇,是在三个月之前,京林去犬吠埼的时候,这是原田也不知道的事情。
那天早晨虽然是个晴天,但昏暗的天空笼罩着大地,灰沉沉的。疾风呼啸着,狂风使劲地灌进京林的外套中,外套随风乱摆,似乎要被撕成碎片了。
码头下面的岩礁地带,有环绕着海岸灯塔的步行道,飞溅的水花打湿了道路,很少有人来这儿。而京林正是被这岩礁地带吸引,特意来散步的。他不仅是为了躲避无情的狂风,更重要的是,他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
翻滚起伏的蓝黑色海水,不断地拍打着海岸,又仿佛一头露出白色牙齿的猛兽,突然气势汹汹地涌过来,那架势似乎想冲到陆地上来。步行道上设有水泥栅栏,所以还算安全,而栅栏外的岩石,接连不断地受到汹涌的海浪的冲击。
当京林绕过第二个岩石转角处时,看见前方岩石阴暗的所在,有白色的东西在舞动着,看起来像是随风飞舞的蝴蝶;但仔细一看,京林马上明白了那是衣服的一角。他急忙走上前去,看见一位穿着雪白连衣裙的年轻女子,正惶恐不安地蹲在角落里。
这个女子身材瘦小,蹲在那儿似乎都要被一阵风给刮走了,她的头部已经给潮水打湿了,水滴从她乌黑的头发上,不断地滴落下来。
“哎呀,混蛋,你怎么躲在这种地方啊?”京林似乎带点责备地问道。
“不,我并没有躲啊!”女子微微抬起低垂着的头。
“但是,待在这里很危险的。”京林大声号叫着。
“混蛋,不用你管啦!……”女子咬牙切齿地怪吼着。
“畜生,这可不行!……”女子现在的状态,给京林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吧。你不能待在这儿,海浪突然变大,那可就危险了。”
女子不说话,看起来挺固执的,京林决定强行把她拉走。没想到,女子很顺从地,任由京林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直走到岸边的一家茶屋。
“畜生,你这样可是不行啊!……”点完两份热咖啡后,京林说道。女子只是沉默着。
“总之先擦干身上的水吧。”京林从口袋中掏出手帕。
“不用,我自己带了。”女子从手提包中,拿出自己的小手帕。
“混蛋,那么小的手帕,不够用吧?这个也拿着吧。”
“啊,谢谢!……”这次这女子乖乖地接受了。她稍微侧过身子,开始擦拭着头发上的水珠。
京林记者将视线从这女人身上移开,手中握着咖啡杯,看着窗外的大海问道:“海浪更加汹涌了,怎么样?你还想跳下去吗?”
“怎样都无所谓啊。”女子颓废地回答道,一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的语气。
京林皱着眉头说:“混蛋,你到底要怎么办?”
女子仍然沉默不语,她化着淡妆的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血色,皮肤本来就白晳,现在看上去更加苍白了。
她是小家碧玉型的女人,身材苗条,有着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如果恢复了精气神的话,一定像只小松鼠一般可爱。想到这儿,京林强烈地感觉到,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你要是不想说也行。任何人都有一、两件不想说的事情。”京林这么劝导她,但是,那女子继续沉默。
“我有时候也会想让滚滚的波涛,带我离开这个世界,我也……唉,算了,还是不说了吧。我还真不习惯劝别人说,活着是件美好的事情。”京林停了一下说,“我既然已经把你带到这儿来了,就送你回家吧。你住哪儿啊?”
“那个……”女子终于开口说话了,用一种楚楚可怜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看着京林说,“你就别问了吧。”
“啊,可以啊,我也不是非听不可。只是也不能就这样不管你,让你独自一个人回家吧。我送你到车站吧。”京林尽量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道,“虽然很多事情,不能与你共同商量解决之道,但你要是有烦心事,还是可以找我解解闷。”
京林说着,拿出了名片递了上去。女子看见京林的名片不由害怕起来。
“啊……混蛋,你原来竟然是可恶的报社记者啊。你要报道我的事情吗?……不……不要,要是把我的事情刊登在报纸上……”
女子绝望地说着,似乎都要哭出来了。
“你真笨啊,我怎么可能写你的事情啊。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也对哦,报社都是些对什么事情,都硬要深入调查、一头热的家伙。”京林忍不住大声说道。
这就是京林与彩子的初次相识。两人最终一起从总武线的铫子站,坐车到了千叶站。可是,一路上京林连对方的名字、住所都没问,就匆匆分别了。
两人第二次见面,是在那次见面五天之后。分开之后,京林虽然也担心这个女子的状况,但因为没有任何方式联系她,自己也就作罢了。后来,还是彩子给《千叶日报》报社打来电话。
那天,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京林赶到千叶站前的餐馆时,她已经坐在那儿等他了。这次,女子才主动告诉京林,她是东洋生命公司千叶子公司的阿木彩子,可她仍然不想透露自己的住所等其他信息。她这次过来,是为了感谢前几天,京林对她的照顾。
“其实,再次见面,我真的挺不好意思的……那天让你看见我那么狼狈的样子,但我觉得,这个还是一定要还给你的。”
彩子说着,递上一包用砑光牛皮纸包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
“就是你那天借给我用的手帕啊,我把它放在手提包中,都忘记还给你了。瞧我都干的什么事儿啊。”
这个女人还真是奇怪,对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她毫不在乎、随随便便的,反而在乎小小的一方手帕。
京林听了彩子的话,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只是说道:“手帕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所以,我也就没有再提。其实也没必要特地来还的。”
“啊,那……”彩子顿时脸颊绯红。
“是啊,我知道的。当时看见你把手帕放进手提包中,可难道我还能说把手帕还我吗。”
“真讨厌。你还真坏。我……我要怎么办呢?”彩子羞愧得无地自容。
“哎,现在不是挺好的嘛,心情变好了。”
京林凝望着彩子。今天的彩子显得光彩照人,细腻红润的皮肤,一双美丽的黑眼睛,闪烁着灵动的光芒。
彩子扭扭捏捏地说:“我当时确实有点失态了。第二天,回想起京林先生在回家的车上,对我说过的话,心里特别感激你。”
“我说什么啦?说了些故作高深的话吗?”这回轮到京林不好意思了。
“是啊。你说任何感情,都是有始必有终的。你先饱饱地睡一个星期,有什么要考虑的事情,睡饱以后再考虑,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说过那样的话吗?”京林记者十分诧异地问。
“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哦。你还说,你若是觉得未来不可信,那你就不信不就好了,你只要考虑薤和年糕小豆汤,到底吃哪个就行了,除此以外都是闲事,不必考虑。”
“混蛋,看我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才有点不对劲吧。”京林像是在自言自语,接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彩子没有笑,而是继续谈论那天的事情:“还有哦,你还说要是觉得没事干,可以穿着最高档的衣服,出去吃最昂贵的饭菜,没有现成的服装,就去做一套新的。”
“那也太奢侈浪费了吧,感觉就是在说些不切实际的空话。”京林苦笑着说。
“没有啊。那么,你最后说的话也是空话吗?”
“我说什么了?”
“什么,连你自己都忘啦?”
“呃……我说什么来着?”
“你说:一个月以后,如果你还是想去犬吠埼,下次就陪你一块儿去。我伸手牵起你的手,那也是一种上天注定的缘分,是没有办法逃脱的。”
“啊,想起来了,我是这样说过,说过啦!……”京林觉得很害羞,顿时满脸通红。
“那时,海浪拍打在我的脚边,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衣服,听到有人叫我,并牵起我的手时,我当时想着,这是神要将我从这儿带走,所以就心甘情愿地跟着你走了,我现在还是这样认为的。”
“我那时在你心目中,就变成神仙啦?不过我是个很糟糕的神吧。好像你又打算去犬吠埼了?……我还是请求,尽量不要让我跟着你去哦。”
京林苦笑着,同时用很认真的口吻说道。
“嗯,我想遵照神的旨意做,马上就能恢复好心情了。我尽量不再给你添麻烦了,因为那样是对神的大不敬。”彩子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两人再次见面时,彩子完全没有觉得,京林有施恩图报的架势;并且,他总是尽量不再提起,五天前发生的、那件不开心的事情,这让彩子再次被京林无微不至的体贴所感动。
这样的交往,持续了三个月。京林从一开始,就是彩子所谓的“救命恩人”,所以自然而然地,京林一直满满地占据着彩子空虚的心,成了她生命中极其重要的存在。但是,尽管这样,两人的相处还是十分谨慎的。不管用多么亲昵的口吻,京林也绝对不会问,有关彩子自杀未遂的事情,而一些有关她过去的话题,也是尽量避免谈及。他甚至连彩子是未婚、已婚,还是已经分手这些情况,都没想过要问。
而彩子似乎也并不打算主动告诉京林,自己的出身、遭遇等,因此也就忌惮询问京林的有关情况。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地慢慢过去,两人谁都不知道对方的年龄、住址等。
原田等人毫不避讳地对京林说:“喂,什么时候求婚呗。”京林听了,只是笑着摇摇头。
彩子则认为:京林这样犹豫不决,是因为在乎自己的“过去”。就算她什么都没有明说,但京林应该已经意识到,彩子那次在犬吠埼自杀,是因为情感问题。
这一天,阿木彩子一边等着京林,一边在想:在京林的眼中,自己一定是个十分轻浮的女人。爱一个人都闹到要自杀了,却转眼又喜欢上另一个人,这究竟算什么事?总有一天,他会厌弃自己的。
不一会儿,京林慢慢地赶来了,但却是一副凝重的表情。
“怎么了?”彩子仔细打量着京林的脸。
“不,没……没有什么事。”京林说完就沉默了。
其实,即使在跟彩子见面的时候,他脑袋中想着的,还是房总电业高濑社长的事情。
京林今天早上,才从中央报社的原田清之助那儿,得知高濑社长自杀的消息。自杀事件只刊登在了北海道的报纸上,所以京林一直没有听说。虽然怎么也不敢相信那是事实,但还是不得不接受。
背后的人物如愿地完成了想做的事,将证据一点点地销毁了,似乎抓不到他的任何把柄。
虽然对于原田的话,京林也感到半信半疑,但现在似乎真的无法挖掘到事情的真相。想到这儿,京林感到一阵绝望,心中满是挫败感。
京林的内心是脆弱的,这时候,他就想着要见阿木彩子。
对于两人的关系,彩子也有着自己的想法。在自己意志消沉的时候,多亏京林的鼓励,自己才重新振作起来,可是,自己虽然恢复了对生活的希望,却仍然过着无依无靠、如浮萍般漂泊的日子。自己一直都想找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所以,自己才选择了京林,但自己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向京林说起过。也许是因为这个,京林也不跟自己透露他的任何事情。
“京林,直到现在,你都从来没有问过,关于我的事情吧?”阿木彩子好奇地说。
“你的事情?我问什么好呢?有关你的身世,我问不问都是一样,反正你还不都是你啊。”
“是吗,也许我是个坏女人呢。”彩子不由得撒起娇来,用娇滴滴的口吻说道。
“噢,坏女人啊,你?……那不也挺好的嘛。你要是一个坏女人的话,我就比你更坏哦。”京林调戏着她道。
“我不是开玩笑的,你并不了解我。”说到这儿,彩子忽然变得十分感伤起来,转而又说,“我们还是别说这个话题了。”
“混蛋,是你先提起的哦,那我们谈其他的话题吧。”京林笑着说,这时,他突然想起问彩子一些事情,“你有朋友在关东电力公司吗?”
“为什么这样问啊?”彩子表情僵硬起来。
“没事,就是有些操心的事儿。”
阿木彩子疑惑地看着京林。
“实际上,九十九里滨核电站的外包公司的社长失踪了,并且在津轻海峡,莫名其妙地蹈海自杀了。如果你在关东电力公司里有熟人,就想拜托你去问一问,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仅此而已。那个跳海自杀的男人叫……”
京林说到这儿,突然注意到此时的阿木彩子,已经是一副十分痛苦的表情,心想:是啊,现在不应该提起跳海自杀的事。
“呃,那什么,我不应该提起工作上的事情,而给你造成困扰。我们不说了啊。”京林随即缄口不语。
彩子也沉默了下来。
与彩子分别后,京林就去了千叶车站附近的一幢七层的大楼。那栋楼的地下,有一家名叫“香久良”的小店,白天是咖啡厅,晚上就变成酒吧,在里面能喝到很便宜的洋酒。虽然环境有点吵闹,但十分划算。那里有很多像京林这样,内心空虚的工薪阶层。任何时候去,那儿都是烟雾缭绕,耳畔充斥着男同胞们高声畅谈的声音。
这天像往常一样,当京林打开门时,就感觉自己被包围在声音的旋涡之中。京林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点了杯兑水的酒,一边喝着,一边环视着周围。
临近的桌旁,一个满脸通红的年轻男子,唾沫横飞地大声叫嚷着“巨人队,巨人队”,他们好像是在讨论专业棒球队比赛的胜负。京林的对面,坐着两个中年男子,好像在暗地说着上司的坏话,还不时地互相点头称是。他们旁边有三个人在放声大笑,其中一人微微欠身,跟另外一人握手后,发出奇怪的声音,而背对着京林的那个男人,则一直微笑着伸出一只手。
京林眼睛一瞥,妈妈咪呀,那不是木伏嘛!……
京林再次定睛看了看,起身走到那个男人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个男人回过头,惊奇地叫道:“啊,京林先生!……”
果然是木伏直纪。他是京林在大概一年前,一次采访中认识的,之后在这儿也经常碰面。
木伏听说京林是一个人来的,就说:“我去你那边吧。”他拿着自己的杯子和发票,移到京林所在的桌子旁边。
木伏是在国家机关工作的,目前还是单身,比起工作,他倒是更热衷于工会运动,在社会党色彩很浓的工会中,是反主流的共产党的支持者。
十年前,关东电力公司在千叶县的匝瑳郡光町,建了一所沸水型的九十九里滨核电站,他当时是反对该核电站同盟的主要成员。
九十九里滨核电站建设之前,还在土地收购阶段,就遭到了当地人的强烈反对。参加反对运动的人形形色色,既有因为土地是从祖先那里传下来的,所以,不想出让的土地所有者;也有一些条件派,只要报酬够高,他们就会考虑出卖土地,他们就希望通过加入反对运动,来抬髙土地的价格。从事渔业的渔民中,也有无论如何,都不想离开大海的顽固派,和条件斗争派。
而支持当地人运动的人士,既有反对环境污染等公害污染的市民群众,也有强烈反对原子能本身的反对原子能组织,这些人中,有一些是政党色彩比较薄弱的团体,有些则是社会党、共产党、反代代木过激派等,政治色彩各不相同。
在反对核电站建设的运动中,刚开始大家都非常团结,但经过当地政治家明里暗里的离间,以及电力公司进行的不屈不挠的怀柔工作,当地一些居民开始掉队,最后当用于核电站建设的用地,基本上收购成功的时候,反对运动也由于无所依靠而夭折了。
一方面,特别是石油危机以来,日本的能源问题,变得越来越严峻了;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人们,能够更加熟悉原子能发电,而且,也有一些核电站已经建成,并在实际运作中,人们发现其实核电站,也并没有反对运动宣扬的那么恐怖,至少核电站周围,没有不断出现癌症患者,或者生出畸形的儿童。
短短十五年间,在光町的海岸附近,已经建立起来了六座核反应堆,连涂有红白不同颜色的烟囱,也迅速增加了四根,核电站周围的三百五十万平方米,相当于后乐园球场的六十六倍的广阔土地上,美丽的松林连绵不绝,一片片绿油油的草地伸展向远方,并且,核电站正门旁边的白色的豪华服务大厅,成了房总的观光资源。
实际上,县里正在制订一项计划,在核电站的附近,建一个养鱼场或者是观光用水族馆,然后,用导管将核反应堆产生的热废水,导出来合理利用,以振兴当地的渔业和旅游业。
。在政府对原子能的利用活动,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木伏所在的团队,还在很执着地宣传着放射能的恐怖性,不断进行反对运动,要求废弃九十九里滨核电站。而只有极少数的县民,赞成他们观点,大多数人则认为,他们是县外思想团体的爪牙。
木伏本身并不是那种意识形态僵化的斗士,只不过是个为人善良的理想主义者罢了。这天晚上,从京林跟他打招呼开始,他那圆嘟嘟的脸上,就一直挂满了亲昵的笑容。
“跟你一块儿的那些伙伴怎么样?”京林打招呼说。木伏虽然喜欢说教,让人听着很烦,但他的话,有时也能为京林提供线索。
“又没有美女跟我约会,净是跟些不认识的人闲扯。”木伏说着,和京林并排坐下,“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正说得起劲,就碰见你啦。不过,我听说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儿。”被京林一启发,木伏立刻就谈起来。
“哦?什么事?……”京林像等这话题,等了很久似的,赶忙探出膝盖,凑到木伏旁边,急切地想听下面的内容。
“好像是关于核电站的传言哦,虽然可能不是真的。你们记者还没有听说吧。是九十九里滨核电站的事……”
“核电站?”京林顿时一惊。
“是啊,那里出事了,你没有听说吗?”木伏偷偷看了一眼那边,正在谈论专业棒球队比赛的两个人,压低声音问道。
“没有啊,我不知道呢。”京林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木伏。木伏脸上的微笑瞬间消失,变得严肃起来。
“啊,是有放射性物质泄漏吗?”
“不是,好像不是泄漏,听说一号机组核反应堆建筑物内,发生了伤亡事故。”
“伤亡事故?是说有人受伤?”
“这个还不清楚。但听说,好像有人在一号机组核反应堆建筑物内,待了一天也没人过问。我觉得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传言,这本身就不正常。虽然原子能发电遵循《原子能基本法》的‘公开、民主、自主’的三原则,但核电站实际采取的,不是极端的秘密主义吗?那里正是滋生各种传言的肥沃土壤。”木伏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京林,你知道吗?核电站是一个极为秘密的地方,内部发生任何事情,都是我们无法知道的。”
“嗯,我知道就是秘密主义。关于那场事故,你还知道不知道更详细的情况?核电站中怎么可能发生,有人困在里面一整晚,都无人问津的事情呢?”
“呃,可能有吧。因为工作人员都相信那个谣言。”
“你再跟我详细说一说,那个传言呗。最后那个人怎么样了?”
“听说不知去向,失踪了。”
“失踪了?这也太奇怪了……”京林竟一时忘了将酒倒进嘴里,只是咽了口唾液。
“我当时也不信,但确实有这样的事哦。你有没有去核电站看过?”
京林摇摇头。
“这样啊,那我给你讲讲,好好听着哦。核电站就是……”木伏开始解释了,“他们总是大肆宣扬说,那地方如何如何干净、安全,但那只是为了严防放射性物质泄漏到外面,而随口编的瞎话。核电站的中心——也就是核反应堆,其实是十分恐怖的,那里燃烧着能瞬间毁灭万物的、青色的地狱之火。”
“这些我知道的。”京林点头催促着他。
“由于反应堆本身有巨大的放射性,所以,需要先用巨大的钢铁容器包围着,然后,再将其放进厚厚的混凝土制成的建筑物中,这样才能防止放射性物质泄漏并污染环境。虽说那里很干净很安全,但建筑物里面,是一个密闭的空间,到处充满着放射性物质。”
木伏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所擅长的原子能知识,京林则默默地一边听,一边喝酒。
“本来,核电站建筑物内部,是由三部分组成的,即核反应堆所在的核反应堆建筑、放电机所在的涡轮机建筑、以及起缓冲作用的运行服务建筑。污染物的浓度从大到小,依次为反应堆建筑、涡轮机建筑、运行服务建筑,这三部分是紧密联系着的,而且这些建筑物都没有窗户,是完全密封的。其实我们从外面观察核电站,就能知道这一点吧,那混凝土制成的平坦、光滑的高楼,像结实的积木似的,岿然不动地耸立在海岸边。”
“是啊,那建筑物就像是受了冷遇而毫无表情。”
“正是因为毫无表情,才令人恐怖哪。人也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会干出什么事。”
木伏因为是反对原子能发电同盟的一员,说这话时,他的不满与敌意溢于言表。但对京林而言,比起解释原子能的相关知识,他更想听的是他感兴趣的内容——在核电站消失的那个人。
“我想知道那事故的相关情况。”京林催促道。
“别急,等等。如果不先说明清楚核电站的情况,你就无法理解那人消失的奇怪之处。”
木伏并不着急,又点了一杯兑水酒。
“总而言之,我想说的就是,那个巨大的混凝土密室,只有一个出入口,是在运行服务建筑内。进门往里走,就是放射线管理区域——也被称为 B区域,发电站密切监控着这段区域人流的出入。B区域再往里走,设有污染管理区域,通常叫做C区域。核反应堆建筑,当然都是属于C区域上午,废弃物处理场也是。除此之外,B区域中也分散着C区域的一些东西。”
“我知道了。也就是说一栋建筑物内部,分为B区域和C区域,对吧?”
“不对,不能那样说。”木伏这时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好像在说“还是没有理解嘛”。
“就像我刚才说的,建筑内部经常会出现管道有漏洞、灰尘进入里面的情况,这样,本来不危险的地方,也给污染了,所以,B区域常常会突然就变成C区域。而由于维护人员,会经常用抹布擦拭C区域,不断地让其重新变回B区域,所以,C区域其实是一直在变化的。还有,虽然说B区域与C区域是分开来的,但分界处仅仅是放了个黄色的箱子当作标记,也就是说跨过那箱子,就进入了C区域,你难道不觉得,这也太不谨慎了吗?被污染的空气,可是可以随意流动的啊。”
“可我听有人说那虽是污染物,但并没有达到足以致命的放射线量,而且因为(:区域经常性地变更,不是也无法简单地筑一道墙就将它们隔离开来嘛。”
“你怎么能够这么想呢?”木伏一副为难的表情,“你一直都很认真地在听我说话,无论谁听到这样的情况,都应该会特别惊讶呀,”
“因为我对原子能发电也是有所了解的,所以,我才不感到奇怪啊。我是当地的报社记者,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多少听说过嘛。”
“你知道以后,就应该多在报纸上,写一写相关的东西。”木伏的表情再次变得严峻起来。
“唉,报纸也不能总写那些东西啊。不是最新新闻的话,我们很难允许报道的,所以,我这不是问你,事故的相关情况嘛。你继续说,刚才说到亊故,是在核反应堆建筑内发生的,是吧?”
“是的。运行服务建筑往里走,就是核反应堆建筑的入口,之间用两层密封门隔开,这是为了阻断污染物。”
“嗯。”京林边记录边点头。
“刚才也说了,这当然是属于C区域了,一般要进入C区域,是很困难的。”
京林点头表示同意。
“首先,要以放射线管理作业员的身份登录,然后必须从电力公司获取进入许可证,除此之外,还要检测出生以来受到的辐射量、体内残存的辐射量、以及身体还能承受的辐射量。根据安全管理的规定,如果体内残存的放射能,高于规定量的话,是不能进去的。”
说完,木伏拿出一个小本子,告诉京林,人体的最大承受辐射量。国家规定人体三个月可承受的最大辐射量为三千毫雷姆,一年为一万两千毫雷姆,国际放射线防护委员会提倡的,人体可接受辐射量为一年五千毫雷姆,而一般为了不超过国际放射线防护委员会的标准,各电力公司都各自设立了自己的标准,关东电力公司规定,一年最大辐射量为三千毫雷姆,一周为三百毫雷姆,一天则为一百毫雷姆。
京林虽然在认真听着,可并不明白毫雷姆,这个单位的具体概念,而且,他也不知道这个标准,是严格还是宽松。他只知道,通常人一年从自然界中接受的辐射量,大概为一百毫雷姆,也就是说在关东电力公司的人,一天就接受了普通人一年受到的辐射量。如果深入追问的话,貌似木伏自己也不知道,对于人体究竟受到多少雷姆的辐射,会开始掉头发、会当场死亡等问题,他也是含糊其辞。
“总而言之呢,电力公司是完全不在乎,作业人员的品行的……不,岂止是品行,劳动能力强不强也无所谓。在核电站里,企业唯一需要关心的,就是作业人员可接受的最大辐射量。如果作业人员所受过的辐射量,已经达到最大值,就不能继续工作,必须换人,而那些作业人员,就会像受到辐射的废弃物一样被遗弃,事实就是这么简单、残酷。你明白我们发起废除核电站运动的意义了吧?”
木伏还想继续说下去,这时,京林接话了:“知道,然后呢?”
“你真的明白了吗?……”木伏不可思议地望了京林一眼,觉得对方并没有完全明白自己的意思,但也不好强求,只得继续往下说道,“然后,在入口接受了进入许可证检查后,领取用于检测辖射量的放射能警报器、袖珍式射线剂量计以及AtLD(自动热荧光射线剂量计),作业人员把这些万一称为‘三件神器’。即使在建筑物外部,也要带着这三件神器和胶片式射线剂量计,每月进行一次显影,来测量受到的辐射量。将这四件东西挂在脖子上,进入密闭房间后,再将衣服——当然包括贴身穿的——都脱了,穿上备好的圆领衬衫、短裤.细筒裤,接着在外面套上有点类似医生穿的那种白色衣服。去C区域的人呢,要先脱掉裤子和外套,穿上黄色尼龙袜、黄色橡胶靴,并戴上头盔,这也就是所谓的通行衣了。”
“穿得好奇怪啊!……”京林赞叹一声。
“没办法啊。他们要穿着通行衣服,进入第二更衣室,换上备好的C区服装。脱下安全帽、黄色靴子、白色上衣,穿上上下连体的全包式衣服,那衣服是粉色尼龙制成的,附有随身携带的食物,并且在黄色袜子外面,套上一双红色的橡胶长筒袜,戴上橡胶手套,用一个呼吸部位装有过滤器的面罩,将脸全部遮住。换了两次衣服后,这时才可以将通行衣搭在肩膀上,通过障碍物,终于可以进入C区域了。”
“嗯。”京林边记录边点头。
“出来的时候,与刚才的程序正好相反。在障碍物处脱下C防护服,换上进入时放好的通行衣,一直往出口方向走,穿过洗浴室,用一个叫做放射能检测机的机器,检测被辐射量。如果受到的辑射量超过规定量,机器会立即亮起红灯,同时报警器响起,这时人就不能出去了。”
“真是受益匪浅啊!……”京林钦佩地看着木伏说道。
“而如果通过检测,还要将AtLD(自动热荧光射线剂量计)插人机器中,用计算机再一次检测辐射量,合格后才能穿上自己的衣服。”
“要进出核电站,还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呢!……”京林长叹一口气说道。
“是啊。其实最关键的,还是上洗手间哦。C区域没有洗手间,所以想上的时候,也不能马上去。因为不重复更换两次衣服就出不去,所以是非常辛苦的事情。”
木伏那些高深的解释,好像还是没完没了的,一直很老实地听着的京林也不耐烦了,催促道:“混蛋,关于放射能管理的情况,我已经大致知道了,你赶紧讲讲重点,那个消失的人,到底是怎么样啦?”
“啊,是哦。我还想着,要是不跟你解释清楚,放射性物质有多恐怖、C区域是如何与外界隔离等问题,之后我说的你就听不懂啦,没想到说着说着就跑题了。”
“跑题倒没关系,只是你给我将情况讲清楚点,别他妈的就蜻蜓点水啊。”
“不是哦,其实我也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听那些作业员的传言,所以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啊。”话题一转到正题上,木伏好像就完全没了自信。
“你方才说是一个传言,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传言。”京林紧盯不放地问。
“哦,核电站里面发生的事情,都有录像监控,那人好像从铁梯上摔下来,然后就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了。发生事故的地方,就像个昏暗狭小的潜水艇内部,当然,只是里面还有大量的辐射。”
“那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什么的我也不清楚。那人穿着C防护服,脸上还戴着面具,所以,根本不知道死的是谁。第二天早晨,工作人员发现他时,吓得魂飞魄散的。因为自己是最早上班的,不可能有人在这之前进去,所以一定是头天晚上,就已经躺在这儿了。这样的话,此人已经受到了大量辐射。有人说,那个人当时已经死了,还有人说他只是暂时失去意识。可是,由于那人当时身穿C防护服,也就无法确认。而发现他的人,也不知道要如何处理。”
“这没什么好犯愁的吧?”
“看吧,刚才不是跟你说过C区域的情况了嘛。一般人一次在那儿停留的时间,不能超过六、七分钟,要是超过的话,受到的辖射量,就会超过最大承受范围。所以,他们都是接力式交替进去,每个人完成一点工作,就赶紧跑出来。因此呢,那个人要是想扛着倒在地上的人,一块儿出来的话,就会超过规定的停留时间,他也会跟着倒下的。”
“那么,接下来他怎么办呢?”
“其实当时是三个人发现的,有人就赶紧爬上铁梯去叫人,可是由于脸上戴着面具,怎么也叫不大声。”
“这样啊!……”京林一边叹气,一边点头,“现场顿时一片混乱。他们两人一组交替着,将那人一点点地搬到了B区域,采用这种虫蠖式的方法,终于将人搬到第二重门那儿,这些都是那里的作业人员说的。”
“把死人搬到B区域后呢?”
“哎,之后的事就很蹊跷了。听说没有人看见,那个男人被搬出那栋建筑。”
“啊,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刚才我也说了,建筑物的出口只有一个,而且那里一直都有值班人员,不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搬出去啊。太不可思议了!……”
“也许那人醒了,自己走出去的呢?”
“你笨蛋啊,受了一晚上辐射的人,怎么可能一下子就醒过来。有谣言说,他们将那人搬到洗浴室,给他清除干净身上的放射性物质后,送到了事务总馆三层的医务室,但这也没有任何人看见。”
“呃……”京林苦思冥想着。
“可是啊,就在第二天,医务室就有一个伤员,被送往八日市场市的医院,好像就是电力公司方面的员工,可不久之后,那人就出院了,回到自家疗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九十九里滨核电站,人们都猜测,他可能偷偷调换工作了。”
“那么,那个昏倒的男子呢?……”京林好奇地盯着木伏问。
“不对,我想那会不会就是电力公司,掩人耳目的做法呢,也许,他们是将那男人作为幌子,来掩盖事情的真相。有传言说,那个被搬出来的男人,当时就已经死了,而且尸体也给秘密处理掉了。”
“呃……”京林迟疑地问,“但要是那样做的话,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啊,他们有那能耐吗?”
“也许他们只要想做,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吧。因为,只要是在核电站发生事故,就没有那么容易解决哦,那不仅仅要追究核电站站长的责任了,还会连累电力公司的领导,以及科学技术厅或者通产省的大人物……不,甚至连国会都有可能,被追究政府阁僚的责任,而且,社会舆论也会沸沸扬扬。这样,政府极力打造的神话——原子能发电是极为洁净、安全的神话,就会被一下子给打破了,从而很可能导致原子能开发的终止。因此,电力公司拼命隐瞒事实真相的行为,也不是不能理解的。毕竟是外包公司,也只能听从母公司的意见,尽力配合了,不这样的话,丢了工作,那可是关乎生存的大问题啊。”
“嗯,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吧?”京林为了慎重起见确认道。
“你要报道出来吗?那些虽然都是听人说的,不一定完全准确,但是,我想也肯定不是空穴来风吧,一定隐藏着类似的真相。虽说核电站实行的是极端秘密主义,但所谓‘无风不起浪’,天下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的。”
“真搞不明白啊!……”京林小声自言自语道。
“是啊,我们最终还是不明白事情真相。”木伏附和着点头道。
“不是,我不是指那个,而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把那个人落在C区域,而当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以致在那儿待了一个晚上呢?”京林搔着脑袋摇头不解。
“一般的大楼,夜间都会有内部巡逻人员,可是核电站内部是没有的。”木伏严肃地说。
“你刚才不是说,对于出入建筑物的情况,计算机上都有记录的嘛,那么,后来没有记录的那个男人,到底怎么样了吗?”
“听说电力公司对于他的去向,总是含糊其辞。因为那些记录文件,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他们只要有目的地整理一下,傲点手脚,就算丢了一个人,谁又能够知道?这是一个可怕的时代,而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原子能发电。”
京林凝视着放在桌上的酒杯,顿时陷入了沉思。
“你好像特别吃惊啊。现在应该对核电站的黑幕和秘密主义,有一定了解了吧?你要是进一步了解一下,他们是如何进行放射能安全管理的,估计就该无语了。”
京林仍然沉思着,而木伏则继续起劲地揭发着,关于原子能发电的内幕。
“核电站就是以一座核反应堆为中心,配备各种各样的管道的发电厂。而在九十九里滨核电站,每座核反应堆周围,弯弯曲曲的,有总长达一万四千五百米的管道。这样,即使反应堆本身,被维护得没有任何安全问题,但数量如此庞大的管道,你觉得能时刻保证它们万无一失吗?不管是什么金属材质,随着岁月的流逝,必定会受到侵蚀的,但他们要对这些管道,进行品质管理,以保证管道的质量百分百不出问题——听清楚了,是百分百哦。在其他的制造工厂,是不会用百分百这个理论值,来要求自己的,而核电站则必须到达这个标准。哪怕什么地方,有一个肉眼看不见的针孔漏洞,都会即刻发生放射能泄漏,导致核污染事故。”
“哦。”京林心不在焉地回答,酒馆的喧闹和木伏的话,他已经没有心思听了。
“哏,你在听我说话吗?”木伏盯着京林的脸问道。
“底座——就是核反应堆的正下方。躺着的男人,早已受到大量的核辐射。”京林突然冒出这么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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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记载:藠头“治金疮疮败,轻身者不饥耐老”;“治少阴病阙逆泄痢,及胸瘅刺痛,下气,散血,安胎。”</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