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到处都不见了阴影,但是山谷上空笼罩着的急促气氛使这个正午不同于往常那些宁静的时分。这是一个鬼城的寂静,或者不如说是一个被人类抛弃了的天使之城。
一头驴叫了,另一头也跟着叫;牛也发出沉闷的吼叫;狗开始狂吠,似乎有某种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或者正在发生。
或者已经发生?埃勒里大叫一声从卧榻上跳起来。但他想起来了:日落之前,那件事不会发生。
可是何以……如此寂静?难道所有奎南人都逃之夭夭,以免留作目击者吗?
他身上还穿着气味不良、皱皱巴巴的衣服。睡眠并未使他神清气爽,透进窗里的阳光也没有拂去骨缝中的酸痛。
他出了门走进街巷。没有一个人影。他一路穿过了整个村落。此处,彼处,透过敞开的窗子,他瞥见了晃动的影子,他甚至还看见一个远处的人……是水工么?——在一块地里干活儿。水车不转,火就会焚烧田园。不,奎南人没有离开他们的家园。他们只是不能忍看这一天的家园,就像山岗在规避朝它迫近的太阳。大多数人都缩在自己家中,关门闭户。
他们的悲哀一定很伟大。
同样伟大的还有山谷半空中悬挂的寂静,还有埃勒里午后与重重困惑之间进行的无休无止而且毫无结果的搏斗。
选择似乎总是落在三点之中:
他可以让所有事情顺其自然,随了老师的愿。
他可以把真相公之于众。但在这种情况下,老师说过,他会否认的,而人民将会相信的是他,不是埃勒里,埃勒里知道这点毫无疑间。
他可以走出去寻求援助,以阻止死刑的实施。但那样奎南就到了末日。
你无可选择!
埃勒里顺着两排树木之间的夹道走向梯田层层的山坡,沿着耕作精细的田垄行进。没有一个人想跟他说话,甚至没人朝他挥一挥手。漫游之间有两次他朝视野里有人的地方走去,可是到了近前,那里却空无一人。他无法劝动自己去敲开任何一家的房门。
临近黄昏,他发现自己下了山,走进了神圣会堂。老师独自坐在一张凳子上。他朝埃勒里做了个熟悉的祝福的手势,请他坐在长凳上。埃勒里沉重地坐了下来。老人似乎处于绝对的平静之中。
“老师,”埃勒里说,“我再次请求您三思。”
“很好,”老人平静地说。
埃勒里的心狂跳起来:“这么说,您打算把真相告诉他们啦?”他叫道。
老人静默不语,良久才说:“我已经三思过了,埃尔罗伊,正如你要求的那样。我没有发现任何理由改变那写下来的东西。我不会再对人们说什么了,包括你。”
太阳开始西沉。
人们似乎一下子都冒了出来——从农舍里、畜圈里、田地里、树林里以及阴影里——就像陡然而生的龙牙。他们从四面八方聚拢到一起,形成一个丑陋的万头耸动的巨型怪物。
埃勒里也成了他们中间的一员。
他看见身材顽长的老师出现在人群之间。众人为他让开道路,哀伤地簇拥着他缓缓而行,老师的右手还在做着祝福的手势。
奎南人就这样走到了目的地。当人群突然消失,而埃勒里发现原来是所有人一起匍匐在地时他顿感释然,而且几乎是喜极而泣了。
他怎么会如此盲目地从字面上去理解一种象征?他目击的是与新墨西哥山脉忏悔者仪式——他们自称为兄弟之光——每年一度重新唤起宗教热情并且选举新的领袖群体——类似的盛况。圣地上进行的仪式,旨在涤清罪恶,它神秘地阻止了剥夺性命的缺憾,尽管受惩罚的人蒙受的折磨也不小。
令他不解的是,与世隔绝的奎南何以了解到这种非同寻常的宗教仪式。或许是他们自己发明了类似的习俗,或者是从载有古训的著作上学来的?因为他眼前看到的是……
老师匍匐在为他准备好的地方。
一片寂静,甚至听不到一声喘息。
如此看来,古埃及人很可能就是每年一度举行祭奠俄塞利斯之死的活动的。人们只知道那个出自戏剧的典故,并不知道有一部分人相信那是发生在他们眼前的真事。
监督人从他们中间站起来走到前面,双手捧着一只器皿。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甚至风也停止了吹拂。
监督人用左手轻柔地托起老师的头,右手把器皿端到老人的唇边,然后从他身边走开。老师一动不动地伏在原地。太阳落下山去,把天空涂成血色,也染红了老师平稳的手。突然,一阵微风吹来,青草发出警示的低语……
埃勒里清醒了,心里涌起巨大的愤怒。他竟容许自己接受了如此的欺骗和蛊惑!老师和他的木偶们成功地使他感染了他们白日梦的热病,使他相信真实的东西都不真实,而不真实的东西又是真实的。但是他的热病已经痊愈。那些似乎是真实经历的幻像和巨大的悲剧只不过是令人厌恶的乡巴佬愚昧狂热盲信的表演,而老师不过是个天生的演员,很快这出原始戏剧中较为次要的演员也会走上前去扮演他们愚蠢的角色。够了,他已经受够了这些无聊的东西!该是停下来的时候了。
一个邻近的女人开始哀号,呼天抢地,前扑后倒。另一个女人——噢,是织工!——开始叨念悼词。孩子们吓哭了。(他们也是经过排演的!)接着男人们……
埃勒里举起手大叫一声:“太过分了!”说着走到老人伸着双臂的地方。埃勒里单膝跪地,伸出手去想揺撼老人单薄的肩膀。
但是他的手停在了半途。
在埃勒里混乱的头脑中突然一个有条理的思路成型了:我也同样遵循了错误的古训。奎南的法典不是罗马的法典。那个器皿中的液体并非为象征性惩罚所预备的象征性的物质;这是真正的惩罚,没有丝毫象征性在里边。
原来老师根本不是在表演。他的脸仍然一派沉静,但那不再是同样的沉静。按照奎南法律规定的形式——正如它写着的那样,正像他做的那样,双脚并拢,两臂前伸,处于神圣的对称之中——老师在地上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