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巴尔根
距瑞士与德国交界处三英里的地方,有座狭长的山谷,谷底星星点点地分布着村庄,山谷尽头有一座小城镇——巴尔根。如果说这座城镇有什么出名的地方,那无非就是因为它地处瑞士最北端。
下了高速公路,可以看到一座加油站,旁边有个市场,市场前有座停车场,停车场的道路由砾石铺成。加百列关掉汽车发动机,两人坐在车里等着。时值午后,天上泛着钢铁般的冷光。
“他们什么时候过来?我们还要等多久?”
“我不知道。”
“我得去趟厕所。”
“你得憋住。”
“我以前一直在想自己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现在总算知道答案了。就算在危急关头,哪怕是命悬一线,我也抑制不了尿急的冲动。”
“你有惊人的专注力,好好利用它。”
“你就是这么做的吗?”
“我从来不尿急。”
安娜拍了拍他的胳膊,不过力道很轻,以免弄疼他受伤的手。
“在维也纳的时候,我听见你在宾馆厕所里吐了。你平常都表现出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好像什么事情都打不倒你似的,但你毕竟是人,加百列·艾隆。”
“你为什么不抽根烟?也许这样能帮你转移注意力。”
“当你在我父亲的别墅里杀人时,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加百列想到了伊莱·拉冯:“我没时间考虑杀人的后果和道德问题。如果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了我。”
“我怀疑这些人就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
“是有可能。”
“那我很高兴你杀了他们。我这样想会不会不正常?”
“不会,这样想再自然不过了。”
她按照他的建议点了根烟:“现在我家里什么样的丑事都让你知道了,不过我突然发现我几乎不怎么了解你呢。”
“你知道的事情比大多数人都要多了。”
“你工作上的事情我知道一点,但你生活上的事情我就完全不了解了。”
“就应该这样。”
“噢,少来了,加百列。你的内心真的像你表面装出来的那么冷漠,那么不近人情吗?”
“他们说我总是对某件事情过于专注。”
“噢,这是个好的开端!再跟我说点别的。”
“你想知道些什么?”
“你结婚了吗?我看到你手上戴着戒指。”
“是的。”
“你住在以色列?”
“我住在英国。”
“你有孩子吗?”
“我们有过一个儿子,但他被恐怖分子炸死了,”他冷漠地看着她,“关于我的事情,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呢,安娜?”
他觉得自己的确欠她一些人情,毕竟她已经把自己的家事和盘托出。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因素。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想让她知道那件事。
于是他告诉她,在十年前的一个夜晚,有个叫塔里克·阿尔·胡拉尼的巴勒斯坦恐怖分子在他的车底下安装了一个炸弹,目的是为了毁灭他的家庭。因为恐怖分子知道,与其直接杀死他,还不如让他饱尝家破人亡的痛苦。
事情发生在维也纳,当时一家人刚吃过晚饭。吃饭的时候,莉亚一直坐立不安,因为小餐馆的电视里在播放飞毛腿导弹如雨点般袭击特拉维夫的画面。
莉亚是个好姑娘,当她的母亲在战火蹂躏的特拉维夫用胶带封死窗户,戴上防毒面具,坐在公寓里担惊受怕时,她不能容忍自己还安安心心地坐在维也纳温馨舒适的意大利小餐馆里享用意大利面。
吃完饭后,一家人踏着积雪走向加百列的车。他给丹尼系好安全带,吻别了妻子,告诉她自己要工作到很晚才回家。那是沙姆龙交给他的工作,有个伊拉克情报官正在密谋杀害犹太人。他没有跟安娜说明这一点。
当他转身离开时,莉亚试图发动车子,但引擎熄火了,因为塔里克安放的那枚炸弹正从电池当中吸收能量。他转过身去,大叫着让莉亚停手,但她肯定没有听见,因为她又转动了一次车钥匙。
保护孩子的本能让他首先冲向了丹尼,但丹尼已经死了,尸体都被炸成了碎片。于是他冲向莉亚,把她从一片火海的车骸中拉了出来。
莉亚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她或许宁可自己死了的好。她现在住在英格兰南部的一家精神病院里,每天饱受创伤后心理压力紧张综合征和精神病性抑郁症的双重煎熬。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她就再也没和加百列说过话。
这些事情他也没告诉安娜·罗尔夫。
“重回维也纳对你来说一定很痛苦。”
“这是我第一次回来。”
“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在一个学校。”
“她也是艺术家吗?”
“她比我优秀多了。”
“她长得漂亮吗?”
“很漂亮,只是她现在留下伤疤了。”
“我们都有伤疤,加百列。”
“莉亚的跟我们不一样。”
“为什么那个巴勒斯坦人要在你的车底放炸弹?”
“因为我杀了他兄弟。”
她还没来得及问下一个问题,一辆沃尔沃卡车就驶进了停车场,车灯闪了几下。加百列发动车子,跟着它来到了城外的一片松树林边。司机跳下卡车,迅速拉开后门。加百列和安娜下了车,安娜抱着小保险柜,加百列抱着装画的保险柜。他中途停了一下,把车钥匙用力扔进了丛林深处。
卡车的集装箱里装满了办公用具,里面有桌子、椅子、书柜和文件柜。司机说:“到集装箱最里面去,躺到地上,盖上多余的毯子。”
加百列先走了进去,他抱着保险柜,小心翼翼地翻过大大小小的办公用具。安娜跟在后面。集装箱最前端的空间刚好够两人蹲坐在地上。安娜躺好后,加百列给两人都盖上毯子。这下眼前完全伸手不见五指了。
卡车摇摇晃晃地上了路,不到几分钟时间,他们就上了高速。加百列可以感觉到车轮在底盘上溅起了水花。安娜开始轻轻地哼起歌来。
“你在干吗?”
“我害怕的时候总是会哼歌。”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你保证?”
“我保证,”他说,“那你在哼什么歌呢?”
“《动物狂欢节》之《天鹅》,夏尔·卡米尔·圣桑的曲子。”
“哪天你能给我演奏这首曲子吗?”
“不行。”她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从不演奏给朋友听。”
十分钟后,卡车驶至瑞士边境,国界线前排起了长龙。车子一次只能向前移动几英寸。它不停地加速、刹车、加速、刹车,车里两人的脑袋就像玩偶一样滚来滚去。每踩一次刹车,车子就会发出一阵尖利的响声,每踩一次油门,车子就会排出一阵有害的柴油废气。安娜把脸贴着加百列的肩膀,轻声说道:“我感觉我快要吐了。”加百列握紧了她的手。
国界线的另一端,一辆车已在此等候多时,这是一辆深蓝色的福特嘉年华,车后面挂着慕尼黑牌照。阿里·沙姆龙的卡车司机把两个人放下来,随后继续踏上他那装模作样,其实毫无目的的旅程。
加百列把两个保险柜放进后备箱,发动了车子。车子一路驰骋,先是沿着E41公路开到斯图加特,然后取道E52公路进入卡尔斯鲁厄,最后沿着E35公路开进法兰克福。夜间,加百列曾停车通过紧急专线致电特拉维夫,与沙姆龙进行了短暂的交谈。
到了凌晨两点,车子抵达荷兰贸易城市代尔夫特,这里距海岸线不到几英里。加百列实在开不下去了,他眼睛灼痛,耳鸣如钟。八小时后,一艘渡轮就会从荷兰角港出发,开往英国港口哈里奇。届时加百列和安娜会乘坐那艘渡轮。不过现在,他需要的是一张床和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因此他们开车穿过旧城区的大街小巷,寻找下榻的旅馆。
他在冯德尔街找到一家旅馆,从这里可以看到新教堂的尖顶。安娜负责在前台办手续,加百列则坐在狭小的大厅里看着两个保险柜。过了一会儿,他们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走上狭窄的楼梯,进入自己的房间。这里室温过高,天花板是尖顶的,三角墙上有扇窗。加百列一进门就马上打开了窗。
他把保险柜放到橱柜上,脱掉鞋,两腿一伸躺到了床上。安娜溜进洗手间,不一会儿加百列就听见洗手间里传来令人宽慰的冲水声。静夜凜冽的寒风从洞开的窗口吹了进来,寒风夹杂着北海的海水味,轻抚着他的面庞。他允许自己闭上了眼睛。
几分钟后,安娜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她一开门,身后的灯光就射进了卧室里。安娜伸出手,关上了灯。屋里顷刻间又暗了下来,只有窗外的街灯闪着微光。
“你睡着了吗?”
“嗯。”
“你不睡地上吗,就像先前在维也纳时那样?”
“我动不了了。”
安娜掀起毯子,爬上床,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加百列问:“那个时候,你怎么知道密码是‘Adagio’?”
“这是阿尔比诺尼的曲子,也是我的第一首练习曲。不知道为什么,我父亲一直很喜欢这首曲子。”
她的打火机在黑暗中燃着火光:“我父亲想赎罪,他想得到救赎。他愿意找你而不是找我。他为什么不肯向我道歉?”
“他可能觉得你不会原谅他的。”
“听起来你好像有这方面的经验似的。你妻子原谅过你吗?”
“没,我觉得她不会的。”
“那你自己呢?你原谅过你自己吗?”
“也不能说是原谅。”
“那是什么?”
“和解,我跟自己达成了和解。”
“我父亲还没来得及赎罪就死了,这或许是他罪有应得。不过我想完成他的遗愿。我想把那些画找回来,送到以色列去。”
“我也想。”
“怎么做?”
“睡吧,安娜。”
于是她睡了。加百列醒着,躺在床上等待天明。他听着运河上的海鸥鸣叫声和安娜均匀的呼吸声。今夜没有魔鬼,没有噩梦,她就像小孩一样无忧无虑地沉睡着。加百列没有像她那样进入梦乡。他还不打算睡,只有等那些画被完好无损地运到朱利安·伊舍伍德的金库里锁好,他才能安心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