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类图鉴,他花了很长时间,慢慢地翻着书页。看完最后一页,又回到第一页继续翻看,丝毫不感到厌倦。
他在台北养过狗,一条又小又脏的杂种狗。秋生懂事之后,身边就一直有小狗相伴。他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只因它存在,他便接纳。
他对真纪说起过那条狗,真纪说很羡慕他。她说她想养条大狗,但秋生那时候还住在一个老旧的公寓里,想养狗简直比登天还难。真纪很快就忘了这件事,秋生却从未忘怀,他无法忘记。第二天,他就在书店买了犬类图鉴。
纽芬兰犬。漆黑的大狗,擅长游泳,常被用作搜救犬——电话响了。
“秋生?是我。”原来是家丽。“你三点能来接我吗?就是昨天的公寓。”
“我知道了。”
冲了个淋浴,吃了点东西。从衣橱中(杨伟民替他准备了各色衣物)找出一套方便活动的深蓝色棉布裤子,白色t恤,深蓝色上衣。他在上衣口袋里藏了一把瑞士军刀。摸了摸刀柄,耳边回响起刘健一的话。
“只要你举刀相向,杨伟民根本不堪一击。”
他盯着瑞士军刀发出的金属光芒,将刘健一的话置之脑后。
最后——他把黑星插在腰间,走了出去。
池袋某酒店里的运动会所。家丽用漂亮的自由泳姿划着水。她戴着朴素的泳帽和泳镜,穿着一件简单的竞技泳衣。尽管如此,家丽还是家丽。泳装紧紧包裹着她完美的身体。
她在泳池里往返了十次。五百米。游够长度后,家丽就从泳池里出来了。
“你很厉害。”他递过毛巾,每天都游吗?”
“怎么会。不过我尽量一周游三次。女人到了我这个年龄,要是不努力,很快就会变成老太婆了。”
“完全看不出来,你还漂亮得很呢。”
“是吗,谢谢你。不过你看。”家丽的手从侧腹一路滑到下腹。“这一带已经开始长肉了。”那是自傲的声音,那是知道自己的肉体会对男人产生何种影响的女人的声音。
真纪是否也曾用那样的声音说过话呢。
“秋生,你看泳池那头的大妈们。看到没?”
秋生顺着家丽所指的方向看去。那边聚集着几个穿着泳装,身材臃肿的女人。“她们一直在谈论秋生哦。”
“是吗?”
“只要你过去打声招呼,那些女人马上就会在酒店订房间哦。”
“我没兴趣。”
“真浪费。其实比起当保镖,你还是更适合去当男娼。”
还淌着水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秋生感到背后开始流汗。
“要跟那种大妈开房,那需要很专业的自制力。我肯定是不行的。”
“秋生不也是专业人士吗?”
“不是那个专业。”
“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秋生看着家丽。
“为什么你觉得我杀过人?”
“因为你有血腥味儿。”家丽意味深长地笑了,“快告诉我,那是什么感觉?”
家丽杀过人——秋生猛地醒悟道。
“没什么感觉。”
真纪死去的脸在脑中复苏。那一瞬间感到的恐惧,那一瞬间感到的绝望,那一瞬间感到的愧疚。他杀死那个浑蛋时根本没有那些感情。仿佛那一刻,所有感情都弃他而去了。
“我肚子饿了,先吃个饭再到店里去吧。这酒店里有家很好吃的餐厅哦。”
秋生接过毛巾,像个管家一样跟在家丽后面。他的视线不断移动,周围并没有可疑人员的身影。
“对了,如果不是那些大妈,而是我在酒店开了房间。秋生,你会来吗?”
他双腿开始颤抖。家丽戏谑地笑看秋生。
“秋生真是太可爱了。”
家丽说完,又若无其事地走了起来。
在酒店吃过饭,二人便往“魔都”而去。酒水与卡拉OK,欲望的细语,女人们的娇声,吧台里的酒保——已经与昨日不同——用充满恐惧的目光偷看秋生的脸。
秋生依旧坐在吧台一角,啜饮着乌龙茶,看着家丽,打发着时间。
十点半,店门敞开,朱宏和三名手下走了进来。女人们赶紧把客人打发走,纷纷围到朱宏身边。
朱宏等人在店中央的卡座里坐定,家丽很快就走了出来,在朱宏右手边坐下。从她的裙摆开叉中露出的白嫩大腿。朱宏的手搂住了家丽的腰。
胸口一阵钝痛。他喝了一口乌龙茶,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夹克衫口袋里的瑞士军刀和腰间的黑星——试图用这种动作来缓解胸口的疼痛。
“郭先生,老板请你也过去坐坐。”
他点点头,隔着衣袋的布料按了按瑞士军刀。
“你总算来了,喝一杯吧?”
他赤红的脸上散发出了酒精和汗水的味道,家丽看都不看秋生一眼。
“我工作时不喝酒。”
“哦,是嘛。那你想喝点什么?”
“喝茶吧。”
紧贴一名手下而坐的女人朝酒保招了招手。
“怎么样,家丽是不是很任性,很难伺候?”
“没有,怎么会。”
秋生在朱宏左手边坐了下来。
“真不愧是老杨推荐的专业人士,连牢骚都没有。你们几个也要学学啊。”
手下们发出了谄媚的笑声。
“真是的,照你这么说,我不就是个不懂事的笨女人啦。”
家丽抚摸着朱宏的大腿,脸上露出媚笑。
“我说的都是实话嘛。”
“老板,太太其实还是很懂事的。”其中一名手下奉承道。太太——听到这个称谓,朱宏显然十分受用。
无聊的对话,无意义的笑声,秋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怎么样啊,郭先生。不如你给这几个小子讲讲什么叫专业精神吧。”
“其实也没什么……就像喝茶一样干活儿罢了。”
“关键就在那里啊。那叫啥来着,平常心?听到没,这就是专业人士跟你们这些小混混的区别。别以为总是眼睛一瞪袖子一撸就完事了。”
“不过,秋生有时也会气昏了头,是不是?”
家丽。平时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一旦坐在朱宏身边,却像变了个人。
“过去的确是这样。”
“郭先生,你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
离朱宏最远的男子开口问道。他的年龄看起来最小,脸上还带着蔑视秋生的表情。
“十五岁的时候。”
“我是十三岁。那年我把总在我家附近作威作福的小混混一刀捅死了,当时我可是冷静得不得了。”
“你叫什么?”
“我吗?我叫江军。”
“江军,你以后最好还是不要说这种一下就会被拆穿的大话。我头一次杀人的时候,吓得差点没尿出来。我当时没头没脑地朝那人冲过去,直到那人已经死挺了,我还在疯了似的揍他。”
他本不打算说出来。于是,他又把手伸向了茶杯。
“你也是吧?”
“郭先生,你是想说我是个骗子吗?”
江军的小眼睛里射出凶恶的光。
“江军,冷静点。郭先生没打算羞辱你。”
朱宏做起了和事佬。
“老板……”
“江军,害怕是理所当然的。杀人很恐怖,只要明白这一点,总有一天是能克服那种恐惧的。但如果硬要说自己什么都不怕,总有一天会被弄死的。”
“没错,郭先生,你说得一点没错。”
朱宏夸张地拍了拍秋生的肩膀。
江军似乎还是一脸的不服气。
家丽,以及其他男女,都盯着秋生,专注地听他说话。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郭先生。”
“什么?”
“你第一次杀死的是什么人?”
真纪。他百般不愿意,话却自己跑了出来。他知道的。家丽在泳池边上的提问——杀人到底是什么感觉?他无法给出答案,他很想知道家丽是怎么杀人的。
“是我继父和义姊。”空气凝滞了,但他并不打算闭嘴。“杀了他们两人之后,我吓得腿都软了,全身动弹不得,也根本不想动。我跟那两具尸体一起躺在地板上。一天又一天。没过多久,尸体开始腐烂,还长满了蛆虫。即便是那样,我还是没法动弹。”
“好了,我们别说这个话题了吧。”
家丽叫了起来。但他没有住嘴。他无法住嘴。“我只记得气味,人腐烂的气味。那股气味就像鸦片烟,让人闻着闻着就没有了思考能力。然后还有蛆虫,我真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当我发现时,它们已经覆盖了整具尸体,啃噬着上面的腐肉。没过多久,那些蛆甚至爬到了我这个活人身上。”
“秋生,别说了!”
“若没有那个人救我,我真的就会那样死去。那个人知道,我已经被恐惧、腐臭和蛆虫逼得快要疯了,所以我没有对他虚张声势。害怕就是害怕,我从来没有忘却过恐惧。尽管如此,等我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能明白吗,江军?”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秋生耸了耸肩。
“朱老板,您好不容易来喝个酒,我却说了这么扫兴的话,真是抱歉。”
“没、没什么。倒是郭先生,你因为江军的一句话想起了这么不好的过往,请允许我替他道歉——江军,你也快给人家道歉。”
“郭先生,真是对不起了。”
他喝了一口茶,表现出了大人的态度。现场的紧张气氛很快便缓解了,人们又说起了毫无意义的话题。粗俗的笑声,香烟的烟雾,酒精的气味,卡拉OK。
家丽——还是看都不看秋生一眼。
秋生如同顽石般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等待朱宏厌倦。
他脑中不断回荡着家丽的话。
“如果我在酒店开了房间,秋生,你会来吗?”
真纪的脸浮现在脑海中,很快又消失了。
深夜十一点过后,朱宏总算走了。没过多久,家丽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秋生走在前面,护送家丽走出大楼。区政府大道的光景依旧与往常无异。醉汉、窃贼、女人,没有什么可疑事物触动秋生的警戒天线。他伸手想拦出租车,却被拉了回来。
“不用拦出租车了,从这里走走就能回去。”
“你不去老板那里了吗?”
“一般像今天这种喝酒的日子,他不是在路上随便找个妓女,就是醉得倒头就睡,根本不需要我在那里,所以我可以回自己家去。”
家丽的住处在明治大道另一头,一个高尔夫花园背后。
时髦的公寓,入口处有密码门。秋生越过家丽的肩膀,看着她输入密码,并记在了心中。
七八九一——他不知道那串数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升降梯内,家丽的体香。秋生照旧往上按了一层。仔细查看走廊后,再从楼梯走到下层。他接过钥匙,手握黑星打开房门。等待他们的只有一屋子的黑暗。
“你还带着枪啊,我都不知道呢。”
家丽打开灯,室内是一片雪白的墙壁。光亮无瑕的地板,1LDK的格局。
“进来吧,我给你泡茶。”
“可以吗?”
“没事,我相信秋生。”
家丽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让他无法违抗。
沙发、茶几、电视、放映机、电话、橱柜、冰箱。作为一个女人的住所,那寥寥几样家具难免显得有些寂寥。
“随便找个地方坐吧。”家丽打开冰箱,取出瓶装的乌龙茶,“不过我也只有这样的茶。”
“没关系。”
家丽的举手投足与在外面和店里时不同,显得有些自暴自弃。
“累死我了。”家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伸长了双足,“他每周大概都会去一趟店里。本人的说法是为了让店员记住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老板,但实际上就是来突击检查,看我有没有外遇。而且他来的时候我也不能去陪别的客人,烦死了。”
秋生默默地喝着乌龙茶。
“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嗯。”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杀了继父和义姊?”
“我从没告诉过别人为什么。”
家丽气愤地皱起了眉头。
“我想知道,秋生你为什么……”
“不行。”
“说出来会很痛苦吗?”
“说出来会很痛苦的事情满大街都是。”
“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为什么又要跟我说那种事情呢?”
“因为小姐你想听啊。”
“我从没说过那种话。”
“说了,在酒店泳池里。”
家丽抱起双臂,烦躁地扭着肩膀。
“那跟这是——”
“小姐当时问我,杀人究竟是个什么感觉。”他打断家丽的话,继续说道,“我当时跟你说没有感觉,但那是骗人的。”
“骗人?那你当时真的很害怕啦?”
“不,是兴奋。每次杀人,我那里都会硬起来。又热又硬。”
“哦,那可真让我意外。不过我知道的,秋生,你有时光看着我也会变硬不是吗?”
戏谑的视线几乎要将秋生射穿。他感到嗓子开始冒烟,赶紧喝了一口乌龙茶。但饥渴并未缓解。
二人坐在沙发上,家丽与他近在咫尺。家丽的身体倾斜过来,肩膀上多了一个重量。耳边的气息,家丽的体温灼烧着他的皮肤。
“我们……”
电话铃响了。家丽咂了咂舌,肩膀上的重量消失了。
“你好。”
家丽的背影突然僵硬了,她瞥了一眼秋生,仿佛觉得他十分碍事。家丽的声音压低了。
“我这里有客人,能以后再说吗?”
秋生站了起来,走向厨房。可是,他还是竖起耳朵倾听着家丽的话。
橱柜,他挨个拉开抽屉,在第三个抽屉里找到了一把钥匙。那好像是这个住所的钥匙,秋生将它放入自己口袋中。
“你到底要我说多少次才明白?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家丽的怯意通过声音传达过来。他握紧了瑞士军刀,喉咙的饥渴早已消失无踪。
家丽被威胁了,我要杀了他。不管对方是谁,都要杀了他。
家丽用上海话喊了几句,就把听筒摔了回去。秋生回到客厅,电话铃又响了。他见家丽一动不动,就拿起了话筒。
“你好。”
电话被挂断了。他放下话筒,回过身。家丽紧紧地盯着他。
“那是谁打来的?”
“跟秋生没关系。”
“只要你告诉我那是谁,我就去杀了他。”
“你回去吧。”
冰冷的话语,冰冷的态度。疯狂的感情开始泛滥。
“有事随时找我。”
秋生转过身,离开了房间。
——你不适合当职业杀手。
刘健一的话在脑中回响。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