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初一上楼,便瞧见铁二郎与舍吉凑在一起,手里还拿着凿子。
“啊,阿初姐姐。”舍吉高兴地抬起头,“你的木屐修好了,鞋跟是我刨的喔。”
铁二郎笑着取出木屐。重新刨过的桐木色泽鲜明,也换上新鞋带。
“哇,谢谢。不过,怎么会有新鞋带?”
“今天早上,趁头子娘端早饭来时,托头子娘找的。我说要连其他木屐一起修,头子娘便买了各色鞋带。”
榻榻米上铺着旧席子,两人就在上面干活,周身木屑四散。
阿初松口气,铁二郎和舍吉精神似乎都不错。果然,与其关在屋里发愣,不如做点事。
“不晓得伊左次兄情况如何?”铁二郎客气地问。
“有源庵大夫照顾,不用担心,我等一下也会去探望。铁二郎兄还得换绷带及服药,干活虽好,但别太勉强。”
铁二郎规规矩矩地答声“是”,行一个礼。
阿初唤着阿铁,步入自己的房间。一进房,窗外便叮铃铃地作响。打开格子窗一瞧,阿铁从屋檐上探出头。
“阿初,在这儿。你干嘛拿着木屐?”
“铁二郎兄帮忙修妥的。我听到铃声,铃铃也在吧?”
“嗯。”阿铁颔首,接着,上次在木屐铺拿走阿初篦子的那只三花猫,探出小小的头。
“哎呀,好久不见。”阿初招招手,“到这边。”
铃铃比阿铁还小,抱在怀里非常温暖。
“我刚去找和尙。”阿铁跳进房里。“和尙说,随时欢迎阿初,届时再把篦子还你。铃铃想见阿初,我就带她来了。”
铃铃抬头朝阿初喵一声。
“铃铃不会说话吗?”
“它还小。”
铃铃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十分可爱,阿初笑得眯起眼。
“真乖。接下来许多事需要阿铁出力,铃铃就待在我家吧。我会拜托嫂嫂弄饭给你吃。”
“又让我干活?”
“对,很忙呢。”
抱着铃铃下楼到店里,不出所料,阿好非常高兴。她立刻拿出小碟子,说是早上卖剩的,给了整条沙丁鱼干。阿铁也凑到小碟子旁吃起来。
“阿初简直像在变戏法,从怀里变出一只又一只猫。”阿好感叹,加吉边洗盘子边笑。
“还有一只呢!”阿初在阿铁和铃铃身边蹲下,悄声问:“喏,和尙不会跟你们一样到处走动吗?”
鼻头上沾着沙丁鱼碎片的阿铁应道:“和尙都待在寺里。”
“那么,我去见它时带点吃的吧。”
“真是感谢,但……”阿铁歪着头,“我没看过和尙饿肚子。它平常总是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所以我不怎么担心。”
“寺里会喂它吗?”
“我也不清楚。”
又多一个谜团,和尙真的是猫吗?
阿好笑着问蹲着的阿初:“你们在聊什么?”
“原来小姐会猫语。”加吉也凑上前。
“只能听懂这调皮蛋的话。阿铁,填饱肚子就得出门喽。”
见阿初抱起阿铁,阿好一脸担心:
“你今天要去哪?”
“很多地方。放心,我不会冒险的。”
准备妥当出门。天气晴朗,十分温暖。走没几步,一片樱瓣乘着带尘土的风飘来。
“樱花盛开时节就要结束。”阿初怀里的阿铁说,“但愿麻烦事也一起结束。”
“的确,非解决不可。”
阿初提到今天要先拜访源庵大夫,再绕到深川找辰三头子,阿铁便懒洋洋地喵喵叫。
“阿初未免太会使唤人。”
真不该空手出门,早知道应该请嫂嫂找件衣服让伊左次替换——阿初半路突然想到,于是在附近寻得一家旧衣铺,便匆匆进去,说要给病人当睡衣穿的,买两件洗过多次、布质变软的单衣,才赶往西川岸町。
源庵的住处是一幢面渠道的独栋房屋,家中大小事都由通勤的女佣打理。这名年近五十、老板着脸的女佣,与源庵的关系似乎不寻常,因此无所不管。由于有她坐鎭,不仅阿初,姐妹屋的人平日也几乎不会造访。有事的时候,都是源庵出诊。
正因如此,阿初在西川岸町边转弯,来到理应可瞧见源庵家之处,发现有人排队,还好奇在排什么,难不成是哪家店在大特卖吗?她边想边走,岂料人龙竟连到源庵住处前。换句话说,这是等着看病的队伍。
“对不起,请让一让。”
阿初钻过人群,打开源庵家的门。一进门是间四帖半左右的泥地房,中央砌了座地炉,四周密密摆着旧酱柚桶及高低不平的板凳,上面坐满患者。这样还不够,甚至有人铺草蓆直接坐下。地炉中火烧得正旺,加上人的体温,房里又闷又热。孩子的哭喊声、母亲的哄骗声、喷嚏声、咳嗽声、说话声,嘈杂汇聚一室,听着简直快耳鸣。
“这是怎么回事?”阿铁从阿初怀里探出头,睁大眼猛眨,“原来源庵大夫是个名医?”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多人。”
此时,那女佣恰巧步出里间。她系起袖子,露出粗壮的上臂,扶着拄拐杖的老人走近。只见她依旧板着脸,面颊因热气红通通的。
即便如此,瞥见阿初,搀扶老人的她硬生生丢出一句:“大夫现在很忙。”
“我有事要找一下大夫。”
阿初应一声,便大步进房。女佣不满地喊“喂,别乱来”,但仍以照顾患者为优先,没追过去。她小心翼翼扶持老人的模样,倒让阿初稍稍改观,没想到她意外善良。
源庵脸红得像煮熟的章鱼,正诊视还在母亲怀里喝奶的幼儿。阿初立刻明白,那无关忙碌或热气,而是因为酒——根本一闻便知。即使如此,病患依旧蜂拥而至。
“你都瞧见了,我没空。”
源庵朝哭闹的幼儿嘴里看,口吻一贯地悠哉。
“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大夫,我想谈谈昨天那名患者。”
“我无法分身。”
明明醉醺醺的,源庵的双手动作依然确实,且极为温柔。又是搔幼儿的脸颊,又是温声哄他,一会儿观察他口内,一会儿挲肚子,一会儿拍拍背。
“没大毛病,就是伤风。”源庵对母亲说。“假如拉肚子,便暂时给他喝米汤,还是没效就让他保暖。”
等母亲抱着幼儿离开,阿初便赶紧凑到源庵跟前,那股酒味益发浓厚。
“这么受欢迎的大夫,一早就喝酒不太好吧。”
“不喝身体撑不住。”源庵信口胡诌。“喂,不能带猫进来。”
“我不会让它乱跑的。”阿初把阿铁往怀里按,阿铁“啾”地叫一声。
“大夫,伊左次兄情况如何?”
“仓库。”源庵只吐出这两个字。
“咦?”
“关在仓库里。”
“大夫这里有仓库?”
“去年隔壁当铺倒闭时,几乎没花半毛钱就买下。原想当我的寝室,但没空打扫整理,便暂且搁置。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派上用场。”
“伊左次兄被关在里面?”
“是啊。”源庵打个酒嗝,擦掉额上的汗。“那一类的毒,除静待体内的毒排净,没别的办法。绑住手脚,让他无法伤害自己,只给他飮食,熬个三天应该就能出来。”
然后,源庵便扯开破锣嗓子,大喊“下一位”。一个工匠打扮的男子,弓背咳嗽着进房。
“我能去看看吗?”
“没什么不行,不过看也没用。那家伙现下望见日头,大概也不晓得是什么……喂,怎么?还是咳个不停?”
源庵转身面向下一名患者。阿初悄悄退出,寻觅刚才那女佣。
她在入口处的泥土间为地炉添柴。片刻之间,等候的患者拉着她的袖子,追问还要等多久、身子很不舒服能不能提早等等。她对那些恳求充耳不闻,应句“按顺序来”,便返回诊疗室。
阿初与她正面相对,被她狠狠一瞪,不畏缩也难。
“请问……”
“大夫很忙。”
所以希望你帮忙——话到嘴边,阿初想起不晓得她的名字。以往知道她是源庵大夫的女人就足够,谁也没费心去问她的名字。
“拜托,关于昨天被抬到这里的患者……”
她粗壮的胳膊拨开阿初,“别挡路。”
“大夫说他在后面仓库。”由于四周有人,阿初低语。“方便见他吗?还有,我带来替换的衣物。”
她猛地回头。“那种米虫,大夫判断只能那样让药退干净,不然没办法治。我会守住他,避免他死掉。”
“我明白,可是……我有东西想给他看。”
她大大摇头,“不管给他看什么,他都不会认得的。”
“那么,在仓库外和他讲话也不行?请告诉我地方,我自己过去。”
女佣瞪阿初一眼。泥土间里人声吵杂,又冒出婴儿格外响亮的哭声。
“你是通町头子的妹妹?”
“是。”
“胆子大吗?”
阿初不由得用力点头,“我自认胆子不小。”
她伫立原地,盘起粗壮的胳膊,双眼淋到水似地眨几下,开口道:
“那你跟我来。”
出后门直接向左转,眼前出现倾倒的竹篱笆,仓库的屋顶便耸立于篱笆后。隔壁倒闭的当铺想必曾风光一时,虽说是仓库,但大小几乎与源庵微不足道的独栋住宅相当,十分气派。
源庵家的女佣走过结结实实上锁、上闩的仓库大门,向阿初招手。仓库侧边髙处有扇窗,想必是破墙而开。窗上嵌着木格子,内侧贴着窗纸。
那窗纸破破烂烂的,但并非岁月侵蚀,而是遭人戳破。
“这是买下这里时,大夫开的窗。”她说,“原本要当寝室。窗纸是我贴的,才贴不到半年。”
“不过,破得好厉害……”
“唔。所以,你仔细听。”
阿初个子比她小得多,头顶也只到窗框下缘。阿初伸直背脊,竖起耳朵,里面果真传出类似狗的低鸣声。
阿初抬起头问,“那是伊左次兄?”
女佣重重点头,丰腴的下巴刻上两道皱纹。
“不过,今天早上算好的。夜里更糟,一直大吵大闹。”
“那么,这窗户也是……”
话还没完,头顶上的窗纸外突,暴出一只右手。由于格子窗框挡住,只能伸出手腕,但阿初仍吓得连连倒退。
“谁?有人在那里吗?”
那是极度干涩的男子话声。阿初与伊左次没交谈过几句,一时无法辨认是不是他的嗓音。不,暂且不提是或不是,她根本不敢相信如此恐怖的声音出自人类口中。
“喂,拜托,那边的人,有人在那边吧?”
话声像醉酒般走调,浑浊模糊。阿初注视着伸出格子缝隙的那只手时,另一手也试图拨开破窗纸。十指抓向半空,不停蠢动,仿佛在表演奇特的法术。
“拜托,放我出去。求求你,把我从这里放出去。让我出去和大夫谈,我要跟大夫讨药……”
伊左次再三恳求,抓着格子木框拼命摇。
“听他说要见大夫,挺像人话吧?”
女佣面无表情地俯视阿初。
“但是,看到他的脸就能明白,简直和野兽没两样。眼睛又黄又浊,口水不断从嘴角流下。只会嚷嚷‘大夫给我药,给我烟’,再没有第三句。”
阿初双手环抱身子,不停摩挲上臂,怀里的阿铁双耳僵直,紧紧盯着伸出窗外的人手。阿初感觉到阿铁发抖般抽动鼻子。
“昨天送到这里时,伊左次兄不是这样的。”阿初疑惑道。“他只像个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病人。”
“鸦片中毒就是这么回事。”
女佣说着,大手拍拍和服的衣摆。伊左次抓着格子继续喊叫。在阿初看来,她似乎是为避开伊左次,才刻意清理根本没弄脏的衣服。
“药效消退时会全身无力,像染患疟疾般颤抖不止。向他说话也傻愣愣地不应,神情总半梦半醒。”
“噢,原来如此……”
“但这才刚开始。等药效尽退,再也无法忍耐,情绪便会爆发。原本病恹恹的,却常闹到让人纳闷,不知哪来的力气。我还见过把足够一人环抱的瓷火盆,从六帖大房间一头仍到另一头的患者。”
伊左次仍抓着窗格子猛摇,或许是听到阿初她们的交谈声,大叫着“喂,那边的人,救救我”。“省省力气吧!”女佣突然抬头喝斥,“这不就是在救你了嘛。”
关在这种地方会死人的,伊左次放声哭号。
“现下真的不能放他出来吗?”
嘶哑的恳求打动阿初的内心,阿初怯怯地看向女佣。她回瞪阿初一眼,朝仓库门一扬下巴:
“不然你试试?告诉你,门一开他就会往外冲,无论是人或东西妨碍他,肯定随手砸掉推开,直接去找大夫。然后,扭住大夫的脖子,威胁大夫拿出药。若大夫不肯,就算杀死大夫也要抢到手。那已不是人,跟着魔一样。”
或许是听到她这番咒骂似的话,仓库里的伊左次突然停止恳求,暴跳如雷。
“臭女人,你听到了吧!快放我出去!”
他紧抓木窗格,撑起身体。破裂的窗纸中,隐约可见伊左次的头顶。他又摇又撞又敲,最后捶打起仓库的墙壁。
“没用的。”女佣嗤笑,“这仓库坚固得很。”
“窗格子不会坏吗?”
阿初不禁担心,那迫切渴求药的蛮力,恐怕会将窗格子拔出墙面。
“放心,那是我钉上去的。”女佣的大方脸上露出笑容。“普通男人弄不坏。”
这样你满意了吗?话音刚落,女佣便领先走向后门。由于已充分了解情况,阿初也随即跟上。
仓库里的伊左次听见两人离去的脚步声,又恢复恳求的语气,放声哭泣。
“拜托,别把我留在这里……”
阿初并未回头。回到后门,女佣默默舀一勺水递给她。阿初接过,一口喝光冰凉的水,定下心,才总算同情起伊左次。
“治得好吗……”
女佣也以勺子喝水,冷冷地摇头。
“不知道。不过,大夫认为应该救得回来。严重到那种地步,仅能靠运气。”
“你见过很多类似的患者吗?”
她刚刚的态度与口吻,似乎十分习惯面对鸦片中毒者。阿初只晓得她是源庵的情妇,不清楚她的来历,也没必要弄清楚,当下却对她产生一丝好奇。
她收起勺子、盖好水瓮,沾湿的双手像男人般在袖子上抹干后,才说:
“倒是不多,但瞧得明明白白。因为我爹就是那样死的。”
阿初顿时哑然。阿铁的耳朵又隐隐抽动,害阿初觉得下巴颇痒。
女佣见状,忍不住噗曦一笑。“你平常都把猫兜在怀里到处去吗?”
“只有现在。”阿初也笑了笑,这模样毕竟很怪吧。“不能给大夫添麻烦。”
“我以为又是新流行,拿活猫当围巾。”
不知是不是震摄于她的气势,阿铁始终没碎嘴,静静扭着头看阿初。阿初朝它头上一拍,将它按进怀里。
至于仓库那边,伊左次总算死心,不再吵闹。阿初不禁松口气。
“有样东西想让伊左次兄看,等他能如常说话后,方便通知我一声吗?”
她粗壮的手往腰上一插,点点头:“若他熬得到那时候。”
那就麻烦了。阿初说着行一礼,离开仓库。
接下来的几天,没有新的动静,也没有新发现。
阿初总觉得心浮气躁,但也明白不能性急沉不住气。这时候唯有强自忍耐,专心做生意。相比之下,六藏等人在牛込的旧衣铺埋伏,等候不知会不会出现的武家姑娘,又四处打听有没有哪家旧衣铺晓得这么个人,定然更加心浮气躁。然而,神秘窄袖和服与武家姑娘间仅有这条线索,也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等待。
御前大人透过右京之介,交给阿初一封长信。为让阿初容易看懂,使用许多简单的平假名。信中写着,关于浅井屋与鸦片的事,就放心交给右京之介,而打倒天狗的办法,御前大人正在翻阅古文献与纪录,要阿初再等一等。至于“和尙”,御前大人也希望与阿初一同去相见。和尙身上确实充满谜团,也许不是寻常的猫,虽不致危险,但切勿轻易靠近。阿初牢记在心,将信郑重放在神鑫上。
话说,哥哥这阵子神经紧绷,阿初挑选适当的时机,提起曾在木屐铺遭吹箭攻击。然而,六藏仍气得满脸通红,立刻捜査山本町的空屋,但一无所获。空屋就是空屋而已。
“这究竟怎么回事?”六藏又发火。“是谁盯上你?浅井屋吗?”
“哥哥,别急。大概不是浅井屋,那些人根本不认识我。保险起见,我让铁二郎兄瞧过这支箭,但他关在浅井屋的冰库时,也没看谁用这种东西。”
“伊左次呢?他或许知道什么。那些家伙真教人摸不透。”
于是,阿初频繁拜访源庵家,打听伊左次的情况。源庵还是一样忙碌,他那板着脸的助手兼厨娘的女佣,依旧冷冰冰的,丝毫没变熟络。但是,她透露伊左次失控的情况渐渐变少,阿初既高兴又安心。阿初一天总会跑两、三趟,送替换的衣物或吃食过去。
一日午后,阿初上门时,源庵恰巧在诊察伊左次。
阿初十分诧异,抱着替换衣物的包袱愣在原地。没想到,伊左次已恢复到能离开仓库。
“哟,小初儿,来得正是时候。”源庵原本扶着伊左次的额头,检査他的眼睛,见到阿初便回头一笑:“瞧,这人去鬼门关绕过一圈哩。”
伊左次缓缓面向阿初。他身形益发瘦削憔悴,双臂几乎只剩骨头。弯腰驼背,双肩下垂,衰老得令人不忍卒睹。
不过,望着阿初的那对眼眸及神情,确实与先前不同。四、五年前,日本桥东边的杂院传出疟疾,姐妹屋多年常客也得病。阿好不顾自身安危,天天去照顾,所幸对方捡回一条命。当时,听说已无大碍后,对方的神情果然与此刻的伊左次相同。仿佛死神手中的镰刀擦过颈项,逃过一劫的人,便是这样的神情。
“伊左次兄,真是太好了。”
阿初总算开口。伊左次默默行一礼。
“不过,他还得继续躺着养病,不用担心他像疯马一样乱来。”说到这里,源庵正色道:“但之后才是关键,你可得严格自律,不能再碰鸦片。”
阿初注视着伊左次。他迟缓地穿上当睡衣的单衣,在源庵的帮助下站起。此时,他呆滞的视线落在阿初脚边。
“小……”他微微开口。
“什么?”源庵探头看他。
“小……小、姐。”
阿初浑身一震,伊左次兄竟然在对我讲话。“是?”
“木屐。”伊左次举起皮包骨的右手,指着杵在门口的阿初。“你的木屐。”
阿初连忙抬起脚。“嗯,这双木屐有什么不对劲?”
“是铁二郎、修的吧。”伊左次说。
阿初十分讶异。这双木屐,确实是铁二郎发现阿初穿鞋有特定的习惯,帮忙重新刨过的,当时连鞋带也一并换新。
“嗯。看得出来?”
伊左次缓缓摇头,不像回答阿初,倒像是自言自语:“他总是把左边鞋带绑太紧。还有,再刨一下就会好走很多。”
语毕,伊左次突然悲从中来,颓丧地垂下头,转身要回仓库。源庵连忙扶着他离去。
回到姐妹屋,铁二郎又一面教舍吉一面修木屐。阿初立刻告诉他们,伊左次已能离开仓库,也将他对脚下木屐的看法转告铁二郎。
铁二郎的眉眼揪成一团,“伊左师兄……”
“师傅之外,就属伊左师兄的手艺最好。”舍吉说道。阿初摸摸他的头。
这天日暮时分,阿初在店里忙着,见源庵钻过门帘,她正想招呼“大夫,今天的卤菜很好吃”,却发觉他神色十分难看,顿时噤声。
“我带伊左次过来。”源庵怕其他客人听见,悄声低语。“他想和头子、阿初和铁二郎谈谈,我已先领他到后面,你能不能去见见他?”
阿初连忙返家。从牛込回来刚扒过晚饭的六藏,与伊左次相对而坐。伊左次身旁则是源庵家的女佣,坐得四平八稳,像根顶门棍般支撑着伊左次。
铁二郎与舍吉滚也似地下楼。一看见伊左次,铁二郎的脸皱得不成形。
“啊啊,太好了。”铁二郎语带哭音,“太好了,太好了。要是连伊左师兄都不在,我该怎么办……”接着便哽咽得不成声。舍吉也在啜泣。
“头子……我来……是有事要禀报。”伊左次深深行一礼,开口道。
“嗯。”六藏简短应一声,紧紧盯着伊左次。
“您大概晓得,我是鸦片中毒。不,是曾鸦片中毒。我已下定决心,从今以后绝不碰鸦片。”
只听“喵”地一声,阿铁蹭向阿初。阿初抱起它,放在膝上。
“什么?什么?”
“嘘,安静。”
或许还无法流利地说话,伊左次一阵轻咳。止咳后,他重新开口:“我……抽鸦片,是去年……对,梅花将谢的时候。本所南割下水有家我常去的小酒馆……在那里认识的人,告诉我有种能解闷的药,这才开始的。”
“解闷?”六藏确认般重复。
“是。如您所见,我已年纪不小。由于天生笨拙,学做木屐花费不少时间,既没成家,也没孩子。偶尔会感到寂寞难耐,所以……”
铁二郎低声喃喃:“伊左师兄哪会笨拙。”
“不,我很笨,师傅也这么说。”伊左次摇摇头,沉声继续道:“鸦片很贵,但我小有积蓄……因为以往没地方花钱。我几乎不喝酒,也不碰赌。”
“嗯。不过,积蓄很快就用光了吧?”
“是的。我一直向小酒馆那人买,钱便流水般一去不返。积蓄就像春天的雪遇到日头,很快消失不见。但我已不能没有鸦片,只能想办法买。小酒馆那人见状,便提议……”
——要不要帮我的忙?倘若能替我运鸦片,我可以便宜卖给你。
伊左次的头垂得更低,直盯着榻榻米。“我当场答应。那时候,为得到鸦片,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
于是,小酒馆那人为伊左次引见他的头目。
“我们悄悄在小名木川畔的船屋会面。对方与我年纪相仿,梳着一般百姓的发髻,但穿着体面,像是商人,实在不像卖鸦片的头目。”
“名字呢?”
“我们叫他留造。”
留造晓得伊左次是木屐工匠。
“所以,他说有件事是我才办得到的,就是把鸦片藏在木屐的鞋带里运送。”
一干人全哑口无言。
“鞋带……”阿初低声喃喃。她想起右京之介提过,鸦片和黏土一样,可塑成各种形状。
“我一口承应,这一点也不费事。当然,必须避开师傅和铁二郎,但我经常单独熬夜赶工,师傅也已放手让我完全自主,所以我从未被怀疑。我们约好交易的暗号,小酒馆那人或留造会派女人来,带货上门就说要修木屐,取货时便说想换鞋带,一切都很顺利。”
“原来如此。”六藏把玩着烟管。“若事情继续下去,你幸福,卖鸦片的也幸福,万事如意,是吧。”
“是的。虽然错得离谱,但当时的我不明白,每天都感到非常愉快。”
铁二郎不断摇头,仿佛是在自责。分明天天都在一起,却没注意到伊左次的不对劲。
“日子就这么过去。约莫是入秋时节吧,忽然谈起小姐的亲事。”
便是阿秋要嫁入浅井屋一事。
“尽管在师傅、师娘和我们眼中,来得有些突然,但其实小姐和浅井屋的松次郎少爷已来往一阵子。松次郎少爷对小姐一见钟情,展开热烈追求,锲而不舍,真的打动小姐的芳心。婚事很快谈定,小姐与浅井屋结亲,师娘相当开心,为准备妆奁四处奔走,忙得不可开交。我也受托办不少杂事,一想到是为小姐尽力,我也很高兴,但……”
伊左次清瘦的喉咙微动,“咕嘟”地咽下一口唾沫。
“师娘要我带着信和点心到浅井屋问候。然而,瞧见在帐房满脸堆笑、送往迎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头目留造时,我心臓差点停止跳动。”
众人再度陷入沉默。阿初膝上的阿铁“呼”一声,背上绒毛倒竖。
“我吓一大跳,张着嘴却说不出话。事后见到留造时,他竟取笑我大惊小怪。我逼问他,卖鸦片的大本营莫非是浅井屋?留造大方承认,没错,这可是门大生意。我……我实在不忍心看小姐嫁到那样一个家,但我又有什么办法?留造一脸贼笑,叫我不必担心,松次郎少爷不抽鸦片。他还说:你打算告诉政吉?不过,一旦坦白,你就会头一个进牢房,因卖禁药被斩首。何必做这种傻事,往后也乖乖干活不是很好?他这么一吓唬,我便完全退缩。”
浅井屋再三出口诚伊左次,千万不能让政吉得知鸦片的事。
“威胁恫吓对师传是不管用的,但那也是在小姐还没嫁进浅井屋前。等小姐一嫁过去……”
“就形同人质。”六藏接着道。伊左次颓然点头。
接下来的情况,便如阿初和右京之介所推想。浅井屋一心留意政吉的举动,未料阿秋遭遇神隐失踪,顿时着了慌,情急之下贸然请出仓田主水。
“仓田主水与鸦片有无牵连?”
六藏一问,伊左次思索片刻。“我只晓得带头的留造,对这方面不太清楚。不过,大概没有吧。否则,浅井屋的行事应该会更大胆,因为在御番所里有靠山。但浅井屋一遇上什么麻烦,便立刻找仓田大爷,这倒是真的。”
“糟就糟在是亲戚。”
六藏说完,又转起烟管。
“你的话我都明白了。多亏你,厘清许多疑点。”
此时,某样东西“咻”地破空而至,弹开六藏手里的烟管。烟管旋转着撞上墙,那东西随之钉上壁面。
是吹箭!
“危险,大家快趴下。”
众人不顾一切地伏在榻榻米上。六藏吹熄座灯的灯火,第二箭随即飞来,有惊无险地擦过阿初脸颊。
“从窗外来的。”阿铁大叫,翻身跳出。
“阿铁,这次一定要逮到犯人。”
“我知道。”阿铁的回话自窗外高处传来,随即响起盆栽掉落地面的碎裂声。
接着是第三箭。昏暗中,铁二郎惊呼,舍吉哭喊着:“伊左师兄,伊左师兄中箭了。”
愤怒压倒所有情绪,淹没阿初的理智。她往榻榻米上用力一拍,叫着“可恶”便弹起,迅速靠着墙。从窗户往下看,加吉已冲到门外。吹箭多半也射入店内,楼下尖叫与怒骂声四起。加吉以清晰宏亮的嗓音呼吁:“各位邻居,切勿惊慌。请待在原地,尽量压低身子。”
话声刚落,箭箭就射向加吉。他猫一般灵敏飞身躲开。阿初大为吃惊,没想加吉竟然有这等好身手。
“阿初,你不要紧吧?”阿好奔上楼。
“嫂嫂危险,快趴下!”
箭朝阿初的叫声射来,刺穿阿好的袖子,钉上门柱。阿好瞬间腾空,惊叫着缩手,扯破了袖子,跌落在地。
“伊左兄和舍弟就麻烦嫂嫂照顾。哥哥,这里交给你。”
“你想干嘛?”
阿初怒道:“可恶,绝对要逮到那家伙。”
阿初飞也似地来到走廊,急奔下楼,在灶下瞧见一根粗杆面棍,便一把抓住往外冲。后门旁,加吉蹲着察看动静。
“小姐,你怎么拿着那玩意?”
看到阿初手里的杆面棍,加吉不禁一愣。他也牢牢握着后门的顶门棍。
“千万别弄坏杆面棍,不然可做不成我招牌的茶乔麦面。”
“我们再买新的。”阿初重新握好杆面棍,环视四周。“箭是从哪里……”
话还没完,仿佛回答她的问题,一支箭射中加吉身旁的木板。他微微挑眉。
“看样子,是那扇窗。”加吉嘴角露出淡淡的笑。“阿铁一路跑过去。对方想必是被绊住,无法逃脱,才会拿箭乱吹。”
加吉指的,是紧隔姐妹屋后方的鳗鱼铺二楼窗户。由于是近邻,阿初他们也进去过几次。鳗鱼铺与姐妹屋只隔一条小巷,从那扇窗可清楚望见姐妹屋二楼。馒鱼铺二楼不是雅座,而是各别独立的包厢,无从得知客人在里头的动静。对方的如意算盘,多半是装成客人混入,从包厢的窗户偷袭,事后再逃之夭夭。
“阿铁怎么绊住他的?”
“不清楚,但看箭发射的状况……”
倏地又射来一箭,阿初与加吉连忙低头。箭飞进后门,或许是射中铁壶,发出“哐”地一声。
“对方应没剩几支箭。”
“我来分散对方的目光。加吉叔,你试着靠近鳗鱼铺。”
“小姐说反了。我负责诱敌,小姐继续向前,尽量跑到树篱那边。”
加吉立刻起身,出后门往旁边跑。吹箭追着他发射,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阿初觑着情况,冲向分隔小巷的树篱。
探头往树篱内一看,鳗鱼铺的人们一个个蹲下,眼睛睁得斗大。一阵阵烟从炭火上冒出。
阿初挥手引起鳗鱼铺老閲的注意,打手势要他们待在原地别动。老板、客人、端菜的姑娘,全中邪似地点头,挨在一块。炭火中冒出的烟益发浓厚,甚至流进小巷内。
“你已无路可逃,”阿初朝鳗鱼铺二楼的窗户大喊,“乖乖出来!”
吹箭迎战般射向阿初。阿初立刻闪进树篱,只听身旁“咻”地一声,抬头一看,加吉在鳗鱼烟雾中横越巷子。
此时,二楼包厢的窗户打开,一名男子飞身而出。他跨过窗槛,跳上屋檐,往旁边跑去,将屋顶木板踩得喀嗒作响。这个体型惊人的巨汉,露出衣摆的双腿,和树干一样粗壮,右手握着吹箭的竹筒。
“加吉叔,”阿初叫着,从树篱后跳出。“他要逃走了!”
加吉在巷子中站稳马步,抬头往上看,屋檐上的巨汉将竹筒对准他。加吉不敢掉以轻心,见巨汉要凑上嘴吹箭,立刻奋力扔出顶门棍。男子起身闪避,顶门棍犹如一把大枪在空中画出一个半弧,正中他的右手。顶门棍顿失力道,砸中男子的身体。屋檐行走不易,又与顶门棍撞个正着,男子一个踉跄,脚下一滑。
“呜哇!”
男子粗声撕喊,摔落鳗鱼烟雾正中央,扬起一阵尘土。阿初如阿修罗般纵身上前,抡起杆面棍往挣扎起身的男子背后猛打,男子哀嚎着趴下。
加吉及时赶到,踢开男子身旁的吹箭筒。
“喂,危险!”
上方传来警告。阿初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又黑又大、直将上空遮蔽的东西,轰隆隆滚出男子现身的窗户。
“小姐!”
加吉拉着阿初往旁边跳开,那东西不偏不倚压在男子身上。就连这么一个巨汉也被压得动弹不得,手臂在半空中虚抓几下,终于安静下来。
滚落的庞然大物,是个戴斗笠、拿着大酒瓶的陶制狸猫摆饰。
“这什么玩意?”
加吉不禁愣住,阿初也哑口无言。大狸猫摆饰当着两人的面在路上一滚——眼一花,益发浓厚的烟雾中,竟看到缩成一团的阿铁。
“痛死我啦~”它闭着眼,身体僵硬。“那家伙壮得跟石头一样。”
“阿铁!”
阿初赶忙上前抱起它,只见阿铁不断眨眼。
“搞什么,怎么这么多烟。”
鳗鱼铺的老板紧张兮兮地来到小巷,握着圑扇,嘴巴张得老大。
“刚才的狸、狸、狸猫……”
尽管鳗鱼铺老板全程目睹,但阿初总不能说,是这只猫变成巨大的狸猫摆饰,挡住恶徒的去路。于是,阿初满脸笑容地搪塞:
“叔叔,有没有受伤?”
“阿初……”
鳗鱼铺的老板与姐妹屋众人相熟,也晓得六藏的差事时有危险。可是,眼前的情景委实太过离奇,他空着的手不断揉眼。
“那狸猫摆饰原本放在楼上房间,不过……”
所以阿铁在危急中拿来当范本。
“不过没那么大啊。”
“真不知道是什么,烟雾实在太浓,我没瞧清楚。”阿初活泼地说。“对不起,给叔叔添麻烦,好在已抓到歹徒。叔叔,不快去看着鳗鱼,小心烧焦。”
咦,哎呀,那可不妙。鳗鱼老板喃喃自语,一脸困惑地折回店里。阿初向鳗鱼铺的客人及在巷子尽头怯怯窥望的行人,周到地行一礼。加吉则像拖棉被般,抓着昏厥男子的后颈拖往姐妹屋。
或许是看到这情形,六藏与阿好奔出后门。阿初将怀里的阿铁托给嫂嫂,随即转身帮忙加吉。
“小姐,吹箭就麻烦你。”
听加吉这么一说,阿初奔去拾起竹筒。竹筒前端还留着一度瞄准加吉的箭,果然与射进木屐铺的箭一模一样。
——那家伙怎么晓得这里?是在哪边遭到跟踪吗?这阵子,我明明大多待在家……
回到家,匆匆上二楼一看,源庵与那冷面女佣正在为伊左次治疗。“毕竟仍是半个病人,大概躲得不够快,所以被射中右肩。”
源庵按住伊左次肩膀的手巾染满鲜血。
“不、不是的,”舍吉在源庵身旁大哭。“箭射过来时,我不小心抬起头。伊左师兄为了保护我才被射中。”
“好了,别哭啦。”铁二郎安慰舍吉。
“大夫,箭上可能有毒。”阿初忆起惣助的死状,连忙提醒源庵。
源庵啧一声。“这下情况就急迫得很,赶紧从那家伙嘴里问出是什么毒。喂,你回家一趟,把药箱拿来。伊左次只能躺在原地,移动会毒发更快。”
冷面女佣依源庵的指示快步离开,源庵则以手巾用力按住伊左次的肩。
“得止住血。喂,铁二郎,来帮忙。舍吉,要是只会哭,就到旁边去。”
阿初带舍吉到廊上,加吉恰巧步出隔壁房。
“歹徒捆绑完毕。”他若无其事地说。“用的绑茶巾绞的要领,三两下挣不开的。”
“加吉叔搞不好比哥哥更适合当捕吏。”
加吉一副当之无愧的神情。“那么,我得去招呼客人。舍弟,跟着我。别怕,有源庵大夫在,伊左次兄不要紧的。”
阿初轻轻走进隔壁房。脸色发青的阿好挨着墙,紧紧抱住阿铁。
“嫂嫂。”
“阿铁的耳朵受伤,我刚帮它上过膏药。”
“好痛喔。”阿铁撒娇道。
六藏站在阿好身旁,拢着手沉思。或许在盘算该如何整治落网的家伙吧。
“我已派文吉通知古泽大人,估计很快就会到。”
“古泽大人是指……”
“父亲。”六藏挑明道。“既然右京之介大人向他父亲报备过,我想这些事也该一五一十地让古泽大人知道。”
在加吉的掌控下,店内似乎也恢复平静。
阿好说声“店那边交给我吧”,便匆匆下楼。
吹箭男子清醒后,拼命想挣脱遭捆绑的四肢,并翻滚身躯试图活动,却徒劳无功。阿初站在拉门旁,看着六藏大步走近男子。刚要关门,阿铁一溜烟来到脚边。阿初将阿铁抱在怀里。
吹箭男子不仅身材魁伟,五官及脑袋也很大。阿铁觉得他像岩石,果真,不论肩膀或胸膛都十分厚实,胳膊直有阿初的腿那么粗。
“你叫什么名字?”六藏吐着烟,“我已问第三次。你耳聋吗?”
男子约莫三十岁吧。他不快地(这也是理所当然)别过脸,发脾气般噘着嘴,模样犹如孩子,跟巨大的身形及老成的脸实在不搭调。
阿初注视着那名男子,眯起眼。
(好像看得见什么……)
背上突然濡湿般发冷,脑中恍若遭缝衣针穿刺,一针、又一针,阵阵抽痛。这是不可思议的力量找上阿初的前兆,但从男子身上究竟会看到什么?
阿初慢慢坐下,一手扶着榻榻米,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老公。”耳边突然传来年轻女子温柔的话声,宛若春风轻抚。
“老公,你要多保重,不用担心我。千万别饿肚子,不然我会难过。”
阿初眨眨眼,单手摸上脸颊。四周的黑暗顿时如烟雾消散般逐渐变淡,房内的情景重回眼前。
只见巨汉撇过脸,六藏抽完烟正敲着烟管。
巨汉左肩朦胧浮现女人白晳的面孔。她的眉毛、眼尾下垂,仿佛随时都在笑,但极为瘦削,是患有重病吗?
阿初睁大眼凝视女子。女子缓缓摇头:
“老公,别勉强。”
细细的声音在阿初脑海中响起。
“道佑大夫不是提过?我的病是治不好的,买再贵的药也没用,你不要被骗了。”
话声骤然中断,男子疯狂叫喊:
“阿静、阿静,你撑着点!”
那阵叫喊背后,隐约有某种轻盈物体“卡啦卡啦”随风而转的声响。不止一个,是许多个。甚至掺杂幼童的笑声:多吉叔叔,我要一个风车……
幻象在此中断。
“假如你决心不开口,未免太笨。”六藏沉声道。“很多人目击你谋杀未遂。惣助也是你杀的吧?你再怎么辩解也逃不掉。为了你自己着想,最好是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男子扭动遭捆绑的双手,紧紧盯着六藏高举的吹箭,仿佛想借视线将之招到身边。
包覆阿初全身的寒意已消退,也不再头痛。阿初重新坐正,挺直背脊,感觉勇气自心底泉涌而出。
她微微倾身向前,朝男子开口:“阿静。”
这名字产生的影响、若非当着这样的场面,阿初肯定会笑出声。只见男子惊讶万分,巨大的臀部直往后退,眼珠子转个不停。
“阿初?”六藏回过头,厉声道:“你……”
阿初伸手制止哥哥,膝行向前一步,接着说:
“你叫多吉吧?”
男子尽可能远离阿初,背紧紧贴着墙,能退多远就退多远。阿初忍俊不禁。
“别这样推我们家的墙。这房子不怎么结实,你这么大的身躯一推会倒的。”
男子一副“究竟怎么回事”的表情,望向六藏。六藏故作不知地看着阿初。
“你是多吉,靠叫卖风车为生吧?”阿初继续道。男子额前流下一道又一道汗水,显然阿初没说错。
“孩子们都很喜欢你,是不是?一看到你就跑上前喊着:多吉叔叔,我要一个风车。对吗?”
男子不断摇头,嘴微张一线。
“阿静也会帮你忙吗?”
阿初柔声问。男子恍若被阿静这个名字拉住,不再后退。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你们感情很好。阿静性情温柔,随时都笑盈盈的,和你一起干活。”
男子的嘴唇颤抖。“阿静。”
听他如此低语,阿初内心更有把握。他的嗓音与幻象中的叫声“阿静,撑着点”,十分相似。
“是啊,阿静。你心爱的老婆。”
男子举起捆绑着的双手,擦拭流汗的额头。
“你怎么晓得阿静?”
阿初没回答,接着问:“阿静是何时得病的?”
阿初双眼眯成细线,希望她的话能够稍稍钻入男子心中的缝隙。
“她病得很重,是什么病?阿静受很多苦吗?看着她受苦,你一定非常难过吧。”
男子双手掩面,向六藏哀嚎:“她是什么人?怎会讲这种话!”
六藏不作声,往烟管里装起烟草。
“阿静……你怎么知道阿静?”
阿初朝方寸大乱而厉声尖叫的男子又膝行一步,耐心地说:
“我就是知道。阿静真美,眼尾和眉毛略略下垂,似乎永远都在微笑。望着她,就觉得十分安心。在生病变痩之前,脸蛋应该是圆圆的吧。眼看阿静一天比一天消瘦,多吉,你是怎样的心情?”
男子不住发抖,庞大的身躯震颤不止。
“大夫……道佑大夫认为,阿静的病治不好?”
那双牛眼猛地大睁,男子像要扑向阿初般探出身子。“那大夫是庸医!根本没瞧两眼就断定没救,欺负我们没钱……”他倏然住口,垂下头,又滚落一滴汗水。
“是嘛,你一定很不甘心。”阿初极力保持平静,“所以,为了攒钱请大夫,你就不吃饭?”
男子脸也不抬地点头。六藏抽着烟,烟管前端微微发颤。
“后来阿静过世,”阿初继续道,“你变成孤伶伶一个人。”
“一个人……”男子不禁呻吟,“阿静。”
“是啊,阿静。你心爱的老婆。”
男子——多吉巨大的身躯仿佛突然消了气。阿初再膝行向前一步,以最平稳的语调问:
“你恨我们,对不对?”
多吉抬起眼。阿初闪过一个念头:在竹林里对上大熊的目光,莫非就是这番情景?
“听听我的想法吧。你在‘的屋’认识旧衣铺出身的惣助,及干过打火弟兄的朝太郎。然后,你们灵机一动,想到可谎称绑架长野屋遭到神隐的阿律骗取赎金,若顺利得手,便会有一大笔钱入袋。将勒索信射进长野屋的是你,取赎金则由身手灵活的朝太郎出面。”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
“中之桥那时,你也在场?所以认得我,进而査出我的身分和这个家的所在。那么,你瞧见杀死朝太郎的妖怪了吧?从这点看来,你恨我们是恨错人。”
多吉别过脸。阿初感觉到,和这个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在多吉心中,只有阿静的回忆才是真实的。
“没拿到钱,朝太郎丧命,又与惣助闹<kbd>http://www?99lib?net</kbd>翻,所以你杀死惣助,找上阻碍拿取赎金的我们,对不对?但是,为什么你们晓得阿律遭遇神隐?不是在附近打听的吧?而且,我在山本町木屐铺时,是你吹箭攻击我吧?你为什么要监视那家木屐铺?那铺子的女儿阿秋也遇上神隐,情况和阿律一模一样。你一定是得到消息,认为我和哥哥可能去木屐铺,才在周围守株待兔吧?可是,你如何知晓阿秋的事?这和惣助从牛込卯兵卫老板店里带走的旧窄袖和服有啥关联?”
阿初说完,房里一片静默,只听见多吉粗重的呼吸声。不久后,那粗重的呼吸声变成哮喘般的咻咻声。
原来多吉在笑。“你的问题真多,自以为是冈引吗?”
那讥嘲的语气,听得六藏不禁挑眉,但阿初使眼色制止他。阿铁从阿初膝上滑下,走到多吉身边摆好架势,仿佛在表示,只要阿初一一个暗号,它立刻跳上去挖出多吉的眼珠子。
“你连惣助带来的那件窄袖和服都知道?”
阿初冷静地回答:“嗯。在验惣助的尸身时,卯兵卫老板曾提及。”
“那个长舌公。”多吉啧一声,“不愧是养出惣助这种饭桶的人。”
“惣助从卯兵卫老板那里拿走和服时,说要卖到杂技棚。他当真这么做?”
“哼。”多吉嗤笑,“原先他确实如此打算,是我劝住他的。杂技棚给观众瞧的是人装出来的妖怪,要是拿真的去,自然很有看头,可是客人会被害死。”
六藏一笑。“没错。然后呢?”
“我告诉惣助,这种东西还是拆开卖的好。惣助脑袋空空,器量又小,只有贪念比别人强,还推三阻四,不料……”多吉的神情突然转为严肃,“那件和服竟当着我们的面动起来。”
六藏重新坐好,阿初也紧抿着嘴。
“那发生在我住的杂院里。惣助常来找我,吃我的住我的,反正就是敲我竹杠。但有他在,我做事比较方便,也就随他去。当时我们聚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因为惣助满心以为把和服拿去杂技棚卖可以大赚一票,带了好酒上门,于是我们痛快畅飮。
“由于喝得很醉,一开始以为是眼花,和服怎么会动?但我没眼花,那窄袖和服倏地站起,像哪个看不见的人穿上身。
“惣助浑身发抖,吓得屁滚尿流,差点没掉泪。他腿软想逃跑,不料和服一动,包裹般紧抱住他,害他跌了个四脚朝天。这一跌,窄袖和服仿佛顿失去支撑,掉落在地。我顺手拣起,那和服比隆冬的大川还冷。”
一口气讲到这里,多吉瞪向阿初:
“喂,姑娘,你说我是卖风车的,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阿静死后,我就没办法再卖风车,毕竟留有太多阿静的回忆,所以我改干别的营生。现在的我,是囊袋小贩。我自己买布,制成袋子四处兜售。我双手灵巧,且专做漂亮的东西,阿静一定也很高兴。”
阿初顿觉豁然开朗。原来如此,关键是囊袋。
“惣助吓坏了,竟想烧掉和服。所以我干脆接收,拆掉和服,缝成袋子卖……”
阿初抢先开口:“而买下那些袋子的,就是木屐铺的阿秋和长野屋的阿律。”
天狗掳走年轻美丽的姑娘,有两个条件。一是拥有残存天狗妄念的窄袖和服制品。其二,则是那姑娘本身,或周遭有谁对她的美貌心生反感、厌恶,或怀着憎恨悲伤之情。天狗便是自这些纠葛获得力量,将姑娘从人世掳至别处。
多吉显得十分痛快。“无论如何,毕竟是那样的东西。我哪晓得袋子卖出后会发生啥事。我很好奇长野屋和山本町木屐铺的境况,果然,长野家的女儿不久就遇上神隐。”
多吉咕咕笑着,似乎相当愉快。阿初不禁背脊发凉。
“这是大捞一笔的机会。起先提议时,惣助并不愿意。他是个胆小鬼,怕和服里的妖怪怕得要命。所以,我改找朝太郎,且他身手矫健,应该比惣助有用。不过,提到一千两肯定到手,惣助也萌发贪念,最后还是入伙。”
多吉耸耸宽大的肩,继续笑道:
“可是,取钱时却碰上那种事。要是有一千两,不必为工作忧愁就能过舒服日子,也能替阿静盖坟墓,但全被你们搞砸。”
六藏讶异地望向饶舌的多吉,摸着下巴道:
“不过,你还真是身怀绝技,我实在比不上。不管是将勒索信射进长野屋的矢场杨弓也好,在木屐铺偷袭阿初、今天为难我们的吹箭也好,花样倒挺多。”
“所以我刚刚不也提过?头子,我的手很灵巧。”
“吹箭上涂的是什么毒?”阿初问。“你的箭射中和这次的事完全无关的人,要救他得知道毒药的种类。”
多吉仿佛没听见阿初的话,仍自顾自地笑。六藏不禁发狠:
“你想继续杀人?”
“杀一个或两个根本没差。惣助就是太唠叨,吵得要命,我只是让他闭嘴,和打死苍蝇没两样。我对世间毫无留恋,共赴黄泉的人愈多愈热闹,所以我才找上你们。谁教你们打破我一攫千金的美梦,我要拉你们下地狱陪我。”
“多吉!”六藏怒喝,“你口口声声一千两、一千两的,你早打定主意,若顺利拿到赎金,就要干掉朝太郎和惣助,是不是?”
多吉的笑容瞬间消失,直瞪着榻榻米,一副目中无人、满腔怒火的神情。
“你似乎非常痛恨世上的一切。”阿初低声喃喃。失去阿静,竟让这个人变得如此愤世嫉俗?
“对,没错。”多吉恨恨地说。“世上的一切,我全看不顺眼。”
“为什么……”
“阿静从未做过坏事,却让病魔折磨至死。我只求治好阿静,却束手无策。这实在太不公平,天底下有多少女人,根本没阿静一半温柔善良,仍逍遥自在地过日子。拼命干活的我不曾遇上任何幸运事,游手好闲、好吃濑做的家伙却满地都是。我不服气,再也看不下去。我要杀掉这些人,对,这样我心里才痛快。”
六藏注视着多吉,怒火中烧的多吉也昂然瞪视六藏。此时,大门口响起一声“打扰了”,于是阿初匆匆离开房间。
来访的不是别人,正是古泽武左卫门。
“啊……”阿初不由得停住脚步。
“听说你们这儿上演一场全武行?犯人在哪里?”
“这边。”
阿初连忙为武左卫门带路。武左卫门轻装现身,连随侍的中间也没带,轻快爬上姐妹屋陡峭的楼梯,踏进关着多吉的房间。
或许再也按捺不住,六藏抓住多吉的衣襟逼问,但多吉一径冷笑。武左卫门出声关切,六藏才赫然惊觉,伏拜在地。
阿初先说明吹箭之毒这一段。武左卫门一面听,一面抽动大大的鼻子,斩钉截铁地回答:“白毛藤。”
“啊?”
“是白毛藤,这男子身上有相同的味道。做风车等玩具时用的浆糊,便是以白毛藤的根煮成的。黏性佳,干得也快,但是有毒。快去告诉大夫。”
阿初立刻飞奔到源庵那里。药箱已送到,只见伊左次直冒冷汗,痛苦不堪。不过,一听见毒性来自白毛藤,源庵随即精神大振。
“是嘛,我明白了。这样就简单得多,喂他治疗误吃毒菇时的药便足够。”
“真的?伊左次兄是重要证人,务必救活他。”
“可别小看我。”
古泽武左卫门协同六藏,押着多吉前往岗哨后,又单独折返。
“那么,阿初,告诉我详情吧。”
阿初将事情从头到尾交代一遍,武左卫门非常愉快地听完,接着到源庵所在的房间,探视伊左次的病况。
“伊左次死不了的,大爷。”
源庵尙不知对方是赤鬼古泽大人,语气十分轻松。
“不过,大爷,您懂得真多,居然知道那是白毛藤。”
“别看我这样,我的手可是很灵巧的。”武左卫门提起意外之事。“儿子还小的时候,我经常做风车之类的小玩意给他,当时的差事没现下这么忙。”
又是另一个发现,阿初不禁低声惊呼。武左卫门以赤鬼之眼瞅着阿初:
“怎么?”
“没有,没什么”
武左卫门再度露出笑容,打量着阿初:“上次见面是去年夏天,这些日子过得好吗?”
“是,谢谢大人。”
“我那混帐儿子,”武左卫门骂道,“似乎受你不少照顾。”
“哪里,是我们受右京之介大人照顾。”
武左卫门心情好得令人不安。阿初忆起,右京之介提过古泽家如今已后继有人,所以武左卫门才这么愉快吗?
“其实用不着你们请,我早就想上门拜访。”
“古泽大人想来拜访?”
“是啊,因为右京之介先前便告诉我浅井屋的种种可疑迹象。刚刚我也和那个叫伊左次的工匠谈了一会儿。”
“是……”
“总之,我得先回岗哨,解决多吉一案。这个嘛……明天午后,我会再来。方便让伊左次住这儿吗?我想让一个人亲自听伊左次的说法。”
会是谁呢?阿初思索着,古泽武左卫门大手往她肩上一拍。
“阿初,你虽立不少功,但可别老往危险里钻。不过,说了也是白说吧。我那混帐儿子,”武左卫门又骂一句,“也和你一样,专爱插手管这些危险事。”
“但那是……”
“罢了,他都已是离家的人,要像商人去学算盘也无妨。”
大人,那不是算盘,是算学。然而,武左卫门仍愉悦地继续道:
“要帮冈引的忙也无妨,要鎭日埋首古文书简也无妨,剑术糟得一塌糊涂也无妨。最后,要娶小饭馆的招牌姑娘为妻,我也一概无妨。”
“没的事!”阿初急得大叫,“右京之介大人和我不是那种关系。”
武左卫门的一阵说唱被打断,显得十分扫兴。“怎么,不是啊?”
“不是的。”
“哦。”武左卫门再次上下打量阿初,“原来如此,你配右京之介确实委屈了些,他也真是没艳福。”
解药生效,不枉源庵悉心治疗,伊左次保住一条小命。当晚,阿初让阿铁在脚边一同入睡。妥当安排多吉后,六藏回到家时已近天亮,休息不满一个时辰,又立刻赶往牛込。。
浅井屋的事理出头绪,骗取阿律赎金的案子也告一段落,接下来,只剩与妖怪——天狗对决,得尽快找出那名典当窄袖和服的武家姑娘。
“阿初,时候差不多了。”阿铁也干劲十足,“要去找和尙吗?阿初认识的那个伟大武士,叫御前大人吧?他不是也很想见和尙?我来带路。”
“也对……我写封信给御前大人。”
古泽武左卫门依言在过午时分来访,且确实带了另一人。只消一眼,阿初便认出那是谁。那是张强势而令人难忘的脸。
仓田主水。
“阿初,这是怎么回事?”阿好在灶下拉着阿初的袖子问。
“仓田大人……虽未与浅井屋勾结,但把一切摊在他面前妥当吗?难道不怕他告诉浅井屋的老板娘?”
“我也不知道,现下只能相信古泽大人。”
古泽武左卫门协同仓田主水,与伊左次谈了好半晌。阿初紧急派人通知六藏,六藏从牛込坐桥赶回,旋即飞奔上楼。
三人密商大半个时辰,最后六藏唤阿初过去。
一进房,武左卫门与仓田主水竟一脸平和地端坐。阿初伏拜在地,说明自己是六藏的妹妹,向两人行礼。
“古泽大人,这便是对我见疑颇深的那位姑娘吧。”
仓田主水开口。这宏亮的嗓音,阿初听闻过一次。
武左卫门笑答:“正是。阿初,可以抬头了。”
阿初抬起头,望向仓田主水。嘴角带笑的仓田主水,这样看来——不,仍是一张固持己见、蛮横刚愎也不以为意的脸,但……
此时,阿初注意到,他的坐垫旁又出现血滴。头一回在木屐铺看到他时,他也淌着血,所以阿初才会问舍吉是否受伤。
这位大人果真有令人心下发毛之处。
“右京之介调査的种种情事,与伊左次陈述的内容,我们已了然于胸。”武左卫门说。“浅井屋借走私鸦片赚取暴利一事也确然无疑,我已派人牢牢盯住他们。以我古泽之名发誓,定将他们一网打尽,你大可放心。”
阿初再次伏拜。
“再者,你也别再误会仓田了。”武左卫门继续道,只见仓田主水垂下目光。
“对于他凡有案子必能逮到罪犯的做法,我忧心许久。然而,一些执法不严的同心无法纠举的难案,他每每能査获真相,亦是不争的事实。阿初可否多想想这点?”
阿初看看哥哥,六藏对她点点头。
“是,阿初明白。胆敢怀疑大人,阿初十分过意不去。”
“哪里,不要紧。我也有错。”仓田主水应道。“何况我原就长得一副恶人面孔,您说是吗,古泽大人。”
“这可难讲。”
“不,确实如此。尤其在浅井屋的事情上,我又扮演一个糊涂至极的角色。”
仓田主水的面相确实如他本人所形容,因此不易察觉他其实非常沮丧。
“浅井屋的老板娘阿松是我的近亲,既聪明又能干,比老板伊兵卫更热中经营,浅井屋才得以振兴。正因认为她是个値得敬佩的女子,我不知不觉被蒙蔽双眼。如今回想……”仓田闭眼沉思片刻,“浅井屋也曾数度濒临破产,但总能设法渡过难关,于是有眼下的荣景。原来背后靠的便是买卖鸦片。”
“仓田大人,”阿初轻声道,“不知能否大胆请教一个问题?”
仓田看武左卫门一眼,点点头:“说吧。”
“仓田大人似乎根本不相信木屐铺的阿秋遇到神隐?我也听闻,大人绝不接受任何离奇怪诞之说。这是为什么呢?”
“阿初,太失礼了。不许得寸进尺。”
虽然遭到六藏斥喝,阿初仍毫无怯意,直视着仓田主水。
“真是个严厉的问题。”仓田主水淡淡一笑,却显得有些悲伤。阿初不经意一瞥,发现榻榻米上的血色明显变浓。
“能否解释清楚,我也没把握……”仓田主水注视着阿初,“我有个长八岁的姐姐。由于我家代代皆是町方役人,姐姐自然也是同心的女儿。年纪一到,便有人上门向姐姐提亲。当时我七岁,姐姐十五岁。”
古泽武左卫门多半也不知此事,专注地盘起胳膊聆听。
“对象是同样以八丁堀为家的同心织承人,父母均赞成,于是很快便谈定。然而,即将出嫁时,姐姐突然消失不见。”
这不就和阿秋一样吗?阿初暗想。
“家中只有两个孩子,姐姐十分照顾我,且因母亲体弱多病,从小便是姐代母职。当然,姐姐的失踪,对年幼的我是桩天大的悲惨。我不断追问姐姐上哪去,哭着央求父亲快找出姐姐。但父亲只告诉我……”
——你姐姐遇到神隐,再也回不来,死心吧。
“原来如此……”六藏不禁叹息,“发生过这种事啊。”
“懵懂无知的我,只能相信父亲的话。我深信姐姐是遭某种不可思议的神怪看中,带到人世之外。不仅父母、家中众人,包括跟随父亲的中间,都异口同声地坚称那是神隐,小孩子也就不懂起疑。”
“那么,实情如何?令姐当真遇上神隐?”
仓田主水闭目片刻,继续道:“约莫在我继承父亲职务三年后,母亲已过世,家里的佛坛除母亲的牌位,也设有姐姐的牌位,视姐姐为故人。然而,有一天,小石川养生所通知我,最近收容一个病倒在路边的女子,自称出身八丁堀仓田家,由于来日无多,希望能在死前见亲人一面,不知我有没有这样一个家人。”
诧异的仓田主水立刻赶往小石川。
“那正是姐姐。”或许是不堪回首,仓田主水垂眼低语。“她染患严重的痨病。我虽不是大夫,也看得出她恐怕活不过一个月。但那张脸是疼爱过我的脸,那双手是照料过我的手,我不会错认。”
“令姐对往日的失踪如何解释?”
“其实是私奔。”仓田主水哑声回答。
阿初愕然倒抽口气。大概是为缓和阴郁的气氛,古泽武左卫门不计形象开起玩笑,大声插话:
“阿初,没啥好惊讶的。八丁堀当然也会有私奔的姑娘,就像我那混帐儿子,”武左卫门骂一句,“身为嫡子都自愿离家了。”
“哎,古泽大人,别如此责怪您的长男。”仓田主水微笑道。
“我没责怪他,只是生他的气。”
不过看起来已不怎么气就是,阿初心想。但多亏武左卫门这一插嘴,仓田主水的精神多少振作些。
“姐姐另有心上人,不愿顺从父母擅定的婚事,留书后便与那名男子私奔。对方似乎是来历不明的浪人,不知是否羞于启齿,姐姐终究没细述两人如何相遇。”
然而,幸福的日子并不长久。
“姐姐的生活只能以悲惨形容。不到几年便与那名男子分手,虽然有一个孩子,却因贫病交迫夭折。姐姐将孩子的骨头包在小方巾里,随身携带。那骨头又细又小,据说是个极像姐姐的女孩。若未早逝,我就有外甥女可疼了。
“我责怪姐姐,为何赌气不肯早点回来,她却悲伤地别过脸。刚失去孩子时,她一度想返家,到八丁堀附近时,巧遇进出家里的商人,便问起大当近况,对方告诉她夫人已过世。由于姐姐容貌改变太大,且一身贫寒憔悴的模样,那人没认出她,便说,仓田家自女儿遇上神隐,便没一日开朗。”
大大吐口气后,仓田主水继续道:
“于是,姐姐恍悟,选择私奔的自己已遭仓田家断绝关系。父母忌惮世俗眼光,又顾虑到亲家,不敢明言她是离家出走,便谎称她遇上神隐。这形同警告姐姐:再也别回来。那个温柔孝顺的女儿,早被妖魔鬼怪掳走,永永远远消失在人世。”
说完这些话后,仓田主水的姐姐不久便病逝。当时还不到三十岁。
“我抱着姐姐的遗骨回家,质问父亲为何谎称姐姐遭遇神隐,为何不尽早告诉我真相。若晓得姐姐是因年轻不懂事,错与来路不明的男子私奔,我自会用心打听姐姐的下落。当初姐姐不顾羞耻踏进八丁堀时,也就不至于不敢返家。
“然而,父亲却冷言以对:你做了恶梦,你这才叫着魔。那个死在养生所的女人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仓田家的女儿十五岁时遇到神隐便消失人间。父亲过世前依然如此坚称。”
仓田主水顿了顿,再度望着阿初,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接着道:
“我终于明白,人比任何妖魔鬼怪都恐怖。将所有不利于己的、不愿看、不愿听的事物,通通以神怪奇谭推托,对自身、对世人说谎。没有比人更恐怖的东西。我暗暗发誓,只要身为北町奉行所的同心,手持这柄捕棍的一天,便会与人们编造出的假鬼怪、假妖魔奋战到底。”
沉默如涨潮般一涌而,六藏忍着不注意仓田主水的神情。
阿初觑向榻榻米上的血滴,似乎较先前淡薄许多。
——仓田大人的姐姐染患痨病,想必是吐血而亡。
唯有阿初看得见,仓田主水所到之处,皆留下斑斑血迹。这些血滴来自他凄楚的回忆,从至今仍难以忘怀、无法愈合的伤口汨汨流淌。
蓦地,阿初不禁思索,绝不愚蠢的仓田主水,为何如此轻易遭浅井屋的老板娘、较他年长的表姐利用?据右京之介说,他在女色方面的传闻亦不甚佳。莫非他是在怀念遥远过去无法亲自拯救的姐姐,将姐姐的影子套在这些女人身上?
仓田主水缓缓摇头,再度开口:
“如你们所知,我对山本町的政吉严加逼问。我认定政吉晓得阿秋失踪的真相,以为他试图隐瞒。世上不可能有神隐之事,所以我毫不留情。”
未料,政吉竟因自己而死。
“他开始胡言乱语,说在梦中杀害阿秋,我十分意外。我一心认为,政吉是为掩饰阿秋离家出走而捏造神隐的谎言,就和姐姐的情况一样。但政吉愈来愈不对劲,最后居然悬梁自尽,这……都是我的错。”
“不见得吧,这一点是难以厘清的。”六藏平静地说,“毕竟不是仓田大人将政吉吊在梁上的。喂,阿初,够了吧?你满意没?”
“是的。”阿初三度伏拜。
纵然是拥有通灵之眼的阿初,也能体会仓田主水的心情。不过,“我认为世上真有妖魔鬼怪,不全然是人们编造的”这句话,便先放在心底吧。
浅井屋的事包在我们身上——武左卫门与仓田主水再三保证后,便先回御番所。六藏则再次前往牛込。这一晚,阿初独自抱着阿铁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