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并未事先安排,雷恩的登场还是非常轰动。对雷恩而言,事情很简单,不过是举步走进一家气氛如皮革般硬邦邦的典型华尔街证券交易俱乐部罢了,但事实上,他的出现却引起一场大骚动。进门时,休息室里三个正热烈高谈着高尔夫球的男子首先瞧见他,当场把这苏格兰式的球赛丢一旁,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一个黑人服务生一见雷恩的古怪披肩,眼睛顿时大如铜铃,另一位坐办公桌的职员则吓得笔都掉地了。消息一阵旋风般马上吹遍了俱乐部各处。
一个一个人装着若无其事地从雷恩旁边走过,只因好奇这个从古老世纪间来的奇怪名人。
雷恩叹口气,在大厅找把椅子坐了下来,一个满头白发的男子忙迎着上前来,在他职务所允许的范围,他极尽可能地深深一鞠躬。
“您好,雷恩先生,欢迎光临,”——雷恩淡淡一笑——“非常荣幸能见到您,我是这里的仆役长,你需要什么请尽管吩咐,或者,您愿意先来根雪茄?”
雷恩客气地伸手拦他:“哦,不不,非常感谢你的费心,你也知道,我的喉咙不允许,”这些话似乎是雷恩说过千百遍的了,因为雷恩尽管说得很客气,却熟练甚至有点机械性,“我和德威特先生约了见面,他人来了吗?”
“德威特先生是吗?我想应该还没来,雷恩先生,他应该还没来,”仆役长的声音里,巧妙地透出对德威特的责任意味,意思是怎么可以让哲瑞·雷恩先生这样的名人等他,“先生,在他没来这段时期,有事请您一定随时吩咐。”
“谢谢你。”雷恩往椅背一靠,眼睛闭上,意思是没事了,仆役长则自觉颇光荣地扶了扶领结,走了回去。
这时候,瘦小的德威特快步走进了大厅。他脸色很苍白,神色相当忧虑,旧的烦恼未去,又加上新的压力,使他显得两倍的焦躁不安。仆役长投过去一个笑脸,也没能改变他的表情,德威特只径自快步越过休息室,走向雷恩,倒是俱乐部里其他人都颇羡慕地看着他。
仆役长对雷恩说:“先生,德威特先生来了。”雷恩没反应,似乎让他有点尴尬,德威特请他离开,用手碰了下雷恩硬挺挺的肩膀,于是,雷恩张开了眼睛,“哦,德威特!”雷恩开心地说,一面站了起来。
“抱歉,雷恩先生,让您久等了,”德威特的语气有点不自然,“我本来另外有约——必须先推掉——就是这么耽搁的……”
“别客气。”雷恩说着,脱下他的披肩,一位穿制服的黑人服务生快步上来,利落无比地接过雷恩的披肩、帽子和手杖,以及德威特的外衣和帽子,仆役长则领着他们两人穿过休息室到餐厅。餐厅里,一脸职业性倦怠表情的领班,一见他们立刻绽开笑容上来引导,按德威特的要求,带他们到餐厅较不为人注意的角落位子。
整个一顿简单午餐期间——德威特索然无味地翻着肉片,雷恩则游刃有余地吃下厚厚的一片烤牛肉——雷恩完全没意思要切入正题,德威特试了几次,想探出雷恩约他碰面的目的,雷恩只淡淡地说“平静用餐才不会导致消化不良”就把这话题给丢在一旁,德威特只好无力地笑笑。雷恩则又轻松又自然继续吃他的,好像在他心中,再没什么事比认真品尝眼前这英国式的烤牛肉更要紧的了。雷恩边吃边说他自己早年舞台岁月的一些珍贵往事,在他的叙述语句中,扮演分段标点的都是舞台名角的名字——欧提·史基纳、威廉·法佛夏姆、布鲁兹、菲丝克夫人、艾瑟·巴瑞摩尔等等,随着雷恩这老牌演员轻松而多姿的谈话,德威特原本绷得紧紧的情绪也松下来了,且开始很有兴味地专心倾听,雷恩好像并没留意到德威特的转变,自顾说他的。
饭后两人喝了咖啡,雷恩婉谢了德威特的雪茄,这时德威特情绪已完全平稳下来,雷恩这才说:“德威特先生,我发现你并非那种有先天忧郁症的人,”德威特冷不防一惊,但只吐了口烟并未回答,“从你的面相以及你近日里哀伤如一则悲惨故事的举动来判断,这实在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精神病理学发现——我以为,精神上的萎顿,可能是长期累积下来的吧,让你原有的性格产生了异化。”
德威特喃喃地说:“从某种意义来说,我生活得非常艰难。”
“这么说我是对的,”雷恩的声音越发有说服力起来,他一双修长的手放在桌上,动也不动,德威特眼睛一直看着这双手,好像聚焦在某个点上,“德威特先生,刚才我用了一小时的时间和你谈话,我的目的是善意的,我认为我必须更了解你一些,而且我也认为,也许这么说自大了些,我应该有能力帮助你。事实上,我更认为,你现在的状况需要一些较特殊的帮助。”
“真是太谢谢您了,”德威特的声音掺惨的,低垂的眼帘始终没抬起来过,“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极其危险,不管是布鲁诺检察官或萨姆巡官,绝对不是恫吓我而已。我整天被监视,甚至我的信件都遭到检查。包括您,雷恩先生本人,也问过我的仆人……”
“只问过你的管家一人而已,德威特先生,完全是为了要帮助你。”
“……萨姆巡官也这么说过,所以说,您也看得出来——我清楚自己的处境,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我感觉得出您和警方多少有些不同——您比较有人情味是吧!”德威特耸耸肩,“您也许觉得有点意外,但真地从星期二晚上以来,我脑子里一直想着您,您好几次冲破我的防线……”
雷恩的脸色严肃起来:“现在,你是否在意我问你一两个问题?我探案的立场和警方不同,纯粹是个人行为,而我追寻的唯一目标是弄清事实真相,在探寻进一步的真相前,我必须先知道某些事情……”
德威特猛然抬头:“进一步的真相?雷恩先生,您是说您已掌握了一些真相了?”
“是的,德威特先生,两个根本性的事实。”雷恩伸手招呼,一名服务生快步跑上来。
雷恩又要了一杯咖啡。德威特的雪茄熄了,在他手指间垂着,但德威特太凝神注视雷恩了,完全没留意到。雷恩轻笑着又说:“我必须指出一位美女的言论是不恰当的,是错误的,那是个不正确的预言。德威特先生,你知道吗?叶薇妮夫人曾把莎士比亚比喻为一杯不朽的咖啡,预言莎士比亚的诗篇朝生暮死,很快为世人所遗忘。”雷恩的语气仍一样轻柔,“我知道是谁杀了隆斯崔和伍德,如果你称其为真相的话。”
德威特像被雷恩扇了记耳光般,脸上血色全失,指间的雪茄也应声断成两截,在雷恩情激平稳的目光中,德威特猛眨着眼,努力想将这晴天霹雳咽下去,他努力镇静地说:“你知道谁杀了隆斯崔和伍德!”马上他压着声音,“但是,我的天,雷恩先生,您知道凶手了,不采取一些应有的行动吗?”
雷恩客气地说:“德威特先生,我是正在采取一些应有的行动,”德威特如泥塑木雕般僵直着,“不幸的是,我们面对的是只从白纸黑字的法律正义,只承认具体可触摸的所谓罪证确凿,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很长一段时间,德威特没答话,这一刻,他的脸整个扭曲起来,眼睛搜寻着眼前这位不寻常的破案人,仿佛想从他那戴着面具般毫无表情的脸上,努力找出来这个人究竟知道多少,或更准确地说,这个人究竟知道什么。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仍如绷紧的琴弦:“只要我能力所及,只要我能力……”
“你说真的吗?德威特先生。”
整个情况发展至此,活像一出温情的通俗剧,而且某种意义来说,也颇为廉价。雷恩莫名地不快起来,仿佛有只小虫在这老演员的身体深处某个角落不安地蠕动着。
德威特保持沉默,仍认真看着雷恩的眼睛,仿佛凶手的姓名就写在那儿,最后,他划亮一根火柴,颤抖的手指把火凑到雪茄熄火的一端:“我能说的我都会告诉您,但,雷恩先生——我怎么说好呢?——我好像两只手——呃,被绑死……有件事您千万不要逼我说——就是有关我星期二晚上和我有约的那个人的身份。”
雷恩并无不快地摇摇头:“你把自己逼到个加倍困难的处境上去,德威特先生,如果你一定要在这命案最关键的一处保持沉默的话,算了,这个问题我们先搁一旁——”雷恩顿了顿,“截至到目前,德威特先生,我已知道你和隆斯崔两人曾在南美洲某地探矿,且成功发了大财,然后,你们回美国联手开办了需要大笔资金的证券公司。我也知道,你们在南美洲是挖到了大矿藏,我相信这些都发生在战前,是吧?”
“是的。”
“你们的矿山在南美洲的哪一国?”
“乌拉圭。”
“乌拉圭,原来如此,”雷恩半闭着眼,“这么说,马昆乔先生也就是乌拉圭人罗?”
德威特下巴应声拉了下来,眼神满是不解之色:“您怎么知道马昆乔?”他问,“乔肯斯,一定是他,这可恶的老浑蛋,我早该交代他——”
雷恩税利地插入:“德威特先生,我不得不说,你看待这事的态度完全错了。乔肯斯是个可敬的人,是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他只肯告诉我一个人,那是因为我所问的有助于你,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肯说出口,我倒以为你该学学他——除非你怀疑我的意图。”
“不不,我很抱歉,没错,马昆乔是乌拉圭人,”德威特苦恼不堪的样子,左顾右盼,眼神又狂乱起来,“但雷恩先生,请别再逼我谈马昆乔。”
“德威特先生,我非逼你不可,”雷恩的目光赤裸裸地直刺德威特,“马昆乔是什么人?什么职业?他住你家时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你怎么解释?你一定得回答我这些问题。”
德威特手中的汤匙无意识地在桌布上划着,闷闷地回答:“如果您一定要问……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地方,纯粹是我一个客户而已,雷恩先生,马昆乔他——他代表南美某家公开上市公司——想委托我们公司代为操作一笔资金……你晓得,他们是一家合法的公司,我……”
“德威特先生,你和隆斯崔决定接不接受委托?”雷恩面无表情地又问。
“呃——我们——我们还在考虑。”德威特的汤匙反复划着,速度愈来愈快,桌布上出现各种几何图形,包括角、曲线、菱形。
“你们只答应考虑,”雷恩嘲讽地复述一次,“那为什么他还留这么长一段时间?”
“呃,那当然……我其实并不是太清楚,可能他另外接触一些金融机构什么的吧……”
“你能给我他的住址吗?”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他的联络方式,他四处跑来跑去,每个地方只呆一下……”
雷恩冷不防笑起来:“德威特先生,你真不会说谎,我们心知肚明,我们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在你的胡言乱语把你自己、也把我弄得更混乱不堪之前,我想我们还是就此打住吧。再见了,德威特先生,我也得衷心地告诉你,有关人性的判断解析,一向是我个人较引以为傲的一样才能。然而你今天的态度。对我却是当头狠狠一棒。”
雷恩起身——一名服务生像从弹簧弹过来一般,抢着帮他拉开椅子。雷恩对他微笑示意,又看看德威特低垂的脑袋,仍旧以极亲切的声音说:“无论如何,随时欢迎你到哈姆雷特山庄来,在哈德逊河畔,我就住那儿,如果哪天你改变主意的话。再见了,德威特先生。”
雷恩离开,留下德威特一人,他像刚刚听到被判了死刑一般,万念俱灰地坐在原地。
领班引着雷恩穿过其他餐桌,雷恩忽然停步,自顾自笑了起来,随即大步走出了餐厅。
距德威特仍无力跌坐着的餐桌不远,一名男子正在用餐,红扑扑的一张脸,样子很怪异,在雷恩和德威特谈话时,他一直倾身过来竖直耳朵,摆明了在窃听。
到休息室,雷恩拍拍领班肩头:“那个满脸红光的男子,就坐我们餐桌不远那个——他是这里的会员吗?”
领班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哦,不是,先生,他是个刑警,刚刚他亮着证件,非过来用餐不可。”
雷恩又笑起来,塞了张纸钞到领班手中,悠哉信步走到服务台,负责职员赶忙迎上来。
“麻烦你,我想见见你们俱乐部墨里斯医生,以及负责这里事务的秘书长。”雷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