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学生时代常去的新宿的那家咖啡厅,地方也很好找,哪知约定时间都过了四十分钟,兀自不见加藤的影子,我只能焦急地一根接一根抽烟。现在离我下一个约会的时间还早,倒是不用担心迟到,但这样一直干等,不免有点儿怀疑是否搞错了地方。
提出利用他来东京公干的空当见一面的,明明是加藤本人,所以担心会迟到的该是他才对吧。而且,他说晚上还要和分社的人谈事情…
这种时候,要是有家人可以联系一下聊聊天就好了,可惜我年过四十仍孑然一身。说不定加藤这会儿正往我那空无一人的家里打电话呢。
(不过……)
真没想到这家店改名了,不过既然位置没变,加藤应该能找到吧。我这么想着,又等了大约三十分钟。我不觉有些着急.偏偏又没法联系上他。
视线刚从手表移开,就看到加藤走了进来。他站在收银台处,不安地向店里张望着。我点头示意一下,他松了口气,向我招了招手。
“真是抱歉。”
加藤把纸袋放在沙发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五年不见,他还是老样子:消瘦的体格,乌黑的头发,依旧喜欢朴素大方的衣服,怎么看都像刚三十出头。
“格子衬衫?你就这副打扮去和分社的人见面啊?”
“导演不都这么穿嘛,总社的头儿们还留着披头士的发型呢,虽然看起来有些懒散。”
加藤点了杯冰咖啡,从袋子里拿出岩手县的特产鱿鱼酒壶。那是一种用鱿鱼干装饰的酒壶,用它装酒肯定让人酒兴大发,何况鱿鱼干又可当下酒菜,故而一直深受游客欢迎。
“刚好在店里看到这个就买了,不过你可能也不稀罕。”
“太感谢了,只可惜本人尚是孤家寡人……”
“那又如何?”
“你就不觉得很凄凉啊?不知为何,我一听到鱿鱼酒壶,就会想到圆圆的矮脚饭桌,还有昏暗的电灯泡。”
加藤哈哈大笑。
“那你为何不结婚呢?你这样有名,肯定不愁找不到对象嘛。如此赫赫有名的设计师,身边必然美女如云,莫非是看花了眼,不知道该选哪个才好?”
“本人生来就清心寡欲。”
我开了个玩笑,加藤笑得更厉害了。
我接着说道:“只有你才是炙手可热不是?现在这社会呀,一听说对方是电视圈的便趋之若鹜的女人可多了去了。”
“那里可不像东京,再说我又不是制作偶像歌手的电视节目,况且都四十岁了,在行内算是大龄啦。”加藤用吸管把端上来的冰咖啡一下子喝掉一半,“话说回来,真没想到这家店会改名,一开始约莫着要迟到,还想往这里打个电话呢。”
“半年前好像还是原来的名字呢。”
“刚才我可是急得够呛,从神保町到新宿,再快也要半小时,东京这地儿也不能指望打车。不过想到你肯定会等我,我也就放下心了。”
“神保町?”
“提前到了会儿,索性四处逛逛。神保町那边刚好和这里方向相反,没想到去那儿一待就忘了时间。盛冈很难看到旧书店,我逛得忘乎所以,结果迷路了。”
“发现什么有趣的书了?”
“有一本讲岩手县的书。”
“咦?神保町有岩手的书?”
“不是,那边有书店专卖地方史,有好些都是盛冈买不到的。兴许是这种书定价高,利润空间大吧。也有讲盛冈市的历史书。”
我点点头,反正没什么兴趣,就没再仔细问,不过依稀记得老字号一诚堂里也有那么个专区。
“那你都买了什么书呀?”
“昭和三十八年(1963年)出版的盛冈住宅地图。”
“住宅地图?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住宅地图啊,这都不知道?难道你没见过?”
“和一般的地图不一样吧?”
“嗯,东京也有,不过是普通的那种地图。而这种详细地标记了各家各户的地址,运输公司和出租车公司用的就是这种地图。只要知道地址和姓名,马上就能在上面找到你想找的位置,它记录了所有户主的名字。”
“全部?公寓也是?”
“当然啦,如果是高层住宅,不能直接标记在地图上,就添加在后面的附录里,这样比起说明之类的更加一目了然。不过我买的这本地图有点儿发霉的味道。”
加藤从纸袋里拿出一本B4纸大小的地图册放到桌上。我听说是地图,自然而然以为是张很大的纸,哪知却是一本足有七八十页厚的地图册,着实吓了一跳。
“这就是记录了盛冈所有角落的地图?”
“嗯,这上面可不是粗略标记街道的轮廓,而是把每一户都记录了进去。以能看清为标准的字号来记录户主的名字,所以一页里最多能记两百户,再怎么压缩一页纸,都只能收录三四条街道。”
我不禁哑然,有必要做这种地图吗?就算对运输公司来说很便利,但是全日本像盛冈那样的小城市可是数不胜数啊。
“配送业务不只限于运输公司,酒店和报亭也需要,而且配送员只有拥有这么详细的地图,才能小街小巷都能找到,消防局应该也把这个当宝贝吧。只有我们想不到的,没有它用不到的地方。”
“可是,街道每年都在变化啊。”
“所以呀,这种地图每年都发行,一般的市区地方地图五年或十年更新一次。而盛冈每年更新一次,不过我买的这个是昭和三十八年的地图,不过只有这么厚而已。现在的地图估计将近四百页,和电话簿差不多了。”
我不觉惊叹道:“真令人难以置信!”
“东京恐怕做不了这种地图吧,像东京这么大的城市,地图不知道得多厚了。哪怕只是简单的区域地图也有将近一百页,按这样的方法制成地图的话,光是新宿区至少也要三百页。下游有二十三个区,得将近有七千多页。再说,只记录一个区也没什么用处。所以你之前都不知道有住宅地图的存在。”
“七千页的地图,再便宜也得要二十万日元吧。倘若每年都订正再版……”
“差不多吧,最新的盛冈住宅地图至少要一万日元。东京的话,三十万日元也很难买到。归根到底是钱的问题啊。”加藤边说边忍不住摇头。
“可你为什么要买呢?昭和三十八年的地图,早就没用了吧?”我很不解。就算便宜,毕竟是二十几年前的地图。莫非有收藏价值?
“感兴趣罢了,纯属个人爱好。”
“对地图感兴趣?”
“这种地图印量低,就算在本地都不一定能买到。图书馆应该会有保存,不过我就是想买下来放在身边慢慢翻看。”
“你这人还真是奇怪,就那么喜欢看地图?”
“昭和三十八年的时候,你住盛冈市的哪里来着?”
加藤以一脸怀旧的表情问我。
“昭和三十八年?大概是我十七岁的时候吧……”
那个时候,我正读高二,和加藤是同班同学。
我想了想,答道:“住在菜园的祖母那里。”
那个地方以前是南部藩的菜田,现下则成了盛冈的中心区域。
我那三年的高中生活都是在祖母家度过的。因为我的老家在乡下,离盛冈的火车车程都有一小时呢,上学很不方便。
“还记得具体的街道名称吗?”
“老松街。”
“户主的名字是?”
“木村。连那个都有记录?”
“当然,要是没有的话就不是地图了。”加藤笑着翻看地图,没五分钟便抬头说道,“右邻是靠近公路的铃木家,他家右边有个叫‘半壶’的地方,现在还在,应该就是那家中国料理店。正对面是田村信一的家,左边是小原家。啊,我知道了,现在的新卡丽娜宾馆就是在高桥家的旧址上建起来的。”
我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加藤的每句话都使我清晰记起当年的事——田村家的黑围墙前面是一条涓涓细流,我小时候经常往那条小河里扔石头玩。
从我五岁到小学四年级期间,父亲经常工作调动,便把我托付给奶奶照顾。儿时和高中的记忆渐渐跟加藤说的内容重合。
高桥家的庭院很大,院子里是枝叶繁茂的大树。现在想想可能也没那么大,但从当时年幼的我的角度来看,那简直就是一片森林。
我那时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很少见到父母。一只大狗时不时地叫上几声,高高的白围墙把周围都包裹起来了……
我曾经很认真地想,那里会不会藏着怪人二十面相的面具啊。
我从加藤手里把地图抢了过来。
我曾住过的街道,原封不动地保存在摊开的那页地图上。祖母家后面是“音羽”饭馆,如今已不存在。以前半夜上厕所时就可以从狭窄的窗口看到音羽的二层走廊,即使我偷窥也不会被发现。那里有倚着走廊扶手接吻的男女,也有敞怀吹风的年轻艺伎。那雪白的肌肤再次浮现在我眼前。
(名字好像是Lovely Corner吧……)
出了玄关,在靠近大路的拐角处一转就可以看到那家店。那家店当时给人一种奢靡的感觉,如今想想却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当时住二楼,因此可以直接看到那家店的红色窗户。那家店常常到深夜都回响着女人的笑声。到了夏天,如果店里传来客人吵闹的声音或女人撒娇的声音,我就会关了屋里的灯,静静凝听。
对了。有一个女孩,总是晚上去那里上班。她那白皙圆润的脸蛋、丰满的胸部、微胖的体形……她总是穿一双纯白的高跟鞋,若是和放学归来的我在拐角处相遇,就会对我说赶快长大吧。真是个奇怪的女人,也许是化着浓妆的缘故,看起来比较成熟,但和我相差不过三四岁。有一次,她醉醺醺的,被一个秃顶男人搂着,或者说更像是被拖着走,我在二楼看得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有种偷窥的快感。她的名字好像是正子。
她请我喝过茶,虽然只有一次。当时我正在书店站着看书,她拍了拍我的肩,邀我到竹松地下的福佳茶餐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样鬼使神差地跟她走了,可能心里有什么猥琐的想法。我们没什么共同话题,所以在她问到兴趣爱好的时候,我开始喋喋不休地讲恐怖电影。那会儿是沉溺于赤座美代子主演的大制作电影《牡丹灯笼》的时候吗?不是,那是之后的事了。印象中是冈田茉莉子因扮演阿岩而名声大噪的时候。
“听说你们学校的学生都要剃和尚头?”她转了话题,看来对电影不感兴趣,“教国语的老师里有个叫吉田的吧?他是我的客人呢。”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眼前这女人很肮脏,当时真想赶快逃离那家茶餐厅。
当时似乎流行用折叠的方手帕代替扇子。我突然想起那手帕飘动的样子。
“怎么样?有没有想到时间机器呢?”
加藤冲我得意地笑着,而此时的我却像掉进地图里一样呆住了。
“比起毕业相册和陈旧的记录资料,这个更能唤起我们鲜明清晰的记忆。”
我把目光从地图挪开,说道:“是啊,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我家里有昭和三十三年到四十五年前后的地图册。有时候,一个人喝着酒翻开看看,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我有个朋友叫小井,他家是开酱油铺的,小学时家里遭了火灾,一家人全死了。然而,昭和三十三年的地图里记录着他的家,而那个小小的地图让我觉得小井还活着。发现那份地图的时候,我激动得大哭,那时都快忘了曾有这么个朋友了。”
没想到加藤都这个年纪了还如此多愁善感。
“收集住宅地图也是从那时开始的。我现在住的盛冈不是本来的盛冈,我住的街道在地图里都有记载,所以现在就算古老的住宅区被拆除,也能平心静气地接受。我以前参加过反对拆迁的运动,但现下想想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事呀,把一片空房子当宝贝,又会有什么意义呢。”
“……”
“我大概是老喽,说话有点儿絮叨吧。”
加藤喝完了剩下的冰咖啡。
“对了,下周你要干什么?”
“下周安排还没定,估计会去参加咱们东北特有的祛除灾难之类的风俗。”
这个风俗在岩手和秋田那边很盛行。为了祛除男子四十二岁时的厄运,亲戚朋友都聚集起来,举办一个类似结婚典礼规模的盛大派对。一般是二月末举行,不知是谁提议顺便举行同学聚会,结果同学聚会就和祛除不祥的派对一起办了。我当然收到了邀请函,如果只有合得来的朋友前去,此事自不必说,可惜同学聚会一般都弄得乱七八糟。我生来就不信什么祛除灾难云云,但若回复不去,加藤肯定会打电话来。
他好像是活动的负责人之一。
“我不会强人所难。但是呢,如果你来的话,这次的聚会一定会很有趣。而且,你有好几年没回盛冈了吧?”
“有十五年了吧。其实我因为工作原因回去过几次,只不过都是当天往返。”
“盛冈自从建了新干线之后就大变样了,虽然我们每天生活在那里,感觉不到周围的变化……但是,你不想见一下初恋女友吗?”
“初恋?”
我有点动摇了。
“我听说了几个和你交往过的女孩,这就是出名的代价啊!虽然我不知真假,但你本人肯定有数。”
“都是什么名字啊?”
加藤说了三四个名字。其中一个是某某高中美术部的谷藤万里子,我确实跟她去过几次展览馆,但也只是如此。至于另几个名字就更没印象了。
“玛丽现在是酒店的老板娘,很期待这次难得的聚会呢。”加藤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的感情问题向来神秘,那些女人自报姓名说是前女友的时候,我真是吓了一跳。”
“根本不是那种关系啊!”
我结束了这个话题。再怎么说,是万里子狠心地把我甩了。提到我们交往的事,我的感觉若说是怀念,倒不如说是不快。她虽非才女,却也是美术部有名的美人,我当时几次溜到她的学校,只是为了见她一面。这个女人,说不定正适合做酒馆的老板娘。
“这个地图可以让我复印一份吗?”
我如此拜托加藤。
除了这些现实的回忆,我似乎还有些淡淡的记忆。我想把那些记忆搞清楚。
“全部?”
“如果可以的话。”
“那就放你那儿吧,看完给我送回来就行了,今天时间有点儿……”
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