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有一个人站在露台上思考,可惜毫无头绪,甚至不知道到底该想些什么才好——在听完村泽的话之后依然是这样。
这座岛以及和音背后肯定隐藏着更深的秘密,以至于他们不得不谋害他人。不过,就乌有现在所知的情况来看,并不能充分说明他们出此下策,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听到的不过是某个片段,实在不足以为信。若是以之为基础进行推测,肯定无法得出真正的答案。总觉得还少点什么。到底还有什么秘密呢?水镜——不,武藤之死,结城之死,到底是什么原因?若要查明这一点,需要侦探(比如木更津悠也)般敏锐的洞察力、强大的行动力与推理能力,而这,正是乌有欠缺的。
还有两天就有人上岛接他们了。短短四十八小时,若能平安度过,他与桐璃就能重获自由。到时候,将村泽、神父、尚美都交给警方处理,自己只需要作为局外人协助调查即可。一切公之于众,应该尘埃落定了吧。乌有与桐璃双双回到京都的杂志社,开始新的采访。乌有在工作的过程中找到真正的目标。来到和音岛,让他多少看到了一点希望。乌有可能会回归自我,彻底与那位青年决裂。
虽说只有四十八小时,现在却觉得很漫长。一年前,他还浑浑噩噩地耗费着大把时光,两天的时间不过是弹指一瞬。可是对现在的乌有来说,这简直是度日如年。加上这两三天来的感冒,他已经身心俱疲。这两天能保护好桐璃吗?他现在在露台上站都站不稳,一阵大风吹来,肯定会跌入海中。
乌有靠着栏杆,蹲了下去。大理石清洗得非常干净,他坐在那上面,开始看海。海风吹打着脸庞,非常舒适。一直处于混沌状态的脑细胞也有所触动,渐渐活跃起来。他打算重新整理一下思绪。未知的部分,只能靠想象力来弥补。首先,得找到一条合理的线索,虽然整件事情中就极少有合理的部分。夏日飞雪、天崩地裂、密室杀人、和音复活等等,都不能称之为合理。若是换成那位青年,他会怎么想呢?不,这是不能涉及的禁区。乌有坐在地上,使劲地摇头。
如果和音没有死,二十年前十七岁的她,现在应该三十七岁了。正如桐璃所说,她若是活着,容貌肯定比不上肖像画中的模样。和音对于那群人来说是“神”,但其实也不过是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可是,在这座岛上,并不存在跟和音年岁相当的人——真锅夫人不可能,她年纪太大。那么,她是隐藏在某处吗?例如空房间或者地下室?和音馆规模如此之大,藏身之处很多,而且构造如此奇特,有些房间根本就很难发现。和音藏在某处,注视着乌有等人的行动,掌控着一切。他一直隐约感觉到的不安与不快,都是由于和音的注视。可是,为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乌有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怀疑了桐璃。只是一闪念,仅仅一刹那,他怀疑了桐璃。桐璃朝身陷无边沙漠的乌有伸出援助的双手,成为他唯一的绿洲。就像白纸上滴了一滴墨水,不断扩散开来一样,乌有也开始展开联想。
如果她们二人长相如此相似不是偶然,那么他们在桐璃身上看到和音也是必然的结果。若和音注视的并不是乌有,而是旁边的桐璃……可乌有一想起桐璃天真无邪的神情,马上否定了刚才的想法。那不过是些邪恶的念头。那纯洁无瑕的笑容里面,难道还会隐藏着什么秘密吗?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女孩,怎么能在藏匿巨大秘密的同时,还可以展现出如此天真浪漫的表情呢?不可能!乌有坚定地予以否定。有性命之忧的,应该是桐璃才对。
经过这番思考,乌有的心态平和了不少。可这并不能否定和音的存在。那个女人到底想对他们,甚至是乌有干什么呢?他们承认为了获取自由,杀害了和音。可是,这是真的吗?乌有并不相信。不过,他也觉得,和音不会无缘无故自己跳海。结城、村泽以及神父在说起这件事时,非常自然,眼神中并没有一丝躲闪。这样推测下去,会得出和音二十年前已死的结论。那么,隐藏在这座房子里的人是谁呢?是昨天地震后切断主电源的人吗?结城的尸体已经发现,也不可能是武藤——他两天前就死了。那么,是否还有其他可疑对象?或许不过是有人做了手脚,使用定时设备或者其他手段切断了电源?
若是这样,那这个人也未免太过聪明,简直能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若是武藤还活着,他也许能预知夏日飞雪和大地震,甚至构建冰雪密室。可其他的三个人里面,谁都不具备类似的能力。他们跟乌有一样,都是普通人。对乌有来说,现在能称得上“鬼神”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为了达成自己的野心,将自己的亲妹妹拱手让给恶魔,并“战胜”了一切的武藤纪之。
武藤最后的作品“启示录”里面,到底记录了些什么内容?乌有迫切希望能够看到那本书,感觉能从书中得到很大启发。
“先看看电影如何?”
循声望去,原来是桐璃。她身着白裙,背朝大海站着。
“桐璃……”
“‘启示录’是电影的续集,对吧?”
“电影……”
因为那本书的存在,乌有几乎淡忘了《春与秋的奏鸣曲》这部电影。其实它也是记录和音的作品之一,同样出自于武藤之手。本来,今天就要放映这部电影,以示对和音的追悼。结城确实说过那本书是电影的续集……
“哦,电影啊。”乌有握紧拳头。“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呢?”
“什么呀?”桐璃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嗤嗤地笑着。“你一直在自言自语呢,那么大声,想不让人知道都难啊。”
“啊,原来是这样……”
乌有不好意思地挠头。不知道桐璃何时来到这里。她看到自己像个梦游患者般自言自语,肯定觉得很白痴。从桐璃现在的反应来看,她应该没有听到自己被怀疑的那一段。
“这就去让村泽放给我们看。”
乌有松开栏杆,走在白色沙砾上。
“好啊。”
“你不去吗?”乌有看到桐璃对电影漠不关心,觉得很奇怪。
“我好像被你传染了重感冒,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休息。你看完后告诉我内容吧。”
“好吧。”
难得桐璃如此乖巧。若是平时,即便稍微有点感冒之类,也肯定会缠着乌有一起去看电影。今天可真奇怪,她怎么肯老实休息呢?反过来推断,也许是感冒真的十分严重吧。她脸色苍白,肯定非常疲惫。
“吃药了吗?”
“嗯,刚吃过。”桐璃咳嗽起来。
“感冒了就别到处跑,衣服也穿得太少啦,赶紧回床上躺着吧。”
“嗯,这就去。”
“桐璃……”
“什么事?”
乌有本打算将村泽告诉他的内容转述给桐璃。不过,转念一想,那么肮脏的交易,还是不告诉她的好。
“没什么。”他把自己的夹克披在桐璃肩膀上,两个人并排走回客厅。
就在这时,乌有突然抬头,错愕不已:“混蛋,房间不见了。”
来岛的第二天,曾有个女人在四楼中间的窗户边盯着乌有看。现在,那个原本该是房间的地方只剩下白色的墙壁,根本看不到窗户的痕迹。是不是因为白色窗帘的缘故,一瞬间看走眼了?不,确实只有墙壁。其他的窗户都反射着阳光,非常刺眼,如果有窗户,应该一目了然。左右两边的窗户,正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到底是怎么回事?乌有拼命想理出头绪。
“怎么了?”旁边的桐璃问道。
“没,没什么。”
可是……“电影……”
村泽一脸的不情愿,可禁不住乌有的一再强求,只好勉强同意。此刻,他并非如月乌有,而是木更津悠也。所以,村泽没有拒绝他的请求。何况,村泽曾经告诉过他事情的部分真相,当然更无法拒绝。
乌有被带到二楼左边的某个房间。这是一个可容纳三十个人的小型放映厅,白色幕布前面摆放着五排木质椅子。
“请坐在这里,稍等片刻。”
村泽进到附近的小房间,取出胶片。过了一会儿,传出操作放映机的声音,灯灭了。一束白色光线从头顶上通过,打在幕布上。房间内的灰尘在那束光中飞舞,看得清清楚楚。不久,屏幕上出现了倒数的字样。
5
……
4
那一刻,乌有感到强烈的不安。
3
到底怎么了?是预感吗?
2
不得不看?强烈的厌恶感。可是……
1
……电影开始了。
春与秋的奏鸣曲
长长的丧葬布幔。
从远处围过来,又延伸开去。挂在石阶两侧,形成一条特殊的道路,吸引人们走向深处。布幔对面是浓绿的乔木,它们肆意生长着,很是茂盛。枝叶间停着油蝉,奏出低低的和声。雨后初晴,石阶尚显得有些湿润,低洼处还积有少许清水,闪耀着微光。那些七彩的光束似乎发出了声音,与乔木枝叶以及大气中的水蒸气遥相呼应。
顺着倾斜的石阶走进去,不久,就看到深山中有一座木屋。屋门显示此户人家在村中地位较高,虽然是平房,但是房间横向排开,有许多间。黑白相间的丧葬布幔也像这房间的一部分似的,延伸出去。
正屋大门上挂着菱形的家徽,格状门后竹帘被翻过来,高高挂起。“忌中”两个毛笔字显得格外刺眼。
屋内设着灵堂。原本是两间房,取掉隔扇和拉门后变成了一间。身着丧服前来吊唁的人们,在淡淡的诵经声中,围着玛瑙色香炉缓步徐行。大家呈现出各种神情。有人故作镇定默默烧香;有人用手帕擦着眼睛;有人拼命忍着不哭出声。香在燃烧后产生沉闷的烟雾,笼罩了整个灵堂,散发出独特的气味,不断沉淀。神龛有五层,上面盖着白色丝绸,依次放着牌位、灯笼、烛台、菊花等物,中间安放着死者遗像。放大的黑白照片上系着黑色缎带。死者还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照片中的他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容十分灿烂,也许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死者父母在祭坛前并排坐着。母亲悲痛万分,弯着腰,用丝巾掩着脸,一直在低声呜咽。伴随着压抑的哭声,肩膀、后背以及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这般哀哭传到后排,更使得人们对他的英年早逝产生无限同情与痛惜。前来吊唁的人们脚步沉重而缓慢,佛珠碰撞发出轻微响声,让人想起冥河河滩堆石头的情景。昏暗烛光照着的这位,虽说不至于年幼到堆石头的地步,但一生也未免太过短暂。父亲脸上呈现着肃穆的表情,黑眼圈很深。他的手紧紧地抓住大腿,强忍着心头的剧痛,指尖似乎不能再承受更大的压力向外翘起。
母亲旁边是一位七岁左右的小姑娘。她有一双黄色发亮的眼眸,很是不安,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端端正正地坐着。她满脸迷惑,偶尔望望四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哪天才能明白今日此情此景的意义呢?
烈日当头,远处的油蝉唧唧叫个不停。时值盛夏,本应该酷暑难耐,但这里却不合时宜地吹着冰冷而猛烈的北风。风车纷纷转动,死者能否感知到呢。即便能感知,恐怕还是无法给他带去任何安慰吧。
丧礼结束后,裹着白布的尸体周围摆满鲜花,有百合、菊花、野黄花和桔梗花。很美,但是平添几分哀愁和寂寥。自古以来,它们就是这样一种花啊。几位亲朋过来作最后的道别,花朵被碰掉一些。华丽的告别之后,开始盖棺。咚、咚、咚,是锤子敲击钉子钉入棺木的声音。每敲一下,父母的脸都痛苦得变了形。母亲的呜咽强忍不住,实在太过悲痛,整张脸都扭曲了。身穿丧服的小女孩,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石阶已经干了。送葬的队伍前面是灯笼,大家肃穆、庄重、整齐有序地往前走着,只听见草鞋、木屐和皮鞋的声音。这突然的响动,打破了世外桃源般的森林的寂静。区分内外场的丧葬布幔,就像莫比乌斯圈一样扭合在一起,纵横交错。
放大的黑白遗像被高高举起,笔直地朝着前方。只见他朱唇轻启,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就像在讴歌着无限光明的未来。因为是比父母先去世,双亲不得加入送葬的队伍。母亲倚靠在父亲的肩头,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开。刚才提到的小女孩依旧是一脸不安的神情,双手抱着牌位,身体稍微前倾,走在灵柩前面。
通向坟墓的路上,任何人都没有出声,只是默默走着。不知不觉间,他们的脸都变成了面具。
偏偏花篮中的花朵跟此情此景很不相符,仍旧鲜艳夺目,随风轻轻颤动。
接下来,屏幕变暗……
春与秋的奏鸣曲
白色纤细的笔画,写出了电影的名字。
乌有的心似乎在倾诉着些什么。应急灯亮了起来……此情此景,他好像在哪里经历过,依稀残存着模糊的记忆。他身体僵直,一动不动。大脑内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几近断裂。眼睛被画面牢牢吸引住,无法转移视线。乌有头上和脖子上汗流不止。房间里应该开着空调,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周围的空气非常湿热。
因为是二十年前的电影,演员的技巧和电影拍摄技术并不理想。若说技术,现在的电视剧也比它强得多。乌有之所以对这部电影如此关注,肯定有吸引他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在吸引他呢?乌有想不起来了。不,其实他想起来了,只是他的内心深处在努力克制着,不让它浮现出来,就像间歇性失忆患者一般。
“这是二十年前的电影,就算是有所雷同,也不过是巧合罢了。”乌有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说不出话来。一切话语都消失在干燥的喉咙之中。房间里面只听到蛇在地上爬行时发出的细微声响。这部电影,把乌有带回到遥远的过去。
乌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了理性。电影并不给他喘息的时间,还在继续播放,根本没有中断。
一位少年,在父母的带领下来参加葬礼(名字好像是努鲁)。他学习非常用功,拟填报的志愿是东京大学理科第三类,即医学系。不,“用功”这个词根本就不足以说明他刻苦的程度。他每天像着了魔似的学习,废寝忘食。放学后也不跟同学们玩耍,当时没有补习班,每天下午四点放学之后,他就马上回家复习和预习。七点准时从房间里出来吃晚饭、洗澡,然后再学习到凌晨两点。两只耳朵完全听不到窗外青蛙、鸣蝉、麻雀、蟋蟀等的叫声。这种机械化的生活,他每天都心甘情愿地重复着,连父母都觉得不安,劝他不必太过用功。课间或者其他休息时间,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与同学们交流,就像一台学习机器,完全与世隔绝,一心看书。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中学及高中都考上了名校。
奇怪的是,努鲁经常做同一个噩梦。梦的时间不长,与交通事故有关。
步行街外的十字路口,行人不多,突然蹿出一只黑猫。小学五年级的努鲁正要抢红灯过马路,一辆大卡车猛鸣喇叭,正向他驶来。司机猛踩刹车,轮胎与路面之间传出尖锐的摩擦声,久久回荡在四周。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吓得腿都软了,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到反应过来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突然,他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向对面。右边出现了一位青年的手臂,画面一片鲜红。
这时……画面转暗。
接下来,只见一条轮胎与路面摩擦的痕迹,在离十字路口几米远的地方,卡车的旁边,躺着一位血肉模糊的青年。不,应该说有一位青年躺在血泊之中。他趴在地上,背朝着努鲁。左手被扭伤,搁在背上,早已看不出人形。侧脸被血染得鲜红,勉强能够看出瞳孔失去了颜色。他就是片头遗像中出现的那个人。与照片中不同的是,地上的这个人并没有微笑,眼睛紧闭,脸严重变形。很快,救护车呼啸而来。努鲁在人行道旁,护着受伤的膝盖,呆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命运实在太过于讽刺,他寒窗苦读近十年,却并没有考上理想中的大学。
复读。
无奈,理想与实际能力之间差距太大,还是未能考取。于是,努鲁开始了颓废暗淡的生活。那位为救他而被车撞死的青年是东京大学医学系的学生。这位青年为努鲁付出了生命,努鲁必须向人们证明,自己并不比他差。为了死者的家人以及死者本身,为了赎罪,他必须一改以往毫不认真的生活态度,刻苦学习,必须考上东京大学医学系。可是,他落榜了,被大学拒之门外。同学们都考取了理想中的大学,只有他一人,落寞地望着三月冰冷的天空。他们都对努鲁落榜一事表示惊讶与同情,但是那些胜利者的关心根本不能使他得到任何安慰。
在第一个阶段中,他未能完成使命,而是一败涂地。
整整一个月,他神经严重衰弱,敏感而又多疑。他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在说自己的闲话,笑着说“那位青年死得真不值啊”,对那位青年之死表示同情。
五月,努鲁为了逃离周围的目光,去了京都的一所补习学校,决心这次一定要考上。那时候的他对人生还抱有些许期望,学习态度比以往的几年更加认真。大城市里充满着各种各样的诱惑,他都一一克服。
结果是,第二年也没有考上。他不仅没有通过东京大学的入学考试,连二流的私立大学也没有考上,勉强被一所三流私立大学的医学院录取。事到如今,一切都不言而喻。他之所以屡屡落榜,实在是因为能力不够,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他如此刻苦,却没有取得相应的回报,就像有什么东西抑制了他的觉醒。
努鲁安慰自己,虽然未能考取东京大学,好歹也进了医学系。同样从事医疗方面的工作,多少能让自己得到一些安慰。
七月份入学,新校舍刚刚竣工,努鲁恋爱了。一直以来,他被沉重的负担压得喘不过起来,进入大学后,第一次开始关注周围的人们,谈恋爱是必然的。为了填补几年来的空白,努鲁非常积极地参与各项活动。他个子不算矮,长得又像富家子弟,在女生中还算比较受欢迎。他谈过好几个女朋友,有的只是玩玩,有的比较认真。最终,他在网球俱乐部认识了一位叫做阿月乃梨子的女孩,与她深深坠入情网。努鲁以为,这就是纯粹的爱情。
事实远比想象中的复杂,高考的失败严重打击了他的自信心,积聚了深深的自卑感。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些情绪开始逐渐显现,最终爆发出来,将他完全击垮。他深知,就算从事医疗方面的工作,这辈子也不可能超过那位青年。可是,事到如今,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努鲁身上背负的十字架未免太过沉重。
半年之后,他们分手了。那位青年反复出现在他的梦中,就算乃梨子在身边,他也无法安睡,而且还莫名地加剧他的罪恶感,使他喘不过气来。梦中,那血肉模糊的尸体向努鲁诉求着些什么,到处都是鲜血。每天早晨他都被噩梦惊醒,猛地从被子里面跳出来,环视四周,直到发现是做梦之后才放下心来。乃梨子对此十分不解,并表示不悦。
最后,乃梨子留下一句话——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不用说女朋友了。事后,努鲁经常这样想,是不是天国的那位青年嫉妒他的幸福,才让他们只能以分手结局。以后该怎么办,他一筹莫展。他越来越焦虑,在大家都在专心应付专业课的时候,选择搬到了一个简陋的小旅馆住下,每天叩问着自己的心,重复着烦闷的生活。他开始自闭,不与任何人联系。往好听了说,是终于从重视学历的错误观念中解脱出来。可是他自己知道,这么说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自欺欺人罢了。几十天来,他每天坐在地板上,面对着墙壁,紧握拳头,咬紧牙关。
可情况没有任何好转,他并没有解脱,连解脱的方法和目的都没有找到。这种情况当然无法上课,在他看来,从住处到学校的距离太过漫长,新校舍的门槛比自己的身高还要高,实在难以跨入学校大门。虽然无所事事,可强烈的自卑感也不允许他在河原町等商业街来回闲逛。努鲁过着通缉犯般的生活,事实上,他确实认为自己是杀人凶手。
一个月之后,他不再闷在小房间里,开始在桂川上游附近散步。岚山的景色让他平静不少,可迷失的目标还是没有找回。他仍然生活在灰暗的世界里。就这样,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
就在这时候,他遇到了那个女孩。
她穿着藏蓝色的上衣,配着红色的领带以及淡灰色的裙子,是附近某所私立高中的校服。那天并非周末,又是上午,她应该是逃课出来的。她站在河边上,吃着冰淇林,看到快融化的部分就灵巧地转过去吃掉,显得非常滑稽。若是诗人看到,可能会留下美妙的诗句。
“看来还有跟我一样的人。”
乌有这两个月一直逃课,对她产生了些许亲近感。他们的关系,仅限于在河边擦肩而过。在这两个月内,努鲁只关注自己和那位青年,对周围的人毫不关心。他对别人的关注程度,并不多于对不断流淌的河流、年年岁岁不断落下又长出新芽的道旁树的关注。他的世界里,只容得下自己一个人。
自那天之后,他每天都看到她。努鲁散步的路线一成不变,那个女孩也总是在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地方出现,有时候吃巧克力块,有时候吃棒棒糖,或者把小石头踢到河里。努鲁记得她每天的细微变化,却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日子就这样流淌着,转眼到了七月中旬。阳光开始灼热,蝉鸣也越来越聒噪。那天,她并没有穿平时总穿的校服,而是穿了一套黑色正装站在河边,还有配套的鞋子、丝袜、帽子,只是没有提包,跟去参加丧礼一样,全身都是黑色。帽子的蕾丝宽边遮住了夏日的阳光,在眼角处投下淡淡的阴影。白皙细长的脖子上戴着银项链,打扮得像一位美丽而端庄的少妇,显得比平时成熟许多。她安静得像素描中的女子,背景是一条望不着尽头的河流,画家采用了透视技法。见到这样的她,努鲁第一次停下脚步,仔细观察起来。她静静地凝视着水面,似乎有无尽的哀愁。周围的景观与平时并无二致,勾勒远景的线条并没有变化,就像天与地、白天与黑夜一样,亘古不变。河堤转角处突然出现一个黑点,好像在跟努鲁诉说着些什么。他不由得向前走了两三步,脚下的河沙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努鲁好像被什么吸引住了,他马上克制住自己,打算跟平时一样若无其事地走开。
这时,一阵风刮落了少女头上的蕾丝帽子。幸好没有掉入河中,它像纸飞机一样飘过努鲁的膝旁,落到河堤边上。他弯下腰来,为女孩捡起帽子——比想象中的要轻,非常柔软。
“谢谢。”少女跑过来,轻轻低下头道谢。努鲁这才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看清楚她的长相和表情,比想象中的要漂亮。这两周每天都擦肩而过,从来没有正面看过她。少女比努鲁矮一些,瞳孔是淡淡的黄色,像是一枚发光的琥珀。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努鲁没有出声,正打算离开,少女又说话了。
“你好像经常来这里吧?”
“嗯……”努鲁回头,太久没有与人交谈,用词特别简短,只回了句,“你也是。”
“我叫和音。真宫和音。”
她有些害羞,掸了掸帽子上的灰,重新戴好。第一次看到下游的风景,努鲁觉得很新鲜,他一直都是呆望着上游的风景散步,从不向后看。看惯了流淌过来的河水的他,初次看到河水还往下游流去。女孩从后面叫努鲁,他回过头来,再次意识到背后确实还有风景。
“注意你很久了。呃……”
“我叫努鲁,努——鲁。”
“努鲁呀,”女孩噗嗤一声笑了,“你好像总是在固定的时间来这边,很悠闲吗?”
真是多管闲事,努鲁装作没有听到。我可不是在玩,没看人家烦着吗。
“你怎么不去学校呢?”
“没意思,不想去。”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和音摇着头。
“还是应该……”努鲁意识到自己也在逃课,没有资格说教别人,说了一半就不说了。
“今天怎么穿着黑色的衣服?”
“哈,原来你注意到我了。”她快乐得跟落在旋涡里的树叶一样。
“好看吗?”
“不错。”努鲁笑着说。
黑色的套装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好像要吞噬一切,非常耀眼。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特别?”
“对,不告诉你,保密。”
不过是随便一问,努鲁并没有继续追究。
“我们去对面的河心岛吧,那里的风非常舒服。”
“不去。”
努鲁毫不感兴趣,摆着手后退了一步。他知道自己板着脸,冷若冰霜。
“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做。”
“骗人,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忙,话说,你是什么人呀?”
“大学生。”努鲁觉得自己的学校很次,并不想提起同学之类的话题。
和音“嗯”了一声,点头笑着说:“那你将来是要当医生吗?话说回来,大学生真是有大把的空闲时间。”
和音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不过是随口说说。努鲁觉得她跟其他逃课的学生不同,其他人大都是在学校受欺负,或者因为家庭不和等原因才逃课,心里有阴影;可她看起来很开朗。她总是穿着校服,看来父母对她逃课并不知情。
“大学生也有暑假。”
乌有想起自己并没有参加期中考试,今年的努力都白费了。虽说现在已经不把学习放在心上,可想起来还是觉得感伤。他落寞的神情倒映在河面上,与夏天灼热的阳光很不协调。
“原来如此,我们明天还能见面吗?一个人没什么意思。”
“去学校不就有伴了吗,话说,这么久以来,你好像一直在逃课。”
大学放暑假了,高中的暑假还有一周才开始。
“上学更无聊。”和音把嘴撅得高高的。
“我也这么觉得。”他冷冷地说了这句话就走了,觉得自己已经跟她说得太多了。
“努鲁君,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拒绝,还是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
和音在他背后大声喊道。
第二天,努鲁没有改变散步的路线。穿鞋出门之前还想着要不要去金阁寺,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到了河边。可能是出门之后就改变了主意。
“努鲁君!”和音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他,大声地打招呼。今天跟平时一样,穿着校服。
“这里,这里。”她用力地挥手。努鲁甚至觉得不好意思。
“你果然还是来啦。”
“顺路而已。”
努鲁漫不经心地回着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每天都出来散步。”
“嗯,嘻嘻。”和音轻笑起来,“我们去那边的河心岛吧,风吹来可舒服啦。”
“河心岛?”她昨天也说过同样的话,被努鲁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那里没有堤坝,河水清可见底呢。”
一眼望过去,宽广的河面中央,是一座长满青草的三角洲,通过一座小木桥与堤坝相连。
“不想去。”努鲁提不起兴致,再次拒绝。和音却不以为意,急忙向小桥走去。
“这里。”她完全无视努鲁的反应,走上桥后才回过头来招呼他。努鲁无可奈何地耸了一下肩膀,只好也走上桥。
和音先到岛上,选了一块干燥的草地坐下。
“看,有小鱼儿河里在游泳呢。”
说着,她就鞠了一捧清水。时值初夏,水并不凉。很快,捧起来的水开始从指缝里漏了下去。
和音非常高兴,用手里的水洗脸。溅起来的水滴,在阳光的照耀下,四散开去。努鲁看到这样的和音,也觉得新鲜。
“你今天没化妆啊。”
“嗯。”和音洗完脸,笑着点头。
“昨天比较特殊……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化妆。”
“……哦。”
“你觉得昨天更好看吗?”
“那倒没有。”
河边没有其他人,努鲁也坐在草地上,还顺势躺了下去。好久没有在旅馆房间以外的地方躺下了。往上看时,上面不是木制的天花板,而是湛蓝的天空;中间不是圆形的荧光灯,而是刺眼的太阳。努鲁用手挡住阳光,望着天上的云彩。周围洋溢着青草的香味。正如和音所说的那样,轻风拂面,非常舒服。
“怎么样,喜欢吗?”
“还行。”努鲁轻轻闭上眼睛,耳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晚上,一个人的时候,耳边总是回想着卡车急刹车的声音。
“你认识这种花吗?”和音拿着一朵小白花。
“很早就见过,多美啊,可惜不知道它的名字。”
“这是雏菊。”
“哦,原来这就是雏菊呀。”和音很佩服地望着努鲁说,“上过大学就是不一样。”
“这有什么呀,跟上不上大学没关系。”
“这有什么?你的意思是我连这个都不知道,简直是傻瓜了?”
“也许吧。”
“你太过分啦。”努鲁笑望着和音气呼呼的样子。
“你终于笑啦。”和音小声说,终于放下心来。“你一直板着脸,从没见你笑过。原来不是不会笑的人,真好。”
“是吗?”努鲁可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经历过十年前的那场变故,自己已经变成不会笑的人了。
“啊,好不容易夸了你一句,马上就变回原形啦。”
“没事,我就是这样的性格。”
其实,他小时候经常笑,也经常哭。最近他也哭,不过流不出眼泪,只能干号。
“真奇怪。”
努鲁并不答话,再次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闭上眼睛就觉得放松一些。这又是新发现。
“你为什么每天出来散步呢?”
“没什么,就是出来随便走走。”
“撒谎,你总是不高兴,肯定有心事。”
“我在思考问题。”
“什么问题啊?”
“……”
“每天都出来散步,也就是说每天都在思考问题咯。什么问题这么严重?讲义、报告,还是考试?”
“都不是。”如果只是那点小事,该多么轻松。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你可真小气。一个人怎么想,都不会得到答案的。大家一起合作,就会想出很多好办法。三个臭皮匠……”
“赛过诸葛亮。”
“对对对,诸葛亮。虽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总比一个人强啊。”
这是努鲁个人的问题,跟她讲了也无济于事。说出来,别人肯定要指手画脚,可这件事,只能自己做决定。
“还是说说你的情况吧。每天都逃课,是为什么啊?”
“啊,该回家了,再不回去该挨训啦。”
和音看了一眼手表,连忙起身。
“明天见。”不等努鲁回答,她飞快地转身离开了。
努鲁留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啊”了一声表示回应,重新躺在草地上。
从那天起,努鲁每天都会在桂川河畔遇到和音,然后两人在河心岛闲聊一个小时,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个月。就这样,他散步的时间从一个小时增加到两个小时,每天面壁烦闷的时间减少了一个小时,此外没发生任何变化。对于社会上的事情,努鲁知道得很少,和音的话比他多十倍,甚至是二十倍。与和音在一起的日子里,努鲁仍然没有找到生活的目标。和音跟乃梨子不同,不过一个是聊天的对象。努鲁并没有希望两人有进一步的关系,对方也只是想聊天而已。这样一想,他心里稍微好受了些。而且,最近那位青年出现在梦中的次数也大大减少。
有一天,努鲁感冒了,不能像往常一样去桂川散步,只能整天窝在被子里。他身子确实不够强壮,可也从不患病,想不到一次感冒却病得卧床不起。进大学之前,他一直专心学习,生活非常规律;进大学之后,经常旷课,睡眠时间倒也有了保障,极少感冒。努鲁头疼得厉害,十分沮丧,呆呆望着窗外的浮云。
就这样到了傍晚,夕阳染红了天边的白云,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客人?房东?
“来啦。”努鲁窝在被子应了一声,看到和音推门进来。
她扫了一眼屋内,说道:“哦,原来你住这儿。”
“和音。”努鲁慌忙起身,“你怎么来这儿了?”
“真是什么都没有呀。”和音呆立在房间里,把乌有的话当耳旁风,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房间朝北,只有八张榻榻米那么大,家具极少,看起来就像刚搬家一样。除了厨具,就只有一床正在用着的棉被、一台壁炉以及一部十二英寸的电视机,其他的东西半年前都塞到了壁橱里面。不是家人没给他寄行李,努鲁只是觉得,这个世界里只有他和那位青年的亡灵,实在没有必要铺张浪费。电视也不过是用来看看天气预报。
“感冒了吧?今天没看到你,有点担心。”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努鲁抬起昏沉沉的头,再次问道。
“我什么都知道。”和音说谎时底气很足,她肯定跟踪过努鲁才知道他住在这里。努鲁脑子昏昏沉沉的,竟然信以为真。
“你这是重感冒吧。”桐璃脱了鞋,也不打声招呼就走到努鲁身边,双手叉腰,说道:“没办法,看来我得煮点粥给你吃。”
她踌躇满志地打开电饭煲的盖:“啊,没有米饭。”
“今天还没煮。”
“你打算什么都不吃吗?”她表示难以置信,非常困惑,来回摆弄着饭勺。
“要是我不来,你岂不是要饿死?好吧,让我来煮,米在哪儿?”
“下面。”
努鲁也觉得不好意思,加上生病,说话声越发小了。桐璃在水龙头下方乱糟糟的收纳处找了一会儿,举起一只米袋,惊叹道:“不是吧,米袋都空啦。”里面只剩下一小撮碎米。
“不是吧,怎么搞的?一个人住都是这样吗?”
努鲁不知道别人的情况如何,只好默不做声。
“这样吧,我马上就去买。你可得好好活着,等着我回来。”
说完和音打开小冰箱,再次发出一声惊叹:“怎么连个鸡蛋都没有!我顺便买点菜吧。”
“不用买菜。”一直不说话的努鲁终于忍不住说了句话,想要制止她的进一步行动。可和音已经穿上拖鞋,出了房间。
“你说你没去上课,不打算当医生了吗?”
和音用唯一的一只铝锅煮着粥(里面放了鸡蛋和鸡肉),边忙边问努鲁。她的头发扎在脑后,腰前系着自带的围裙。
“嗯,医生嘛……”
自从明白远不如那位青年之后,他就放弃了当医生的想法。医生这个职业,并非“自己热爱”的工作。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逃避。
“真可惜,好不容易进了大学。”
和音的语气里并没有透露出多少遗憾,说到底,她只是个外人。
“也好,多亏你不想当医生,我们才能这样每天见面。若要当医生,肯定得每天去上课吧。”
努鲁突然有个疑问,那些同学现在有没有什么变化?去年他们总是夜不归宿,玩得很放纵,现在是不是在认真学习专业知识?除自己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人总是逃课?倒不是因为寂寞,只是什么事情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实在无聊。
“你想做兼职吗?我知道有一份有好玩的工作。”
“兼职?”
和音突然像个中介,乌有不大适应。
“嗯,京都有家杂志社,叫创华社,规模不大,在招记者助理,你要不要试试?”
“临时的啊。”
“刚开始是临时的,要是做得好,也有可能转成编辑。”
努鲁很少上课,也没奢望会得到学分。好的话就是留级,不好的话很可能被退学。家里还有个弟弟,不可能专门供他一个人。思前想后,他不得不正视现实中的各种问题。
总之,首先得活下来。若是死了,简直是对那位青年的最大侮辱。一向糊涂的努鲁,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
“那就试试吧。”
努鲁考虑了一会儿,给出了肯定答复。他完全不了解何谓采访,不过人家招聘的是助手,要求应该也不是很高,自己虽然没什么能力,可也大概能够胜任。
“太好啦,下次给你推荐!”
桐璃高兴地笑了起来,粥都溢出来了。她关掉火,把粥盛出来,在表面放上海苔。
“好啦。”
“啊,谢谢。”
答应做兼职而已,她为什么高兴成这样?努鲁还发着烧,也就没细问。
努鲁吃了一口,发现焦糊味很重,盐也放多了。不过他已经好久没吃过热饭了。
“真好吃。”他发自内心地赞扬道。
杂志社的工作比努鲁想象中的要繁重得多,体力消耗也很大。他作为记者助理,经常从京都北部赶往南部,总结采访笔记,帮助录音等等。上班以后就不能每天在河边与和音见面了,但她跟总编很熟,经常在午休和快下班的时候来找努鲁,有时候帮些小忙,告诉他很多新鲜事。
工作的时候,努鲁就会忘记那位青年的存在,但晚上回到小旅馆,还是会想起。努鲁无法专心工作。不过,这份工作是和音介绍的,也不好马上就辞职。先干一年吧,反正现在除了烦恼,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分心。
就这样过了一阵,努鲁可以单独完成比较小型的采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成为了半个正式员工。就在那个夏天,总编交给努鲁一个任务,去岛上采访一群人。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负责这次采访。这次的任务非常轻松,只要跟那群比自己年长二十多岁的人相处愉快,就跟度假差不多。当采访者确定为乌有时,资深记者们脸上都露出遗憾与不悦的神色。这家杂志社虽说是月刊,规模也不大,但是日程非常紧。从大家的反应上能看出,他们都想以工作为由离开家人一段时间,稍微放松一下。选中自己,难道是因为上个月负责的小京都特辑受到好评的缘故?
其实努鲁并不想因为一次采访惹得同事不满甚至嫉妒。那一刻,他便宜占尽。若上天安排的幸运与不幸是对等的,那接下来的就只剩不幸了。他之所以没有推辞,来到这里受颠簸,并非对自身以及生活产生了疲惫和厌倦,或者越是疲惫越要来这儿,又或者跟周围无形的压力作斗争等缘故,而是因为和音说“我想去”。不知总编是随性还是正好高兴,或许是对桐璃特别偏爱,竟然答应她作为助理一起去采访。其他的记者都以为他们两人是结伴出去游玩,别有用心地说了些带刺的奉承或者鼓励的话。
“出来怎么样?还有三个小时哦。”
和音晕船,正躺在船舱的后座上。
“啊!还有这么久!这里也太无聊了,都是一群老头子。还特多灰,都落在衣服上了。”
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和音使劲拍了拍裙子的前后摆。裙子受潮了,灰尘不容易掉下来,像粘在筷子上的纳豆般,老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哎呀,真讨厌。”和音着急起来。
“不来这儿,好好去学校不就行了吗?”
“你如意算盘落空啦,现在是暑假,想去也不行。”
“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吧?”
“一周以后。”
“那就忍着吧。”
“喂!”和音叫了起来,脸色眼看就变了,像是发霉腐烂的苹果。
“受不了啦!”
“跳下去可能会好受点。”
努鲁望着水面上破碎的影子,不禁想起交通事故时大卡车将人轧得血肉模糊的样子。讽刺的是,他最想忘记的情境,却经常浮现在脑海里。
“哎呀,好恶心。”
“体验下还是不错的,赶紧觉悟吧,任性在大自然面前是行不通的。”
“干吗那么一本正经,还说‘大自然’这么酸腐的词。人家真的很难受嘛。”
说着和音就要回去。她右手捂住嘴,拉着努鲁的手往船舱里走。女孩的手虽然没什么力气,但却有股魔力,努鲁难以抵抗,只好被她拖着走。
“很快就要到和音岛了。”
两个小时后,船上的工作人员通过广播提示道。
镜头转向晴朗的天空,荧幕慢慢暗下来,右下角出现“剧终”字样。随即响起忧郁单调的背景音乐,电影结束了。
接下来,只听到胶片空转的声音。
乌有坐在黑暗中,回忆着影片的内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部电影,完全超过了他能理解的范围。那个努鲁……不就是自己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
乌有意识到,里面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经历过的,太离奇了。要知道,这部电影是二十年前的作品。
难以否认的是,这些事情都才发生不久。他想不通,大脑一片混乱。乌有此时的心情,就像被核弹击中一样,一股无以言表的强大力量充斥在天地间。他这两三年间在心里形成的空洞中,瞬时刮起冰冷狂暴的冷风。
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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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
他不断问自己,反复问。现在脑子里满是问号,完全不能思考。还有一个疑问,桐璃是那个黄色瞳孔的女孩吗?
冷静!乌有用尽各种办法,打算冷静下来,试图越过眼前这面坚硬的高墙,脱离肉身的束缚。
这实在不能称之为一部电影,不过是几件事情的罗列。观众看完不会有任何印象,画面不美,情节也没有起伏,主旨也不清晰。虽然名字里有“奏鸣曲”这样的字眼,却毫无主题、展开等部分。这充其量只是一部纪录片,而且是不知所云的那种,完全称不上是一部好电影。为什么要拍这种东西呢?
片中出演十七岁“和音”的女演员,并非真宫和音。她不是和音。真正的和音没有在电影里露过面。演“真宫和音”的是二十年前的村泽(不,武藤)尚美。
尚美就是和音吗?不,不可能。那些画与尚美并不相像。
就在这时,和音馆内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每一个脑细胞都膨胀起来,几乎开裂,玻璃也与之产生共鸣,快要破碎。这让呆坐在黑色屏幕前的乌有回过神来。
突然,他意识到这个声音很熟悉。乌有飞快起身,朝三楼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