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
朱利安·伊舍伍德正在桌前翻阅一沓文件,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送货卡车的声音。他走到窗前一看,只见副驾驶座上一名穿蓝色工作服的男子下了车,朝画廊走来。不一会儿,楼下就传来一阵门铃声。
“伊琳娜,你有没有安排今天让人送货上门?”
“没有,伊舍伍德先生。”
噢,老天爷,伊舍伍德心想。不会又来一次吧。
“伊琳娜?”
“怎么了,伊舍伍德先生?”
“我觉得有点饿了,亲爱的。你能不能去趟皮卡迪利大街那家面包店给我买一份帕尼尼三明治回来?那家店简直太棒了。”
“很乐意效劳,伊舍伍德先生。还有其他无聊的事要帮您一起办的吗?”
“别那么刻薄嘛,伊琳娜,再带一杯茶回来吧。你可以慢慢来。”
那个穿蓝色工作服的男子让伊舍伍德想起了以前给他的屋子除白蚁的工人。他穿着胶底鞋,干起活来像夜勤护士一样高效,一手拿着雪茄盒大小的仪器,上面装满了仪表盘和刻度盘,另一手拿着苍蝇拍一样的长杖。他逐个搜查了地下储藏室、伊琳娜的办公室、伊舍伍德的办公室和陈列室,然后把电话、电脑和传真机都拆了个遍。过了四十五分钟,他回到伊舍伍德的办公室,把两个小玩意儿放到了桌上。
“你这里被人安装了窃听器,”他说,“现在没事了。”
“到底是谁把它们装进来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来清理它们的,”他笑了,“楼下有个人想见你。”
伊舍伍德引着他穿过一片狼藉的储藏室来到装货区。他打开大门,让送货卡车开了进来。
“把门关上。”穿蓝色工作服的男子说道。
伊舍伍德关上了大门。男子打开卡车后门,顷刻间,一阵浓烈的烟雾扑面而来。一副惨象映入眼帘——阿里·沙姆龙蜷缩在后座上。
开路虎车的金发男子已经从杰明街转移到了国王街,但他仍在送话器的信号范围内,只不过他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听到画廊里传来任何动静了。当然,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个艺术品交易商叫秘书去买午饭。这让他深感怪异,因为自从他在这一带蹲点以来,那个艺术品交易商每天都是在外面吃午饭的。他觉得太异常了,于是把这个时间点记在了本子上。过了四十五分钟,收音机里传来一阵杂音,意味着有人发现了他的送话器。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马上发动车子,悻悻然离去了。他一边开车,一边拿出手机,拨打了苏黎世的号码。
由于北海天气恶劣,荷兰角港开往哈里奇的渡轮晚点了几个小时,等加百列开车载着安娜·罗尔夫进入梅森场时已是傍晚时分。加百列在外面鸣了两声短笛,装货区的大门缓缓升起。一进门,他关掉发动机,等大门完全降下才下车。他把大保险柜从后座搬下来,带着安娜穿过储藏室来到电梯间。伊舍伍德就在那里等着。
“你一定是安娜·罗尔夫吧!见到你真荣幸。我曾经有幸听过你的演奏会,那天晚上你演奏的是门德尔松的曲子,真是太美妙了。”
“承蒙抬举,多谢鼓励。”
“快请进。”
“谢谢。”
“他来了吗?”加百列问。
“就在楼上的陈列室里。”
“走吧。”
“柜子里装了什么?”
“你马上就知道了,朱利安。”
沙姆龙站在陈列室中央,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廉价的土耳其香烟,对四壁悬挂的古典大师作品浑然不觉。加百列看得出老头子在跟自己的记忆作斗争。一年前,就在这个房间,他们展开了暗杀塔里克·阿尔·胡拉尼行动的最后阶段。一看见安娜·罗尔夫走进房间,沙姆龙立刻满脸放光。他走上前去,热情洋溢地跟她握手。
加百列把保险柜放在地上,打开了柜门。他取出第一幅画,拆开包装,把画展平了放在地上。
“我的天哪,”伊舍伍德沉吟道,“莫奈的风景画。”
安娜笑道:“等着看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加百列取出第二幅画——梵·高自画像,把它放在了莫奈风景画旁边。
“噢,我的老天爷。”伊舍伍德嘀咕道。
接着,出自德加、博纳尔、塞尚、雷诺阿等手笔的十六幅名画一字排开,从画廊的一端排到了另一端。伊舍伍德坐在长沙发上,手掌按着太阳穴,眼泪夺眶而出。
沙姆龙说:“噢,这可真是个令人惊艳的开场。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加百列。”
有关伊舍伍德的事情,安娜在前往德国边境的路上就已经听说了,因此加百列说话的时候,她站到一边,尽力安慰着怔怔盯着藏画的伊舍伍德。加百列报告了他所知道的案情,还讲了讲罗尔夫留在保险柜里的那封信,最后就如何追回失窃的那二十幅藏画,谈了谈自己的想法。加百列说完后,沙姆龙把香烟掐灭,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主意很有趣,加百列,但它有个致命的缺点。总理不可能会批准的。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我们现在相当于已经跟巴勒斯坦人开战了。总理不会为了几幅画批准这样的行动的。”
“这可不是几幅画的事情。罗尔夫在暗示一个组织的存在,那个组织的瑞士银行家和商人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护旧有的秩序。我们当然有证据证明这一点,罗尔夫、米勒和埃米尔·雅各比这三个人的死就是强有力的证据。那个组织还想对我下手。”
“现在局势太敏感了,欧洲那帮善变的朋友们已经开始吹胡子瞪眼了,再开展这个行动就是火上浇油。很抱歉,加百列,我不会批准这个行动的,我甚至都不会浪费时间去征求总理的意见。”
安娜彼时已经离开伊舍伍德的身边,走过来听加百列和沙姆龙的辩论。“我觉得这个问题用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就可以解决,沙姆龙先生。”她说。
沙姆龙把光秃秃的脑袋转过来看着安娜,一脸好笑的样子。他没想到这个瑞士小提琴家竟然会在他们讨论以色列情报行动的时候插嘴。
“什么方法?”
“不要告诉总理就行了。”
沙姆龙把头转回去,哈哈大笑起来。加百列也跟着笑了。笑声平息后,两人陷入沉默,沉默很快被伊舍伍德打破了。
“我的神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说话时他正拿着雷诺阿的一幅画,上面画着一位妙龄少女,手里拿着一束花。他把画翻来覆去地看着,一会儿看看正面,一会儿看看背面。
加百列问:“怎么了,朱利安?”
伊舍伍德把画举起来,好让加百列他们看清楚:“德国人做起记录来真是一丝不苟。他们把到手的每一幅画都做了分类、编成目录,还标了记号。每一幅画背面都有卐符号、序列号和原画主姓名的缩写。”
他把画转到背面:“有人曾经想把这幅画上的标记去掉,可惜他们没有清理彻底。仔细看画布的左下角,还是可以依稀看到卐符号,旁边还有序列号和原画主姓名的缩写:SI。”
“SI是谁?”安娜问。
“SI就是西·伊——西斯·塞缪尔·伊萨科维奇,也就是我父亲。”伊舍伍德的声音哽咽了起来,“这幅画是1940年6月纳粹分子在拉波哀西路从我父亲的画廊里抢走的。”
“你确定?”安娜问。
“我敢用性命担保。”
“那请收下这幅画,还有罗尔夫家族最诚挚的歉意。”她亲了亲他的脸颊,说道,“我很抱歉,伊舍伍德先生。”
沙姆龙看了看加百列:“你把你那个计划再跟我说一遍吧。”
他们下了楼,来到伊舍伍德的办公室。加百列坐在伊舍伍德的办公桌前,沙姆龙一边听他讲话,一边在屋里踱步。
“我该怎么跟总理说?”
“就按安娜说的,什么也不要跟他说。”
“万一这件事情怪到我头上怎么办?”
“不会的。”
“这种事情总是会怪到我头上的,加百列。我有前车之鉴,你也有。跟我说说吧,你对这个案子这么热衷是不是有别的原因,还是说我想太多了?”
“你这算是疑问?”
“我不想太失礼。”
“你以前可从不在乎失礼。”
“你跟那女人真的只是合作查案的关系?”沙姆龙见加百列不吭声,便笑着摇了摇头,“你还记得你在纳沃纳广场上是怎么跟我说安娜·罗尔夫的吗?”
“我当时说的是,可能的话,我们永远也不要把她这样的女人牵扯进来。”
“那你现在怎么想把她卷进来了?”
“她能处理好的。”
“我倒是不担心她,但是你能处理好吗,加百列?”
“我要是觉得自己处理不了,就不会跟你提这件事了。”
“两周前,我还得死皮赖脸地恳求你关注罗尔夫的案子,现在你倒想主动对瑞士宣战了。”
“罗尔夫想把那些画交给我们。有人把它们拿走了,我现在想把它们拿回来。”
“但是你的动机不只是为了这些画吧,加百列。我把你训练成了杀手,但你在内心里其实还是个修复师。我觉得你这么做是因为你想修复安娜·罗尔夫的内心。如果是这样,那自然就会引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你想为安娜·罗尔夫修补残破的心灵呢?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你对这个女人有感觉。”沙姆龙迟疑了一下,“如果是这样,那可就是我这些年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我只是关心她。”
“你要是关心她,就应该劝她取消威尼斯的演奏会。”
“她不会取消的。”
“如果是这样,我们或许可以好好利用一下这个时机。”
“怎么说?”
“我总是发现障眼法和烟幕弹在这种情况下很管用。让她开她的演奏会吧,就是不要让你的朋友凯勒把这场演奏会变成一次真正难忘的经历就好。”
“这才是我所熟悉和敬重的阿里·沙姆龙。用世界上最优秀的小提琴家当障眼法。”
“见机行事嘛。”
“我会跟她一起去威尼斯。我需要几个信得过的人去苏黎世做扫尾工作。”
“谁?”
“伊莱·拉冯。”
“我的天哪,这不就是72班大团圆吗!我要是年轻几岁,也会加入你们的。”
“别把话题扯远了。奥代德和莫迪凯在巴黎的行动中表现不错。我想把他们也算上。”
“我在奥代德身上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沙姆龙说着,伸出他那双泥瓦匠工人一样的手,手指又短又粗,“他握力很强。谁要是被他抓住,都别想挣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