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人并不知自己长什么样子。
镜子里的自己是左右颠倒的,而且照镜子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收起下巴,照一下左脸或右脸。照相时也是如此,都是故意摆出来的表情。
知道自己真实相貌的,其实是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多么讽刺!
看到电视上重复出现的自己的照片时,裕子这才认识到自己在他人眼中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最初画面上出现的是身份证上的照片,另外还有几张抓拍照片,有些甚至连裕子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拍下来的。
说老实话,她也觉得自己的表情非常冷酷。
看来她平时总是摆出一副深思的表情,两肩用力,眼神迷离。
“你在这儿啊!”
身穿白衣的男子一进门就说道。男子高个子,手脚纤长,长得有点像外国人,年轻时候应该很受女孩欢迎的,但现在不过是一个渐显衰老之色的中年男子。
他坐到沙发上,松了松高高的领口。
“门诊结束了吗?”
“啊。”男子武田看着天花板回答道,“我们医院是上午忙,患者多得让人发慌,下午来的人就稀稀拉拉。一闲下来反而觉得累。”
车子被撞,裕子被两个男人袭击那天,山犬带她去了一个叫武田的朋友那儿。帮裕子治疗的武田其实是个牙医。
武田的父亲是个内科医生,他虽然继承了父亲的医院,可自己却是个牙医,门诊室必须做大幅改造。二楼的住院患者用的病房也变成了库房。裕子被抬进来之后,就睡在丢在库房角落的一张床上。
“还疼吗?”
“不疼了,肿也消了。真是承蒙您照顾了。”
裕子把头靠在沙发上,看着闭目养神的武田,继续说道:
“您也会疗伤呀!”
“是不是违反医师法呀?”武田微微一笑,“刚开始,打架的黑社刽、混混们经常来找我帮忙,大半夜的。以前我还养马呢。”
“马?”
“是的。经济还很景气时,我有一匹赛马。你是巡警,应该挺清楚的吧,赛马圈里多是黑社会的。通过赛马买卖,自然而然就认识了。半夜里都会有认识的黑社会混混来敲门,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武田坐起身来,伸手拿过桌子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细细的烟叼在嘴里点燃。
“他们都是被打了,嘴里都裂了,但要是去医院的话,肯定会报警的,很是麻烦,所以就来我这了。他们连保险都不想用。我也是喝了点酒,心想没办法,就给他们缝了。只要是与口腔有关的都算是牙医的医治范畴,所以并不违法。”
“这个头一开就没完了。这是他们的常用手段。”
“不,他们不会做出什么太过火的事情来。只是一传十十传百,事情就传开了。半夜里能为他们缝伤口的,除了急救医院的医生以外就没有别人了,所以他们就来我这了。因为他们不用保险,我就直接向他们收取现金,另外追加一点技术费和深夜服务费。为了让儿子上学,我也是很需要钱的。”
“您有几个儿子呀?”
“两个。”武田微微一笑,“他们可比我这个当爹的有出息多了,现在都是了不起的外科医生。”
“山犬受伤了也会过来吗?”
“不,他是专门送人过来的。就像送你来这里一样,不知他在哪里听了些什么,反正经常送患者来这里。真是个没出息的男人。那把年纪了还在赌场当警卫,真是翻不了身了。自己不打架,也不被人打,永远做一个旁观者,这样一辈子也不会出入买地的。”
“你给混混们治疗过枪伤吗?”
“你这是在调查案子吗?”
“不,我只是很好奇罢了。说不定我被送来时也是身负枪伤。”
“医院里有X光设备,不过稍微像样一点的牙医医院都会有,没什么值得自豪的。另外,麻醉设备也很齐全,也有做手术的道具。”
“取子弹是不是和拔牙很像?”
“从外面能看得见的子弹还好办,但大多数情况都进到肉里去了。嘴里的神经怎么走我都了如指掌,但要是胳膊、腿或肚子的话就……这就得用X光确定一下子弹的位置,但即便如此,神经和肌腱的位置就只在上学时学过,这都过去几十年了,早就不记得了。”
“但您还是帮他们拔子弹了吧?”
“他们那些家伙也有很多麻烦事,如果我不管,他们就只能等死了。但我也会考虑到拔子弹时伤到神经胳膊或手指没法动的情况。”
“眼前有患者的话就要去救。”
“不然就是违反医师法,我能怎么样啊!”武田嘴里叼着烟抿嘴一笑,看了一眼手表。“怎么还不来,今天有点晚呀,是不是有什么事呀?”
武田一个人生活。他说两个儿子已经独立生活了,但没有提到孩子的母亲。裕子感觉到武田心中有着深深的哀愁,所以就没问与他妻子有关的事情。
武田的生活由一位保姆来照料。保姆每天傍晚来准备晚餐,武田吃晚饭的时候她就扫扫洗洗的,武田吃完饭后她就收拾一下,准备好第二天的早饭后就回去。
“医生,我有个请求。”
“什么?”
“您有车吗?”
“有是有,不过是辆破车,已经跑了十二万公里了,特约店的人现在已经彻底放弃了,反正我只要它能跑就行。你要出去吗?但现在你不是……”
“通缉犯。”
“要化装一下吗?”
“用不着化装。既然都知道世人是怎么看待我的了,那避开他们的耳目也就不难。”
“在那里。”武田用下巴指了指电视旁边的抽屉上带着的一个物品柜,“在最上面的抽屉里。车停在医院后面。”
“非常感谢。”
“要把车还回来呀!过去妻子经常开它。”
“好的,一定。”
深夜,裕子被楼下门诊室里的动静吵醒了,她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从门诊室的门缝里她看见了山犬,依旧是一张长满胡须的脏兮兮的脸。
山犬侧脸上的紧张神情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对面的武田一张苍白的脸,只有眼睛是红的,看起来像是喝了酒睡下后被勉强叫醒似的。
因为两个人低声说着话,所以只能听得断断续续的。
“……在美国?那个男的接受过杀人培训吗?”
对于武田的反问,山犬点了点头。
“是的。人为地把他变成了双重人格。详细情况我不太了解,只知道他是个危险人物。”
裕子把身子贴到墙上,脑子里浮现出一间屋子——很难想象那间屋子位于警署内。屋子的主人梦野不停地把零食塞进嘴里,用可乐冲咽下去。
“总之,那个网站是美国政府机关的监视对象,还是不要随便靠近为妙。”
“政府机关?为什么呢?”
“据说是为了组建一个暗杀集团。”
亡兄的一张软盘里有幅裸体少女的电脑插画,梦野看出文件中隐藏着暗号,破解之后发现了一个网站。
今夜山犬带来的人,可能与哥哥有关,她想看一下那名男子长什么样,但从门缝里看不到躺在长椅上的男子。因为是牙科医院,所以没有普通的观察室用床,只有长椅。
“要把这么危险的家伙留在我这里吗?”
“没关系,我今晚上就会处理掉。”
山犬的话让人听了毛骨悚然。裕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里,等着山犬离开医院,武田回到卧室去。
她躺在床上等了一会儿,估计楼下完全静下来,就又下楼去了。她悄悄地来到门诊室门前,没有听到说话声。
门诊室的门和刚才看到的一样,开着细细的门缝,从里面露出微弱的灯光。从门缝往里瞧,已经看不到武田和山犬的身影了。她手握门把儿,悄悄地把门打开,一股消毒液的味道扑鼻而来。
屋里摆着各种各样的器具和三把带灯的治疗用椅子。里面有一张桌子,是武田写病历时用的。长椅就在桌子的旁边。
那不单纯是一条长椅,有时候会被用作诊疗床,所以为了能照清楚枕头处,旁边还安了一个灯,挂着一个体温计。
躺在长椅上的是个男的。他的眼睛用绷带盖着,身上盖着毛毯,枕边的灯是唯一的光亮。
她刚想迈进去,但突然吓了一跳。脚尖就那么悬着,一动不动地侧耳倾听。
微弱的人声传来。
“水……”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声音像是躺在长椅上的男子说的梦话。
裕子静静地走进门诊室,走到长椅旁,低下头看躺在长椅上的男子。
他的眼睛上缠着崭新的绷带,头发湿漉漉的,上面沾着沙子或是垃圾一样的东西。身上熏人的恶臭不禁让她想起了臭水沟。
男子干裂的嘴唇抽搐着,发出嘶哑的声音。
“水……水……”
“你想喝水吗?”
男子张着口不动了。他把脸转向裕子,像是在用看不见的眼睛搜索着裕子的位置。他看起来并不像美国政府机关特别培训出来的杀手,而像一个无力的婴儿。
“等等啊。”
裕子说了一声,来到诊疗用椅子边,正巧在左边扶手处有方便病人漱口用的杯子和小水龙头。她盛了点水回到长椅边。
男子仰面朝上,看着天花板,脸左右转动。不能制造出更大的声响了,以免把武田吵醒。
裕子把杯子里的水含在嘴里,趴在男子身上,嘴对嘴地喂给他喝。
男子把水咽了下去。裕子挪开嘴唇后,在男子的耳边说道:“小心,有人要杀你。”
再次听到动静是在裕子去起居室的小物品柜里找钥匙的时候。当她终于找到车钥匙,跑下楼梯,冲进门诊室时,刚才的男子蹲在地上。
男子身上一丝不挂,背对着裕子。
裕子想要说什么,但又吓得把话吞了回去。
地上还躺着一个身穿西装的男子,他伸开四肢,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他一只眼睛里插着根体温计,冒出的鲜血顺着左脸流到地上蔓延开来。
裕子二话没说就过去抓住裸体男子的手腕。一瞬间,男子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但发现对方是裕子,那种紧张感立刻就不见了。
裕子拉着男子的手,从便门跑了出来,绕到医院的后门后,看到车库里停着一辆老式的国产轿车。
裕子根本就没有思考自己到底在于什么。她只是感觉这个男子可能和自己的哥哥接受了同样的训练,如果这么轻易地就失去了他的话,自己会悔恨终生的。
她打开车门,把男子推进了后面的座位。
“趴下。”
男子老实地听从她的话,躺在了后面座位上。座位上有叠好的毛毯,但裕子也没空给他盖上了。关上后面的车门,坐到驾驶座上后,她插上钥匙,发动车子。
打开发动机后,裕子没开车灯就把车子开动起来。出了医院,走了一会儿后,她才打开车灯,朝后面说道:
“好了,可以起来了。”
裕子可以感觉到背后有他起身的动静。她抬头看了一下后视镜,继续说:
“你屁股下面有毛毯,披在肩上吧!”
男子把手放到屁股下面摸索了一下,拽出来后包在了身上。
男子终于说话了。
“现在是去哪里?”
裕子看了一下周围,注意到了标志牌。
“横滨和川崎之间,朝海边走。”
“刚才那里是什么地方?好像是个医院。”
“你什么都看不见,竟然明白那是家医院啊。”
“因为闻到了消毒液的味道。”
“说是医院也算吧,但不正规。从外面看起来并不像医院。”
“什么意思?”
“那是公安警察的一个据点。”之后裕子告诉男子,是山犬把他带去那里的。
“山犬是谁呀?”
“山川犬太郎,简称为山犬。他说那是他的真名,但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我和你一样,是一个整天藏匿起来的人。”
“你也犯了什么事吗?”
裕子不能说自己是被指名通缉的人。男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
“谢谢……”他停了一下,咳嗽了一声后补充道,“你的水。”
裕子感觉自己的脸变得火热起来。
“哎?啊,那个呀!忘掉它吧。”
“忘了。”男子的回答非常好笑,裕子忍俊不禁。男子再次开口问道:
“为什么要救我呢?”
“有事情想问你。你在美国接受了特别训练是吧!山犬说你被人为地训练成了双重人格。”
男子没有回答。裕子瞟了一眼后视镜,再次问道:
“不能说吗?”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很多记忆都被抹掉了。”
“记忆?被抹掉?”
“是在兵营里接受的训练,美国的兵营。”
之后男子说的是裕子所不能想象的。她现在终于理解,为什么梦野忠告她不要接触这些了。
其中有一句话刺痛了裕子的心。
男子说自己是狙击手。
男子边寻找着记忆,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他忽然说道: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事情呢?你是什么人?警察?”
“恐怕……”裕子没有说下去,她盯着前方,叹了口气。犹豫了片刻后,她坦率地说道:
“警察可管不了这些。”可以看到远处海港的夜景。
“我有要去的地方,不能走太远。—会儿我们就到横滨港了。”
“你把我放到一个没人的仓库区就行了。”
“明白了。”
“还没同你叫什么名字呢。”
“裕子。”
裕子看着后视镜里反射出来的男子缠着绷带的脸,反问道:
“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