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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艾略特夫妇所住套房的折叠沙发床上一觉醒来,感觉自己筋疲力尽。昨晚他们两个人非要让我留下来过夜(谁让警方还没有把宅邸还给我呢),那副十万火急的模样跟他们当初抢着付晚餐账单的劲头差不多,真是一对打心眼里好客的夫妇。两人声称“你可不能拒绝我们的一片好意”,因此我就没有拒绝。整整一晚上,他们的鼾声从卧室的门缝传来,其中一个深沉而稳定,一声又一声中气十足,另外一个却气喘吁吁毫无规律,仿佛那人正梦见自己在溺水挣扎。
平常我随时可以倒头就睡,恰似关上一盏灯一样容易。只要有了睡觉的念头,我合起双手贴着脸颊,没过一会儿就能够呼呼睡去,而我那个睡不着的妻子却在我的身边辗转反侧。但昨晚我却变得跟艾米莉差不多,脑海中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身体也躁动不安。我一向是个轻松自在的人,当艾米莉和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我会倒成一摊泥,我的妻子则会时不时在我身边打个哆嗦,要不然就不停地挪来挪去。有一次,电视上正在放一则关于“不宁腿综合征”的广告,演员们纷纷皱起了苦瓜脸,要么抖着小腿,要么揉着大腿,于是我问艾米莉是不是也得过这个病,结果她说:“我得的是‘万事不宁综合征’。”
我凝望着酒店房间的天花板渐渐变成灰色,变成粉红色,然后变成了黄色,最后索性起身正视着太阳施下的酷刑,望着那越过河面照耀着自己的万丈阳光。这时我的脑海中“砰”的一声闪过了一串名字:希拉里·汉迪——这女孩的名字如此可爱,所作所为却如此令人烦恼;德西·科林斯——此人曾经一度迷恋我的妻子,而他的住处距此只有一个小时路程。我已经把调查这两个人都揽成了自己的活儿,因为这是一个“自己动手”的时代,不管是医疗保健、房地产生意还是警方的调查。见鬼,拜托你自己上网查个清楚吧,因为大家通通劳累过度,而且处处人手不足。我原本是一名记者,十多年来,我以采访人们谋个饭碗,让他们讲出自己的心声,因此我还担得下这副担子,玛丽贝思和兰德势必也是同样的想法。我很感激他们毫不隐瞒对我的信任,毕竟我的头上还盘旋着一层薄薄的嫌疑;话又说回来,眼下我只肯承认自己有着“薄薄的嫌疑”,难道是在自己骗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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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斯”酒店将一间不大派得上用场的宴会厅捐了出来,作为搜寻艾米莉·邓恩的总部。这间宴会厅确实不太体面,到处充斥着褐色的污渍和不通风的味道,可天色才刚刚亮起来,玛丽贝思就着手把麻雀变成了凤凰,她又是吸尘又是擦拭,摆出了公告板,安排了电话值班,还在一面墙上挂起了印有艾米莉头像的巨幅海报,海报上的艾米莉用冷静自信的目光审视着人们,眼神紧紧地追着人不放,看上去活像是总统竞选时使用的玩意儿。事实上,等到玛丽贝思一手操办完的时候,整个房间瞬间充满了感召力,好似一位处于下风的政治家饱含着殷切的希望,身后还有一大拨一心想要挽回局面的追随者一般。
上午刚过十点,波尼警探就赶到了宴会厅,一边还对着手机讲个不停,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摆弄起了一台打印机。志愿者们也三三两两地陆续抵达,先来了玛戈和母亲的几个朋友,又来了五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统一穿着七分裤,仿佛在排练一场舞蹈表演,其中有两个身材苗条、金发碧眼的女人,都长着一身小麦色的肌肤,正在为谁当领头争个不停,其他人则乐呵呵地退居第二梯队。另有几个嗓门洪亮、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七嘴八舌地在说服对方,其中还有一两个在发短信,十足十是那种朝气蓬勃的老人,精力过剩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到场的只有一个男人,是个相貌英俊的家伙,孤身一人前来,年龄大约跟我差不多,衣着很是光鲜,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自己算是一个异数,让人忍不住好奇他究竟来这里干什么。那个独来独往的男人闻了闻糕点,又偷偷瞥了瞥艾米莉的海报,我一直端详着他的举动。
波尼终于弄好了打印机,拿起一块麦麸色的松饼走到了我的身旁。“警方有没有对报名当志愿者的人留个心眼?我的意思是,万一有人……”我问道。
“万一有人对案件的兴趣浓得可疑?当然啦。”她从松饼的边缘掰下几块扔进嘴里,压低了声音,“不过说实话,连环杀手也跟我们看同样的电视节目,他们心里清楚我们知道他们喜欢……”
“打入警方的调查。”
“没错,嗯。”她点了点头,“因此,现在他们行事更加小心啦,不会轻易在这样的事情上露马脚,但是我们确实把看上去有点儿怪的几个角色梳理了一遍,你也明白,以确保他们只是‘看上去有点儿怪’而已。”
我扬起了一条眉毛。
“比方说,在几年前负责凯拉·霍尔曼案的警探就是我和吉尔平,凯拉·霍尔曼你知道吧?”
我摇了摇头,这个名字实在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不管怎么说,你会发现一些趁火打劫的家伙闻着味就来了,你要当心这两个人……”波尼说着指向那两个四十多岁的漂亮女人,“因为她们俩看上去就像那种角色,巴不得安慰那位担心的丈夫,实在有点儿太过热心了。”
“哦,拜托……”
“你会大开眼界的,像你这么英俊的男人,时不时会撞上这种事。”
就在这时,那名发色较黄、肤色较深的女人扭过头望向我们,正好撞上了我的目光,她向我露出了一缕十分温柔羞涩的微笑,随后微微低下了头,仿佛一只等待宠溺的猫咪。
“不过她干活会很卖力,她会使出全身力气参加进来,”波尼说,“所以算是一桩美事。”
“凯拉·霍尔曼的案子最后怎么样了?”我问道。
她摇了摇头,看来情况不妙。
这时又有四个女人加入进来,互相递着一瓶防晒霜,纷纷在裸露的手臂、肩膀和鼻子上涂抹了一层防晒霜,房间闻上去顿时有了股椰子味。
“顺便说一句,尼克,”波尼说,“我问过你艾米莉在本地是不是有几个朋友,诺伊尔·霍桑算是吗?当时你没有提到她,但是她给我们留了两条信息。”
我茫然地看着她。
“住在你们小区的诺伊尔?生了三胞胎的那个女人?”
“不,她们算不上朋友。”
“哦,有意思,她看上去倒十分肯定她们是朋友。”
“艾米莉经常遇上这种情况,她只跟人家聊过一次,人们就对她念念不忘,真是让人后背发寒。”我说。
“她的父母也这么说。”
我在心里掂量着是否直接开口向波尼打听希拉里·汉迪和德西·科林斯的事,后来还是打定主意不开口:如果这事由我来打头阵的话,我的形象看上去会变好一些。我希望兰德和玛丽贝思看到我力挑重担、充当英雄的一面,我忘不掉玛丽贝思的那个眼神,当时她还说了那句话,“警方似乎认定事发地……离家很近”。
“人们认为他们了解艾米莉,因为他们读着‘小魔女艾米莉’长大。”我说。
“我看得出来。”波尼点点头,“谁让人们乐于相信他们了解其他人呢,父母乐于相信他们了解自己的孩子,妻子乐于相信她们了解自己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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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个小时,志愿者中心似乎多了几分家庭野餐的气氛。我的几个前女友顺路来打了个招呼,还介绍了自己的孩子,妈妈的一位密友薇琪带来了她的三个孙女,那是三个害羞的小家伙,全都穿着粉红色的衣衫。
说到孙子孙女,妈妈倒是经常把这些挂在嘴边,仿佛她一定会有孙辈,每当买下一件新家具,她便会声称这个款式之所以入了她的眼,是因为“有孙子孙女的时候能派上用场”。她原本想在离世前能亲眼见到自己的孙子孙女,毕竟她所有的朋友都已经有了孙辈。有一次,艾米莉和我设晚宴请母亲和玛戈到家中来小聚,借此庆祝“酒吧”开张以来生意最红火的一周,晚宴上我刚刚开口宣布我们要庆祝某件事,妈妈立刻从座位上一跃站起来,泪流满面地抱住了艾米莉,艾米莉也忍不住哭了起来,从妈妈的怀里喃喃地说着“他说的是‘酒吧’,他说的只是‘酒吧’”,于是妈妈也极力扮出一副为酒吧开心的模样。“要生孩子的话,时间还多着呢”,当时她端出了自己最体贴的腔调,艾米莉闻言又哭出了声。这事真是奇怪得很,因为艾米莉不想要小孩,她已经三番四次说过这件事,但那天她的眼泪给了我一缕希望……也许她改主意了呢,毕竟在生孩子上我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搬到迦太基时,艾米莉已经三十七岁,到今年十月她就满三十九岁了。
这时我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果调查还要继续下去的话,我们应该操办一场虚头巴脑的聚会之类,不管怎么样,我们应该弄出些动静来重新吸引志愿者的关注和媒体的关注,我必须装出一副满怀信心的模样。
“回头浪子兜兜转转又回来啦。”这时一个鼻音浓重的声音说道,我转过身一眼看见身旁站着一个身穿t恤衫的男人,他长得瘦骨嶙峋,正伸手挠着自己的八字胡。那是我的老朋友斯塔克斯·巴克利,那家伙总喜欢把我叫作“回头浪子”,尽管他根本不知道“回头浪子”一词该怎么咬字,也不知道“回头浪子”一词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他把这个词当成了“傻瓜蛋”,只不过他觉得“回头浪子”听上去更响亮。斯塔克斯·巴克利有个像棒球运动员一样的名字,他的家人原本也希望他做一个棒球运动员,可惜他肩负着许多希望,却没有多少棒球天赋。少年时期,他在我们这里算是最棒的球手,但却不足以迈出家门,在大学里,他被一脚踢出了球队,受到了生平难忘的打击,此后局面便一发不可收拾了。现在他成了一个瘾君子,时不时给人打打杂工,脾气时好时坏。他还曾到“酒吧”来过几次,想要找份活儿干,但不管我让他做哪份零头碎脑的日常工作,他都一概摇摇头,一边磨牙一边懊恼地说:“拜托,老兄,再说些别的吧,你这儿总还有别的工作吧?!”
“斯塔克斯。”我跟他打了个招呼,想看看他眼下的心情是否友好。
“听说警方堂而皇之地把事情搞砸了锅呢。”他说着把双手塞到腋下。
“现在说这话还为时过早。”
“行行好吧,就这些娘里娘气的蠢搜查?依我看,就连找市长的狗花掉的人力物力也比这多。”斯塔克斯朝我靠了靠,随身带来一股漱口水的气味,他的一张脸被太阳晒得发黑,我简直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警方为什么不抓几个人起来?城里多的是可以抓的人,结果他们一个也没有抓,一个都没有。‘蓝皮簿’那帮家伙为什么不抓呢?这就是我问那位女警探的问题:‘蓝皮簿’那帮家伙呢?她甚至都懒得回答我。”
“什么叫作‘蓝皮簿’那帮家伙?一个帮派吗?”
“去年冬天被‘蓝皮簿’工厂裁掉的那帮人啊,他们没拿到遣散费,什么也没捞到。你在城里看到过一群流浪汉四处游荡,一个个极度恼火的样子吗?说不定就是‘蓝皮簿’那帮家伙。”
“我还是没有弄明白,‘蓝皮簿’工厂是什么玩意儿?”
“你知道吧,就是城边上的那一家‘河谷’印刷公司,他们制造大学里写论文用的‘蓝皮簿’之类的狗屎玩意儿。”
“哦,我还不知道呢。”
“现在的大学都用上了电脑之类的东西,所以‘蓝皮簿’工厂那帮人就保不住饭碗啦。”
“上帝啊,整座城的公司都在纷纷倒闭。”我喃喃自语道。 “‘蓝皮簿’那帮家伙又喝酒又吸毒,还骚扰别人。我的意思是,以前他们也这样,不过以前他们还得时不时地收一收手,在周一的时候回去工作,现在他们可是无法无天了。”
斯塔克斯说着朝我咧嘴一笑,露出裂了缝的牙齿。他的头发上沾着斑斑点点的油漆——自从高中开始,他就把漆房子当作了暑假工。“我专门从事装饰业务”,他会这么说,然后等你弄懂他的笑话,如果你不笑,他还会解释一番。
“这么说,警方已经到商城去过了?”斯塔克斯问道,我却一头雾水地耸了耸肩膀。
“见鬼,亏了你以前还是当记者的呢。”斯塔克斯似乎总对我以前的职业愤愤不平,仿佛那是一个久久没有穿帮的谎话, “‘蓝皮簿’那帮家伙在商城里安营扎寨,在那儿做毒品交易,警方每隔一段时间就赶他们出去,但他们总是第二天又跑回来了。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告诉那位女警探,‘搜一搜那个该死的商城’,因为就在一个月前,他们中有些人在商城里轮奸了一个妞,我的意思是说,这可是一帮怒火冲天的男人凑在一起,要是一个女人恰好撞到他们的手里,事情可就不怎么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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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驾车赶往下午搜查的区域,途中拨了一个电话给波尼警探。她刚刚打了一声招呼,我就开门见山地问出了口。
“为什么警方没有搜查商城?”
“警方会搜查商城的,尼克,现在就有警察在往那边赶去。”
“哦,好吧,因为我有一个朋友……”
“斯塔克斯嘛,我知道,我认识他。”
“他跟我说了那些……”
“‘蓝皮簿’那帮家伙嘛,我知道。相信我们,尼克,我们罩得住,我们跟你一样希望找到艾米莉。”
“好吧,嗯,谢谢你。”
原本一腔正义的我顿时泄了气,咕噜咕噜地喝下一大杯咖啡,开车到警方指派给我的区域。今天下午将搜查三个区域:海滩地带(现在这里已经被称为“尼克在案发当天上午的所在处,并无目击证人”),“米勒溪”森林(这个地方算是虚有其名,人们可以透过重重树影望见一些快餐店),以及“沃齐”公园,这是个带有徒步小径和骑马小径的自然景点,警方指派给我的区域正是“沃齐”公园。
当我到达公园的时候,一名当地警员正在对着大约十二个人讲话,那些人的紧身短裤里通通裹着两条粗腿,戴着太阳镜和帽子,鼻子上涂着防晒剂,看起来恰似某个野营团的开幕日。
除去这群人,还有两拨电视台人马赶来为地方电视台录像,眼下正值独立日期间的周末,艾米莉的新闻只怕会被插播在博览会报道和烧烤比赛中间。空气中飘荡着一缕马粪味儿,一名初出茅庐的记者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我,劈头盖脸地问我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我的身子立刻变得僵硬起来,我那张“忧心”的面孔看上去有点儿假模假式。
不久以后,记者就动身跟随志愿者们走上了小径。(什么样的记者会在找到一个有疑点的丈夫后转身把他抛下呀?正经的记者都丢了工作,结果新闻界里留下了一个工资低得可怜的糊涂虫。)一位身穿制服的年轻警察吩咐我站在小径的入口处,旁边摆放着一个公告板,板上贴着各种上了年头的传单和寻找艾米莉的公告,我的妻子正从照片中直愣愣地瞪着人。今天她简直无处不在,我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
“我应该做些什么?”我问那位警察,“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总得做点儿什么吧。”这时一匹马在树林的某处发出了幽幽的嘶声。
“这里真的很需要你,尼克,你要表现得友好一些,鼓舞大家的士气。”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我身边亮橙色的保温瓶,“给大家水喝,再指指路。”说完他转身向马厩走去,我的脑海中突然掠过了一个念头——警方正故意不让我接触任何有可能是犯罪现场的地方,但我并不清楚这一点意味着什么。
我漫无目的地站着,假装忙着摆弄清凉饮料,一辆姗姗来迟的 SUV车却开了过来,车身仿佛指甲油一般又红又亮,从车里走出了搜查总部里那几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其中最漂亮的那个女人正在把头发挽成一束马尾,好让一个朋友在她的后颈上喷驱虫剂。她也就是被波尼叫作“热心人”的那个女人,眼下她仪态万方地用手挥了挥四周的气味,用眼角瞥了瞥我,然后转身向我走了过来,任由一头秀发绕着双肩垂下,脸上挂着一抹又悲恸又怜惜的笑容。这个女人长着一双棕色的大眼睛,粉红色的衬衫上摆刚刚遮到清爽的白色短裤,脚穿一双高跟凉鞋,长着一头金色卷发。“参加搜索可不该打扮成这副样子”,我心中暗想。
“请千万不要跟我搭话。”我又想道。
“嗨,尼克,我是肖娜·凯莉,我很遗憾你遇上了这种事。”她的声音洪亮得过火,听上去有几分像驴叫。肖娜伸出了一只手,这时我发现她那些漫步走上小径的朋友们正不时用心领神会的眼神回望着我们这一对,心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慌乱。
我把能用上的招数一股脑儿全用上了,我感谢了她又请她喝水,整个人尴尬得不得了。肖娜没有一点儿起身离开的意思,尽管我定定地凝视着前方,望着她的朋友踏上的那条小径。
“真希望有朋友、亲戚之类的人在此期间照顾你呀,尼克。”她一边说一边拍打着一只马蝇,“男人总是忘了照顾自己,你得好好吃上一顿。”
“我们基本上都吃冷盘,你也知道,又快又方便。”我还尝得到喉咙深处残留的意大利腊肠的滋味,闻得到从我的腹中升起的气息,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从早上起来到现在还没有刷牙。
“喔,你这个可怜的家伙,吃冷盘可不行,你得保持体力。”她说着摇了摇头,一头金色的卷发闪烁着阳光,“算你走运,我做得一手鸡肉墨西哥玉米派,明天我会带个派到志愿者中心去,要是你想好好吃上一顿暖乎乎的晚餐,只要用微波炉热一热就行了。”
“哦,听上去实在太麻烦你了,真的。我还过得去,真的还过得去。”
“好好吃上一顿,你的状态会更好一些。”她边说边拍着我的胳膊。
我们俩都没有吱声,过了一会儿,她又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我真希望城里的那些流浪汉没有搅进这件事里,”她说,“我已经投诉过好多次了,我发誓。就在上个月,有个流浪汉闯进了我家院子,传感报警器没有响,因此我偷偷地往外望,结果他就跪在泥地上拼命吃西红柿,仿佛啃的是一个个苹果,面孔和衬衫全沾上了西红柿的汁水和籽,我想要把他吓跑,但他一股脑儿装了至少二十个西红柿才一溜烟跑开。不管怎么说,‘蓝皮簿’那帮家伙压根儿没有其他的技能,他们悬得很。”
我突然对“蓝皮簿”一伙人生出了一种亲近感,忍不住做了一幕白日梦:我挥舞着一面白旗走进他们那怨气冲天的营地,嘴里说着“我是你的兄弟,我以前也在纸媒业工作,电脑也偷走了我的工作”。
“拜托别告诉我你年纪太轻,居然不记得‘蓝皮簿’,尼克。”肖娜说着伸手戳了戳我的身侧,害我吓了一大跳——吓得有点儿过分了。
“我年纪太大啦,要不是你提醒我,我都想不起‘蓝皮簿’。”
她笑道:“你年纪有多大?三十一,还是三十二?”
“怎么不说是三十四呢。”
“那你还是个毛头小伙呢。”
就在这时,三个朝气蓬勃的老太太抵达了公园,踏着有力的步子向我们走来,其中一个一边摆弄她的手机一边走。三位老太太都穿着结实的帆布裙、“科迪斯”牌运动鞋和无袖的高尔夫 t恤衫,露出两条摇摇摆摆的胳膊,她们礼貌地向我点了点头,然后对肖娜投去了不以为然的一瞥。我和肖娜看上去像一对正在举办后院烧烤的夫妇,颇有些不合时宜。
“请走开吧,肖娜。”我暗自心想。
“不管怎么说,那些流浪汉有可能十分爱挑事,比如会恐吓女人。”肖娜说,“我和波尼警探提到过这件事,但我感觉她不太喜欢我。”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我已经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那是有魅力的女人们惯用的魔咒。
“女人们不太喜欢我,命中注定的呗。”她耸了耸肩膀,“以前艾米莉……艾米莉在本地有很多朋友吗?”
妈妈的一些朋友和玛戈的一些朋友曾经邀请艾米莉一起去过读书俱乐部,去安利公司的聚会,还一起去“Chili's”餐馆和一帮女人一起玩乐。可想而知,艾米莉拒绝了其中绝大多数的邀请,而她好不容易参与的那些活动都让她恨得咬牙,“我们点了无数油炸的小玩意儿,居然还喝了用冰激凌调制的鸡尾酒。”
肖娜正在打量着我,看来她想了解艾米莉,可是艾米莉必然对她看不过眼。
“我想她可能跟你有同样的烦恼。”我用又脆又快的声音说道。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缕微笑。
“请走开,肖娜。”我暗自心想。
“搬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肖娜说,“年纪越大,就越难交到朋友,她跟你一般大吗?”
“她三十八岁。”这个答案似乎让她喜上眉梢。
“他妈的,快滚吧。”我又心道。
“聪明的男人喜欢年纪比他大的熟女。”
她从自己那个黄绿色的大手袋里掏出一只手机,笑了起来,“过来,笑得开心些。”她伸出一条胳膊搂住我。
我巴不得当场给她一个耳光,猛扇这个浑不在意又娇滴滴的女人一巴掌:我的太太凭空失了踪,眼前这个女人却千方百计地在迎合我的自尊心。
但是我仍然咽下了怒火,想要狠狠地补偿一番,装出一副和气的样子,因此我露出了一抹硬邦邦的笑容,肖娜将脸孔贴上了我的面颊,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手机冷不丁发出了相机快门的“喀嚓”声,一下子把我从白日梦中惊醒。
她拿过手机,我看见我们两张被太阳晒黑的脸紧贴在一起,双双面带微笑,仿佛我们正在棒球比赛上约会。“看看照片里那男人满脸虚情假意的笑容,再看看他那双深陷的眼睛,”我想,“我只怕会恨死这个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