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这是个美丽的早晨。早晨6点半,萨拉坐在床上,捧着一杯茶,凝视着窗外。秋日的晴空清澈湛蓝,白云漫卷。河边的草地上覆盖着一层白雾,在阳光照射下,但见丝丝缕缕,袅袅上升,渐渐淡去。一只苍鹭懒洋洋地扇动着翅膀飞过,寻找着抓鱼的好地方。
萨拉却无心欣赏美景。她起床、洗澡和穿衣的同时,脑子里一遍遍地过着要作的陈辞,昨晚整夜都没消停过。昨夜她还梦见,法官晃动着绞架套索,而10岁的西蒙被紧紧套住,奄奄一息。每当萨拉结巴忘词时,法官就推着西蒙来回摆动。
别想了,那些都没用,萨拉轻松地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陪审团才是最重要的。
鲍勃嘟囔着坐起来。“你感觉如何?”他睡眼惺忪地问。
“紧张不安、斗志昂扬。”萨拉一边从梳妆镜里朝他微笑,一边涂着口红。
“你会出色发挥的。你总是这样。”
“没错,”她表示赞同。“我就是这样。”这些天就像当年萨拉参加律师资格考试时最后的冲刺一般,只是比那时要艰难10倍。她心潮起伏,内心像在打不列颠之战,穿上摩托皮衣。“祝我好运?”
“呃……当然。”鲍勃的吞吞吐吐,令人不爽。“但愿陪审团作出正确的裁决。”
“他们会的,鲍勃。他们会的。”萨拉露出犀利果断的目光,然后走向美丽、薄雾的早晨。
特里早晨离开家的时候,女儿们还在睡觉。特鲁德会送她们去上学。7点半的时候,他到达建筑工地。看上去环保战士们似乎大败而归,大部分树已被砍倒,到处都是黄色的巨型机械和混凝土地基。工地经理站在大门处迎接他,特里把车开进大门,在附近停下,和哈瑞一起走进了暖和的办公室。
“你可以坐在窗边,”工地经理说道,递给他们用一次性塑料杯倒的茶。“不管怎样,他会来这里打卡。所以,你们一定会见到他的,行吗?”
“希望如此,”特里回道。眼前的窗玻璃肮脏不堪,还有层金属网,他朝外望着。“我们已经等了很久,多等这么一会儿也无妨。”
囚车里,西蒙屈身坐在一个狭小幽闭的隔间内。他恨这里,有时实在受不了这种圈禁的压力,感觉脑袋几乎要爆炸。
如果今天他输了官司,下半辈子都要过这种生活了。每天长达20小时,将被囚禁在像卫生间一样狭小的空间里。这种罪名还会让他遭到更惨的待遇。他已经领教了在押犯的嘲笑和挤对,他们知道西蒙被指控的罪行,而母亲正为他辩护一事更是雪上加霜。如果他被判罪名成立,人们招呼他的方式会包括在饭菜里放刀片、粪便,在洗澡堂里遭到毒打和鸡奸。他会被关押在专为恋童癖、强奸犯和其它性犯罪人员设置的牢狱里,而且监狱里一旦发生暴动——等着瞧吧,他会成为首批被袭击的目标。
车外,阳光正将田野里的雾气驱散。他看着匆匆闪过的车辆、房屋和行人,彷佛他们置身于异国他乡。
特蕾西·利瑟兰坐在车里,这里距离加里·哈克家的大门有15米。特里派她做这件事的原因很简单,她从未跟加里打过交道。她通过照片认识了加里,但加里却不可能认识她,希望如此吧。在加里眼里,她不过是一个坐在车里看《每日邮报》的普通女人。
但特蕾西担心的是,这辆令她骄傲的亮蓝色克里奥车会引起加里更多的注意。前面那辆是用了10年的塞拉牌汽车,而正对着加里家门的那辆白色面包车的挡泥板已经锈迹斑斑。而且已经有几个人——一位抱着婴儿的母亲、两个踢足球的小孩儿——好奇地透过车窗窥探过她。
就在这时,加里突然走出家门。他直接走向白色面包车,开车离去。特蕾西尾随而去。这也许没意义,她心想——加里只是去上班而已。但特里曾反复强调,绝不能有任何遗漏,于是她就摊上了这么个蹩脚的差事。唉,没办法……沿着富尔福德路行驶时,她一直将那辆白色面包车控制在视线之内。车子随后驶上斯凯尔德门大桥,过了河,穿过科纳维斯米尔湿地保护区,在纵横交错的小街道间穿行。特蕾西开始来了兴致。加里不会在这儿上班吧?但她不敢跟得太紧,放慢速度,由于拉得过远,差点儿在加里急转弯时跟丢,加里拐进了一条小巷,两边都是房子,这种房子是维多利亚时期专为清粪工设计建造的。如果特蕾西一路跟下去,加里肯定会注意到她。可也许……特蕾西估摸了一下,然后左转,结果发现一辆运面包的卡车正与另外一辆车并排停在一个商店门口,挡住了去路。她于是不停地按着喇叭,直到那辆车开始移动,然后又向左转,驶入与刚才来时那条街并行的一条路。没看见白色面包车。妈的!加里去哪儿啦?特蕾西急得直冒汗,沿路慢慢行驶。什么都没有。然后,她从后视镜里看到那辆白色面包车从小巷驶出,朝这边开过来。现在,加里在尾随着她。
或者说是他们。来到一个丁字路口时,那辆面包车在她车后停下,特蕾西看到里面坐着两个男人。他们正盯着她。她从后视镜里打量他们。乘客座位上的那个人转头跟加里说话,他这样做的时候,阳光正好照在他脸上。就是他,没错——是肖恩,相片拼图上的那个人!她一时惊呆了,竟没注意到前路已经畅通无阻。加里不耐烦地在后面狂按喇叭。
见鬼!现在我倒真引起他们的注意了。刻不容缓,特蕾西驶入主路。白色面包车紧跟在她的车后。
露西很挑剔地整理西蒙没系好的领带。“还不错。你看上去像个大明星。”
“一个有案底的明星,”西蒙郁郁寡欢地说。“太好了。”
“别这样,往好处想。”露西微笑着鼓励他。“今晚你可能就自由了。”
“你真这么想?真的?”
多年的经验让露西感悟到,这种时刻的问题都毫不掩饰地透出说话人的渴求之情。西蒙急切地注视着她,似乎她嘴角上任何一丝动作都会永远决定他的命运。露西的见解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也如惊涛骇浪中的救生筏。露西微笑着流露出坚定的信心。
“我认为有机会,是的。你母亲做得很出色,你昨天面对菲尔·特纳时表现也不错。陪审团肯定已开始犹疑不决了。”
“犹豫不决,那还不够。”
“应该够了,如果他们真照规则行事。但没人知道陪审团议事室中会发生什么,这很不幸。我们不能过问。”
“陪审团里有几个老家伙不是善茬。那个戴项链的娘们就对我恨之入骨。”
“哦,无论如何,千万别招惹她,你要尽量表现出无辜、友善的样子。”
“好哇,一定的。噢,上帝!”西蒙又不安地摇头。“还有件事。我昨天就该说,但没说出口。”
“是什么?”
“就是如果……如果他们弄错了,判我有罪,那杀她的凶手就会逍遥法外,对吧?他很可能会再作案!”
时间在流逝。将近40个人进到这个简易工棚打卡,然后出去开动那些庞大的机器。有几个人好奇地看着特里和哈瑞。他俩在窗边看着,眼前放着空茶杯,这些人当中没有肖恩。
他很快就会来的,特里告诉自己,他可能只是睡过头了。不管怎样,来打卡的工人逐渐稀疏了,他开始感到自己不仅很显眼而且还很傻。
“你确定他今天开始上班吗?”哈瑞问那个经理,他正坐在脏乱不堪的办公桌前。
“他是那么说的。”那个人耸了耸肩,有些难为情。“也许他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或者看赛马去了,又或者睡过头了。谁知道?很多像他那样的人,过得逍遥自在,工作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讨厌的插曲。”
“还有别人没来吗?”特里问道,心神不安地看着那些穿了孔的卡片。
“有几个。”他抽出还没打孔的卡片。“亚当……格里尔……哈克,又是他……”
“让我看看!”特里接过卡片,证实了他的担心:加里在这儿工作!加里,他知道他们在找肖恩!而且他今天也失踪了……“哈克在这儿是干什么的?”
“基本上是干苦力,铺设混凝土。”
“他会不会偷听到我们昨天的电话交谈了?”
“不会,当然不会。我当时在办公室!”
“希望如此。”特里在对方面前挥动着那张卡片。“因为这个哈克……”
话音未落,特里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特蕾西。
在萨拉经手的多数案子中,双方大律师之间多少都存有交情。委托人通常对此深恶痛绝,但法律圈中大家早已习以为常。大律师们互相较劲,也属自然,但还不至于到以对方为敌的地步。双方善意的戏谑倒也为激烈的竞争增添了人情味儿。
但这次不同。客观地说,萨拉承认菲尔·特纳能力强,诚实可靠,工作出色而且可能在朋友圈中很有人缘。所有这些只会令萨拉有些怕他。真希望他就是个虚情假意、骄横无知、冷酷无情的人——陪审团不信任什么样的人,他就是什么样的人,那该多好啊。但菲尔都不是。他是个出色的公诉律师,态度端正、务实,没有陪审团成员不喜欢他。他让萨拉感到恐惧不安。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菲尔对待她的态度也是礼貌有加,疏而不远。他们坐在法庭中央的同一条长桌边,两人之间似乎存在一道冰冷的墙。
他最后一次起身面对陪审团,一如既往斜戴着古老的假发套,法庭中所有的人都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等着他发言。萨拉不由得感到一阵凉意袭来。这个人太完美,太有说服力,太危险了。萨拉双臂交叉在胸前,尽量克服内心的不安,瞪眼看着菲尔。
“各位陪审员,如我在开庭时所述,我的职责就是说服你们,让你们不再存有任何合理怀疑,相信西蒙·纽比就是这宗谋杀案的凶手。而且我当时也说过,如果听完所有证供,你们依然存有疑问,那么西蒙就应因此受益。如果你们不能确信,那么你们必须判定他无罪。只有在完全信服的情况下,你们才能判他有罪,即他犯下了这桩可怕的罪行。”
说完这段话就意味着他走完了过场,萨拉心想。现在该轮到他使出杀手锏了。
“那么,能让你们确信他罪名成立的是什么呢?好吧,我们听过了所有的证供,仔细验证了各项细节。纽比夫人也盘问了控方所有证人并试图质疑他们的供词,这是她的权利。西蒙·纽比也向你们陈述了他的一面之词。结果怎样呢,各位陪审员?”
菲尔缓口气,留出时间让大家在沉默中回味。萨拉焦急地看着陪审团。
“我想提请你们注意,结果就是,西蒙就是凶手这一真相已变得更清楚,昭然若揭。”
2个——不,3个——陪审员神情严肃地点头赞同。戴珍珠项链的中年妇女、1名男性和1名年轻女性。萨拉感到一阵恶心。如果他们确实宣告有罪,她想,我恐怕真要吐出来了。受到强烈刺激的人,有时会有这种反应。适度紧张无可厚非,但萨拉此时有些紧张过度了。
“咱们回顾一下证物,好吧?首先,法医……”
特蕾西原路返回,驶过斯凯尔德门大桥,来到富尔福德路,一路上一直行驶在那辆白色面包车前面。她本想转弯,但又怕跟丢他们。特蕾西曾担心他们超过她的车,撞她,但感谢上帝,他们什么都没做。特蕾西希望,在他们看来,她只是一个车开得很烂的女司机,没什么特别的。
然后,他们突然右转进入河边的街道。特蕾西已经驶过了路口,但她立刻驶入一个车库前的空地,在那儿掉转车头,然后跟着他们转了弯。那辆面包车又不见了。特蕾西想了想,驶入了一个死胡同,转一个U型弯后驶了出来,一边慌乱地左右张望。然后她驶过一段弯路,看到那辆车停在一座房子前,这才松了一口气。特雷西开车经过时,看到肖恩从车里出来,向房门走去,加里在车上没动。
她兴奋极了,心怦怦乱跳。特蕾西驶过那辆面包车后又向前开了大约30米,在马路对面停下。特蕾西调整好后视镜观察那辆车。加里还没有注意到她,希望是这样。她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机,给特里打电话。
菲尔不厌其烦地仔细回顾了那些法医鉴定的证物。精液、阴道淤青、脚印、刀和鞋上的血迹。他说,这个可怕的清单上列出的证物,无一不是指向一个方向。那么为何西蒙要说刀和鞋上的那些血迹是贾斯敏在厨房割破拇指时留下的?他与陪审员一一对视。
“哦,他不得不编造理由,对吧?他就是这样做的。他编造了一个连小孩子都能看穿的故事。我认为我们没有必要在那上面浪费时间,你们觉着呢?谎言,各位陪审员,不折不扣的谎言。”
萨拉内心充满愤怒。他的这种反应是最具毁灭性的。这是萨拉辩护策略的重要内容,但菲尔没有与萨拉进行辩论,反而以谎言为由将其打入冷宫,不予理睬。萨拉该采取什么对策呢?
“那么西蒙所说的版本,他关于事情原委的解释,又该如何看呢?好,各位陪审员,你们亲眼看到了站在证人席上的他。你们已经从自己人生经历中学会了如果辨别一个人是在说谎还是在说实话。你们觉得他的表演如何?咱们看看,好吗?”菲尔抬脚踩在身边的长凳上,那情景让人备感亲切,就像个农夫倚着大门,用手揉着耳朵,若有所思。
“西蒙说自己与贾斯敏温柔做爱,但她阴道中留有淤青。他说只是扇了贾斯敏一个耳光,但她脸上却有淤青。他说自己开车直接去了斯卡伯勒市,但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在旅店办理了入住手续。西蒙还说对贾斯敏待他的方式心怀不满,但西蒙从来没跟其他人说起过此事。”
菲尔无情地低头看了一下萨拉。“他没向他母亲倾诉吧?也没找他父亲或其他家庭成员,或者朋友。来这儿的人谁都没提过‘西蒙因为与贾斯敏关系不好心情烦闷。他打电话给我寻求我的建议。’之类的话。没有。因为你不可能在杀了自己的女朋友后,还要找人寻求心理慰藉,帮助他处理与贾斯敏的关系,对吧?那就是西蒙·纽比干的事。他杀了贾斯敏,然后跑到斯卡伯勒市藏了起来。”
萨拉回忆起她那个噩梦,梦中法官晃动着索套中奄奄一息、10岁大的西蒙。那个场面令人心如刀绞,但与此时此刻相比,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菲尔收拾着他的笔记,看似已经说完了。然后,他又抬起头。
“噢,对了,我差点儿忘了。辩方还提出了另外一个观点。就是布罗迪谋杀了贾斯敏,而不是西蒙。”他停顿一下,一张张地摞起笔记。“哦,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这一点,各位陪审员。绝对没有。这只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内心极度恐慌,情急之下就胡乱指责他人,其他任何人,说不是我干的,先生,不是我干的,是他干的。”
“你们看到证人席上的布罗迪先生了,各位陪审员。你们听到了他的证言。而且你们也看到了西蒙·纽比。你们来选。你们认为他们两个之中谁才是强奸并杀害了贾斯敏·赫斯特的真凶呢?”
他猛然坐下。萨拉意识到,即便当它是戏剧性的变化,菲尔的举动也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在结束语中都不屑于将自己的观点加以总结,邀请他们作出宣判,多数大律师都不会像他这样做。他对西蒙的说法嗤之以鼻,似乎要表明无论是他或是任何尚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再纠缠于此。
抓住这一点。萨拉心想,她突然感到心里翻江倒海,怒不可遏。
“特蕾西?”特里说。“怎么啦?”
哈瑞在边上看着,特里的脸色变了。“你看到谁了?——但他没看到你,对吗?你最好没看错。那现在他在哪儿?面包车的登记资料?好吧,你待着别动。什么都别做,别靠近他,等着我们过去。明白吗?我们这就赶过去。”
特里关掉手机并打开简易工棚的门,几乎是同时完成了这两个动作。“十万火急!快,小伙子,动作快点儿!”
“是,长官。到底怎么啦?”
特里已经到了屋外。他边跑边大喊着:“我在路上告诉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赶到那里,那个女的不能出事。快点,哈瑞,快跑!”
“各位陪审员,刚才那番话非常有杀伤力,对吧?”
萨拉顿了顿,暗暗用指尖顶在桌子上。在说第一句话时,声音稍有异样,这令她震惊。她的嗓音从未让自己失望过。萨拉无意在获取同情心上做文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她不擅长这套把戏。麻烦的是,感情过于冲动,令她有些头晕。正常的精神紧张使肾上腺素分泌大幅增长,使人兴奋,但它与惊慌失措导致的失声是有区别的。她努力镇定下来。
“根据特纳先生所说,我儿子慌不择路,便谎话连篇,是个强奸犯和杀人凶手。估计还是个懦夫,因为他逃走了。那好,就算那是一种看法,他得此评价也是合理的。但是,同样这些事,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感觉恐惧正在消退。
“另一个角度就是,西蒙·纽比被误认为是犯下了滔天大罪的凶手,他因此受到错误指控,这才站到了这里。尽管他受到欺侮和恐吓,自进了警察局之后,他对警察说的都是实话,但却被羁押数月,受尽折磨,与此同时,还因失去了心爱的人而悲伤。现在,他来到这个法庭,看到公诉方搜集了如山的证据,但他们堆而不砌,像积木搭起的山,手指轻轻一碰就会倒塌。”
萨拉欣慰地注意到,陪审团现在至少都注视着她。内心感到平静许多,她的力量在渐渐积聚。声音也恢复了正常。
“让我们再看看这些证据,好吗?但这次,也许我们可以摒弃在整个办案期间警方和公诉方一贯采用的倚强凌弱、不屑一顾和敷衍了事的做法。”她故意转向菲尔,她的表情如寒冬一样冰冷。菲尔回避着她的目光,用红带子缠着庭审笔记。
“首先,我们看看公诉方高度重视的法医鉴定证物,客观冷静地考察它。先看看血迹。西蒙的鞋上和刀上沾有贾斯敏的血。辩方不予否认。是的,那是贾斯敏的血,是在西蒙家里发现的。但是,贾斯敏曾经多次去过西蒙家,她甚至在那里住过几个月。而刀上的血迹到底有多少?你们看到了尸体,和凶杀现场的照片。很可怕,对吧?血,大量的血,到处都是。想象着她死去的惨象,会让人噩梦连连。不管是谁杀了她,你们可以预计西蒙身上会沾满她的血。”
一切进展顺利。萨拉停顿下来,逐个审视每一位陪审员,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紧张。她现在是法庭的焦点,她得掌控自己的声音和想法,掌控着他们会听到的内容。
“那么警方在西蒙的鞋上发现了多少血迹呢?一只鞋的鞋底上有两小滴,鞋面上有5小滴。另一只鞋上什么都没有。还有刀柄上微小的血迹。这跟凶杀案现场照片上显示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对吗?即便法医也承认此说。”
“尽管如此,那都是贾斯敏的血。辩方承认这一点。但那些地方怎么会有血迹?对此,存在着非常合理的解释。那个星期早些时候,贾斯敏不慎割破了拇指,当时贾斯敏在厨房,穿着西蒙的运动鞋。伤口极小,以致病理学家,你们还记得吧,他并没有仔细检查这个伤口,而这本来是他的职责所在。实际上,他忽视了一个重要证据。但是,既然一名备受尊崇的法医病理学家都没注意到这个伤口,我儿子在接受警方讯问时,没有提及此事就不足为奇了。伤口极小,是日常生活中难免的那种。西蒙帮贾斯敏用自来水冲洗手指上的血,给她贴上创可贴,然后就把这事抛之脑后了。”
“那就是为什么在鞋和刀上会有贾斯敏的血迹。伤口本身极小,可以忽略不计,而且与谋杀毫无关联。”
她注意到,陪审员们听得很入迷,或者说大部分是这样。后排那个老妇人正在手提包里找东西,她在找什么呢?纸巾?口红?现在讲的可是关乎我儿子人生的一件大事啊!
“然而,这样一个完全合理的解释却被控方认为不值一驳。”她的眼光又一次扫向菲尔·特纳。“那就是我说的敷衍了事,倚强凌弱。只顾着说这是个谎言,却不认真查验证据。”萨拉希望菲尔会站起来提出抗议,但他只是坐在那里,脸色凝重,神情漠然。
“所以说,对于血迹仍存在合理怀疑。我将会进一步说明。而根据那些照片和法医提供的证词判断,我几乎可以肯定,杀害贾思敏的凶手所穿的并非是那双运动鞋。”
现在,她已经说出了部分重要内容。法庭中,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这在她听来有如悦耳的音乐。
“那么,精液又是怎么回事?将西蒙与这宗犯罪联系起来的法医证物仅有两件,这是另一件。这也很容易解释,是这样吧,女士们、先生们?这是简单明了的事。西蒙承认他那天下午与贾斯敏做过爱。他说,这是常事,贾斯敏来他家就为这。而且我们知道那天下午贾斯敏在西蒙家,对吧,因为有证人看到她离去。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认为西蒙在说谎。他们做爱,然后吵了架。这种事就是家常便饭。然后贾斯敏离开了西蒙的住处。”
萨拉又深吸一口气,心里清楚,实际上自己也在有意略掉一些关键细节。那个老妇人找到了纸巾,听萨拉结案陈词时,她脸上挂着鄙视的神情。
“控方没有任何理由驳倒这个说法。几乎可以确定,那天下午的做爱——即便动作粗鲁,即便造成淤青——就发生在他家里。发生在贾斯敏被害前数小时,女士们、先生们。这次性交行为与贾思敏被杀害没有必然联系。”
她发现自己在铤而走险。如果他们认同这一点,他们有可能判他谋杀罪名不成立,但强奸罪名成立。但她现在完全抓住了他们的注意力,使他们陷入了思考。
而这是确立合理怀疑的第一步。
特里一旦跑起步来,没有几个探员能跟上。等哈瑞跑到车边的时候,特里早已启动了车。哈瑞刚喘息未定地爬进车里,车子就在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尖利声中窜了出去,他猝不及防,登时仰头向后贴在了座椅靠背上。
“到底怎么回事,头儿?谁打的电话?”
“特蕾西打的。”特里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事情的原委。“她去跟踪加里了,你猜怎么样?加里开车带着我们要找的肖恩去了雪伦家!肖恩进了屋,特蕾西正盯着门口。”
“我的上帝!那个混蛋去那儿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不会有好事,对吗?特别是加里在外面等着。他已经强奸过雪伦一次了,看在上帝的份上!”
“但你说加里并没进去呀?”
“没有,还没有,但你说肖恩以前去找过她,也许他想要再试一次,解决他的毛病。雪伦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哈瑞?”
“糟了,长官。”哈瑞一想到这点,脸色变得惨白。“她说过,上次肖恩差点儿把她吓死。她不想再见到肖恩。”
“完全正确。他还是个凶杀嫌疑人。快,快!这时候我们真该有个警灯,看在上帝的份上!”面对车流,特里诅咒着,然后从车流中掰出来,想要超过那辆送货车,不料被挡在一大串车后面,这些车耐心等着一个老妇人走过人行横道。“但愿他们还没发现特蕾西。如果发现了,或者如果雪伦告诉肖恩你给她看的那些画像,那就……”特里做了一个斩首动作,然后挂上档,猛然开动。
“因此,从法医的证据来看,”萨拉说。“我的意见是,你们不能判他有罪。它并不能证明公诉方的论点。有太多的疑问,还有其它非常合理的解释,这些你们都要考虑。”
“那么,其它证据又如何呢?指认西蒙在贾斯敏被杀当晚出现在河边小径的证人?哦,这很好回答,是不是?没有任何证人。完全没有。没人当晚看到西蒙在那里出现,没人看到他出现在贾斯敏被杀现场千米范围内的任何地方。”
这段话反响不太好,她能看出来。两名男性在皱眉,1名年轻女性在与她旁边的陪审员耳语。但是,这么明显且简单的事实应该很容易理解的啊。萨拉不为所动,继续讲道。
“西蒙告诉我们,他当晚开车去了斯卡伯勒,控方没有证据,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说的不是实情。因此,我建议为了公平起见,我们必须认定它是实情。”
他们不喜欢这种说法,真该死。萨拉在讨论法医证据时本应做得更好,该大作文章。一定是西蒙在证人席上的表现给他们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如果你们接受这一点,那么你们也要认同,当警察在半夜突然蛮横地闯进他的房间抓他时,西蒙根本就不知道贾斯敏已经死了。他半夜被人从睡梦中拽起来,感到十分震惊和恐惧,任何人都会这样吧,不仅如此,还很悲痛。突然间,面对这种极端残酷、糟糕透顶的告知方式,获悉他的女朋友被人杀死了,被一个变态狂用刀谋杀了,而且警方认为是他干的。”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女士们、先生们。想象你们处在他那种境况,当周边世界似乎变得疯狂的时候,你会表现得冷静理智、泰然自若吗?难道你不会惊魂失魄,慌不择言,事后想起来才发现说得不对,仅仅是为了逃避那种可怕的境遇吗?像什么,‘我不可能杀了她,我好几个星期都没看到她了’之类的话?”
“警方对在这种情形下该如何行事有明确的规定,这就是制定条例的原因。法律不允许他们对人们施以可能导致心理折磨的无端压力,因此他们不能在警车上审问嫌疑人,那里没有录音机,没有律师在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所有程序是公平合理的。”
“然而,就此案而言,恰好发生了那些不被允许的事情,对不对?警方半夜在警车里盘问了西蒙,使他误入谎言的圈套。这是警方又一次倚强凌弱,难道不是吗?”
萨拉高兴地看到,有几个陪审员点着头,深表同情。其中一位剃了光头的年轻人似乎很反感丘吉尔,还有那个金发女子,他们都点了头。戴项链、拿着手包的老妇人皱着眉头,似乎在沉思。
“但是,假如西蒙那时真的撒了谎,他一到警局便改了主意,对吧?他主动写了完整的书面声明,声明内容全部属实。只有一件事公诉方声称不属实,这就是我们今天在这里的原因。他说没杀贾斯敏,但警方声称他杀了。但声明中的其余内容是千真万确的。”
萨拉停顿一会儿,看看笔记上的内容。昨晚想得很清楚的总结,突然从她脑子里消失了。殚精竭虑总算走到这一步,但却一时忘了该怎么接着走下去。支撑她讲了这么多的信心突然消失不见了,感到自己脑子里一片混乱。
“因此……你们可能会问自己,如果西蒙没杀她,那是谁呢?哦,令人不快的真相是,我不知道。我也不相信是西蒙。也许你们会觉得我以那种方式质疑布罗迪很欠考虑,但我要做的就是指出,大卫·布罗迪具有杀害贾斯敏的动机,与西蒙的动机一样强烈……”
“法官大人。”菲尔霍地站了起来。法官看着菲尔,陪审团也不再关注萨拉。“法官大人,我们在议事室讨论过此事。在我看来,纽比夫人作出这种毫无根据的暗示是不恰当的。”
法官点点头。“我同意。纽比夫人,请注意。陪审团各位成员,我必须要求你们对最后那句话不予考虑。”
这下萨拉方寸大乱了,就在要结束陈辞的时候,她不仅失去了陪审团的注意力,而且当众受到责难。她感到一阵热潮涌上脸颊,手指颤抖。
萨拉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但控方除了依赖于犯罪动机,再没有别的佐证。法医证据存在缺陷,没有……对不起……没有证人指证西蒙出现在犯罪现场,他没有认罪,你们明白……所以,公诉方确信西蒙杀了贾斯敏的理由仅仅是他们吵过架。哦,我很确定的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与伴侣吵架是常有的事,但不会因此杀了对方。这是荒谬的……”
糟糕透了。刚才的干扰使萨拉语无伦次。她完全失去了陪审团的注意。有些陪审员出于礼貌还在看着她,有些出于怜悯,另外几个尴尬地低头看着他们的手。但萨拉还要继续。她必须继续。
“……警方在办此案时敷衍了事。他们想走捷径,于是就盯上最省事的嫌疑人,最后见过贾斯敏的那个人。他们在警车里威吓他,搜集的证据也是漏洞百出,而且没有任何证人证言。在这种情况下,陪审团,我认为你们完全有理由存有合理怀疑。公诉方无法确证案情。所以你们必须宣判西蒙无罪。”
就像她说出第一句话时那样,她又一次失声,听起来仿佛是在抽泣。她羞愧万分,坐了下来,感觉自己变得空前地渺小无用。
法庭里鸦雀无声,空气中浮动着怜悯的气息。
长久沉默之后,法官咳了一声,转向陪审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