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畑清晨5点就起来了,因为《县民时报》每天5点半就能送到。
登出来了。大标题是:“厨师之妻逮捕证已发——高额保险金杀人案件”。
田畑看了两遍,虽说血液涌上了头顶,但由于有思想准备,还没有愤怒到把报纸摔在地上的程度。他急忙换上衣服,简单吃了点儿东西,准备迎战其他报社的记者。
不到6点门铃就响了。开门一看,是《东日新闻》的记者真木。虽然说不上是怒不可遏,表情也够僵硬的了。
“又是《县民时报》抢先报道了。”真木不满地发着牢骚。
“嗯。不过,他那是瞎猜的,并没有事实根据。”
“我也认为那是瞎猜的,根本就没有提及同案犯嘛。”
“你说得很对.”田畑敢这么说,是因为在几分钟之前接到了二班植草的报告,鹈崎已经被逮捕归案了。
抓住同案犯这一事实会使抢先报道了特别消息的《县民时报》陷于不利的境地。因为目黑写的特别消息直截了当地说永井贵代美是一个人犯罪,关于同案犯却只字未提。目黑并非在了解案件全貌情况下写那篇报道的。
“9点举行新闻发布会,我将全面介绍案件的全貌。详细情况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好吧。”真木无可奈何地说。
家门前的胡同里又跑过来几个记者。真木瞥了那几个记者一眼,转过脸来盯着田畑的眼睛问道:“烧死证券公司职员的凶手也是两个人吧?”
“这我可是第一次听说。”田畑不由得实话实说了。
关于证券公司职员被杀案件,只有一条很弱的线索,就是那辆白色本田蓝鸟轿车,现在正在一辆一辆排查。伴内觉得那个农协职员可疑,也只不过是凭直觉,现阶段还没有锁定其为凶手,更不知道有没有同案犯。
田畑知道,真木不是那种靠诈唬获取情报的记者。那么,是他自己凭空想象的吗?也不对,真木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记者,还不至于单凭想象乱说。
“这消息我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样写是很危险的。”田畑这句话,有一半是为了真木说的。因为田畑觉得真木说话的态度很认真,很有可能写一篇关于证券公司职员被杀案件的特别消息。
一般而言,被别的报社抢先报道了某一条消息以后,记者马上想到的就是“报复”。因此,手上掌握的并不完全的情报,不经过充分调查就仓促写报道,或者发表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造成误报虚报的情况时有发生。虽说专门负责采访刑侦一课的真木不至于干那种傻事,但新闻媒体内部的竞争跟刑警内部的竞争一样激烈。哪怕是一个老记者,不,也许正因为是老记者,得知别的报社首先发表了特别消息之后所感到的压力会更大。
田畑正要再叮嘱真木一句,一群记者已经把他包围了。记者们不是提问而是诘问,之所以没有发展到怒骂,是因为田畑说话的口气里,流露出《县民时报》的报道只不过是一种仅凭猜测写的一篇不完整的报道,并且被记者们理解了。
风暴过去之后,田畑回到家里给三班的村濑打电话。
“我是田畑!”
“什么事?”村濑很不高兴,大概还在被窝里吧。
“记者得到了一个很奇怪的情报。”
“跟我有关系吗?”
“有。说烧死那个证券公司职员的凶手是两个。”
“两个?”
“你掌握有这方面的情况吗?”
“没有。是不是跟别的案件弄混了?”
“得到这个情报的记者是《东日新闻》的真木,他不会这么糊涂吧?”
“……”
“村濑!”
“……”
“怎么不说话了?”
“凶手是两个人,真木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
“知道了,过一会儿我去告诉伴内。”村濑说话的口气很奇怪。
田畑挂断电话,陷入了沉思。
烧死那个证券公司职员的凶手是两个,这情报肯定是真木昨天晚上搞到的,说不定就是在村濑那里搞到的——田畑抱着这种怀疑给村濑打电话。村濑手里掌握了凶手是两个的情报却不向上级汇报的动机是什么呢?田畑甚至想到了这一点。
然而田畑想错了。从村濑接电话的态度可以断定,村濑手上没有掌握凶手是两个的情报。那么,到底是谁跟真木说的呢?
伴内?
不可能。伴内只不过是凭直觉怀疑农协职员家田有问题,现阶段从伴内嘴里不可能说出凶手是两个人这样的话来,而且伴内本来就不是那种玩弄某种策略故意放话的人。
可是,村濑刚才在电话里说“过一会儿我告诉伴内”,而且说话的口气很奇怪,这里边到底有什么玄机呢?
田畑心中的疑问被接下来的繁忙工作搅乱了。
8点走进县警察本部大楼,田畑马上跟尾关部长一起分析了永井贵代美和鹈崎的供述内容。正如昨天傍晚贵代美所交代的那样,从计划到实行都是鹈崎主导的。田畑又跟尾关部长商定了应该在新闻发布会上发布哪些消息。9点一到,田畑在新闻发布会上就强调,厨师被杀案件的主犯是鹈崎。记者们的提问超过30个,但《县民时报》的目黑一句话都没说,只见他紧咬着嘴唇,一直到新闻发布会结束,眼睛都没有离开手上的记事本。尾关部长看着目黑的样子暗笑,这让田畑想到,贵代美招供的情报也许是尾关部长故意透露给目黑的。为了报半年前的一箭之仇,给他一个不完全的情报让他去写,寒碜寒碜他。
早晨的疑问一直盘旋在田畑的脑海中,在处理办公桌上的文件的时候,他好几次停下笔来。不知道为什么,田畑觉得这个疑问就像是一个谜,后面潜藏着非常重要的东西。这个想法搅得他心神不定。
解开这个谜的钥匙,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了。
下午1点多,田畑正要命令相泽把侦查指挥车开到大门口来的时候,S市警察署的人来电话了。朽木率领的一班在S市警察署,田畑还以为是他要做主妇被杀案件的报告呢,没想到是S市警察署生活安全课的课长工藤。
“实在对不起,我想问您一件事情,可以吗?”
“什么事?你说吧。”
“我市车站前边的弹子房有什么问题吗?”
田畑歪着头想了想,不知道工藤为什么要问这样一个问题:“车站前边的弹子房?没听说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怎么了?”
“昨天下午,刑侦一课重案组的七八个刑警闯进去,调查了6个小时以上。那个弹子房的老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特别担心,来电话问我们是怎么回事。”
一班的刑警们?
田畑忽然想起来了。
在他记忆的一隅,有这个S市车站前边的弹子房。
田畑握紧了话筒:“那些家伙调查什么了?”
“拿着一个男人的照片问弹子房的客人,2月5日这个男人来没来过弹子房,问得特别仔细。不但问服务员和常客,还问那些偶尔进弹子房的客人。更有甚者,连哪个常客没来都打听。我对老板说,肯定是为了别的案件搞调查,跟弹子房没关系……”
田畑放下电话,后背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脑子就像开足了马力的马达,飞快地转动起来。
脑海中浮现出昨天在S市警察署的审讯室里看到一班的田中审讯犯罪嫌疑人掛川时的场面。
田中从1月31日掛川的行动问起,掛川怄着气粗鲁地回答了。而问他案发当天,即2月3日的行动时,他就说“我有权保持沉默”,问到2月4日的行动时,掛川也显得十分焦躁,每问他一个问题他都要咋舌,好像马上就要发火似的,但是问到2月5日的行动时,他就不再咋舌了,回答得很流畅,还主动说什么一直玩到晚上10点弹子房里播放《友谊地久天长》的乐曲。
《友谊地久天长》——弹子房关门——晚上10点。不知是有意识地还是无意识地,掛川在强调那个时间他在弹子房里。
2月5日晚上10点……证券公司职员被烧死也是晚上10点。
“朽木,一定要把他拿下!”田畑离开S市警察署的时候留下这样一句话。当时朽木什么都没说,田畑还以为那是一种狂妄自大的态度。其实田畑想错了,朽木的注意力完全在审讯室里,那时候他已经注意到掛川在接受审问时说话语气有微妙的变化。
把掛川剥一个体无完肤,这是朽木的作战计划。当朽木发现了掛川的微妙变化以后,决定从弹子房人手,剥掉掛川的画皮。在掛川看来,弹子房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警察是无法调查的,绝对无法得出他2月5日晚上没在弹子房的结论。但是,朽木就是要打破这种既成概念,动员一班所有的刑警,在车站前的弹子房展开彻底调查,并且得出了结论:掛川2月5日晚上10点没在弹子房,更没有听到什么《友谊地久天长》。
田畑沿着朽木思考的轨迹,拼命地追了下去。
朽木的推理一定是这样的:
主妇被杀案件和证券公司职员被烧死案件,凶手都是掛川,不,除了掛川,还有一个同案犯。在侦查的过程中,已经了解到2月5日掛川没租赁汽车,那么他把烧死那个证券公司职员所用的煤油步行搬运到现场是很难做到的。因此,除了掛川以外,还应该有一个拥有自己的汽车的同案犯。
田畑拽过一张白纸,在纸上描绘起朽木对案件的推理图来。
掛川通过two-S电话认识了坂田留美并且有肉体关系。让好几个顾客损失惨重的桑野收入减少,面临被解雇的危险。于是,桑野就利用留美敲诈掛川,扬言“不给钱的话就告诉你老婆去”,掛川没办法,只好借了100万的高利贷用来堵桑野的嘴。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掛川也就忍气吞声了。但是,自从掛川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同伙”以后,他就硬气起来了。
1月中旬,有人在山野边车站看见一个留长发的女人跟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个女人就是留美。桑野让留美找一个容易上当受骗的男人,并让她去跟那个男人见面,接头暗号是男人手上拿一份卷成圆筒的《体育报》。
这个男人被桑野利用留美敲诈,非常愤怒,伺机报复。1月下旬,他偶然在山野边车站看见了手上拿一份卷成圆筒的《体育报》的掛川。S市紧挨着t市,那个男人的生活圈子跟掛川生活圈子重合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男人一看掛川手上卷成圆筒的《体育报》就知道,又要有人中美人计了。于是他就躲在暗处观察,果然是留美来跟掛川见面。男人没有当场揭穿留美,而是跟踪他们到情人旅馆。他需要一个同伙来对付桑野跟留美,一旦再被敲诈就把他们干掉……
“课长……”
一个细细的声音惊动了沉思中的田畑,抬头一看,是相泽那张红红的娃娃脸。田畑命令相泽把侦查指挥车开到大门口等他,相泽等了半天也不见课长下来,就上楼来找了。
田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顺着楼梯下楼的时候,刚才画的那张推理图的现实感越来越稀薄,也许全都是胡思乱想。田畑当刑警35年了,依靠在自己大脑里写剧本解决案件一个也没有过。
但是……
朽木的内心世界,不是看到了吗?
《东日新闻》的真木跟一班的关系非常好,甚至被称为一班的支持者。烧死证券公司职员的凶手是两个,肯定是朽木透露给真木的。
为什么?
田畑将推理得出的结论细细咀嚼着。
他们要让伴内捧着鲜花告别他的刑警生涯。
如果那边发现了犯罪嫌疑人,审问的时候就把掛川的名字说出来,利用“同案犯的困境”将其拿下——朽木要通过真木向伴内传递这样一个信息。
如果向上边汇报了,功劳就成了一班的,伴内就不能立功了。要是直接告诉村濑呢,又让三班丢面子。于是朽木心生一计。让真木跟田畑说,再由田畑转达给村濑。也许真木已经完全知道内情,心甘情愿地当这个传声筒。
“像伴内先生那么情深意真,而且付出了那么多辛苦的老刑警,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了。真希望他带着满脸笑容离开啊。”真木感慨万千的话语在田畑耳边回响起来。
不只是朽木和真木,一班的刑警们,为了让伴内在告别刑警生涯之前立一功,在那个弹子房耐心地调查了6个多小时。
村濑也意识到了。他用那“动物般的直觉”读懂了朽木的心,巧妙地接受了朽木的好意,所以他才会说“过一会儿我去告诉伴内”。
刑侦一课不是沙漠。
不,在刑侦一课这片沙漠里,也有水,也有绿洲。
田畑钻进了侦查指挥车。
坐在驾驶座上的相泽回过头来:“先去M市警察署吧?”
“叫你不要当藤吉郎,你怎么就记不住呢?”
“对不起!”相泽慌忙关掉暖风。
“浑蛋!现在关了算怎么回事?”
“啊……是!”相泽又把暖风打开了。
田畑笑了。
一个老刑警就要离开重案组,一个长着一张红红的娃娃脸的年轻刑警就要加入进来了。
“去t市警察署!逮捕烧死证券公司职员的凶手!”
“啊?”
田畑忍受着睡眠不足的痛苦,一边想象着那个叫家田的农协职员如何被伴内拿下,一边任凭车子摇晃着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