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瑞米·麦特森和阿齐姆一起在苏里曼·巴沙大街的一家意大利饭店里吃晚饭。
阿齐姆的胃口很好,他为自己在案件调查中取得的进展感到得意。
“这不再是个传奇故事,现在,我们知道,这是真的!”他说道,嘴里塞得满满的。
“阿齐姆,我们总不能相信两个……神神道道的人,拿他们的一派胡言乱语来指导我们探案!你自己也说了,第一个人看见那个……蛊的时候,他还被大麻熏得晕晕乎乎的!”
“我同意,他说的话,我们要斟酌着听。可是,那个晚上,他确实看到了神秘的东西,从他眼睛里,我看到了他当时那张恐惧的脸。而且,两个人的描述互相吻合。”
“这是个老百姓人所共知的形象。他们都听到过同一个神话,相信同一种迷信,只要有一个人把逃窜的残疾小偷当作了鬼,其他人也都跟在后面鹦鹉学舌。”
“你听我说,如果我们在这个街区里安置自己人,就有机会抓住这玩意儿,不管她是谁。衣铺老板跟我说的,三个星期里,他看见三回,每次,都是因为他晚上失眠,上房顶抽烟。”杰瑞米一口喝光了杯底剩下的酒,然后摇摇头。
“我不会调动三十多个人去晚上守着,守上一个星期,可能是两星期,就为了那个爱愁眉苦脸,睡不着觉的人,就因为他以为自己看见窗下有个他小时候听说过的鬼。有更要紧的事等着我们去办。”
“什么事?”
“明天早晨,我们到凯奥拉兹基金会去见他们的校长。”
阿齐姆一声不吭,满心不快。
“你怎么会认识这个基金会?”他终于问道。
杰瑞米作了个微笑,同时,手里拿着一小块面包蘸着盘里的汁。
阿齐姆有种预感,从晚饭一开始起,他的这位英国搭档就一直在等待这个问题。他不慌不忙地嚼完面包,然后推开盘子,缓缓地说道:
“因为一个女人,我的朋友。”
阿齐姆正想端起一杯水来喝,却忽然停下,手抓着水晶杯脚。
“我曾经爱上一个女人,如今,她是这个基金会捐助人的夫人。”
“凯奥拉兹先生?”
杰瑞米一边说,一边摆弄着餐巾,谈到捐助人的名字,阿齐姆看见他的手把餐巾攥得那么紧,连关节都发白了。
“正是他。他是基金会的金库,是他给基金会提供资金。但是,基金会有个校长,亨姆弗雷斯先生。”
“你和这个女子还一直保持接触?”
“如果可以把这叫做接触的话。我了解这个基金会,就是因为杰萨贝尔曾在里面作过义工,我得承认,为了她,我也加入过。”
“你?”
大家熟悉的麦特森侦探,离群索居,沉默寡言;与这个充满爱心,为穷苦的开罗儿童义务服务的杰瑞米格格不入。
“是的……接连干了几个月,就在1926年的秋冬时节,然后,我们就分手了。”
他的声音不再那么响亮,样子也不再那么沉着,耷拉着肩膀,一个胳膊肘抵在桌子上。
“你和这个女子分手有多久了?”阿齐姆问道。
“去年一月分的手,一年多了。她是在新年晚会上遇上了她的现任丈夫,晚会是基金会捐助人办的,专门宴请义务服务的人。”
“你也在场?”
杰瑞米眨了下眼睛,算作是肯定的回答。
阿齐姆紧抿了一下嘴唇说道:“不管怎样,这个巧合正好可以帮我们的忙。”矮个子埃及人说道。
“其实,开罗的英国人圈子不是很大。当然,与基金会关系近的人,我们迟早都要对他们作调查。另外,这也不能称作为巧合,不过是‘不出所料’而已。哦,你确认了小男孩的身份,干得好,我刚才经过办公室时才听说的。”
“我去看过那家人,通知他们孩子死亡的消息。毫无疑问,基金会是受害者之间的共同点。”
杰瑞米用手摸了一下面颊,脸绷得紧紧的。他叫住从边上经过的服务员,又点了一杯酒。
“我能请你帮个忙吗,阿齐姆?到明天早晨之前,我们就再也不要谈这些事,我会对你感激不尽的。”
听到这,阿齐姆愣了一下。这是他们的当务之急,杰瑞米是自己特意要求参加案件调查的,这会儿忽然又要他闭口不谈。
阿齐姆敢打赌,杰瑞米之所以突然之间别别扭扭,肯定和刚冒出来的这个杰萨贝尔有关。
“随你的便。”他回答道。
杰瑞米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一口气喝了半杯。
就在这个短暂的瞬间,阿齐姆敢打赌,英国人定是向他隐瞒了其他东西。但是,这个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会儿功夫,他就不再那么肯定了,再过了一会儿,就把它忘到脑后去了。
凯奥拉兹基金会的总部就建在又长又宽的阿巴斯大街上,隔壁是天主教堂和电报电话公司的大楼。
早晨,汽车很多,穿梭在有轨电车间,引擎在尚且清新的空气中发出低哑的轰鸣声。
每次,杰瑞米觉得这是一个对比强烈的城市。
西面的这个城市富裕摩登;东面的这个城市嘈杂无序。前者的街道宽阔整齐,纵横交错,纯粹是欧洲风格。沿街栽着行道树,建筑物高大,很现代化,商店绝不逊色于巴黎、伦敦和米兰。后者却被杂货市场的一顶顶帐篷覆盖,街道弯弯曲曲,到处是小巷子和死胡同。这里的民合世世代代没有改变,折射出相继出现在开罗的多种穆斯林文化的影响。前者是座干净、没有气味的城市,各种各样的人,都富有得体。夜幕降临时,英国年轻人矜持的笑声和法国人、意大利人的喧闹声混在一起。后者是座布满灰尘的城市,散发着皮革的臭气、异国香料的浓香、拥挤的人群发出的汗味。天黑后,穆安津的歌声从成百上千座清真寺塔上传出来,弥漫在高高低低、看不见尽头的屋顶上。前者是经济和政治的中心。后者是神话与历史的所在。
凯奥拉兹基金会的校长在顶楼办公室里接待两位侦探。这是个四十岁的英国人,身材魁梧,长着一把浓密的大胡子。除了脾气以外,他长得与著名的柯南道尔笔下的查棱杰教授毫无二致。
尽管还是早晨,他也不征询客人的意见,就倒了两杯白兰地,一杯给自己,一杯端给杰瑞米,给了阿齐姆一杯水。
“好吧,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他一边问,一边坐到堆满纸张的办公桌后面。
“我昨天在电话中和你讲起过,事情关系到贵基金会的孩子。”
“你的描述实在太可怕了,难道这儿真有一个杀小孩子的罪犯,就在开罗城里?你有什么线索吗?”
杰瑞米举起一只手挡在面前,表示他不会多加解释。
“调查正在进行中,”他岔开话头,“我昨天向你要的几个孩子的记录,你找到了吗?”
校长用食指指点了一下一叠薄薄的材料。
“这四个小家伙,都在里面了。”
“我想,你是查看过里面的内容了。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我们在寻找他们之间的联系,有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地方。”
亨姆弗雷斯叉起双手,手上的关节发出喀喳喀喳声。由于关节病,他的手指全都变了形。
“没有,什么也没有。不过……有几个细节,你看。”
他把几页卡纸推到英国侦探面前。
亨姆弗雷斯端起酒杯,先是含了一口白兰地在嘴里,品尝酒香,然后才咕隆咚吞下去。接着,他把转椅转向窗户,看着教堂的钟楼。
“尽管,我们当然没有碰过面,我记得,侦探先生,你也曾经是义工。”
杰瑞米从档案纸上抬起头,审视着校长,后者继续说道: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可……嗯,或许你记不得了,可,这四个孩子,从他们的档案来看,原来都在你的班级上,麦特森先生。”
阿齐姆皱起眉头,他观察着自己的这位搭档,杰瑞米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什么?”英国侦探口齿含糊地说。
“对,”亨姆弗雷斯坚持不放,“我就是这个意思,你自己没有注意到。你自告奋勇来上阅读课的时候,他们都经过你的手。我看你记不起来了。的确,我能理解你,他们人太多,而且,对我们中的许多人来讲,他们一个个长得都很像。”
杰瑞米用力过重地打开档案袋,查看这几页用打字机打印的纸。
翻阅每个孩子的材料,样子显得越来越烦躁。
“这个细节重要吗?”校长问他。
“你看呢?”他冷冷地反驳道。
几秒钟不到,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头。
阿齐姆在椅子上往前靠,胳膊肘支到办公桌的边缘上,礼貌地说道:“能否请你列出一张所有上过麦特森侦探的班的孩子名单?”
亨姆弗雷斯先打量了一下这个顶着缠头巾的小个子埃及人,又看看他的英国同胞,看他有什么反应,等他作出肯定或否定的答复。
显而易见,校长不太欣赏“当地人”,阿齐姆心想。
作为一个援助流浪儿童基金会的领导,这种态度不由让人担心。
“又是一个政客,接受一个岗位只是出于对自己前途的考虑,并不是因为喜爱这份工作。”
杰瑞米伸出食指表示赞成阿齐姆的建议。
“好吧,我应该可以在星期一或星期二办到。你瞧,我现在才想起来,还真可能有联系,我们——基金会——一月份报过一次撬窃案。可……最奇怪的是什么也没被偷走。通基金会办公室的后门被撞开。那家伙一定以为会找到大量现金,我记得,放保险箱房间的门锁被砸坏了。”
“被偷走很多钱吗?”杰瑞米问道。
“没有,一定是他觉得没有能耐打开保险箱,就连碰也没碰!撬了两把门锁,就是为了这样个结果!”
“那个房间里难道没有其他东西?”麦特森追问道。
“那是我们的档案室,专门存放工作人员和孩子们的档案。”
“你等到这会儿才说出来?”英国侦探发起火来。
阿齐姆不由为同伴的脾气担心。
“这个情况很重要,”面对校长张皇失措的神色,阿齐姆插话道,“孩子们的档案里都有些什么内容?”
这一回,亨姆弗雷斯对矮个儿埃及人不再装腔作势:
“和我给你们拿来的材料一样,关于这些孩子,该知道的都在里面了:姓名、出生日期、家长联系地址、体检记录以及学习进程报告。每个孩子都有一个特别委派的老师,由这个老师定期填写表格,总结孩子进步情况,有时也包括对孩子行为的评语。”
“你说的是,体检记录?”阿齐姆问道。
“对。当然,这是以防万一。大多数孩子都是家长要求他们到这儿来的,家长希望能够给他们一个机会,掌握点知识,学点本事。我们挑选孩子的方式是:先报名,后面试。一旦录取,我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他们送去作体检,这是前所未有的。”
“送哪儿?”
“罗德·吉钦奈尔医院。这个医院和英美医院是这里最好的两家医院,而且罗德·吉钦奈尔医院更大些,我们又认识那里的医生。”
“罗德·吉钦奈尔医院?”阿齐姆有点惊讶。
他转向杰瑞米。
“那个解剖受害者的医生叫什么来着?”
“本杰明·考克。”
“啊!考克医生!”校长叫出声来,“当然了,他也是给孩子们作体检的医生之一。”
阿齐姆扬起眉毛,举起一只手,表示不可思议。
“巧合实在太多了!”
杰瑞米脸色仍旧很阴沉,他一点头,说道:“不。一切都解释得通。吉钦奈尔医院擅长妇科和儿科,考克医生是儿科专家,他被派去作尸体解剖,原因就在这儿,不足为奇。阿齐姆,开罗城里的英国人圈子比阿拉伯人圈子小得多。”
“好吧……就算如此,”阿齐姆让步道,“那么,这些孩子,这四个受害者,他们的档案中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没有,我查看过,没什么其他东西,”亨姆弗雷斯肯定地说道,“他们……他们都是些学习专心的孩子,有两个稍微调皮些,但也不算过分。很有好奇心,愿意上附加课。情况也就这样。你们可以把档案带走,记得案件了结后还给我。”
“基金会的捐助人有没有大楼钥匙?”杰瑞米问道。
“弗朗西斯·凯奥拉兹?不,没有必要,他是……基金会慷慨的灵魂人物,至于其他,我是这里一切的总负责。他有时候来看望我们,向孩子们问好,仅此而已。”
杰瑞米用手揉着耳垂,露出一丝微笑。
校长端起白兰地,一口喝干,然后舔舔嘴唇。几分钟过后,两位侦探已经走在街上。
“你真的不记得你班上有过这些孩子?”阿齐姆探问道。
杰瑞米走着,目光茫然。
“不记得。”他含糊地回答。
“你上的是阅读课,对吗?”
“对,其实就是给他们读读书,讲讲英语。我不教他们,我没有专业资格,只是给他们念故事,他们大多根本听不懂,语言水平不够,最好的学生也只是结结巴巴地能说几个英语单词。只不过是给他们启蒙,训练他们的耳朵。听着,阿齐姆,我们已经谈过,我说过了,全是为了那个女人。是她坚持要基金会请我去。做这事毫无乐趣可言,我对孩子没兴趣,你还问我是不是记得起他们的脸……”
阿齐姆捋了下胡子,有点尴尬。
“我的意思是……这事的私人成分太多,”他说道,“首先是你和基金会的关系,现在又是你和四个可怜孩子之间的关系,我认为,你最好……”
杰瑞米停下脚步:“我怎么样?”
英国人目光如炬地瞪着阿齐姆的眼睛。后者明白,没有必要再坚持。尽管这个案子掺和进来越来越多的私人成分,他永远说服不了杰瑞米·麦特森。如果通报上级,事情只会更加一团糟。麦特森的熟人太多,只要他无论如何想办的案件,绝不会让人把他撤下来,唯一的后果只会是他阿齐姆去坐冷板凳。他把没说完的话说完:“没……没什么。”
阿齐姆举起手臂,表示投降。
见他的脸上露出失望之色,杰瑞米的怒气平息下来。他稍微平静下来,说道:“我很抱歉,阿齐姆。我深感这一切与我息息相关,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不想逃跑,等着其他侦探来告诉我发生的一切。该由我来弄清原委,由我来解决这个问题。”
阿齐姆一怔,解决这个问题?听起来,似乎他已经知道正在策划中的阴谋,他和谋杀案有什么关系?阿齐姆决定暂时先不追问,时机对他不利,他只满足于继续他们的谈话:“上头今天让我写一份详细的报告,我能把这一切都瞒着他吗?”
“我知道,不管怎样,他不会把我从这个案子上撤下来。我有太多朋友,他们都可以毁了他的前程。你干你的。”
两个搭档走在车辆来往的大街上。过了一会儿,阿齐姆换了个角度,他高声地把自己的推理告诉对方:“我想,我们俩都同意这一点,就是一月底发生在基金会的撬门事件与我们追查的罪案有直接联系。我怀疑,凶手偷入基金会是为了查阅孩子们的档案,并且,因为某种尚不知晓的原因,他选择了参加你的阅读课的小家伙。通过老师填写的表格,他也对未来受害者的性格有所了解。”
“我同意你的推理。他从教学总结当中衡量他们的性格,掌握他们的主要特点,尤其是弱点,并借此给他们设下陷阱。”
“况且,照亨姆弗雷斯先生说来,他们都特别有好奇心。说到这,这个校长,你觉得他这人怎样?”
“我不喜欢他。”
“很高兴从你的嘴里听到这话。我也有同感。请你告诉我,很抱歉又回到这点上面,可这个考克医生,为什么他在解剖孩子尸体时什么也没提起?他认识这孩子,不是吗?他也是为基金会孩子体检的医生中的一个,那么,他一定认出了这个孩子,不是吗?”
“我想他是认出了他,”杰瑞米回答道,目光深邃,“而且,他用他的方式让我明白了这点。不过,他首先是个医生。”
阿齐姆观察了自己的搭档一会儿,然后耸了耸眉毛。
“今天下午怎么安排?”最后,他问道。
杰瑞米一边向前走,一边观察从身边开过的汽车。
“去写你的报告,我需要独自呆一会儿,好思考思考。”
阿齐姆欲言又止。
在太阳越来越火辣的注视下,他们俩各自分头而去。
杰瑞米在中央火车站对面停下吃午饭,然后顺着铁轨走回家。
他走过帐篷,正想去乘会儿凉,却忽然止住脚步,所有感觉器官都进入戒备状态。
他的后脖子开始发痒,作为打猎好手,他知道通过身体感应预知险情。
他现在正面临危险。
而且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