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从地狱深处投来的一束光。
仿佛是从地狱深处投来的一束光,不偏不倚,映射在这个病房的末端。
与前几天一样,窗外的城市上空依旧飘洒着绵绵细雨。
雨滴垂直落下。明明是透明的雨滴,仔细向外望去线条全是灰蒙蒙的。
天空大片大片的暗色,赤红的云朵不停翻滚着。
这是个人口不多的小城,又正值深夜,医院令人倦怠的灰白色墙壁,在这昏黄又突兀的光束晕染之下显得有些悲伤。
立在窗前的我轻轻叹了口气。
这里每一扇的窗户外面都装了绿色的铁栅栏,很难看。而且因为它,每次当我想安安静静看会儿雨时都会受到阻碍,影响视野。安装这些讨厌的铁条,据说是因为防止病人想不开砸开玻璃跳楼自杀,或试图逃离这里。
他以为这里适合拍越狱啊……
真不知道这家精神病院院长的脑子是怎么想的。
搬来这里已经三个月了。
之所以用“搬来”,很大程度是因为这完全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
就连那张发黄的诊断证书也是我自己亲手交给舅舅舅妈的。
之前他们在家特意“大搜索”,找出了另外几张最后诊断结果写着“排除疑似”的纸。
——但其实这些对他们而言跟废纸没什么两样。
因此在我很淡定地把这张纸交到他们手里时,他们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外星人。
不过他们觉得吃惊也很正常,因为在此之前除了我,根本没有人知道这张纸的存在。
但也只是那么微小的一瞬,我清楚听到了所有家人释怀的声音。
以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这世上的人什么都要个结果。
比如。
——八点档的偶像剧,宫女晴川和八阿哥最后在一起了没有啊。
——这本封面上印着十几个名家推荐的推理小说,到底凶手用的是什么诡计?
再比如。
——那个……甲同学,请问你向我借的二十块钱什么时候还?
——光说“我爱你”是不够的。哼,××你在这三个字后面加个期限先!
——老妈你一个小时前说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雨让我带伞,一个小时后又跟我说天气预报说明天阴转多云让我不要带伞。拜托你直说到底想干吗!
还有。
——三个月前的“绑架杀人分尸食人案”那个刘念夕的结局究竟怎样?
什么怎样。
要搁以前我肯定会反问一句。
“不怎样可以吗?”
“就是不交代结局可以吗?”
但三个月前我就已经懒得烦了。
所以还是从鞋盒里找出了那张被我藏起来的诊断书。
上面最后的诊断结果是一段长长的“已确诊”病名。
这还是我上大一、办完休学手续的当天在一个脏乱差的小医院开出的证明。
我自己去的医院,蓬头垢面。
其实也没做什么,只不过之前舅舅舅妈带我去过好几次医院,我也知道他们的测试流程,就把所有的题目答案都反过来猜了一遍。
果然,我想要的东西顺利到手了。
我还记得开这张证书时,好像原本上面写的是“轻度”,我拿到手里看了眼,觉得不妥,就对医生说“改成中度吧”。
结果他啥话没说还真照办了,偶滴上帝。
当时真感觉这家伙才脑子有病,不过我还是痛快付了两百块,又千恩万谢地向他保证我会及时去医院接受治疗。
其实我当时也真是这么想的。
舅舅舅妈早就把我当做了异类,自从我高中跟他们说我要学表演,他们就一直带我去做这些个检查,无非也就是想我搬出去。
所以当时做好了打包走人的打算就去搞了这个证明。
不过再见到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就后悔了,绝口不提这件事。
我想都已经这样了,他们也不会怎样了。
然后就又被我料准了。
不过就在三个月前,我突然想起了这张纸。
我想是时候了,就解脱舅舅他们吧。
它至少可以证明我确实有精神病,就算可以再做司法鉴定,我也有了胜算。何况这张纸的存在还有个最大的优势——它比律师还管用。律师顶多是帮我挡着一些刁钻的问题,但有了它,我只要不想讲,就不会有任何人逼我讲任何话。
谁会去逼一个疯子回忆呢。
就算我想开口他们也不会相信,呵呵。
但有时候还是会自己梳理下的吧。
比如今晚,下着细雨的好天气。
看着窗外的时候还是会想起他来。
——虽然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叫什么。
认识他是在我杀第一个小孩的当天,那天下午我选定了目标,随便编了个借口,就把这小学生骗得主动跟我走了。我们先是在电影院看了场电影,然后电影散场在老城区的小巷里七拐八拐,最后这孩子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问我:“姐姐,我们到底还有多久才到啊。”
然后我想了想,是别走了。别说小孩累了,就连我都走累了。于是想了想,就在巷口拦了辆黑车,把小孩带去那个防空洞。
拦车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八点了吧,不过一路确实没遇到什么人。那个黑车的司机还是个外地人,找我说的地点靠的还是我指路。
到达终点后,一起做后座的小孩居然靠在我膝盖上睡着了。
万般无奈,下了车我只好继续背着他,一直背到之前就选定的防空洞里的那件杂物室。
这个防空洞离我外婆家很近,这间杂物室我小时候就来过。它有锁,不过有一次我捡到了钥匙,之后就出入自由了。
我虽然经常进去不过一次也没有破坏现场过,一般也就是东看看西看看就走了。杂物室里什么都堆过,有一段时间甚至放过金针菇。防空洞等于天然空调,在夏天很适合储存东西。不过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堆了一堆厂房仪器,而且长久没有人来照看。纯粹占着地方。
再后来我跟外婆搬到舅舅家,这里就很少来了。不过每年还是会抽空去兜兜,出乎我意料的是,这防空洞似乎被这个城市遗忘了,真的,什么都还跟过去一样。
——我的那把钥匙还是能打开那个罩着油布,里面是厂房仪器的杂物室。
所以,在我把这个叫陈乐的孩子带进这个杂物室门前。把他放下,打算掏钥匙开门时,他终于醒了。
“好冷啊。”小孩果然都是无忧无虑的生物。
死到临头了,居然关心的还是这么有爱的问题。
我拿他没办法,只好把自己外套脱下来递给他。
门打开了。
我跟他说“进去”。
可能是我这句的音调没那么温柔了,小孩一下子警惕了起来。
“姐姐我想回家。”
既然如此——
我没再犹豫,把他身上披的我的外套拿开,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刀结果了他。
“想杀人”就是我杀人的动机。
那些那么想要一个结果的人会不会被我的直白气疯?
不过当时我还没想那么多,因为不管怎么说,一具尸体杵在面前啊。
然后就想应该处理尸体,想起这个杂物间好像有一把像铁锹的东西,属于厂房仪器上的,具体叫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感觉挺锋利。
也挺重。
我立刻想到它这时候能派什么用场。
花了挺久的时间……
现在也具体忘了究竟多长时间了,只记得冰凉的杂物间里我却满头大汗。
血肉模糊,血花四溅……大概就是这些词了。
接着我就感觉到疲惫。
就很荒唐地想走到防空洞口透透气,回来接着干。
否则再呆在杂物间我会睡着的。
说走就走。我拿小孩的衣服做抹布,擦了擦身上的血。铁栅栏也没摇就走出去了。
没想到这一走,走出意外了。
等我透气够了,慢慢走回杂物间时,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里面有动静。
——咦?诈尸啊!
当然不是。
等我蹑手蹑脚靠近铁栅栏时,总算看到里面发生什么情况了。
怎么描述呢?
反正就是一个长相很丑的男人趴在我刚才很辛苦才搞成的尸块上——在吃。
在吃人肉。
我为自己看到这一幕还能平心静气,没发出一声幽怨的“啊”也感到不可思议。
反正那天我就在外面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这家伙走出来,看到我。
然后我也看着他,我走进去。
——谁能相信真的是这样哎。
让那些擅长什么“案件重现”的大学死老头教授去下地狱吧!
然后,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
这家伙赖上我了。
我一杀人他就钻进来了,虽说也会主动帮帮忙什么的。
不过还真没好好聊过。
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不过他老是穿一件类似打篮球的长袖球衣t恤,背后的第一个英文字母是“B”。
——这天很久之后我去警局自首,在现编“男主角”名字的时候,我想到了“阿B”。
——在警局脱口而出的那一刹那,我真觉得自己挺有才的。
还回到这个家伙身上。
终于那天我看不下去了,对着啃尸块的他说:“我说下个星期五换你去杀人吧。”
他从一片血污中抬起头,整个人状态和野兽差不多。
不过他还是说“好”。
于是就有了最后那个案子,那个初二男生。
那男生长得还挺壮实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撩倒的。反正在他把人拖进山洞时,都快午夜了。
我也是无聊就等在那里,我以为我等不到他了,不过他还是来了。
不过在看到他工作状态时,我还是觉得这人脑子有问题。
年纪这么大的孩子,该多显眼啊。该惹多少麻烦。
这不是在给自己没事找事嘛。
再说了,他不选小学生就是想证明他比我强咯?
反正那天虽然我等到了,还是觉得兴致阑珊。
而且就在那天后,我突然意识到杀人这事也没那么有意思了。
唉,我记得好像王家卫《东邪西毒》里有句经典台词是:“很多年之后,我有个绰号叫做西毒。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做嫉妒。我不会介意其他人怎么看我,我只不过不想别人比我更开心。”
欧阳锋这句话在理啊,尤其是最后那句。虽然前一句我觉得不能套用在这件事上,因为我觉得我半点也不嫉妒他。
我只是不想别人过得比我开心,也或者,我只是不想别人看到我开心。
你们知道,有时候人想让自己开心是很困难的。
需要牺牲很多东西,等待很长时间才能开心,就比如我。
所以我还真不想有谁明白我的乐趣。
后来那天在杂物间里见到他,最后一次。
我明确无误跟他说,我玩腻了。我厌倦了。让他去警局自首。
把所有的事全部认下来,就说是他一个人干的。
虽然没回答,不过我感觉这时候他动摇了。
要不是觉得自己拼不过,我真想这时候给他来那么一刀。
男人绅士一次会死啊?
突然想到家里那张鞋盒里的废纸。
所以第二天,我就打了若干电话去报社电视台了。
搞什么嘛这男人,还不如我。
再然后,事情的发展也没多大出乎我意料。
也不知道是我现编的那个故事的作用,还是那男人也不是很想让我“比他开心”,总之,这个长得虽然高但一点也不帅更加不像陈柏霖的“阿B兄”终于去自首了。
就算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好开心。
管他之后说什么做什么呢,我有那张纸什么都不怕。
之前那么多人小看我,无视我。
想蝼蚁一样微小的我,即使是家人也踢来踢去。
他们不知道就算是蝼蚁一样活着的人,也会在某一天的清晨突然给他们一刀。
不能小看任何人呢。你们。
我说得也差不多了。
还是很想问各位,结局真的那么重要吗?
真的比过程还刺激,真的比一个个良苦用心的细节还重要吗?
这个世界真是本末倒置啊。
好吧,此时此刻。
仿佛整个世间只剩下病房末端这一束光。
昏黄的,安心的,却仿佛是从地狱深处投射而来。
其实是我床头的台灯啦,也是入院前我给自己买的最后一样东西。
我突然又想起那个男人来。
听上周来探望的舅舅说他的死刑批下来了,就在下个月。
他没上诉。
其实在某个刹那,自己对这个男人还是有过一些同情的吧。
发自肺腑的同情。
恨不得摇着他肩膀大声喊:“我能理解你,这世上也只有我才能理解你啊混蛋!”
但还是没这么做。
凡事总有个头。
放弃吧,我们都放弃吧。我帮你终结你的生命,你帮我了却这世间唯一的梦。
本来我也可以选择从此就活在真实的世界。
不过多么不愿意回到真实的世界啊!
你比我幸运,可以早点死去。我向你保证,死了就再也不会害怕了。而我,却还要面对那么多声音,那么多人,那么多虚情假意。
虽说选择精神病院已经清净很多,还是免不了接触到“人类”的吧。
人类就跟这医院窗户外面的铁条一样讨厌。
算了,时间不早了,我也该睡觉啦。
好吧。
Game 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