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鸥在市中级法院院长接待日活动现场采访,办公室主任刘明给她打电话,要她立即赶往苍原县瓦屋场村,说那里发生了重大案件,一位曾经被报道过的典型人物欧少华被歹徒枪杀。“你去弄清楚杀人动机,回头搞个特别报道。”
“报复,纯粹报复!”苏小鸥心想。陵洲日报那么多男记者,干吗派一女记者去枪杀案现场?再说,明天就是国庆节了,这不是成心让人加班吗?苏小鸥猜想刘明还在为编务会上自己对他提出的尖锐意见而怄心,因此借机报复。
事实上,刘明恨苏小鸥还不止这件事,还包括春节苏小鸥上他家拜年,只送了一箱很廉价的水果。这种水果他要是肯收,家里肯定成垃圾场了。老婆叮嘱过:凡是垃圾不要带回家,就在外面扔掉,免得搬进搬出麻烦。所以,那天他在猫眼里看见苏小鸥手里提着超市里堆成山的那种包装水果,就对苏小鸥说东西就放在门外,你难换鞋就别进来了。然后,没等老婆发话,他主动扔了这箱垃圾,看都没打开看一下。对这件事,刘明心里一直不舒服,觉得作为下属,苏小鸥丢了他的面子,作为老乡,她就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丫头一样不懂事。
回头,苏小鸥拨通了苍原县公安局刑侦队的电话。她首先问接线员:你们队长关子亮在吗?接电话的说不在。她说那好吧,就请你给我说说瓦屋场枪杀案的具体情况好吗。对方迟疑地问:“你是谁呀?”“我是《陵洲日报》政工部记者苏小鸥。”苏小鸥说。对方停了停,说你等等,接着传来快速翻纸张查看记录的声音,再接着就是照本宣科生硬地念记录文字。
苏小鸥得知,犯罪嫌疑人枪杀了欧少华之后携枪潜逃,藏在冲天溪一带的深山老林,利用险恶地势跟刑侦队的人周旋,让他们追捕扑了空。这家伙很猖狂,公安局刚刚接到报案,他最近两天不断袭击路人,闹得瓦屋场附近几个村组人心惶惶。
苏小鸥当日就赶往苍原县,她一路不停地给关子亮打电话,可电话提示音总说他不在服务区内,苏小鸥没有生气,她知道,像干他这种工作的人,一辈子只怕没几天消停的日子,电话不在服务区的日子太多了,苏小鸥也麻木了。这就是苏小鸥为什么宁愿跟他保持恋爱关系,不愿真实面对婚姻的缘由。
按照常例,市里的记者下县采访,事先会通报县里,由县宣传部新闻干事陪同去新闻现场采访。这也是一种潜规则。表面上看起来是为了方便工作,毕竟有县里人陪同采访更熟悉情况一些,事实上真正的原因是县里在某些地方做得不够好,感到心虚,或在某些问题上有难言之隐,怕记者单独采访发现端倪,挖出问题新闻。比如在社会综合治理方面,各县有不同的规定,但是有的县却是死规定一条,即:出现问题一票否决。这样一来,凡出现什么刑事案件和民事纠纷,下面采取的方法多是一级瞒一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彻底在内部消化。而这种掩盖的结果往往隐藏着更大的危险系数,作为党的喉舌,宣传部门会时刻牢记着一条真理:那就是隐患固然要排除,但排除的方法不是引爆,而是深埋。作为同一条战线的地方党报记者,当然也懂得这方面的“业务程序”,大多会自觉遵守这种潜规则,轻易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捅马蜂窝。试问,如今有几个人是鼻孔插葱装蒜的大傻瓜?事实上,不少记者早就养成了依赖基层宣传干事的习惯,有人陪同,管吃管喝管玩乐,还有人代劳写稿子,多惬意的事啊。记者为“无冕之王”,话语权的灵活运用使他们成为众人仰慕的“见官大三级”的特权人物,没听老百姓怎么说?“一等记者拿红包,二等记者炒股票,三等记者奔商潮,四等记者拉广告,五等记者会上泡,六等记者基层跑……末等记者写报道。”苏小鸥给自己的定位是五等以下的记者。这不是自嘲,而是事实。
由于这次采访任务特殊,苏小鸥怕遭到相关人等阻挠,因此到了县里没有去宣传部,而是继续给关子亮打电话,关子亮的手机不在服务区,她只好只身赶往案发现场,尽管现在村村都通了公路,但客车依然只通到乡政府所在地明溪乡,下了车,苏小鸥不熟悉进村的路,还真有些为难,像这种情况,一般只有去乡里通报一声,让乡政府派个人带路,可这样一来,照样等于失去了采访自由,苏小鸥才不想这么干,她只想快点进山,完成采访任务。
坐了几个小时的车,路上连口水都没喝,苏小鸥感到肚子饿得快贴到背脊上了,她住大路口睃一眼,看到一家米粉馆,径直走进去冲老板娘说:“来碗米粉!”
老板娘抱歉地说:“对不起呵,生意冷淡不做了。”
“哦,怎么回事?你这里可是通往瓦屋场的大路啊。”苏小鸥奇怪地问。
“你是外地人吧?告诉你,瓦屋场出了杀人犯,公安局都捉不到他,他手里有枪,哪还有人敢走这条路?人命关天啊。你看,这天,连太阳都是冷瘆瘆的。”女老板袖着双手说。
“哦,原来是这样。”苏小鸥拍拍女老板的肩膀,态度友好地说:“劳烦你瞅一瞅,看看路口有没有瓦屋场的人。”
女老板惊异地看着她,说:“怎么?你要去瓦屋场?”苏小鸥只笑了笑,没吱声。女老板随手给苏小鸥指出一个人:“喏,那个人就是瓦屋场的。”
苏小鸥随她手指看去,是个中年男人的背影。那人脚步匆匆地横过马路,往前走去。苏小鸥来不及谢一声女老板,拔腿就追。喂,等一等。苏小鸥高声喊。那人充耳不闻,越走越快。苏小鸥只好拿出在大学时参加田径运动练就的跑步本领冲上去,抓住那人衣袖,气喘吁吁地说:“我叫你等等,你怎么越走越快?”两人一照面,苏小鸥便不客气地抱怨。
那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嗫嚅地说:“我不认得你,你扯住我做什么?”
苏小鸥放开手,但不给他解释,只用手势叫他等一等,说:“我去买包方便面。”
她当街飞跑,跑进一家小批发部,掏出十块钱,在货架上抓了一包方便面和一瓶矿泉水。顿了顿,又再拿了一份给那个同路的汉子。
苏小鸥得知这位专程到镇上给刑警队报案的汉子名叫欧少鹏,是欧少华的兄长。别看他外表有些木讷,却很精明地背一个大背篓,背篓里塞些烂棉絮,说是用来防弹的。他说刑侦队的人前脚离开,龚传宝后脚就出现在冲天溪一带。
“你们村里没电话吗?”苏小鸥问。
“就村委会有。”
“那干嘛跑镇上打电话,多耽误时间。”
“我……”欧少鹏欲言又止。
“说吧,我是采访这个案子的记者,你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说吧。”
“村长……他跟我弟媳妇有一腿,我怀疑是他和我弟媳妇合伙买凶杀人。”
欧少鹏的话让苏小鸥一怔,心想,要是真像他说的,这个案子可就复杂了。
突然,苏小鸥的手机响了。她看了欧少鹏一眼,诧异地问道:“这个地方有信号吗?”
“不知道。”欧少鹏回答。
苏小鸥接通了关子亮的电话。她怕多走几步信号会断,所以一直站在原地接电话,欧少鹏识趣地走到20米开外的地方等她。
苏小鸥一脸的陶醉地听着关子亮的声音。
“喂,苏小鸥,我听说你给队里打了电话,你现在哪里?”关子亮问。
苏小鸥说:“我奉命去瓦屋场采访枪杀案,现已到了明溪乡。你在哪里?方便吗?方便的话请给我一点指示。”
“我说你们报社是怎么搞的,怎么派个女的来采访这种危险报道,难到你们报社男人都是缩头乌龟?”关子亮说着就激动起来,声音也提高许多。
苏小鸥笑说将电话拿远一点。心想,这小子身边一定有人。
苏小鸥说:“你不要胡说八道,什么‘缩头乌龟’呀,多难听。再说,你可不要吓唬我,我要是在你的地界出了事,我相信你这个刑侦队长也干不成了。”苏小鸥嘴里开玩笑,心里却在想:这家伙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不过他这样关心人,她心里觉得很高兴,脸上挂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关子亮说:“我这个队长当不当都无所谓,要是陵洲日报没了苏名记,等于没了报眉和报眼,岂不黯然失色?”
当着同事的面,关子亮不得不开一些戏谑的玩笑。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贫。”苏小鸥笑了。
关子亮说:“我没贫。说的都是实话。我不想谶语成真。”
“拜托,别搞得那么血腥恐怖好不好。”
关子亮说:“不是我故意制造血腥恐怖,那家伙真的神出鬼没,凶残狠毒,而且手里有枪,的确很危险。苏小鸥,你还是听我的话,先别去,回到县里来,万一要去也得跟我们领导打声招呼,或者与我们同去。”
“不行。我赶时间,我们报纸国庆节会休刊,我要提前把稿子赶出来。”苏小鸥断然拒绝关子亮的好意。而且她的口气充分显示了作为一个女性少有的强硬。这是做新闻记者养成的惯性。
“瞎胡闹。”关子亮急了,大声地说。“要不这样,你现在就去乡政府,在那里等我电话,我让他们安排人,保护你。”关子亮努力保持平静的声音,他不想让身边的同事觉得自己有异。
苏小鸥说:“你当我什么人?金枝玉叶要人保护?你别麻烦人家,我不会去的。我真的任务急,耽搁不起。”
关子亮说:“昏话!任务再急,也没有生命重要。”
苏小鸥说:“行了,别婆婆妈妈的。告诉你,我已经找到一个同路的村民了,现正跟他一起去瓦屋场。路上有人做伴,你就放心吧。”
关子亮无奈地说:“苏小鸥,那你自己千万小心,知道不?”
苏小鸥无声地笑笑,轻轻地说:“我知道。对了,你们什么时候来?按理说,你们接到报案应该马上赶到现场啊,怎么反而撤了?难道真要等那家伙再出来杀人,你们才会紧张?”
关子亮生气地说:“别胡说。”他假意咳嗽一声,打起了官腔,“局里召我们回来开案情分析会,谁说撤销警力了?具体啥时来我也说不准,再说这是纪律,不能随便告诉你。”
苏小鸥用手指敲了敲通话孔,警告地说:“我对杀人没兴趣,我只关心杀人动机。据说那家伙嚣张得很,指名道姓要杀好些个人呢。你要是知道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就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底。要是不知道或不肯说就别浪费电话费。”新闻记者那种超强的好奇心和敏锐使她显得霸道而且凌厉,还有“得饶人处不饶人”的性格语言更让人难以招架。关子亮郁闷,于是沉默。
“再不说话我要挂电话啦。”
关子亮没有如平常那样回敲声音给她,他听出她生气了,但他还是继续装样子,打官腔:“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他的杀人动机,我问了许多村里人,他们也不知道。你采访是你的工作,我不干涉你。但这个案子没破,你的问题我真的不方便回答你。请原谅。”
“原谅你个头。”苏小鸥愠怒,脸上泛起一片潮红。
苏小鸥挂断电话时还听到他的声音:“喂喂,苏小鸥,要不要安排个车送送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