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瑞米跨上台阶准备踏进车厢,他的每个感觉器官都处于高度警惕状态,时刻准备着如有不怀好意的人扑向他就得随机应变。
四周太暗,看不清情况,夜色透过狭小的圆窗,屋里的夜色变得更浓。
他先听到那人在靠近。
然后,看见了。
一条影子向他跃起。
他没有动。
她举起手臂向他打来。
杰瑞米没有表现出任何逃跑的意思。
他脸上被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杰萨贝尔叫道,声音还有些哽咽。
阴暗中,他早就认出她的体形、她的步态和她的香水味。
“亨姆弗雷斯到家里来汇报你说弗朗西斯的那番话。他的儿子被绑架了!这还不够吗?嗯?你说,杰瑞米,你还要什么?要他也死?你还会继续不放过他的尸骨,不是吗?他到底哪点儿对不起你?”
她转过脸,在客厅里焦躁地走来走去。
杰瑞米从鼻子里呼气,酒精和疲劳忽然让他变得更加消沉。他拿起一盒火柴,擦了一根,点燃一盏汽油灯,灯光舔着屋子里的丝绒和木家具。
杰萨贝尔这时已经笔直地站在他对面。
短短的火苗映衬着她双眸里分明的色彩:碧玉之绿,乌木之黑和象牙之白;她柔滑的线条,隐约有些玫瑰红的嘴唇,细瓷般的皮肤和令人陶醉的发卷。她就像一块宝石在闪烁。
杰瑞米凝视着她,就像是在凝视一幅艺术作品,他的目光落到她脸颊上的那颗黑痣上,那仿佛是大师的签名。
“不要说是因为我。”她狐疑地轻声说道。
眼睛里盈盈有泪光。
她还在低语着,痛苦让她的声调变得憔悴。
“为什么你就不能忘了我,杰瑞米?”
耷拉着肩膀的杰瑞米站起身,头仰得高高的,他喉咙里吞咽了一下,然后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立刻喝了一大口。
“别盯着他不放,求你,”她喃喃地说,“他是我唯一的家,你知道的。”
杰瑞米用手掌摩擦着露出短短髭须的下颌,发出沙沙声,他又揉搓着太阳穴。
“看看写字桌上。”他终于说道。
杰萨贝尔犹豫了一下,向写字桌走去。
“你看见桌子中央的这个本子吗?”他问,“这是我的日记,从案件调查开始起写的。今晚,我要在上面添上最后的一些想法和最后结论,它差不多就完成了。真相就在里面。我要你知道这点。”
他转过身看着她。
“你还爱普契尼?”
说着,他开动留声机,《图兰多》的音乐飘起来。
开头几节音符,杰萨贝尔纹丝不动地伫立着,接着,她坐到写字桌边,手指绕着一撮发卷玩弄。另一只手抚摸着写字桌的木桌面,掠过放在上面的东西,停留在一叠破旧的书上。
“一千零一夜。”她读着著书脊上的标颢,“这本书,弗朗西斯喜欢得发疯。”她有气无力地承认。
杰瑞米立刻回答道:
“我知道。我想起来了,新年晚会上,他就是拿这些故事把你迷住了……我那个被杀害的搭档相信那是我们这桩案子的一条线索。我相信,凶手是利用它来装神弄鬼,再造一个传奇故事。因为这样做可以让他永垂史册,又可以让迷信的当地人避得远远的。”
杰萨贝尔的手指抚着眉心,摇摇头。
“你为什么这样顽固不化?”她探问道,“你知道,弗朗西斯不是魔鬼,他没杀过一个人,你知道的。”
她的声音温柔得让人心碎,杰瑞米似乎看见她的鼻梁边流下泪水。
“你了解我,”她又坚持道,“对人,我有感觉,好人还是坏人,我不会搞错。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本事。我是亚历山大市的孤儿,父母是外国人。我还是个小姑娘,他们就把我抛弃在这片土地上,我从什么也不是的小东西成长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女士,全是多亏了我的这个天赋,我感觉得到各种各样的人。我是靠自己长大的,你知道得很清楚,没有任何人的帮助,我一步步地爬上社会等级的阶梯。今天,我找到了弗朗西斯,我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我了解他的优点和缺陷。他很严厉,的确,但他绝不像你以为的那样。你不能这样盯着我们不放,你不能。”
杰瑞米喝了一口威士忌,听着这个他爱慕的女人的一席话。普契尼越来越激昂。
他准备着舍弃一切,只要能感觉到她紧贴着他,和她再做一次爱。她身体的温热让他思念,她的皮肤,她的身体,她甜甜的舌头。她就在那儿,不足三米远,伸手可及,却又那么遥远。
“你得接受这个现实:我不再属于你,”她继续说道,“我要对你直言,杰瑞米,对人,我有感觉,而你,我却从来没能知道你是谁。起初,真正是你身上这点吸引了我,伟大探险家的野性魅力。然后,也就是这点让我厌烦,甚至……让我害怕。”
她在半明半暗的写字桌后面注视着他。
“你从来没有真正明白,为什么在我们分手之后我会对你那么狠,不是吗?那是为了帮助你把我们俩的事作个了断。因为你的忠诚和你天真的期望让我渐渐失去了耐心。你不停地问些不得体的问题,打听弗朗西斯和我之间的关系,你把我推上了绝路。如果我们俩没能成,是因为你让我担心,杰瑞米。”
杰瑞米被她的绿眼睛催眠。
“在你的灵魂深处是那么冷漠,因为你走得太远了,在荒野中走得太远,在孤独中走得太远,再也回不来。你从来没有完全地在这里,杰瑞米,总是有一部分的你留在了那儿,在那些只有你知道的陌生疆域,在那些战争的回忆中,在那些荒原流浪中,也在这儿,(她仰起脸颊望着天花板)在这节车厢的朦胧距离中。内心深处的你让我无法捉摸,让我害怕。我想,你是个多情的情人,但你永远不会是个细心的丈夫,更不会是个好父亲。善良和为别人作出贡献,这你办不到。在过去的十年中,在你整个动荡的生命中,你已经把它们丢失殆尽了。那天晚上,当你讲述那个发生在大战战壕中的肮脏故事时,我就全明白了,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我当时哭了。我全明白了,你知道吗?可你仍然是个……幽灵,你从来没有真正在这里过。你和我们不一样。我很抱歉……”
她飞快地擦掉眼泪,然后给予他致命一击:
“可是,你不能仇恨弗朗西斯,就因为他给予了我你不能给予我的一切。”
两人对视着,再没有一个词来玷污这沉重的一刻,普契尼和他的戏剧性旋律陪伴着两个灵魂之间的交流。终于,杰瑞米放下空酒杯,他打碎了两颗心的联接,转身找来一件包裹在布料子里的东西。
“不久你就会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终于开口道,“我是你的护卫天使,杰萨贝尔。和所有的天使一样,我有一半是别人看不见的。可能有一天,你会看到真正的我。”
他从布料子中抖出一把半自动考特M1911和子弹匣,他装上子弹,把枪插进从架子上拿下来的一只手枪皮套里。
“弗朗西斯是头披着人皮的魔鬼,你受他的操纵,这就是真相。”
杰萨贝尔目光如炬,她狂怒地挥手一扫,把写字桌上的东西尽数扫落在地。
“够了!”她怒喝道。
她跳起来,冲出门去。
杰瑞米攥紧了拳头。
他把手枪套挂在外衣里面,捡起日记塞进衣袋里,跟着这个怒气冲冲的美人鱼出了门。
他跟在她后面一直跑到阿巴斯大街,她跳上刚进站的电车,车门就要关上。
杰瑞米加快步伐,血液因为酒精而黏滞,脑袋里氧气不足,比平时重了三倍,他的双腿也没他希望的灵活。他又努力了一下,气也短了,他跳上开动起来的电车后踏板。
城市的灯光在夜色中闪闪烁烁,在电车车窗外滑过,淹没在迎面而来的汽车和行人中。
杰瑞米打开车门,踏进车厢。他拨开乘客,抓住杰萨贝尔的手腕。
“你会恨我,”他说,“我知道,我是一头替罪羊,但是,有一天,有一天,你会明白。你会接受真相。我要你知道,我会在你身边,我会等着你。”
她的手臂猛地挣脱了侦探的手。
“你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杰瑞米,天大的错误。妒嫉让你丧失了理智。你还想靠指控弗朗西斯平步青云。”
她说着就要转身避开他,杰瑞米抓住车厢中央的扶手杆子,绕着一转,又出现在杰萨贝尔的面前。
“你的丈夫难脱罪名。他耳目众多,找到了那个被叫做‘蛊’的人,并且利用他干出下流无耻的勾当。他了解阿拉伯的神话,才能加以利用,这是他放的烟雾弹,把我们引上弯路。受害者都是些他认识的孩子,因为他们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都是基金会的孩子,总之,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他只要在某个晚上悄悄查阅孩子们的档案。案发的晚上,你说他和你睡在一起,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总是睡得很沉……阿齐姆被杀的那个晚上,他听到我在电话里向阿齐姆重复我要去的地方。他开上那辆大功率汽车,完全可以在我之前到达。”
“那天晚上,弗朗西斯没有出门!”杰萨贝尔叫出声道,“就在你匆匆离去之后,我们就重新上床睡觉了,你说的话站不住脚……”
“真的吗?你花了多少时问才睡着的?嗯?多少时间?两分钟?五分钟?这不重要,他一定会耐心等候,他的那辆飞快的本特利可以追回失去的时间,使他能够在我之前找到阿齐姆。”
在场其他乘客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个,在他们的目光下,杰萨贝尔推开侦探。
“弗朗西斯不是罪犯!”
杰瑞米从衣袋里抖出那张从阿齐姆的衣服里找到的旧羊皮纸。
“你丈夫热衷于开罗城的历史,他还是一家银行的老板,这家银行资助了许多考古研究项目,或许他得知了古代地道的存在,把他的‘蛊’隐匿在那儿。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拿到对付他的所有证据。”
杰萨贝尔再也不听他的,她向车厢头走去。
电车放慢速度。越来越拥挤的人群占据了人行道和马路中央,车这样已经开了一百多米,终于不得不停下。车门打开。
杰萨贝尔飞快地跳下车,杰瑞米紧跟不放。
车厢外,夜幕降临,示威者和看热闹的人——都是些寻求刺激的年轻人——混在一起,除了反英口号,还有主张建立强大的埃及,由人民当家作主的口号。人们严厉地抨击埃及当局向英国统治者大献殷勤。
大家走得很快,一边走一边喊。
杰萨贝尔钻进两帮示威者中间,消失在人群里。
“杰萨贝尔!”杰瑞米喊道,“杰萨贝尔!”
他推开前面的人,在这片到处是喊声和敌意的人海里艰难地向前。
人们在振臂高呼,嘴里吐出的是充满威胁的谩骂。
杰瑞米和人群搏斗着,怕丢失了自己的目标。杰萨贝尔的黑发随着步伐的起伏在起伏。杰瑞米觉得她的头发似乎挣脱了地球的引力,仿佛是飘在水中。杰萨贝尔在众人的簇拥下滑行。
忽然,一张愤怒的脸完全占据了他的视野。
一个阿拉伯老头对着他用预言家穆罕默德的语言痛骂。
杰瑞米毫不客气地推开他,试图找回那充满魔力的一幕。却是徒然。
眼前是几十颗脑袋,还有更多的缠头巾、土耳其帽,但是再也没有杰萨贝尔飘飘欲仙的身姿。
杰瑞米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汗水顺着脊梁骨向下滴。抗议声、怒骂声、喊叫声在他的耳边嗡嗡直响,就像是令人晕眩的巨大旋转木马,混乱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玻璃窗户被砖块砸破,哗地碎了一地。愤怒的口号像波浪一样朝着示威人群的尾部传去。
街道在旋转,一道奇异的青金石光晕在一栋栋楼房外墙上波动。
墙上的石头成了一层蓝色电光般的闪亮外皮,波动着,就像是点燃的水面,布满了红色的脉络,窗玻璃上反射出一座火山,喷射出沸腾着的蓝宝石般的泥浆。
转过弯时,杰瑞米才发现了给整条路罩上这种奇特光环的原因,他顿时目瞪口呆。
所有煤气灯被割掉了头,煤气喷出几米高,燃烧着,像嗡嗡作响的火柱一样直冲天空,带磁性的蓝色在火柱顶端又化为橙色,发出嘘嘘的哨音。
他这时看见了杰萨贝尔,在离他二十米远的地方,她正推挡着两个横在她面前辱骂她的男人,其中的一个绕到她身后,一把抓住她的头发。
杰瑞米发疯似的拨开看热闹的人群。
受到围攻的杰萨贝尔喊叫起来。
一个因暴动而情绪激奋的少年把杰瑞米当作了英国统治者,跳出来挡住他的去路。
英国侦探从对方肩膀后面看到杰萨贝尔被拖到一边,被人连抽了两个耳光。
他握紧拳头跳起来,迅如闪电地向少年的肚子上猛击一拳,少年痛得弯成两截,然后扑通趴在地上喘着粗气。杰瑞米从他身上一跨而过,不再浪费一秒钟。
那边的第一个人没看见他冲上来,肩胛骨之间已经吃了一记力量巨大的直拳,他脸朝下摔倒在地,在人行道上折断了鼻梁,撞碎了几颗牙。他的同伙撇下杰萨贝尔,冲过来想卡住英国侦探的脖子。杰瑞米向旁边一闪,提起膝盖向他的腿间进攻。
出击成功,但是他自己同时也失去平衡,杰瑞米看见街道在旋转,只来得及双手向前一撑,缓和跌落时的冲力。他眨了眨眼睛,酒精不再影响他的敏捷。他从眼角瞥见自己腿下的对手正试图站起身。
杰瑞米抬起腿,用脚跟奋力蹬在这个好挑衅的家伙的下巴上。只听喀喳一声,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杰瑞米抓住楼前的栅栏门艰难地站起来。杰萨贝尔一步步后退,惊恐万分。
英国侦探在原地转过身,发现一帮愤怒的人群向他逼来,站在头里的就是那个少年,一手还捂着肚子。
仇恨写在他们的脸上。
他们一共有六七个,不一会儿就成了十个,向他走来。
他们要把他撕成碎片。先是他,然后是杰萨贝尔。
杰瑞米松开枪套扣子,把手枪举过头顶。
“站住!”他大喊一声。
那群人停下脚步,这时,另外有几百个人正加快步伐,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赶头里的集会队伍,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在这对西方人和一小撮自己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冲突是在所难免的。
看到他们人多势众,少年胆子大起来,他向杰瑞米冲过来。
杰瑞米放低高举着的手臂。
煤气灯在人们的头顶上不断喷射出闪亮的火光。
人群高唱民族主义者的老歌。
走过他们身边的人有好几百个,几乎都是在跑着。
口径45的手枪枪声在一片混乱中不那么响亮,当杰瑞米扣动扳机时,枪口顶着少年的胸膛,枪声因此更为沉闷。
男孩的眼神忽然变了。复仇的狂热蜕变为疑惑不解,杰瑞米从中看不到痛苦,只有惘然,还有害怕。
少年在恐惧中死去。他在摔倒时似乎还在寻找一丝安慰的目光,却只看得见等待他的深渊,在渐渐把他吞没。
他闭上眼睛,似是拒绝淹没在虚无中,然后又最后抽搐了一下,他的手绵软地摔到地上,一点点冷却。
陪伴男孩的其他人看着他死去,然后,眼睛全盯住了杰瑞米。
英国侦探明白,他们要上了。他手里的武器起不了什么作用,他们会一拥而上,把他打倒,向他讨回这笔债。
前方人群传来喧嚣声,越来越响。隆隆之声又转为惊恐之声。
枪声在楼房外墙上回荡,干脆的金属声,杰瑞米猜测,是步枪开火的声音。
军队开火了。
示威者惊慌失措地朝着相反方向逃跑。
杰瑞米得顾着近在眼前的危险。好几个家伙正气势汹汹地向他逼近。
他看杰萨贝尔确实在自己身后,就把食指又搭在扳机上。前头的恐慌一直传到他们这边。
他们身边的人影大半都在朝着相反方向奔跑。
步枪声仍然噼噼啪啪地响着。
杰瑞米瞧见有两条影子躲闪过逃命的人,绕到他的后面,准备给他来个措手不及。
第三个从正面向他冲来,只差一点就撞上迎面而来的逃窜者。
杰瑞米无法开枪,到处都是人在动,如果射出一颗子弹的话,首先要射穿好几个身体才能打中袭击他的人。
突然,人流变得那么稠密,那么暴躁,所有人都被人海带着走。
让人无法抵抗,否则就会跌倒在地,遭到践踏。杰瑞米任凭人浪推着他,把他带走。
对他行凶的那几个人也和他一样被人海扫去,分散开来,尽力摆动双腿,不被淹没。
到达一个广场时,人海刷地分流,涌进通向各个方向的巷子里。
杰瑞米扑向一扇门洞里,等候大部分人走完。他从一张张面孔上寻找杰萨贝尔。
他找到了她,就在另一边,惊恐万状,但安然无恙。他又把她丢了,她快步离开人多拥挤的主干道,走上一条旁边的小路,躲避叛乱的人。
杰瑞米向后仰头靠着墙壁,吐着气。
更遭的事还在后头呢。
今晚将是开罗城最漫长、最阴森的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