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站时的细雨很快变成了瓢泼大雨。天已经黑了,这对他来说倒是好事。他把车停在了哥伦比亚广场附近一条幽静的林荫小路上。因为天黑,再加上雨很大,他相信没人会看到车里有人。他擦掉玻璃上的雾气,看到了对面那栋大楼。安全屋就在这栋楼里。加百列很熟悉那间房子,他知道房号是4B,呼叫机上挂着写有“古斯曼”三个字的门牌,蓝色的字迹有些褪色。他也知道那里没地方藏钥匙,所以巴黎站的人必须先帮他把门打开。通常,这种事都由情报处技术部的当地工作人员来完成——在“机构”的术语中,他们叫作“bodel”,他们会做一些基础性的后勤工作,以维持外国站点的正常运作。但十分钟后,加百列却高兴地看到巴黎探员乌兹·纳沃特熟悉的身影经过了他的车子,棕红色的头发梳在脑后,手里拿着安全屋的钥匙。
纳沃特走进公寓楼。很快,四楼的窗户那儿就亮了。莉亚动了动身子,加百列扭过头去看她,发现她看自己的眼神里仿佛有了生气。他拉住她残缺不全的手,硬硬的伤疤和往常一样,让加百列感到浑身发冷。她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了,看上去和加百列每次在阳光房看她的时候一样。他转过头去,继续透过玻璃望着四楼的那扇窗户。
“是你吗?”
加百列听到莉亚的声音后吃了一惊,飞快地扭过头来——他的动作可能太快了,因为他看到莉亚的眼神突然有些惊慌。
“是我,莉亚,”他镇定地说,“我是加百列。”
“我们在哪儿?”她的声音十分沙哑而干涩,如同干枯的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和他记忆中的截然不同,“这儿好像巴黎。我们在巴黎吗?”
“是的,我们是在巴黎。”
“那个女人把我带过来的,是吗?我的护士。我想告诉艾弗里医生——”她顿了顿,“我想回家。”
“我带你回家。”
“回医院?”
“回以色列。”
她微弱地笑了笑,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你身上好热,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没事。”
她沉默了,转脸望向窗外。
“看,下雪了。上帝,我真恨这座城市,但雪景还是很美的。大雪洗掉了维也纳的罪恶。”
加百列在记忆中搜索着他第一次听到这段话时的场景。他记起来了,那天他们正从饭店走向停车的地方,丹尼骑在他的肩膀上。大雪洗掉了维也纳的罪恶。雪落在维也纳,可导弹却落在特拉维夫。
“真美,”他说,尽量保持着愉悦的语调,不想显得太过消沉,“但我们不在维也纳,我们在巴黎。你记得吗?那个女孩把你带来了巴黎。”
她已经没在听他说话了。“快,加百列,”她说,“我想给我母亲打电话。我想听她的声音。”
不要,莉亚,他想道,回来吧。别这样对待自己。
“我们马上打给她。”他说。
“看看丹尼的安全带扣紧没有,地上太滑了。”
他没事,莉亚。加百列那晚是这样说的,小心开车。
“我会小心的,”她说,“吻我一下。”
他探过身去,在莉亚已经面目全非的脸上吻了一下。
“最后的吻。”她轻声说。
然后,她的眼睛睁大了。加百列握着她满是疤痕的手,转过了头去。
马蒂诺走进大堂时,图泽夫人把头探了出来。
“马蒂诺教授,感谢上帝您回来了。我已经吓死了。您当时在火车站吗?严重吗?”
爆炸的时候,他已经走出车站几百米了。他告诉了她实话。是的,很严重,虽然没他希望的那样严重。本来应该有三箱炸药一起爆炸,显然,事情出了些变故。
“我弄了些热巧克力。你愿意来一起看电视吗?一个人看这些很可怕。”
“我今天有点累了,图泽夫人。我想早点睡了。”
“巴黎的地标毁了,接下来呢,教授?谁会做这样的事?”
“穆斯林吧,我猜。谁知道什么样的动机能让人做出这么野蛮的事情?恐怕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真相了。”
“你觉得这可能是个阴谋吗?”
“喝您的巧克力吧,图泽夫人。有什么事就到楼上找我。”
“晚安,马蒂诺教授。”
那个“bodel”叫摩西,是个来自马亥区的摩洛哥犹太人,有一双黄褐色的眼睛。一个小时后,他来到了安全屋,手上提着两只大袋子。其中一只装着给加百列换洗的衣服,另一袋是食物。加百列走进卧室,换下那个女孩在马蒂格那栋废弃宅子里给他的衣服,然后在浴室的淋浴头下面站了好一会儿,看着被哈立德杀害的人们的鲜血流进下水管道。他换上干净衣服,把那些旧衣物放进了一个袋子。他回到客厅的时候,灯已经调暗了,莉亚正在沙发上睡觉。加百列帮她盖好被子,然后回到厨房。纳沃特正站在炉子前,一只手拿着抹刀,腰上别着餐巾。摩西坐在桌子前研究桌上的红酒,加百列把那袋脏衣服递给了他。
“把这个处理掉,”他说,“扔到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去。”
摩西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安全屋。加百列坐在桌前,望着纳沃特。这个巴黎的探员是一个结实的男人,他和加百列差不多高,可肩膀和手臂却壮得像摔跤运动员一样。在纳沃特身上,加百列好像能看到沙姆龙的影子。他怀疑沙姆龙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他和纳沃特曾经有过冲突,但现在,加百列越来越认为,这名年轻的军官是个非常审慎而有能力的驻外探员。他们不久前还合作过拉德克的案子。
“事情要搞大了,”纳沃特递给加百列一杯酒,“我们最好也准备好开战吧。”
“我们提前多久通知他们的?”
“法国人?两小时。总理给盖里·波旁打了电话。盖里·波旁说了些官话,然后把警报级别提高到了红色。你没听说?”
加百列告诉纳沃特,车上的收音机不能用。“我到了车站才发现安保升级了。”他喝了一口酒,“总理怎么告诉他们的?”
纳沃特把他知道的细节都告诉了加百列。
“他们怎么解释我在马赛的事?”
“他们说,你在找罗马爆炸案的嫌疑犯。”
“哈立德?”
“我猜他们没说那么详细。”
“我觉得我们应该把整件事情弄清楚。为什么他们等了那么久才通知法国人?”
“显然,他们还是希望你能出现。当然,他们也要等行动队的其他队员都离开法国国境。”
“他们离开了吗?”
纳沃特点了点头。
“幸好总理给爱丽舍宫打了这个电话。”
“为什么?”
加百列告诉了纳沃特那三个人肉炸弹的事:“我在开罗的时候,那三个人和我坐同一张桌子。肯定有什么人拍下了照片。”
“那是安排好的?”
“他们希望让这一切看上去像个阴谋。”
纳沃特朝客厅那边扬了扬下巴:“她需要吃点什么吗?”
“让她睡吧。”
纳沃特把一盘煎蛋卷放在了加百列面前。
“安全屋的特餐:蘑菇,瑞士奶酪,还有新鲜蔬菜。”
“我三十六个小时没吃过东西了。吃完鸡蛋,我准备把盘子也吃掉。”
纳沃特又在碗里打了几只鸡蛋。就在这时,电话上的红灯亮了。他拿起听筒,用希伯来语说了几个字,然后挂断了。加百列抬起头来看他。
“什么事?”
“扫罗王大道。逃跑计划一小时内就能出来。”
事实上,他们只等了四十分钟。计划通过安全传真线路传到了安全屋——三页希伯来语写成的文件,用的是情报处的纳卡密码。纳沃特坐在加百列旁边,开始解码。
“华沙现在停着一架以色列航空的飞机。”纳沃特说。
“波兰犹太人回国旅游了?”
“事实上,是去参观曾经的犯罪现场——集中营之旅。”纳沃特摇了摇头。他曾经与加百列和拉德克一起在特雷布林卡办案。“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愿意去那个地方。”
“飞机什么时候起飞?”
“明天晚上。他们会选一名乘客志愿参与一项特殊的任务——用以色列假护照从另一个地点回国。”
“莉亚会代替她的位置?”
“没错。”
“扫罗王大道选好人了没?”
“选了三个。他们现在在做最后的决定。”
“他们怎么解释莉亚的状况呢?”
“就说她生病了。”
“我们怎么把她送到华沙?”
“我们?”纳沃特摇了摇头,“你会通过另一条路回家:去意大利,晚上有人会在菲乌米奇诺的海边接你。你应该对那儿很熟悉吧?”
加百列点了点头,他太熟悉那片海滩了:“莉亚怎么去华沙?”
“我带她去。”纳沃特看到了加百列眼中的犹豫,“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太太再遭遇任何不幸了。我会陪着她上飞机,有三个医生照顾她,没事的。”
“她到以色列以后呢?”
“赫茨尔山心理诊所的团队会在那儿等她。”
加百列思考了一下。他现在也没什么办法提出反对意见了。
“我怎么出境?”
“你还记得我们在办拉德克的案子时开的那辆大众吗?”
加百列记得。车的折叠后座下面有一个暗箱,当时拉德克就被藏在了里边。是基娅拉带着他穿过了奥地利和捷克的边境。
“行动结束后,我把它开回巴黎了。”纳沃特说,“现在它就停在十七楼的停车场。”
“你给它除过虫了吗?”
纳沃特笑了。“它很干净,”他说,“更重要的是,它会带你离开法国,去菲乌米奇诺。”
“谁开车?”
“摩西。”
“他?他还是个孩子。”
“他知道怎么做。”纳沃特说,“而且,要说带你回到‘希望之乡’,还有谁比‘摩西’更合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