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祭衣室之前,劳森稍微停留了一下,把一个松脱的跪垫重新挂到长椅脚下,这个时候,他听到风琴那侧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可能有些太吵闹?有些太匆忙?
十年前,劳森被任命为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区的牧师,从那时起,这段简短的对话就没有丝毫改变,但是这种对话在牧师和教民之间根本算不上什么交流。劳森牧师刚开始任职的时候,对于夫人所说的“教导”隐约感到不安,因为他觉得自己在诵读经文篇章的时候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传道热情,上帝让他这样一个倾向高教会派的人做这种电报式布道是个不恰当的安排,甚至让他有些反感。
“希望你没有在我布道的时候吃?”
哈里点点头,起身让劳森进来。“如果您愿意,先生,可以尽快核对一下金额。我算出来今天的会众有一百三十五人,捐献一共有五十七英镑十二便士。”
“没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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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师,谢谢您的教导。”
他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条,当天上午早些时候,他在上面记下一张五英镑的钞票的序列号,把钞票密封在棕色的信封里,然后放在献祭盘里。然而就在两三分钟之前,他还检查了哈里·约瑟夫斯放在饼干罐里的那张五英镑纸币的最后三位数字:不是他早先记下的数字。
“当然不会,先生”。
“是的,先生。呃——我是说,我不跑,先生”。
风琴师保罗·默里斯先生已经演奏到最后几节,劳森听出那是莫扎特的曲子,除他之外,教堂主厅里只剩下布伦达·约瑟夫斯夫人。这位风韵犹存的女士有三十四五岁——不会超过四十岁,她穿着一件绿色的无袖连衣裙,坐在教堂的后面,裸露在外的黝黑手臂搭在长椅背上,指尖轻轻抚摸着光滑的椅子表面。劳森从旁边走过的时候,她微笑致意;劳森微微点了一下油光发亮的头,有些随意地表示祝福。两个人在布道之前已经正式问候过,现在似乎都不想继续先前例行公事般的交谈。
莱昂内尔·劳森牧师与最后离开老教堂的艾米丽·沃尔什·阿特金斯夫人轻轻地握了手,夫人纤细的手上戴着光滑的手套。劳森牧师知道自己身后的长凳上已经空无一人。星期天的礼拜都是这样:其他衣着光鲜的女士交头接耳地谈论宴会和夏季凉帽,风琴手演奏乐曲终章,脱下长袍的唱诗班少年把圆领t恤塞进喇叭裤里,这个时候,沃尔什·阿特金斯夫人总会跪在祭台前面再祷告几分钟,这种对万能上帝的虔诚甚至在劳森牧师看来都略微有些夸张。
“那么,我先走了,牧师。我的妻子一直在等我。”
劳森走进祭衣室的时候,帘子突然拉开,一个头发姜黄、满脸雀斑的孩子险些和他撞了个满怀。
“上帝保佑您!”
劳森注意到,之前,彼得的父亲保罗·默里斯和布伦达·约瑟夫斯正在北侧的门廊里窃窃私语,但是现在他已经跟着儿子悄悄溜出了门,布伦达好像正在庄重地注视着圣洗池之一。劳森转过身,走进祭衣室。
“对不起,先生。我只是忘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右手抓着一管吃了一半的水果软糖,然后偷偷藏到背后。
“今天没有给半个便士的吧,哈里?我想唱诗班的某些孩子应该已经牢记我的话了。”他像银行职员那样熟练灵巧地迅速点清了英镑纸币,然后用手指数过那堆硬币,就像是在坚振圣事上摩顶的主教。清点的数目丝毫不差。
信徒主要是社区里的富人,大学放假的时候,教堂里甚至可以坐满一半。因此,教堂管理员要计算这笔钱的总数,然后由牧师亲自核对,再汇入教会在高街上的巴克莱银行开设的第一账户,这当然不是小数目。上午的收入按照面额放在祭衣室劳森的写字台里:一张五英镑钞票,大约十五张一英镑钞票,二十余个五十便士的硬币,还有其他一些小面额的硬币,这笔钱整齐地堆放在那里,金额一目了然。
“今天又有甚多会众,哈里。”“甚多”是劳森最喜欢使用的词。虽然神学界对上帝是否有很大兴趣清点礼拜人数这个问题一直有些争议,但是在世俗的意义上,只要布道的对象至少在数量上颇为强大,就值得欢欣鼓舞;而且“甚多”
注释:
好几个星期以来,劳森都在怀疑这种事情,现在他已经得到证据了。他知道自己应该当场让约瑟夫斯把口袋掏出来:这是他作为牧师和朋友(朋友?)的责任,约瑟夫斯身上某个地方肯定能找到刚从奉献金里偷来的五英镑纸币。最后,劳森低着头,盯着一直握在手里的纸条,读着上面写的序列号:AN50405546。他缓缓抬起头,再次凝望着墓地。天空突然乌云密布,半小时之后,他走到自己圣艾比斯街牧师住宅的时候,空气中仿佛可以闻到大雨的气息。就像有人关闭了太阳的电源。
牧师和管理员一起把钱放在古老的亨特利和帕尔默饼干罐里。它看起来不像什么伟大财富的金库,但是教会最近一次开会讨论安全问题的时候,没有人提出更好的建议,当然,有人认为他们可以换一个类似的年代稍新的罐子,这样人们就会更加坚信,这个放在约瑟夫斯后面的敞口容器里装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不过是上次联谊会上吃剩下的几块生姜饼干或者竹芋饼干。
之间的区别,前者是纯粹的算数统计,后者是更有灵性的计算结果。
圣弗里德斯维德的牧师扫视了一眼炎热的街头。他不需要在这里久留,但奇怪的是,他好像不愿回到阴暗的教堂里。十几个日本游客沿着对面的人行道漫步,身材矮小、戴着眼镜的导游断断续续地哼唱着这座城市古老的魅力,直到这队游客闲逛到电影院门口,他唱歌的音节还能听得见,电影院老板正在自豪地向客人推荐欣赏欧洲式换妻游戏的机会。当然劳森对这种露骨的描述毫无兴致:他的心思在其他事情上。他从肩膀上小心取下白绸衬里的兜帽(剑桥大学文学硕士的象征),转身望着卡尔法克斯,那里的公牛酒吧已经开门营业了。不过酒吧对他也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当然,他在某些宗教仪式上也会偶尔喝点甜雪利酒,然而天使长最后吹响号角的时候,如果劳森的灵魂会受到任何责罚,那么肯定也不是因为酗酒。劳森不想弄乱细心梳理的分头,他把长长的白法衣提过头顶,慢慢踱进教堂。
“不是说你吃了,我就一定要责备你。我的布道有时候有点乏味,你觉得呢?”劳森严师般的口吻变得柔和起来,他拉着男孩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似乎是个恰当的中性词,可以模糊“多”和“神”
祭衣室的窗口在教堂南侧,劳森坐在办公桌前,茫然凝视着窗外的墓地,风化的灰色墓碑东倒西歪、摇摇欲坠,模糊的碑文早已长满青苔,或者被几百年的风雨磨蚀殆尽。他满脸愁容,忧心忡忡,这是因为今天早上的献祭盘里本来应当有两张五英镑钞票。不过,或许这是因为沃尔什·阿特金斯夫人终于用光了自己储备的五英镑纸币,只好在献祭盘里放了五张一英镑纸币?但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她第一次这么做——这些年的第一次。不会。还有一种更可能发生的情况,这种情况让劳森非常不安。但是还有极小的可能是他弄错了。“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们被论断。”不要论断——至少等到证据确凿的时候。
不过,无论劳森牧师说什么,沃尔什·阿特金斯夫人都像听到他吟唱天堂之声一样,每个星期天的早晨,她都会向这位不容置疑的福音信使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完全出于偶然,劳森牧师在自己的第一次礼拜之后就想到了“上帝保佑您”这句简单的话,今天,沃尔什·阿特金斯夫人又像往常一样把这句充满魔力的话和自己的《公祷书》一起紧紧抱在胸前,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圣贾尔斯路上,一直为她开车的出租车司机会在殉教者纪念碑旁边狭窄的停车带上等她。
“彼得!”孩子赶紧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要我跟你说多少次?不要在教堂里面跑!”
然而劳森非常清楚,这位老夫人有太多需要感谢上帝的东西。她虽然已经八十一岁高龄,看东西有些模糊,但是仍旧体态轻盈,思维敏捷,足以让人羡慕。她的家在牛津北部,是一幢典型的上流社会老年贵妇居住的房子,高大的栅栏和枞树把房子同尘世的喧嚣隔离开来。客厅的前窗涂着考究的银漆,散发出淡淡的熏衣草香味,从这里眺望出去,园丁精心照料的小径和草坪一览无余,社区工人每天早上都会悄悄拾起年轻人随地乱扔的可口可乐易拉罐、牛奶瓶和薯片袋,沃尔什·阿特金斯夫人觉得,这些举止怪异、堕落不堪的年轻人根本没有资格在街上走路,更不用说混迹于她深爱的牛津北部的街上。这幢房子的租金极其昂贵,但是沃尔什·阿特金斯夫人从不缺钱,每个星期天的早晨,她都会把一张五英镑的纸币折好,用褐色的信封小心地装起来,然后轻轻放在教堂的奉献盘上。
劳森点点头,看着管理员离开。是的,布伦达·约瑟夫斯在等她的丈夫,她必须等。六个月之前,哈里因为醉酒驾驶被判有罪,就是因为有劳森的求情,地方治安官才会相对仁慈地轻判他五十英镑罚款和吊销执照一年。约瑟夫斯一家住在沃尔福库特村,在市中心北面三英里左右,星期天往返其间的公共汽车比献祭盘上的五英镑钞票还要稀少。
“慢点,孩子。慢点!这么急着干吗?”
“不要忘了合唱团下星期六的郊游。”
哈里·约瑟夫斯是教堂的管理员,他已经快要收拾妥当。每次礼拜之后,他都会在教堂登记簿的相应日期后面记下两组数字:首先,会众的人数,精确到五个人;其次,献祭盘中的钱数,精确计算到最后半便士。从大部分计算结果来看,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可以算作颇为兴旺的机构。
彼得·默里斯是风琴师的独子,他抬头望着劳森,小心地咧嘴笑了笑,声音很轻。他完全没有察觉到牧师语气的细微变化;不过他明白现在没事了,于是沿着座椅的后排跑开了。
“说不定哪天,哈里,你想让我吃惊,然后点错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