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崎润一听从编辑佐藤章一的指示,前往拜会委托人小松原妙子。小松原公馆位于文京区本驹込六丁目,最近的车站是JR 驹込站,听说出站徒步约五分钟就到了,由于邻近一座叫做“六义园”的大型庭园式公园,地点并不难找。
岛崎自己的住处位于东池袋,虽然有个时髦的名字叫“阳光公寓”,其实只是一栋两层楼的简陋公寓,最近还搬进许多来日本打工的外国人,总觉得住起来不大舒服,岛崎一直没搬走完全是看在租金便宜的份上。
从东池袋四丁目坐上东京都路面电车,在大冢站换搭山手线坐到驹込站,出站地点是丰岛区的驹込,继续沿着本乡大路往南走就会来到文京区的本驹込。沿途右手边是整排长了青苔的红砖墙,墙的另一侧似乎就是六义园,入口处的布告板上说明此园乃是江户时代柳泽吉保的宅邸。常绿树上满是新芽,正是新绿盎然的季节,对于住在那种粗鄙公寓的岛崎而言,树叶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听在耳里感觉非常新鲜。
嫩叶的味道闻起来眞是舒服。六义园再过去是一整区的高级住宅,从外观看起来每栋都像是昭和初期所建,显得相当稳重。在市中心竟然有这么一处宁静而令人安心的地方,岛崎心想,自己就算日后再怎么事业有成也不可能住得起这种地方吧。岛崎的老家位在正对山手线的目黑高级住宅区,然而那边并没有如此素雅的高级感。
岛崎不经意想起自己的家世背景。他生长在一个菁英家庭,父亲是大型电机公司的董事,母亲是大学讲师,然而这一切反而成了他的压力,岛崎在学时期成绩始终不理想;相较之下他的弟弟就非常优秀,东京大学法学院毕业,目前担任自治省官员。旁人总是拿弟弟和他做比较,思想传统的父亲甚至这么说过他:“你啊,如果是女的就好了。”
岛崎念的是二流私立大学,毕业之后一直没有固定工作,成天无所事事梦想着成为小说家。
他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源自对父亲的叛逆,搞到最后家里也待不下去,便搬到东池袋,只有母亲还会担心他的生活,不时打电话过来嘘寒问暖,但他只觉得厌烦,因为母亲实在太过保护他了。
不过他获得新人奖时毕竟难掩兴奋,特地带了刊载得奖消息的杂志回老家报喜。母亲很替他高兴,还说:“你只要肯努力一定会有成就的。”可是几乎不看小说的父亲却不屑地说道:“不过是新人奖,有什么好得意的。”
遗憾的是的确被父亲说中,岛崎的作家之途始终不顺利,他最不甘心的是这一点。一年前弟弟结婚时,他甚至没收到婚礼邀请函,是后来母亲通知他才晓得这件事,那时眞的觉得家人彻底放弃自己了,多少有点悲哀。其实他对老家没什么留恋,由弟弟继承老家他也没意见,可是家里有喜事也不通知他一声,他的心情实在很复杂。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他再也没踏进老家一步。
虽然母亲说过他随时都能回家,他却一点也不想跟弟弟和弟媳碰面。他总会在脑中想象如此的场面——父亲告诉弟媳说:“这家伙丢尽我们家的脸。”弟弟听了也跟着笑了……
总是这样。他总是让家人丢脸。
岛崎想到这里,心情变得非常沉重。
不知不觉他来到六义园围墙的尽头,根据手上的地图,从这里右转第三间就是小松原公馆。第一间住家有着高高的树篱笆,隔壁是一幢水泥墙的现代建筑,再过去就是一栋与六义园一样有着古老砖墙的公馆,墙头设有防盗铁丝网。
由于紧邻围墙种着高大的树木,屋外无法窥见屋内的模样。公馆大门是左右两开式,右边是车库,左边有个便门,写着“小松原”的白色门牌嵌在老旧的门柱上,相当显眼。
岛崎摁下门铃,不一会儿传来女性的低沉回应:“您好,这里是小松原家。”岛崎说明来意后,女子回答:“请进。”旋即传出打开便门门锁的金属声响。
一握门把,门便开了,岛崎低头走了进去。
墙里墙外完全是两个世界,整座公馆占地约五十公尺见方,四周绿树环绕,庭院相当宽广,中央有池塘,宛如六义园的缩小模型。朝南的主屋正对庭园,那是一栋小而雅致的西式砖砌建筑,令人想起明治时期的鹿鸣馆。公馆共二层楼,玄关两旁各有两扇大窗户,二楼则有四扇窗户,建筑物的外壁攀满青翠的常春藤。
岛崎走在铺石步道上朝二楼看去,发现中央房间的窗帘微微动了动,他似乎看到一张女人的脸。难道有人正窥视着窗外?
他停下脚步注视那个房间,窗帘却不再晃动了。玄关旁的大狗屋里有一只老圣伯纳犬慵懒地躺着,狗儿只把头伸出狗屋外,听到岛崎的脚步声便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疑心地盯着他,还发出轻微的低吼。岛崎心想要是被这种狗咬到还得了,于是留心着不惊扰它一边缓缓地踏上石阶。
岛崎走到最上阶,屋内的人仿佛算准他到达的时间突地打开门,门后是一名年约五十岁、腰系白色围裙的女人。
“让您久等了。”
女人的声调没有抑扬顿挫,头发束在后面,宛如能乐面具的脸上毫无表情,扁平的五官加上单眼皮,感觉是个老处女。
“敝姓岛崎,我和夫人约好谈事情。”
女人以手势示意请岛崎进屋。岛崎进屋一看,挑高的天花板,走廊尽头是一道楼梯。
岛崎走上楼梯,经过楼梯平台便通往二楼。
或许是受到室外凉爽气温的影响,屋内有些凉意,充满了沉淀数十年的滞闷空气夹杂着些许霉味。
岛崎穿的是球鞋,橡胶鞋底与打蜡地板摩擦发出刺耳声响,女人回头看了一眼岛崎的脚,她的脸仍像能乐面具一般,虽然读不出表情,岛崎还是决定尽量小心别发出脚步声。
“请您在这儿稍等,夫人马上就来。”
岛崎被带进大厅旁的会客室,女人请他在皮制沙发坐下之后便走出房间。会客室约五坪大,天花板相当高,装了一台双叶片大吊扇,白墙上到处有着裂缝及修补的痕迹。
右边墙壁挂着一幅应该是眞品的印象派画作,但不知道是谁的作品。
画的下方是一个很大的玻璃橱柜,里面摆饰一把似乎来头不小的日本刀,刀身拔出刀鞘,岛崎起身凑近橱柜仔细看。由于光线太暗,刻有锻造者姓名的部位看不清楚,不过就算看到名字,对这方面没研究的岛崎大概也无法解读吧。
会客室左侧有一座壁炉,旁边立着一具日本中世时代的盔甲,盔甲人偶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涂黑的眼睛与嘴巴更是给人一种无言的压迫。
盔甲上方挂有一幅感觉颇昂贵的书法,上头写了一个奇妙的毛笔字,看不出是“和”还是“知”,岛崎只觉得字体拙稚,却也给人不小的震撼。题字下方角落有一个署名“让司”的盖印与落款,岛崎没听过这个名字,大概是和小松原家有关系的人吧。
总的来说,这房间并不协调。房间是西式风格,却夹杂着不同属性的物品,待在这个房间令人无法平静,不过或许住这个家的人根本不在乎。
岛崎将窗帘拉开一道缝看出去,庭园的草坪整理得很漂亮,明亮的翠绿十分耀眼。
然而庭院里存在相当不搭调的东西——红色的鸟居和石灯笼。整座庭院走的是西式风格,唯独这两样东西显得突兀。那座鸟居是缩小版的,很像喜爱东方风情的洋人会看上眼的东西,感觉有点不伦不类。
室内正对窗户摆着一架老旧的钢琴,外观斑驳,应该和这栋建筑物是同年代的东西。
钢琴上摆了两个同样是古董级的八音盒,岛崎一时兴起,悄悄打开手边的八音盒。于是,盒中响起〈红鞋〉的旋律,岛崎很自然地跟着哼起“穿红鞋的女孩儿……”,他不禁想起遥远的过去,家里的老女佣唱着许许多多歌谣来哄逗他。老女佣现在一切都好吗?健在的话想必超过八十岁了吧。
那段不愿回想的过去顿时浮现。
突然身后响起“喀嚓”金属声响。
岛崎慌忙盖上八音盒,装作若无其事地在沙发坐了下来。靠垫相当柔软,一坐下整个背都陷进椅背里。
有人在哼〈红鞋〉,歌声极为阴郁哀愁,岛崎只觉得不寒而栗。门打开了, 一位他曾有一面之缘的女人走了进来,那是三天前在音羽的出版社前遇到的中年女性。女人穿着很有品味的淡紫色连身裙,手上戴着看来价値不菲的戒指,完全不同于先前在出版社感受到那种暴发户的俗艳印象,强烈的香水味也与这名女性一起进入了会客室。
岛崎起身打算向她打招呼,她却似乎望着远方,口中仍哼着〈红鞋〉。
“您好,我是岛崎。”
或许因为沉思被打断了,女人似乎有点困惑地皱起了眉。
“小淳。”
女人低声好不容易挤出这两字,岛崎不禁担心她会不会当场放声大哭。女人的视线四处游移,很快锁定八音盒之后直盯着瞧。
“抱歉,我不是有意打开的。”
岛崎道了歉,女人只是直眨眼,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岛崎。
“啊,您来了。不好意思。”
女人嘴边挂着笑容,眼中依然充满哀愁。佐藤编辑说她是一名珠宝商,这么说来,她的眼神的确具备女企业家的沉稳。
从容貌看得出她过去应该是个美女,然而岁月终究不饶人,女人大概已经年过五十了。
“我是佐藤先生介绍来的。”
“喔,是啊,写书的事嘛。您就是那位影子作家……”
“是的,我叫岛崎润一。”
岛崎心想,早知道就穿整洁一点再登门拜访。看看自己磨破的牛仔裤、球鞋,还配上领口早已松弛的长袖棉毛衫,这身打扮对方恐怕是瞧不起的。
但妙子脸上却丝毫不见轻蔑之意。
“岛崎先生您好,我是小松原妙子,请多指教。”
她似乎完全不记得曾经与岛崎在出版社玄关擦身而过。
岛崎也不想提起那次巧遇,立刻进入正事。
“我听说您希望写一本有关您下落不明的孩子的传记……”
“是的,算是失踪的小淳的半生记吧。报纸写得好像那孩子八成死了,可是我不相信,小淳一定还活在日本的某处。所以我想在小淳回来之前,把那孩子截至目前为止的生平汇整成书。”
岛崎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这个做妈妈的说的话,外人听来或许觉得有欠客观,可是小淳眞的是个好孩子啊,或许眞的发生了什么事而一时意志消沉,但小淳是不可能自杀的。”
“……”
“与其听我的片面之词,不如请您跟我一起到那孩子的房间去吧,这样我也比较好说明。 ”妙子突然换上谈公事的口吻,眯细眼看着岛崎,“我们一起去看看吧,您方便吗?”
她说着站起身,没等岛崎回答便走出会客室,踩在走廊上的脚步声回荡在整个屋里。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玄关大厅走上楼梯,楼梯铺着全新的鲜红地毯,扶手则是擦得黑亮。
“这栋房子有相当的历史了吧?”岛崎一时兴起问道。
“是啊,好像是昭和初期一名德国贸易商盖的,这个住宅区叫大和乡,在昭和初期全是分售的房屋。”
“哦,这样啊,我也猜想应该是明治或大正时代的房子。”
“假使是昭和最初期所建,也已经有七十年历史了,光这一点来看,这屋子算是相当坚固的。”
这栋建筑物是如何辗转成为小松原妙子的财产呢?当然她是珠宝商,资金方面不成问题,只不过……
岛崎摸了摸灰墙,传来建材的冰冷触感。楼梯平台的台座玻璃柜里摆了一尊金发洋娃娃,那是一个有着蓝眼睛的赛璐珞制人偶。这时走在前头的妙子突然出现奇妙的举动,只见她匆匆瞥了娃娃一眼便开始哼起童谣〈蓝眼娃娃〉。
不知为何,这首童谣从她口中哼唱出来便化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愁旋律。
娃娃上方有一盏仿油灯的微弱照明,光源无法照遍每个角落,挑高的天花板朦胧看不清,整个屋内感觉十分昏暗。
唱着歌的妙子走路的姿态仿佛身上装了发条的娃娃,似乎有隐形人操纵着她的肢体。
岛崎不敢出声唤她,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上到二楼,第一间房间就是她孩子的房间。
妙子唱到这里停了下来,咚咚地敲了门。没人应门。
“房里有人在吗?”岛崎问道。
他刚才从公馆外头仰望二楼的时候,就是这间房间的窗帘微微动了一下,当时他还看到一个女人。
“没人在呀,小淳离家出走之后就没人进去过了。”妙子一脸诧异回过头。
“可是,刚才有人在这房间里看着外面喔。”
“怎么可能……”
“而且夫人,您刚才不是敲了门吗?”
“那只是我长年的习惯。总觉得那孩子还在里面,不知不觉就……”妙子从钥匙串中挑了一把钥匙,“这么说来,说不定那孩子……”
妙子的眼神突然游移起来,颤抖的手将钥匙插进钥匙孔。
“小淳!回来了吗?”门一开,妙子立刻兴奋地冲进房间,岛崎也跟着入内。这个房间与会客室一样约五坪大,除了窗户与门口 一带,整个空间堆满了书籍。岛崎不由得发出惊叹。
藏书当中似乎以推理小说占大多数,而且都是一些有着古董级价値的作品,江户川乱步全集、梦野久作全集、传奇小说,以及多到难以计数的翻译推理小说,甚至还有岛崎童年时期爱不释手的那些怪兽书籍、少年杂志与少女漫画……
固定式的书架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全摆满了书,而摆不进书架的书与纸箱更是堆积如山。窗边有一张书桌,桌上摆着一台很大的文字处理机,小松原淳大概就是在这里写作吧。
“小淳……”
听到妙子那幼儿般的声音,岛崎才回过神,只见妙子发了狂似地在房里四处寻找,但既不见小淳的人影,也没看到能让人躲藏的空间。
“没人在呀,夫人。”
“嗯,是呀。好像是喔。”
然而她还是不死心,凑近书架空隙等地方频频窥探着。
“对不起,我失态了。可是那孩子是我的一切啊,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情您应该能理解吧?”
“嗯,那当然。”岛崎点点头。
他发现自己的内心开始有意愿为她失踪的挚爱孩子写传记了,或许这会成为一部很有意思的故事,他强烈地感受到从房间各个角落不断传来一名看不见人物的心跳。
“夫人,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一定会尽全力完成的。”
岛崎有预感,这项工作似乎和以往义务性的影子写手工作不大一样。待在这个房间里,小松原淳的强烈意志便迎面袭来,虽不是什么灵异现象,整个房间却仿佛化为单一生命体兀自呼吸着。
“谢谢,听您这么说我就安心了。”小松原妙子很满意地点点头,“我找对人了。”
“那么,请问我该如何运用这些数据呢?”
岛崎在意的是这此一具体刻画出小松原淳样貌的庞人数据,因为这些数据将左右故事的结构与发展。
“关于这部分您不必担心。”妙子站到书桌旁一个大档案柜前,“这里保存了小淳从出生至今的一切纪录。”
她以手势示意要岛崎看看里面,于是岛崎把脸凑近最上层的档案柜。
“我……眞的可以看吗?怕会牵涉到个人隐私……”
“无所谓的,如果您不能看透小淳的内心世界,我拜托您写传记不就失去意义了?”
“那倒是……。这些资料,全是小淳本人搜集的吗?”
“是的。小淳将与自己有关的资料全部整理起来收藏在这儿。”
小松原淳似乎有异常搜集嗜好。
“可是万一您的孩子回来……”岛崎只说到这里便闭上嘴,因为他发现妙子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小淳还活着。请您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妙子斩钉截铁地说。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岛崎慌忙修正,“我是说,您的孩子回来之后,万一发现我曾翻动这些资料,心里一定不大舒服吧。”
“您不必在意琐事,我会负起全部责任。数据就请您依照档案柜分层的顺序翻阅,需要用到的档案柜我会事先将锁打开,档案看完请归回原处。还有,这些资料绝对不能携带出去。”妙子的眼神变得锐利。
“我知道了。”
“档案柜愈往下层的档案愈新,这里面从小淳出生一直到失踪前夕的资料全都有。”
她打开写着“幼年期”的柜子锁,使个眼色要岛崎过去看。这层柜子里有图画日记本、着色画、折纸等幼儿园时期的作品,还有照片等资料,全都经过详细的分类整理。
“眞是太厉害了。”
“数据的运用请完全依您方便。”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然后很有兴趣似地看着岛崎,“对了岛崎先生,听说您曾得过小说新人奖?”
岛崎不大懂她问话的用意,只能转过头默默看着她,然而从她的表情仍无法判读。
“嗯,是啊……”得了奖还是这副德性,岛崎觉得有点羞愧。
“其实小淳也拿过奖哦,这件事您知道吗?”
“没有,这我倒是没听说……”岛崎很意外,“请问是得到什么奖呢?”
“儿童文学新人奖。”
“佐藤编辑完全没跟我说。”
“我没和他提起,因为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可是您的孩子不是还不到三十岁吗?”
听起来有点矛盾,如果是二十年前,小松原淳不是还在念国小吗?
“小淳是国小三年级的时候得奖的,那孩子当时写的童话得了奖呢。”
“哦,是不是作文比赛之类的?”
这样就说得通了,因为岛崎自己也曾在校内比赛得奖。
“请您不要开玩笑。”妙子有些生气,“小淳是和成人一起堂堂正正竞争的,那孩子得的可是具有权威性的‘日本儿童文学奖’啊。”
“原来如此,抱歉我失言了。”岛崎慌忙道歉。
说到儿童创作小说,数年前有位年仅六岁、名叫“竹下龙之介”的幼儿园生获得“科幻童话大奖”,话题沸腾一时。岛崎因为晓得这件事,他对小松原淳获得日本儿童文学奖的消息其实是持平常心的,令他惊讶的反而是小松原妙子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
“这就是当时获颁的奖状。”
妙子从贴着“国小”分类标签的档案柜中拿出一张已经变成茶褐色的厚纸让岛崎看,奖状上的确以毛笔字写着“授与小松原淳小朋友‘日本儿童文学奖’”等文字。
“太厉害了,您是说小淳击败其他成人参赛者赢得这项奖?”
妙子似乎很引以为傲,脸上露出了笑容,方才的怒意已完全消失。
“小淳啊,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梦想成为小说家。”
“原来如此。”
不过或许在那同时,小松原淳的人生就开始走下坡了吧,事实上小淳并没有当成小说家,还让自己的人生乱成一圑……。若果眞如此,这眞是个令岛崎感同身受的生平了。
“可不是我当妈妈的偏袒,那孩子写的小说眞的很有趣,是那些评审太没眼光了,让小淳一直落选,那孩子的难过心情我比谁都了解。”妙子深深叹了口气,望着窗外说:
“结果国小时代获得的儿童文学奖竟成了小淳的沉重负担,那孩子眞是太可怜了。”
“原来如此。”
岛崎难以压抑自己愈来愈兴奋的心情,他已经把梦想成为作家的小松原淳的心路历程与自己的境遇重迭起来了。
“我明白了,我会倾全力写好这本传记的!”
这句话已经超越单纯的职业责任心了。当然工作的报酬是愈高愈好,但此刻的他心想的是,即使没有任何报醒他也愿意全力以赴完成这件工作。是出于同样梦想成为作家之人的直觉吧,透过眼前这些档案数据,岛崎嗅得出一名立志当作家的人强烈热情,遭遇挫折的社会淘汰者的气息……
“那么就万事拜托了。至于报酬的部分,我想您应该已经从佐藤先生那里听说,我保证支付两百万圆酬金,此外视工作内容另外加津贴,采访费和数据费就请您另外报账吧。”
小松原妙子望着岛崎的眼神仿佛在说“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请问截稿日期呢?”
“请你以三个月为目标吧。”
三个月可得到至少两百万圆的报酬,还有额外津贴,对岛崎而言的确非常划算。即使是专职小说家,好比纯文学作家,其实日子并不好过,譬如售价一千八百圆的书发行了三千册,可得到版税四十八万圆,以花了半年的写作时间来计算,没有比这更划不来的买卖了;再者,能出书还算是好的,许多立志要当小说家的人一辈子无法出书,通常只能抱着背负庞大债务的觉悟,以类似自费出版的形式出书换得自我满足罢了。
“交给我吧,我一定不负所托的。”
是该深入探索小松原淳的内心世界写成一本深入思考形式的评论性传记呢?还是采取客观的眞相报导形式呢?岛崎的脑海充满对于这本传记的种种构想。
“那么,请您今天就开工吧。”小松原妙子说她必须去公司了,她请岛崎工作结束后通知女佣宫野静江即可。接着她把小松原淳房间的备用钥匙交给岛崎,交代他离开时务必上锁。
房门外传来妙子哼着〈红鞋〉的歌声,那令人全身寒毛直竖的独特唱腔,歌声愈来愈远,不久便消失了。就这样,岛崎独自一人留在这个空洞的大房间里。
透过庞大数量的书籍,岛崎感受得到小松原淳的强烈意志,此外他还感受到一股住过这个房间的人正在偷窥自己内心似的恐怖情绪。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意志……,房间内的各个角落仿佛都有视线正窥视着他。岛崎的确对这份工作产生了兴趣,但要不是为了调査数据,他恐怕早已逃离这个空间了。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房间是一间带有疯狂气息的个人博物馆。
他再次环视屋内,书桌上有一个桌上型日历,日期停留在去年九月十日。这一天就是小松原淳失踪的日子吗?岛崎拿起日历一看,终于发现是何许人物从刚才便一直窥视着自己,一瞬间岛崎甚至以为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了。他吸了一大口气,按住胸口许久。
一张小松原淳大概七、八岁左右的脸部照片摆在日历后方,头发留到耳下的小淳笔直地盯着相机,看来的确很神经质,双眼皮和高挺的鼻子不大像日本人,不过整体面貌感觉很像母亲妙子。
岛崎发现再继续这样看下去,整个人恐怕会被小淳的眼睛吸进去,他慌忙别开视线,却不自主地再度被小松原淳的脸孔吸引。
“您好,我是岛崎润一。今后请多指教。”
岛崎很自然地说出这些话,很神奇地,小松原淳的眼神似乎稍微柔和了点。
“我需要查阅您的生平,希望您能协助我。我不会害您的。”
也许是心理作用,照片中的小淳似乎点了点头。
然而下一秒钟,岛崎察觉身后有人,他的身体瞬间宛如被鬼压身无法动弹。是小松原淳吗?怎么可能!
莉香娃娃和哥吉拉怪兽模型就立在那堆积如山的书籍最上方,宛如眞人似的正俯视着岛崎。
他提心吊胆地回过头,原先妙子关上的房门微微开了一道缝,透过门下方空隙看得到门外一双红鞋的鞋尖。红鞋……
“是……是谁?”岛崎不禁轻呼。
门打开来,眼前是一名年轻女子。
“你是……?”
“我是小松原雪。”
“你是……小淳的妹妹?”
“是啊。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她眨了眨那双调皮的大眼睛一边走进房里,一脸兴趣盎然地环视四周,“好久没进来这里了。”
人如其名,她的肌肤如雪般莹透白嫩,柔软蓬松微红的秀发在户外光线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感觉也有点像楼梯平台那尊赛璐珞蓝眼娃娃的成人版,小雪的年龄大约二十出头吧。意外出现一名美女,岛崎整个人慌了手脚。
“我五、六年没进这个房里了。”
“小淳不准别人进来吗?”
“没错,这里是小松原淳个人的圣域,连我妈妈也是禁止入内喔。”
小雪走到岛崎身旁,她身穿宛如少女漫画女主角的白色饰边连身裙,脸上脂粉未施,却丝毫不减她的美貌,连身裙的胸口位置清楚可见两处鼓起,小雪童稚的面貌与成熟的身材所构成的不协调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魅力。
“我叫……岛崎润一,请多指教。”他的心跳加速,双颊发热。
“我叫小雪。在一月的下雪天里出生,所以被取名为小雪。很简单明了吧?”岛崎并没开口 ,她却主动不停地说着,“你的工作是……?”
“我将撰写小淳的传记。”
“哦,那会很辛苦吧。”小雪似乎很感兴趣,把脸凑近书桌旁的档案柜看了看说:
“我也可以帮忙耶,请你不必客气尽管吩咐。”
虽是第一次见面,小雪却丝毫不见羞怯,神情一派轻松。
“哎呀,小姐,原来你在这里!”女佣宫野静江在门外说道:“夫人不是再三交代不可以进这个房间吗?”
“连我这个做妹妹的也不行吗?”小雪不满地獗起了嘴。
“夫人严格交代过的。”
“哼,眞是的。”
宫野静江轻推小雪的背,两人走出了房间。
不速之客的确让岛崎一时间慌了手脚,但他回过神之后便定下心打开第一层档案柜,开始翻阅小松原淳最初的档案。
第一本档案夹贴着以文字处理机打上“幼年期”三字的识别贴纸,岛崎一翻开内附的相簿,一张照片映入眼帘,身穿鲜红衣服的小松原淳坐在坐垫上盯着镜头看,早在这个年龄便看得出小淳眼神中的神经质。
另一张照片是年轻时期的妙子将小淳裹在鲜红披风里抱在怀中,推算一下那时的妙子大概是二十二、三岁,当时脸颊比较削瘦,身上衣物似乎全是便宜货;照片背景是一栋非常破烂的公寓门口,小松原淳戴着红毛线帽,双颊也红通通的,整体给人的印象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或许是太阳光线角度的缘故,照片一隅出现拍摄者拿着相机的黑影,从发型判断似乎是男性。是孩子的父亲吗?
岛崎这才想到,他从没听过关于小淳父亲的任何事情,而且奇怪的是,整本相簿翻来翻去都不见可能是小淳父亲之人的照片。
接下来是一张小淳一岁时的照片,当时似乎刚学会走路,小淳手扶着门站在公寓玄关旁,剪了娃娃头,身穿红色连身裙,还穿了红鞋。
岛崎乍看以为影中人是妹妹小雪,但照片的说明以钢笔字写着:“小淳一岁生日,摄于自宅前”,字迹已经褪色了。
为什么小淳会被打扮成童谣〈红鞋〉里女孩子的模样?妙子为何会在那样简陋的公寓前留下小淳的照片?小淳的父亲现在人又在哪里?妙子是如何赖转移居至现今的宅邸?岛崎的脑海里接二连三浮现各种疑问。
岛崎一面看着小淳在幼儿园时代写的作文、图画、毕业证书等等,一面把这段期间与小淳有关的人物和机构整理列出清单,虽然不知道能找到几个人,他决定尽可能逐一进行采访,应该要从各种角度观看才能更生动地刻画出小松原淳这个人吧。
告别小松原公馆时,岛崎问了宫野静江会客室中那幅奇妙的书法字。
“请问那位题字的‘让司’是谁呢?”
“是我们家老爷。”
“那个毛笔字是‘和’吗?还是‘知’?”
静江的表情依旧毫无变化,缩着肩膀回答道:“嗯,这我就……”
“你们家老爷对书法有兴趣,那么那把刀和盔甲应该也是他的收藏吧?”
“是这么听说过,不过详情我不大清楚。”
仿佛要拒绝岛崎更进一步发问似地,静江加快了脚步。
岛崎走到大门时回头一望,发现二楼小淳房间的窗帘微微动了一下。房门应该已经确实上锁了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眨了眨眼睛又看向二楼,却再没看到窗帘任何动静。
小松原淳的肖像 1——诞生
一九六四·二·十六
小淳诞生于东京都板桥区本町“平和庄”公寓,东京奥运即于此年举办。十六日晚间八点十五分左右,妙子感到肚子剧痛,本想前往附近妇产科医院却不及到院,在自家外头生产。据说生产时的出血将户外的雪染成了鲜红。幸好公寓房东发现妙子倒地不起,协助叫了救护车,母子获救。小松原淳充满波折的一生就此展开。
水瓶座,出生时身高四十八公分,体重二、五〇〇公克。
●三宅清子(“平和庄”公寓一〇二号前住户,五十二岁)
您还眞厉害,怎么找得到这里?哦,是房东告诉您的啊,原来如此。是啊,没错,当年我的确是住在小松原小姐隔壁,和她聊过很多次。
我们那栋公寓实在是又破又旧,当时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像她看起来那么有教养的女孩子会住到这里来,大概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感觉她好像想避人耳目过日子。
她搬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怀孕了。您说她老公吗?没有,我从没见过,印象中也没有男人进出她家。因为我当时是做洋裁的,整天待在家里,隔壁要是有男人来一定马上知道的,墙壁很薄嘛,隔壁的声音几乎听得一清二楚,连咳嗽都听得到啊。
嗯,我印象比较深刻的大概就是她经常哼着童谣吧。那首歌是不是叫做〈红鞋〉啊?就是“穿红鞋的女孩儿,被异人带走了……”那首啊。每次她一开始唱,那歌声可眞是哀伤,听得我都快掉泪了。有一次她不知怎的在夜里唱了起来,害我没办法睡,我就跑去敲门请她安静一点。
结果出来玄关应门的小松原妙子小姐深深低头道了歉。
我便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啊?”
于是她请我进她家坐坐,就这样,我们才开始有往来。她家的格局和我家一样,都只有三坪大,她却连个衣柜之类的家具都没有,只有一个兼饭桌用的小被炉桌,眞的很凄凉,完全没有生活感,您能明白吗?尽管当时是十二月中的寒冷天气,却连个暖炉也没有,整个家中冷冰冰的。
我一边喝茶一边和她闲话家常,后来慢慢聊到她的身世我才晓得,她好像是和男人谈了场不被祝福的恋爱,在父母亲的反对之下不情愿地分手。现在她变得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不过当时她可是很苗条、很漂亮的。
我问她:“可是你不是怀孕了吗?应该没必要妥协啊。对方是单身吗?”
“是。”
“这样又不是婚外情,应该没问题吧。”
“嗯,是啊,不过……”她只是含糊带过。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身分地位太悬殊了。对方是有钱人家少爷,而我不过是个小职员。”
“这样啊。对方只是玩玩吗?”
“不,他是认眞的,只是他没办法说服他父母。”
“眞是没出息。”
“这也是无可奈何吧。”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孩子没办法拿掉吗?”
“早过了可以拿掉的时期了。”
“这样的话,你可以要求对方付瞻养费啊。”
要是在现在,拿瞻养费是很当然的不是吗?她的回答是:“钱已经拿了。”我就想,原来如此,难怪她整天关在家里也过得下去。
那个晚上,她正在织一顶红色的婴儿毛线帽。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大概在女儿节前后。”她人虽然纤瘦,肚子却很大,“是女孩子喔。”
现在因为医学很进步嘛,大概怀孕六个月左右就能知道性别了,可是在当时应该要到生下来才会晓得。
“咦?已经知道性别了吗?”
“我觉得是个女孩。”
“嗯,也对,从肚子形状来看,我也觉得应该是女孩子呢。”
虽然我当时仍单身,因为从事洋裁工作和许多孕妇有来往,直觉还满准的。
“你也这么认为吗?”她笑了,“太好了,小淳。”说着还一边抚摸肚子。
“哦,名字也取好了?”
“是啊,她叫‘淳’,全名是小松原淳……这名字不错吧?”
“嗯,很不错的名字呢。”
她又笑了开来,脸上的酒窝眞的很可爱,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一件事,她身旁摆着婴儿的红色襁褓、红毛线帽、红毛衣,都折得好好的,全是自己亲手编织,准备得非常周到。而且一旁还摆了一个赛璐珞制的蓝眼娃娃,好像是战前那种旧式的吧。
“唉呀,好令人怀念的洋娃娃啊。”我不由得大声说。
“那是从那个人的家里拿来的。”
她一定是把娃娃当成昔日恋人的纪念吧。
妙子小姐将娃娃放到膝上,很怜爱似地紧紧抱着唱起歌来:
“蓝眼睛的娃娃,赛璐珞制的美国娃娃……”
那眞是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歌啊!我突然觉得很不自在,想早早打道回府,她竟然没发现我起身还继续唱着呢,我看她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应该是已经深锁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您说小淳出生那天吗?嗯,我记得很清楚啊。那是二月中旬的一个下雪天,平常我都在家的,就那一天不巧我出门拿做好的衣服去给业者,所以妙子小姐快生的时候没能陪在她身边。哎呀,当时要不是房东过来公寓,她搞不好眞的会冻死在雪中哦。
后来我手边工作忙不过来,一直没去医院探望她,实在很过意不去。是啊,因为比预产日早了半个月,听说体重只有两千五百公克,婴儿体型小了点。
是啊,很可爱的女宝宝。
小淳在出生两星期后出院回公寓,之前就听说孩子体型比较小,可是我实际看了之后觉得她和一般婴儿差不多大嘛,眞的好可爱,我当时好羡慕妙子小姐啊。
小淳非常乖巧,不大会哭,大概一年后头发长了更是可爱。妙子小姐帮小淳穿上那些手编的毛线衣帽,眞的是很得意呢。
她每天都会唱那首〈红鞋〉给小淳听,或许是我心理作用吧,总觉得她的歌声好像开朗多了。我还送她一个〈红鞋〉旋律的八音盒当作生孩子的贺礼,她开心得不得了。
妙子小姐三年后搬离那栋公寓,之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了。她还好吗?如果您见到妙子小姐,麻烦代我向她问声好哦。
对了,小淳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吧,她嫁人了吗?
咦?您说什么?小淳是男孩子?您、您别开玩笑了,小淳是女生,错不了的。您是不是把其他人误认为小淳了啊?妙子小姐不可能说谎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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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