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霜月高挂,整个西安格坞还在沉睡之中,一辆大型警车开过这静谧的田园社区,弯上一条两排枯朽老树的小道,两名驾着摩托车的骑警两旁护卫,后面,则是一辆稍小坐满刑警的警车。
这浩浩荡荡的一群直奔德威特家,在进入德威特家草坪小道前停下来。大警车下来了一帮人,包括珍·德威特、罗德、亚罕、殷波利、布鲁克和哲瑞·雷恩,没人开口讲话。
摩托车骑警熄了火,原地把车子掉了头,跨坐在座位上懒懒地抽起烟来。从小警车冲下来的几名刑警,则迅速围住珍等一群人。
“所有人一律进到屋内。”一名刑警宣布,颇有鸡毛令箭的意味,“柯尔检察官下令每个人都不得单独行动。”
亚罕率先抗议,他说,他自己家就住这附近,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非留他在德威特家跟着守夜不可。一群残兵败将开始丧气地走进房子大门,雷恩则留在原地。那个官僚气十足的刑警只摇着头,另一名刑警不怀好意地走到亚罕身旁,亚罕耸耸肩,秀才遇到兵似地只好尾随众人而去;雷恩带着和煦的微笑,顺着暗夜的走道跟在亚罕身后,刑警们殿后,老实说,脚步也懒洋洋的。
来开门的是衣冠不整的管家乔肯斯,有点不知所措地瞪着这群三更半夜拥上门的大队人马,但没人开口解答他的疑惑。在刑警毫不容情的驱赶下,这群人默默走入宽敞的殖民时代风格的起居室,带着一脸疲惫绝望的神色各自跌坐在椅子上。乔肯斯,一只手还扣着扣子,用另一只手开亮灯,雷恩放松地叹了口气,跟着坐下来,依然紧握着他的怪手杖,目光炯炯看着在场的众人。
不安的乔肯斯徘徊在珍的跟前。这年轻的受伤女郎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倚在男友罗德臂膀中,老管家嗫嚅地开口,“德威特小姐,我……我能不能请问……”
珍低声应着,“什么?”
由于她的声音非常不寻常,老管家怯懦地后退了一步,但还是鼓起勇气问了:“发生什么事了?这些人……我知道我不该问,但德威特先生他人呢?”
罗德粗暴地说:“乔肯斯,你闪一边去。”
女郎却清晰地回答:“他死了,乔肯斯,死了。”
乔肯斯的老脸刷地灰暗下来,他仿佛才迎进一个客人般,停格在一个弯腰的动作上。跟着,他迷惑的眼睛扫视着,仿佛要证实这个晴天霹雳是不是真的,但他所看到的,只是避开的脸孔和呆滞的眼睛,仿佛所有人的情感已被晚上这桩冷血的谋杀事件给吸干了。
良久,乔肯斯一语不发,转身退了下去。
一名刑警跳出来挡住他的路:“德威特太太人在哪儿?”
乔肯斯看着他,眼神空洞得可怕:“德威特太太?德威特太太?”
“是啊,嘿,快说——她在哪儿?”
乔肯斯依然如行尸走肉,僵僵地回答:“我想是在楼上睡觉,先生。”
“整个晚上都待在楼上吗?”
“不,先生,不,先生,不是那样。”
“那她去哪里?”
“先生,我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回来时,我已经睡了,她忘了带钥匙,所以按门铃把我弄醒了去开门。”
“哦,那是几时的事?”
“先生,我想是一个半小时前的事。”
“确实时间不知道吗?”
“不知道,先生。”
“你等等,”刑警转向珍·德威特,在刑警和乔肯斯对话当儿,这个年轻的女郎已坐直起来,极其热切地仔细听着,刑警被她脸上的古怪神色弄得很疑惑,他想说得殷勤热情些,但做得很笨拙,“我认为——小姐,是不是应该由你来把德威特先生的噩耗跟德威特太太讲呢?她终归得知道这不幸的消息,而且,柯尔检察官下命令,要我们立刻通知德威特太太。”
“要我跟她讲?”珍的脑袋往后一仰,跟着她狂笑起来,“我跟她讲?”一旁的罗德温柔地摇摇,在她耳边轻声劝着;珍眼中的炽烈火焰熄了下来,她一激灵,战栗着,近乎喃喃自语,她说,“乔肯斯,你去请德威特太太下楼来。”
那名刑警闻言,急急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来叫她,呃,你——就带我到房间吧。”
乔肯斯僵尸般离开起居室,后面跟着那名刑警。现场没人开口说话,亚罕起身踱着方步,殷波利外套仍没脱下来,而且似乎裹得更紧了。
“我想,”雷恩体贴地说,“把火炉点上是否会好些?”
亚罕仍直挺挺如根棒子般站着,环视着整个房间,忽然,打了一个寒颤,仿佛这一刻才感觉到凛冽的清晨寒意。他眼中流露出于事无补的绝望神色,迟疑了一下,走到壁炉边,跪下来,伸出颤抖的手试着点燃炉火。好一会儿,那一小摊圆木头毕剥一声,火花闪闪映在墙上。直到完全确定炉火已熊熊烧开来,亚罕才站起来,拍拍膝上的灰尘,又开始踱他的方步。殷波利脱掉外套,而埋在远远角落边大椅子里的律师布鲁克,也把椅子移到火边来。
突然,众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来,有某种轻微声音穿过走道和温暖的空气一起传了进来,每个人抬头的样子都很僵硬不自然——好奇的注视,等待即将发生的事,宛若一座座雕像。一会儿,德威特太太无声滑过起居室来,后头跟着那名刑警以及仍茫然如行尸的乔肯斯。
德威特太太宛如滑行的走路姿态,和众人凝神注视的姿态一样不寻常,仿佛行于睡梦之中的不真实。但无论如何,她的出现瞬间解除了这恐怖夜晚的恶魔咒诅,每个人这才松弛了下来。殷波利站起来,有礼地浅浅一躬身;亚罕抓抓脑袋,喉咙咕哝了几声算是招呼;罗德环着珍肩膀的手紧了紧;布鲁克则走向炉火边;只有雷恩仍保持原来的姿势,他耳聋听不见,但头部昂起警戒着,锐利的双眼不放过房内任何一个象征有事发生的最细微动作。
佛安·德威特在她睡衣上加了件异国风情的家居长袍,闪亮的黑发泻在双肩上,比在白天的日光下显得更漂亮。她异样地往后一缩,跟着,快步越过房间,俯向女郎虚软无力的身子。
“珍,珍,”她哑着嗓子说,“哦,好——好……”
珍没看她继母一眼,甚至头也不抬,冷酷地说:“你滚远点。”
佛安像挨了珍一巴掌般地弹了回来,她一言不发转头就要离去,站在她身后把一切看在眼里的那名刑警拦住她,“德威特夫人,我们有几个问题要请教你。”
她停住脚,神情无助。殷勤的殷波利赶忙送上一把椅子,佛安乖顺地坐了下来,眼睛紧紧盯着炉火。
刑警刻意清清喉咙,打破这沉重得让人端不了气的死寂:“今天晚上,你几时回到家?”
她屏住呼吸:“干嘛?你干嘛……”
“回答问题。”
“呃——两点几分吧。”
“也就是说,差不多两个小时前?”
“是的。”
“你去哪儿了?”
“没去那儿,开车兜兜风。”
“开车兜风,”刑警的嗓门因猜疑而提高起来,“有人陪你吗?”
“我一个人。”
“你几点出门的?”
“晚饭后很久,差不多7点半,我开了车出去,开着开着……”她的尾音拖着,刑警耐着性子等,她舔了下干裂的唇,又说,“我在市区里绕来绕去,后来,我发现自己来到一间教堂前——圣约翰教堂。”
“在阿姆斯特丹大道和一百一十街交叉路口是吗?”
“是的,我停车下来走进教堂,坐在里面好长一段时间,想一些事情……”
“德威特夫人,你在说什么?”刑警粗暴地追问,“你是说,你开车到纽约住宅区,然后几个钟头时间你只是坐在教堂里?那你什么时候离开那儿?”
“哦,这有哪里不对吗?”她尖叫起来,“有什么不对?你以为我杀了他吗?是的——我晓得你们认为是我杀的,你们全部人,你们这样坐着,这样看我,这样审判我……”德威特太太绝望地哭了起来,她厚实的肩膀起伏着。
“你究竟几时离开的?”
她继续啜泣了好一会儿,跟着,她抹去眼泪,嘶哑地说:“大概10点半或11点吧,我没注意确切时间。”
“然后呢?你又去哪里?”
“我开车,随便开,一直开。”
“那你怎么回新泽西来的?”
“搭四十二街渡轮。”
刑警吹了声口哨,瞪着她:“又一次经过整个纽约闹市区的恐怖塞车是吗?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不就近在一百二十五街搭渡轮?”
佛安没接腔。
“快点,”刑警毫不留情地催促,“你得好好解释清楚。”
“解释清楚?”她的眼神阴沉下来,“我没什么好解释清楚的,我不知道怎么开到下城的,我只是想着、开着,不知不觉……”
“哦,是嘛,想着,”刑警一股气涌上来,“想什么?你说。”
她站起来,把长袍裹紧:“我想的是,你实在逼人太甚了,我爱想什么关你什么事?拜托你让开,我要回房间去了。”
刑警上前挡住,她停步下来,气得脸色苍白。
“不行,你不回答——”刑警才开口,雷恩这时候开口温柔地打断他:“说真的,我想德威特太太说得对,她现在太劳累太激动了,进一步的问题——如果有必要由她来回答,我想,等到明天早晨再说可能合适一些。”
刑警瞪着雷恩好一阵子,解嘲地咳了声,让出路来。
“好吧,先生。”但他嗓门仍不小,万分不情愿地对佛安说,“夫人,我很抱歉。”
佛安离开,起居室的众人又重新跌入一片死寂之中。
清晨四点一刻,雷恩着手进行一件诡异之事。
他独自一人出现在德威特的私人书房内。那件苏格兰式披肩外衣搭在椅上,雷恩胸有成竹地搜寻整个房间,不仅眼睛巡视,双手也不闲着四下翻动。书房正中央摆了张古雅的胡桃木雕花书桌,雷恩逐个拉开抽屉,不放过任何一张文件纸头,仔细检查每一份记录和证券,但显然一无所获。跟着,他放弃书桌,第三次面对嵌在墙壁上的保险箱。
他不死心再试试转钮,但保险箱显然锁着纹丝不动。雷恩无可奈何,缓缓转身面对满书架的藏书,他特别留意书籍和书架的间隙,并且碰运气地抽出书籍翻找着。
好不容易检查完每一册藏书,他站着静静思考了一会儿,亮闪闪的双眼又一次落在墙上保险箱上。
他走到书房门边,打开来探头出去,一名执勤的刑警正在大厅中踱着步,机灵地立刻看到他。
“管家还在楼下吗?”
“我去看看。”刑警下楼,没多会儿,带上来步履蹒跚的乔肯斯。
“什么事呢,先生?”
雷恩斜倚在书房的门柱边:“乔肯斯老朋友,你晓得书房保险箱的号码吗?”
乔肯斯眼睛睁大起来:“我,不,先生,我不知道。”
“那德威特夫人晓得吗?或是德威特小姐?”
“不,先生,我想她们都不知道。”
“这就怪了,”雷恩莞尔一笑,刑警这时懒洋洋回到大厅,“怎么会这样呢?乔肯斯。”
“呃,先生,德威特先生他……呢,”老管家似乎颇为难,“先生,没错,这很奇怪,但这些年来德威特先生一直没让家里其他人碰这个保险箱,在楼上卧房里还有一个保险箱,太太和小姐的首饰珠宝藏那儿,但书房这个……我想,只有先生和他的律师布鲁克先生知道号码。”
“布鲁克?”雷恩考虑了下,“麻烦你请他上来一趟好吗?”
乔肯斯受命离开,再上楼来时,后头跟着莱曼·布鲁克,泛灰的金发乱七八糟,两眼红红地像还没睡醒。
“雷恩先生,您找我?”
“是的,我晓得只有你和德威特知道书房保险箱的号码,布鲁克先生,”——布鲁克惺忪的睡眠顿时警戒起来——“你能告诉我吗?”
律师抚着下巴沉吟起来:“这实在是个不太寻常的要求,雷恩先生,从道德的观点来看,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给您这号码,而从法律上来看……这实在叫我不知如何是好,您晓得,这个保险箱号码是很久以前德威特告诉我的,他同时也说了,他要保留一份书面的备忘录在家中,万一他出了什么事,他希望通过正式的法律手续,才能开启这个保险箱……”
“布鲁克先生,听你这么说我更好奇了,”雷恩轻柔地说,“在这种情形之下,就更渴望能立刻打开保险箱来,当然,你也明白,我有权力做这个要求。如果地区检察官做同样要求时,你会告诉他吧?”雷恩仍带着笑,眼睛却牢牢盯着律师那紧绷的下巴。
“如果您是想查看遗嘱的话,”布鲁克无力地说,“这真的是公务……”
“不,布鲁克先生,我不是想着遗嘱,对了,你知道保险箱里藏放什么吗?里面一定有某些非常要紧的线索,可让我们解开所有的谜团。”
“噢,不不,我完全不知道,当然我常好奇里面究竟摆什么重要东西,但是,我从没开口问过德威特。”
“我想,布鲁克先生,”雷恩腔调一变,郑重地说,“你最好还是告诉我号码。”
布鲁克还是犹豫不决,避开雷恩的逼视眼神……良久,他一耸肩,轻声地从嘴里吐出一长串数字,雷恩极其专注地看着他的嘴唇,点点头,一句话不说地走回书房,当着布鲁克的面掩上房门。
老演员快步越过书房走向保险箱,他拨动着号码转钮好一阵子,终于,小而重的铁门开了,雷恩满怀期待地停了片刻,在不弄乱原来摆设的情形下,开始仔细保险箱中的文件……十五分钟之后,雷恩重新关上保险箱,转了转号码转钮,再到书桌跟前,他的手上拿着一个小信封。
雷恩在书桌前的椅子坐了下来,先仔细的观看信封,字迹是普通的书写体,寄给约翰·德威特,邮戳是纽约市中央邮局,再交由一般邮局辗转到德威特手中,上头的日期则标着今年6月3日。雷恩翻到背面,但并未留下寄件人的住址。
雷恩的手指小心地伸入信封开口的一端,抽出来一张薄薄的普通便条纸。就像信封上的字迹一样,也是手写的,墨水看得出原是蓝色的,纸条上头记着日期:6月2日。这封信省略了例行的问候语,只写着约翰·德威特的呢称:杰克。
内容也十分简要。
杰克!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每条狗都有属于它的大日子,我的也即将到来,准备自食恶果吧,你很可能就会是第一个。
同样地,信末也没有例行的祝福之语,只签了寄信人的姓名:马丁·史托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