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唐镇人记忆中少有的大雾。冬子走在湿漉漉的小街上,两步开外走过来的人也看不清其面目。他欣长的身子被神秘莫测的浓雾包裹,这个世界里有多少他看不清的东西,或者危险与灾祸在向他临近?天亮后,姐姐在灶房里做饭,母亲在屋后的小院晾衣服,他鬼使神差地走出家门。冬子茫然地在浓雾弥漫的小街上走了一段后,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于是就返回了家里。雾从天井上空以及门扉里涌进来,屋里也变得灰蒙蒙的。
冬子来到灶房里,姐姐在熬稀粥,她的脸红扑扑的,宛如熟透的山果。冬子坐在灶膛前,不时地往灶堂里添柴。他一声不吭,李红棠也一声不吭。不一会,游四娣也进了灶房,平静地对儿女说:“妈姆出去一下,等你们爹起床后,把他的早饭伺候好,你们不要惹他生气。我走了,记住妈姆的话!”李红棠点了点头:“妈姆早点回来。”冬子站起来,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心里异常不安。
游四娣用一块蓝色土布裹起自己的头脸,匆匆走出了家门。冬子随即跟了出去,看着母亲一刹那间消失在浓雾之中,如梦如幻,他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事情。
浓雾中似乎埋藏着许多陷阱,可怕的陷阱,母亲会不会掉进去?浓雾又像隐藏着一张巨大的嘴巴,将他母亲吞噬。
冬子脑海一片茫然,他无法阻止母亲的离开,无法改变命运的安排。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软弱无力。
大雾在晌午时分被阳光驱散。
温煦的阳光照在唐镇的屋顶上,蒸发出丝丝缕缕的水汽。冬子见到阳光,心里爽朗了些,阳光的确是好东西,它能够驱散诡异的浓雾,也能驱散人心中的阴霾。阳光出来后,冬子心痒痒起来,他想出去,不想呆在家里。李文棠自个到田野里去干活了。父亲李慈林还在卧房里沉睡。冬子听到他的呼噜声,心里异常沉闷,他又想起了夜里的情景。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更让他急于要走出家门。
就在这时,李骚牯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他看到冬子,粗声粗气地问道:“冬子,你爹呢?”
冬子不喜欢这个本家叔叔,他老说长得眉清目秀的冬子像个女孩子,这话对冬子来说,是羞辱和蔑视。冬子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今天也不例外,他没好气地用手往父亲的卧房指了指。李骚牯二话不说冲进了父亲的卧房。不一会,李慈林和李骚牯出来了,匆匆而去。李骚牯走时,用手摸了冬子的头一下,冬子觉得很不舒服。
冬子想,他们要干什么?
冬子也离开了家。
他来到阿宝家门口,朝里面喊了声:“阿宝——”
阿宝爹张发强是个木匠,他正在厅堂里做水桶,听到冬子的叫声,说:“阿宝,冬子寻你去玩了,快去吧!”
阿宝答应了一声从房间里跑出来。
张发强对着他出门的背影说:“不要跑太远了,早点归家!”
他们俩勾肩搭背,沿着湿漉漉的小街,朝镇西头走去。阿宝说:“你要我和你去哪里?”冬子有自己的想法,可他没有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诉阿宝,只是这样说:“你和我去了就知道了。”阿宝说:“你总是鬼头鬼脑的,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和你去了!”冬子说:“阿宝,你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阿宝说:“当然啦。”冬子说:“那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和我去吧,求求你了。”阿宝眨了眨眼睛说:“好吧,就听你这一回。”
他们走出了镇子,来到了唐溪边上。
因为昨天的雨水,唐溪的水流浑黄,湍急,还发出低沉的咆哮。冬子心惊肉跳,想起了夜里的噩梦。阿宝发现了他的惊恐:“冬子,你怎么啦?”冬子不想告诉他那可怖的梦境。冬子说:“没什么,我们走吧。”
冬子的脚踏上了小木桥,往对岸走去。阿宝跟在他后面。小木桥颤悠悠的,他们都小心翼翼,阿宝胆子小点,走着走着便伸出手拉住了冬子的衣尾。其实,冬子也胆战心惊,他心里想着事,硬着头皮过小木桥。他们走过了小木桥,阿宝目光迷离地问:“冬子,你要带我去哪里?”冬子说:“你跟着我走就可以了,到了你就知道了。”阿宝挠了挠头说:“我爹要知道我跑那么远,会骂我的。”冬子说:“我不会告诉你爹,你爹不会知道的。”阿宝看了看田野里稀稀落落劳动的人,说:“要是他们回去告诉我爹,怎么办?”冬子也看了看田野,阳光下的田野一片金黄,晚稻很快就要收成了。他说:“他们不会告诉你爹的,我们快走吧。”
他们穿过田野中间的一条小道,朝五公岭走去。唐镇四周的山岭都被茂密的森林覆盖,只有五公岭上没有几棵树,却长满了野草。这是个乱坟岗,就是阳光灿烂的时候,这里也充满了阴森的鬼气。
他们的脚步刚刚踏上五公岭,一股阴风吹过来,冬子打了个寒噤。阿宝的牙在打颤:“冬子,我们回去吧。要知道来五公岭,打死我也不干的!”冬子心里也害怕极了,如果让他一个人来,他也没有这个胆量,叫阿宝一起来是为了壮胆。他来五公岭,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一个猜想。冬子说:“阿宝,勿怕,我们手拉着手。”冬子伸出了手,阿宝也伸出了手,他们的手拉在一起,相互感受到了对方手掌的冰凉。
他们走进了荒草凄凄的五公岭乱坟场。
有死鬼鸟勾魂的叫声从不远处传来,给五公岭平添了几分恐怖。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丛中慢慢走着,不时出现在他们眼里的没有墓碑的野坟用沉默告诉这两个孩子死亡的苍凉。
冬子的目光在野草丛中巡视,他怎么也发现不了新的坟包,他和阿宝走遍了五公岭,也没有发现动过土的地方。他想,难道自己错了?夜里那几个蒙面人抬走的真的不是死人?冬子认为那是个死人,神秘的死人。他没有把夜里做的梦和自己的想法告诉阿宝,那是他心底的秘密。
冬子身上越来越冷,他只要颤抖一下,全身就会掉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阿宝早已经面如土色,呼吸困难。
他的手死死地拉住冬子的手,生怕荒草丛中会伸出一双黑色的鬼手,把他拉进深深的墓穴。他们的手都湿了,是因为惊吓而渗出的冷汗。阿宝颤抖着说:“冬子,我们回去吧。”
冬子点了点头:“好吧,回去。”
当冬子决定回去时,他发现找不到出去的路了。他们在草丛里钻来钻去,就是无法走下五公岭,而且老是在一片篙草丛中打转,篙草比他们的人还高,他们看不到唐镇,看不到岭下的田野和溪流,头顶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阴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把他们身体紧紧地裹起来。风中仿佛有人在悲凄地喊叫。阿宝哭了出来。冬子还是紧紧拉住阿宝的手,他想让阿宝别哭,可他自己的眼泪也禁不住流淌下来。他们一起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响,和呜咽的风声以及那悲凄的喊叫混和在一起,在五公岭上的低空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听到有人在呼唤他们的名字。
“冬子,阿宝,你们在哪里——”
冬子从痛哭中清醒过来,他竖起了耳朵,仔细听了听,然后惊喜地对还在号啕大哭的阿宝说:“阿宝,你莫哭了,你听到了吗,是阿姐在唤我们!”阿宝停住了哭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有听到,我没有听到。”冬子抹了一把眼泪,又仔细听了听,说:“阿宝,真的是阿姐在唤我们,你听,是阿姐在唤我们。”阿宝的脸上也呈现出惊喜的神色:“是的,是你阿姐的喊声,他真的在唤我们。我们有救了,冬子,我们有救了。”
冬子马上大声喊道:“阿姐,我们在这里——”
阿宝也喊叫道:“阿姐,我们在这里——”
他们声嘶力竭地喊着。
喊着喊着,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去,阴冷的风也渐渐停止,连同风声中悲凄的喊叫也渐渐消失。
天上阳光重现时,他们看到了李红棠出现在了篙草丛中。
李红棠在田里劳作时,有人过来对她说,冬子和阿宝跑五公岭去了,他们的神情十分古怪。她听完后,心里惊惶极了。五公岭那地方,平常时,就是大人也很少去的,那是唐镇最邪门的地方。有些人莫名其妙去了那地方,就犹如恶鬼缠身,不是得场大病就是奇怪暴死。李红棠马上扔下手中的活计,朝五公岭狂奔而去。要不是李红棠及时把他们找回家,他们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在回家的路上,阿宝央求李红棠:“阿姐,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爹,我去了五公岭,他要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李红棠摸了摸他的头说:“放心吧,阿姐不会告你状的,不过,你们以后再也不能去那地方了。”
阿宝点了点头:“我再不会去了,冬子怎么说,我也不会和他去五公岭了。”
李红棠和冬子回到家里,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家里冷冷清清,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家。父亲李慈林不在家是正常的事情,可是母亲游四娣竟然没有在家。她在早上出门消失在浓雾中后,就没有回家。李红棠感觉到了不妙,焦虑地对冬子说:“妈姆会到哪里去呢?”冬子脑海里闪过一丝阴暗的念头,轻声说:“妈姆会不会去死?”李红棠看到了冬子眼中的泪光:“为什么,冬子,你为什么这样说,妈姆不会死的,不会的!她舍不得我们的,她不会抛下我们的!”冬子说:“上回,爹喝醉酒打了妈姆,我听见妈姆哭着说,她不想活了,她说活着不如死了。”
李红棠听完冬子的话,呆呆地凝视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好大一会,李红棠才说:“我们赶快去寻妈姆!你去寻爹,告诉他妈姆不见了。我去姑娘潭那边寻寻。”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火烧火燎地走了。
冬子脑袋瓜里一片混乱,许多许多事情让他理不清头绪。夜里那个噩梦……那些蒙面人抬的东西……那个身材和父亲一样的蒙面人……父亲为什么回家后要暴打母亲……母亲会怎么样……冬子带着满脑子的问题在唐镇的小街上行走,父亲又在哪里?他记得是讨厌的李骚牯把父亲叫走的,父亲一定是和李骚牯在一起。李骚牯的家在碓米巷里,经过巷口那个碓米房时,冬子看到唐镇的侏儒上官文庆独自坐在碓丘边上,微笑地望着冬子。
在冬子的印象之中,上官文庆总是一副微笑的模样,冬子知道他二十多岁了,除了那颗硕大的脑袋,其他地方就像永远长不大的三岁孩童一般,小身子小胳膊小腿。上官文庆的父亲上官清秋是唐镇的铁匠,唐镇人极少看到上官文庆出现在小街上的铁匠铺子里,却可以在铁匠铺子外的任何地方碰到他,他仿佛就是唐镇的精灵,一个无关紧要而又无处不在的精灵。
上官文庆微笑地对冬子说:“冬子,你是不是要去李骚牯家寻你爹?”
冬子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上官文庆还是微笑地说:“我当然知道,冬子,你爹不在李骚牯家,他们在李公公家的大宅里。”
冬子迷惑地问:“他们在李公公家做什么?”
上官文庆微笑着站起来,走出了碓米房,一摇三晃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冬子担心上官文庆的大脑袋会把他的身体压垮。冬子相信了上官文庆的话,这个唐镇唯一的侏儒似乎从来没有说过假话。
冬子站在李家大宅高大堂皇的门楼前面,门楼两边摆着两个巨大的怒目圆睁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压迫着冬子的神经,他不敢迈上石台阶。正午的阳光垂直照射在冬子的头顶,他的前额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冬子的情绪十分紧张,对于那个突然从京城回到唐镇的太监李公公,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恐惧。第一次见到李公公,是在唐镇的街上。冬子看着穿着一身白色长袍的李公公迎面走来。李公公个子很高,腰却微微弯着,高高地仰起头,似乎有意让唐镇人看清他那张与众不同的脸,他的脸很白,很嫩,孩童般的皮肤,却散发出冷冷的光,像寒夜的月光下白色的鹅卵石;他的眼睛深不可测,如两口古井,幽暗阴森。李公公白发编织成的长辫子垂在身前,两只手不时地把玩。李公公身上有种神秘的力量在压迫着冬子,他想转身逃跑,可是来不及了。李公公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他把手中的长辫子甩在了身后,俯下身,一手抓住了冬子的肩膀。李公公的手柔软而有力,他用女人的声音对冬子说:“好秀美的男孩!”冬子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怪异的气味,他一把挣脱了李公公的手,转身飞快地走了。他听到李公公在他身后阴阳怪气地说:“我会抓住你的——”
冬子想起了李公公那句阴阳怪气的话,浑身颤抖了一下。
他还想起一件事情。就是在那幢老房子被大火烧毁后的某个黄昏,冬子独自来到那老房子的废墟前,突然听到那堵残墙的后面,有个女人在说话。冬子的心提了起来,手心捏着一把冷汗。他想,这里马上就要建李家大宅了,谁会在这里说话呢?难道是那被大火烧死的女人的鬼魂在独语?冬子浑身冰冷,不敢往下想了,他想逃,可又想看个究竟。他轻手轻脚地摸过去,从烧焦的残墙的缝隙间,看到身穿白色长袍的李公公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张牙舞爪,说着冬子听不懂的话。冬子异常吃惊,转身就跑。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李公公站在那里,面对着他,怪笑着,像个可怕的疯子,而又是那么邪恶……
他想逃离这个地方,可母亲现在不知是死是活,他必须找到父亲,和他一起去寻找在浓雾中消失的母亲。
母亲令冬子不顾一切地在李家大宅外面喊起来:“爹——”
冬子声嘶力竭的喊叫引出了一个人。他就是李骚牯,李骚牯的眼睛红红的,他走到冬子面前,冬子闻到了浓郁的酒臭。李骚牯说:“冬子,你鬼叫甚么?快归家去。”
冬子大声说:“李骚牯,你快把我爹叫出来,我妈姆不见了!”
李骚牯瞪大了眼睛:“你说甚么?你妈姆不见了?”
冬子说:“我妈姆真的不见了,你赶快叫我爹出来。”
李骚牯楞了一下,然后踉踉跄跄地跑了进去。
冬子等了好大一会,父亲李慈林还是没有出来。他等出来的还是那个讨厌的酒气熏天的李骚牯。李骚牯对冬子说:“冬子,你归家去吧,你妈姆不会丢的,她会归家的,你在家里等,她一定会回来的。你爹现在有要紧事,顾不了你妈姆的事情,你快走吧!”
冬子又难过又绝望。
他又大声喊道:“爹——”
李骚牯说:“你叫破了喉咙也没有用的,快走吧!”
冬子叫了一会后,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父亲李慈林是铁了心不理他的了,他只好悲伤地离去,眼中含着滚烫的泪水。
李红棠来到了姑娘潭边上。唐溪在一座小山下拐了个弯,留下了一个深潭,这就是姑娘潭。平时,姑娘潭水发黑,看不到底。现在,姑娘潭水是浑黄的,同样也看不到底。
这个深潭原来不叫姑娘潭,因为经常有轻生的女子跳进去,久而久之,唐镇人就称之为姑娘潭。
李红棠面对浑黄的潭水,不知如何是好。母亲会不会葬身深潭,她无法判断。岸边没有任何迹像表明母亲来过这里,甚至连母亲的脚印也没有留在泥地里,李红棠想,母亲到底在哪里?她心里还存在着希望,母亲不会死的,她不会就这样撒手而去,留下自己的儿女的。
姑娘潭水打着旋涡,呜咽着,李红棠仿佛听到了母亲的抽泣。
李红棠突然对着姑娘潭喊道:“妈姆——”
无论她怎么喊,没有人答应她。
李红棠喊着喊着,内心涌起了一股仇恨,那是对父亲李慈林的仇恨。如果不是父亲虐待母亲,母亲也不会莫名其妙消失,她找遍了唐镇的任何一个角落也找不到母亲的踪影,整个唐镇的人都不知道母亲的去向。
李红棠想到了舅舅游秤砣。
母亲会不会回娘家去找舅舅游秤砣呢?李红棠心里明白,母亲和舅舅的感情很好,有什么事情都会找他商量。
李红棠想到舅舅,心里稍微安稳了些。
她要去游屋村找舅舅。
唐镇人沉浸在快乐的气氛之中,他们不像冬子那样内心充满恐惧。因为他们获知了一个消息,今天晚上还有戏唱,不光是今天晚上,李公公要请唐镇人看一个月的大戏,这一个月里,无论刮风下雨,每天晚上都要保证让唐镇人看上一出精彩的好戏。这对寂寞的唐镇人而言,是天大的喜事。李公公仿佛一夜之间,就在唐镇深得人心。就在与世隔绝的唐镇人为了看上大戏兴奋不已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在动荡不安,义和团在京城里闹得热火朝天。
游秤砣走进了唐镇,他穿着草鞋的大脚板沉重地砸在鹅卵石街面上,唐镇人感觉到了震颤。游秤砣和李慈林都是闻名唐镇方圆几十里山区的武师,他们还是师兄弟。浑身杀气的游秤砣引起了快乐的唐镇人的不安,他行走在小街上,人们都用古怪的目光看着他。此时,他就是一个和唐镇人格格不入的异类,唐镇人只需要简单得一场戏就可以打发的快乐,而不是浓重的杀气。游秤砣进入唐镇,人们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的身后渐渐地若即若离地跟着一些人,那是些看热闹的人。
李红棠也跟在他的身后,心里七上八下的,担心舅舅会把父亲杀了,她心里虽然恨父亲,可并不希望他死。她到游屋村找到了正在家门口空地上劈柴的游秤砣,游秤砣看到李红棠,停下手中的活计,笑着说:“呵呵,今天是什么风把红棠吹来了。”游秤砣的嗓子沙哑,但中气十足,他的嗓子一直这样,据说在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后,嗓子就沙哑了,再也没有好过。李红棠没有像往常一样见到舅舅就高兴,阴沉着秀美的脸说:“舅舅,妈姆来过吗?”游秤砣摇了摇头:“没有呀,你妈姆怎么啦?”李红棠确定母亲不在舅舅家,那颗心又陷入了黑暗的深渊。她的眼泪涌出了眼框。游秤砣见状,心提到了嗓子眼:“红棠,你莫哭,你告诉舅舅,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李红棠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游秤砣。游秤砣听完李红棠的哭诉,牙咬得嘎嘎响:“李慈林,狗屌的!畜生!”然后气呼呼地朝唐镇奔去。
游秤砣来到了兴隆巷李家大宅门口。
李家大宅的大门洞开。
游秤砣犹豫了一下,就闯了进去。
李家大宅门口不一会就聚集了不少人,像看戏一样。
李家大宅里面空荡荡的,游秤砣找了几个厅堂也没有看到人影,这么大的一个宅子里难道一个人也没有?游秤砣听冬子说,李慈林在这里的。就是李慈林不在,那个老太监李公公总归在吧!他站在一个大厅的中央,沙哑着嗓子吼道:“狗屌的李慈林,你给老子滚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女里女气的声音阴测测地飘过来:“你是什么人哪,敢闯进我的家里喧哗!”
这声音像是从阴曹地府里飘出来的,浑身是胆的山里汉子游秤砣皮肤上的寒毛也竖了起来。
大厅左侧一根巨大的红漆包裹的柱子后面,飘出条白影。游秤砣定睛一看,这是一个白发白辫子白脸白袍的老者,他仰着头,手上把玩着那根长长的辫子,目光凌厉,阴气逼人地地朝游秤砣走过来。
游秤砣心里一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李公公?他没有见过李公公,只是听乡亲说过,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长时间没有踏进唐镇的小街了。他是个与世无争的人,过着平淡的日子。要不是妹妹游四娣的事情让他愤怒,他是不会到唐镇来的。游秤砣捏紧了拳头,目光警觉,耳朵也竖起来,分辩着有什么声音会从某个阴暗角落里飞出来。
李公公又冷冷地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游秤砣低沉而又沙哑的声音:“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游屋村的游秤砣!”
李公公的目光审视着他,冷笑了一声:“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游秤砣,请问,有何贵干?”
游秤砣提防着环顾了一下四周,咬了咬牙说:“听说李慈林那狗东西在你这里?”
李公公说:“你有没没有搞错,李慈林怎么会在我这里。”
游秤砣说:“我没有搞错,李慈林的确在你这里,你还是叫他出来吧,我有事情寻他!”
李公公提高了声音:“你在唐镇这地方也是有名望的人,你如此不讲道理!这是我家,他在不在这里,你难道比我清楚?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你可以搜,但有个问题,要是搜不出人来,你私自闯入我的宅子,算什么呢?你一个堂堂的武师,跑到我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家里耀武扬威,你这不是恃强凌弱吗?说出去,你的脸上有光吗?”
游秤砣心里盘算,自己今天在李家大宅里是铁定找不到李慈林的了,他气呼呼地说:“李公公,你去打听打听,我游秤砣这一生,有没有欺负过一个弱者?好吧,既然你说他不在你这里,我走!有句话想让你转告那猪狗不如的东西,是条汉子的话,就赶紧归家,我在他家里等着他!”
游秤砣说完,转身朝门外走去。
李公公在他身后冷冷地说:“一路好走!”
游秤砣带着李红棠和冬子,又在镇里镇外找了一遍,特别是几个经常有人寻短见自杀的地方,没有发现游四娣的踪影,游四娣究竟会到哪里去了呢?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傍晚时分,游秤砣才带着他们回到他们的家中。游秤砣吩咐李红棠去做饭,说吃完饭再想办法。李红棠在灶房里烧饭时,游秤砣在厅堂里和冬子说着话。游秤砣希望从冬子的嘴里得到更多情况,这样对他的判断有好处。游秤砣平常对他们姐弟俩亲如己出,他们有什么心里话都会毫无保留地掏出来,说给游秤砣听。刚开始时,冬子还不想把夜里发生的事情告诉舅舅,在游秤砣的诱导下,冬子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游秤砣听得心惊肉跳。
他沙哑着嗓子问:“冬子,你说的是真的?”
冬子认真地说:“舅舅,我说的全是真的,如果有半点假话,舅舅可以打死我。”
游秤砣感觉到了唐镇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而自己的妹夫和师弟李慈林就是这场阴谋主要人物,但是他不能确定李慈林是主谋还是帮凶。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摸了摸冬子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冬子,你知道的这些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说,明白吗,连你爹和姐姐也不能说!”
冬子迷惘地问:“为什么?”
游秤砣说:“你不要问为什么,你听舅舅的话,不要和任何人说!”
冬子点了点头:“好吧,我听舅舅的,谁也不说。”
游秤砣不想让冬子卷进这场阴谋之中,那样十分危险。他心里还是十分担心,世事难料,什么凶险的事情都有可能降临在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头上,谁也不能例外。他也知道,自己虽然武艺高强,可也不是可以包打天下的,谁都有无奈的时候。
他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自身的危险。
……
夜色降临,皓月当空。
吃完晚饭,游秤砣他们还没有等到游四娣回家,也就是说,她离开家已经整整一天了。接下来的每寸时光,对他们来说,都是痛苦的煎熬。李红棠毕竟是姑娘家家,不时地抹着眼睛。见姐姐哭,冬子也忍不住落泪。游秤砣安慰着他们:“红棠,冬子,你们莫哭,莫悲伤,你们妈姆不会有事的,她一定会回来的。”可他怎么安慰都没有用,姐弟俩还是十分悲戚。
李慈林竟然也没有回家。
游秤砣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如此狠心。李慈林从前不是这样的,在游秤砣的记忆中,年轻时的李慈林是个重感情正直的人。要不,游秤砣的父亲也不会收他为徒。游老武师一生仅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儿子游秤砣,一个是李慈林。李慈林的父母亲死得早,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李慈林从小就在地主王富贵家当长工。王富贵心地善良,宽厚地对待李慈林,从来不为难李慈林。李慈林九岁那年,王富贵家落难,仿佛一夜之间一贫如洗,就是这样,他也没有放弃李慈林,表示只要他还有一口饭吃,就会分给他半口。可不久,王富贵积老成疾,一命呜呼,李慈林在他的坟头哭了三天三夜,比他的儿子还悲伤。就是这三天三夜的哭坟,游秤砣的父亲看上了他,并且把他领回了家,游老武师认为李慈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的确,年轻时的李慈林是条汉子,某天,一个和游老武师有宿怨的外乡武师来游屋村寻仇。游老武师没有让儿子和李慈林动手,而是自己和来人较量,来者气势汹汹,很快地占了上峰,眼看来者手中的钢刀要插进游老武师胸膛,李慈林飞身而出,替游老武师挡了那致命的一刀。游老武师败了,他在来者面前认输。来者也是性情中人,见李慈林伤重,就用自己带来的金枪药治好了他的伤,否则他有生命之忧。来者临走时,还对游老武师说:“你徒弟仁义呀,功夫再好,不仁不义也是枉然!”李慈林和师傅亲如父子,和游秤砣亲如兄弟,就那样,在他长大成人后,游家把游四娣嫁给了李慈林……人心似海哪!仅仅几年工夫,游老武师尸骨未寒,李慈林就变了一个人!他和游家也越来越疏远。游秤砣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游秤砣在李红棠姐弟俩的哭泣中,也伤感起来,他越伤感,心中的那团怒火燃烧得越来越旺。如果这个时候李慈林回家,游秤砣会活劈了他。就在这时,游秤砣听到了鼓乐声。李红棠清楚,李家大宅门外的大戏又开唱了。果然,不一会就传来了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唱戏的声音对李红棠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了,那在舞台上挥着水袖的美丽戏子以及她们清丽婉转的唱腔,还有戏文中那悲欢离合的故事已经和她没有一点关系了,李红棠心中只有母亲游四娣。
戏散场了,街上传来人们回家纷沓的脚步声和嘈杂的说话声。他们多么希望家门口响起敲门声,或者听到游四娣的叫门声。脚步声和人声消失之后,唐镇又陷入了沉寂,他们的希望一次一次地落空。
冬子突然打破了沉默:“舅舅,今夜你不会离开我们吧?”
游秤砣叹了口气说:“冬子,舅舅不走了,不要怕,舅舅陪着你们!”
李红棠发现冬子说话间,神情疲惫,上眼皮和下眼皮要粘在一起,知道他悃了,坚持不下去了,就说:“冬子,你先上楼睡吧,等妈姆回来,我会叫醒你的,好吗?”
冬子没有说话。
游秤砣也说:“冬子,安心去睡吧,不要担心,你妈姆一定会回来的。我们在这里等着。”
冬子站起了身,什么话也没有说,独自朝阁楼上走去。冬子爬上阁楼,衣服也没脱就倒在床上,酣酣睡去。
游秤砣说:“红棠,你也去睡吧。”
李红棠摇了摇头:“舅舅,我陪你。”
游秤砣说:“多好的一个家呀,怎么就弄成这个样子!”
李红棠低下了头:“爹这些日子总是不归家,一回来就和妈姆吵口,动不动就打妈姆,以前,爹不是这样的。爹是不是疯了?”
游秤砣咬咬牙说:“我看他是疯了!”
突然,他们听到了敲门声。
游秤砣和李红棠几乎同时站起来,他们四目相视,相互的目光焦虑而又充满了渴望,还有些惊讶。
难道是游四娣回来了?
他们怔怔地站着,谁也没有说话,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又感觉敲门声那么的不真实,幻觉一般。敲门声又响起来,而且变得急促。李红棠控制不住自己了,敲门声是真实的,也许真的是母亲回来了。她正要冲出去开门,突然听到了门外传来暴躁的声音:“快给老子开门!”
李红棠又怔住了,一盆冰冷的水从头浇下来,希望又破灭了,她希望听到的是母亲的声音,而不是父亲。
游秤砣听到李慈林的声音,眼睛里顿时冒出了火。
李红棠看到了舅舅眼中燃烧的火,她恐惧极了,害怕舅舅眼中的火把父亲烧焦。李红棠突然朝游秤砣跪下,哭着说:“舅舅,我求你了,你莫要和爹打架,求求你了!”
游秤砣一把拉起了她:“红棠,不关你的事,这是我和你爹之间的事情。”
李红棠抓住了他的衣服,哭喊道:“舅舅,你答应我,答应我!”
游秤砣无奈地点了点头,浑身颤抖。
李红棠这才去开了门。
李慈林一手抱着个酒坛子,一手提着个布袋子。他粗声粗气地说:“敲了半天门才开,还以为人都死光了!”
李红棠躲到了一边,父亲身上散发出的酒气熏得她直皱眉头,母亲都不见了,他还有心情喝酒。游秤砣恶狠狠地瞪着他,恨不得把他的心掏出来,他站在那里浑身发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怒火。要不是答应了李红棠,他早就冲上去打李慈林了。
浑身酒气的李慈林并没有醉,显得十分清醒。他把酒坛子和布袋子放在了桌上,冷冷地对游秤砣说:“师兄,坐吧!”游秤砣沙哑着嗓子说:“谁是你的师兄!”李慈林咧了咧嘴,不知是笑还是尴尬:“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就是不认我这个师弟,你还是我的师兄。坐下吧,有什么话坐下来说,我晓得你在找我。”游秤砣的目光落在一旁战战兢兢的李红棠脸上:“红棠,你上楼睡觉去吧,我和你爹说话!”李红棠站着不动,眼泪汪汪的眸子里充满了惊惶。游秤砣苦涩地笑了笑:“红棠,你安心去睡吧,我答应过你的!”
李红棠这才期期艾艾一步一回头地上了阁楼。
她怎么能够安睡?她坐在床沿上,竖起耳朵听着楼下的动静。
李红棠一上楼,游秤砣闪电般伸出手,用鹰爪般的手指锁住了李慈林的喉。李慈林没有作任何反抗,随着游秤砣手上力气的增加,李慈林双手痉摩,满是胡茬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本来就暴突的眼珠子突兀出来,喉管发出嘎嘎的脆响。游秤砣咬着牙,他只要再使点劲,李慈林就会命赴黄泉。
游秤砣还是松了手,李慈林长长地憋出了一口气,颓然地坐在板凳上。
李慈林脸上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晓得你下不了手杀我的!”
游秤砣说:“要是四娣有个三长两短,我定饶不了你!”
李慈林缓过一口气,站起身,进了灶房。他拿出了两个大海碗,一个放在游秤砣面前,一个放在自己面前。游秤砣坐了下来,冷冷地看着他:“我不会和你喝酒的!”李慈林没有理会他,打开了那个酒坛子,一股奇异的酒香散发出来。李慈林抽了抽鼻子,往游秤砣面前的碗里倒上了满满的一碗酒,也往自己面前的碗里倒上了满满的一碗酒。酒的奇异香味毒蛇般游进了游秤砣的鼻孔,他忍不住也抽动了鼻子。这是让他无法控制的酒香,他一生也没有闻过如此的酒香。酒香毒蛇般迷惑了游秤砣的灵魂,他使劲地吞了口口水,目光贪婪地落在了碗中的酒上。
李慈林轻轻地说了声什么,像是咒语。
游秤砣低吼了一声,不顾一切地端起了那碗酒,送到嘴边,一仰脖子把酒灌进了喉咙。
游秤砣把碗放回了桌上,李慈林又给他满上。游秤砣又端起碗,一饮而尽。李慈林在给他倒满第三碗酒后,打开了那个布袋子,从里面倒出了几个卤好的猪蹄子,说:“吃吧,师兄,我晓得你最喜欢吃卤猪脚的!”游秤砣喝完第三晚酒后,顺手抓起了一个猪蹄子,大口地啃了起来。
李慈林的脸上浮现出诡秘的笑容。
……
游秤砣沙哑着嗓子说:“好酒哇!好酒!我该走了,是该走了!”他的目光迷幻,也许已经忘记了妹妹游四娣失踪之事,忘记了许多他应该记起的事情。李红棠听到舅舅说要走,不知道他们在底下达成了什么协议,赶紧下来送他。等李红棠下楼,游秤砣已经走了。
李红棠说:“爹,舅舅怎么走了呢?”
李慈林瞪了她一眼:“你难道想让他留下来杀了我?”
李红棠摇了摇头说:“不,不——”
李慈林冷冷地说:“我看就是!你们这些养不熟的狗!老子上辈子是欠了你们的!还不滚上楼去睡觉!”
李红棠转身往楼上走。
李慈林突然问了一句:“你们真不知道你妈姆到哪里去了?”
李红棠回过头说:“真的不知道!”
李慈林长叹了一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游秤砣在这个深夜,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李慈林的家门,消失在如银的月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