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崎润一汇整数据,将所有与小松原淳幼年时代相关的人物列表,得出一份综合年表及访问纪录形式的传记——《小松原淳的肖像》。
对小淳而言,这里面的内容不全是正面的。
好比小淳曾被当成女孩子养育,但他其实是男生,任何人读到这篇纪录大概都会觉得这对母子不大正常吧,岛崎自己一开始也觉得把小淳当女孩子养育的妙子的确有点疯狂。
在还没得到小松原妙子的允许之下便进行了这一连串的作业,岛崎有些不安,于是这一天,他选择妙子还没出门的清晨时段前往小松原公馆。
“哎呀,这种事您就用不着一一跟我商量了。”妙子立刻响应。
妙子身穿优雅的黑色连身裙,尽管已年过五十,她很有技巧地利用化妆粉饰实际年龄,唯一令人稍微感受到岁月痕迹的只有眼尾与颈部的皱纹,而她也以昂贵的珍珠项链自然地掩饰。公馆门前停着一部黑色进口轿车,看来她正准备出门上班。
“不过能否请您还是过目一下原稿呢?如果到了快完成的时候您才突然说不满意,我会很为难的。”岛崎提醒她。
“我是因为相信您的实力才拜托您的,请尽管按照您自己的意思来写,不会有问题的。”
“但还是请您先大致过目一下开头的部分好吗?”
虽然保证有两百万圆的报酬,万一被要求全面改写也是吃不消的:
“好吧,既然您这么坚持。”
妙子大致翻阅一遍岛崎递出的原稿,稿子目前完成的部分只到小淳的幼儿园时代,张数并不多。在妙子浏览稿件的这段时间里,岛崎一直很担心她会不会突然发起脾气。安静的会客室中只听得见翻阅稿纸的声响,岛崎环视周遭,那些脆异的装饰品映入眼帘只是让他更难维持鎭静。
妙子的表情如同能乐面具一般毫无变化,似乎早已料到原稿的内容。
“嗯,我觉得这样没问题啊。”一会儿之后,妙子以平淡的口吻说道:“写得很好啊。”
“是吗?眞的没问题?”
“‘眞的没问题?’”妙子抬起头,略皱着眉,“您这话的意思是?”
“啊,我是说,贵府的……就某种角度……”岛崎呑呑吐吐的。
“您是想说,小松原家见不得人的部分?”
自己的内心话被猜了个正着,岛崎反倒不知如何回应。
“啊,是……是的,大概是那个意思……”
“这部分您就不用顾忌了。”妙子似乎觉得很滑稽,哈哈大笑说:“因为是事实嘛,我一点也不在乎,如果没有原原本本按照事实写,不就失去传记的意义吗?要是歪曲了事实,我想小淳看了也不会高兴的。而且这又不会在一般书店贩卖啊,充其量只是我和小淳的个人珍藏罢了。”
“我明白了。能够从夫人口中听到这番话,我也放心了。”
“这份稿子我觉得写得很不错哦,请您按照这样继续写下去吧,其余的部分我就等全部完成之后再看了。”接着妙子说:“客人在等我呢,我先出门了。”便离开了。
岛崎一上二楼,发现小雪正倚在小淳房门前。
“你好,岛崎先生。”
小雪双手背在身后,望着岛崎的一双大眼里满是好奇。她穿着纯白衬衫搭裙子,肌肤的雪白程度丝毫不输给衬衫,岛崎顿时有种想抚摸小雪脖子的冲动。
“啊,你好。”
岛崎想故作轻松,却没自信能骗过小雪。他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打开房门,才刚踏进房间,小雪旋即跟了进来。
“会打扰到你吗?”
“不会。”他其实很开心,却故意以粗鲁的口气响应。
小雪身上飘散出甜香的体味。
“嗳,岛崎先生,你是不是讨厌我啊?”
“没有,没那回事。”
“你这人还眞冷淡呐。”小雪很不满似地低喃道。
“现在正在充电中。”
“充电中?”
“说充电是比较好听啦,其实是在公司发生了一些事情,应该算是在家反省吧。”小雪说着笑了出来,双颊出现了酒窝。“老实说,是我和人私奔了。”
“咦?”岛崎翻阅数据的手停了下来。
“吓了一跳吧,我也是有恋爱经验的哦。”小雪一脸无所谓地说道。
“这、这样啊……”
岛崎虽然受到打击,不过他仔细想想,这种年齢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没谈过恋爱,更何况世间的男人是不可能对如此美丽的女性无动于衷的。
“骗你的。”
“什么?”岛崎怔了一下,回头看小雪。
“你眞笨,还当眞呢,当然是骗你的啊,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
“请不要寻我开心啊。”岛崎露出生气的表情,其实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当过OL倒是眞的,因为我会英语嘛,大学毕业后在一家贸易公司做了两年,后来觉得人际关系很麻烦就把工作辞了。”
“你打算充电到什么时候?”
“想休息就休息啊,到什么时候都无所谓吧。”
“一直待在这栋大宅里不觉得无聊吗?”
“没问题的,我自己会找时间透透气。晚上只要不是太晚,后门可以自由进出,我偶尔会出去和朋友见面、上舞厅跳舞或是去吃饭呀。”
“嗯,那就好。”
“怎么?什么是‘那就好’?”
“因为先前看到宫野小姐对你的态度,我还以为你是被监禁在这栋公馆里。”
“你在说什么呀,我又不是禾林小说的女主角……是的话,那岛崎先生就是来救我的王子了?虽然是个有点虐待倾向的男子,女主角却渐渐被男子吸引,最后两人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嘻嘻……”
“眞对不起,我不是什么美男子。”
“哎呀,你不必那么自卑啊,眼镜拿下来还满帅的呢。”
“请别开我玩笑了。”
“哈,脸红了。”
两人互望彼此,双双噗哧笑了出来。
“岛崎先生,一起去吃个饭吧?这附近有间餐厅很不错哦。”
“这主意不赖。”岛崎很自然地答应了。
两人没让宫野静江发现,偷偷地从后门出去。
那间法国料理餐厅离小松原家徒步不到五分钟,有个洋风的店名叫“Bistro Present”。由于正値午餐时间,餐厅里相当多人。
岛崎两人被带到靠窗看得到街景的双人桌,一名年约四十、身穿黑衣的主厨立刻上前对小雪说:
“欢迎光临,您母亲一切都好吗?”
小松原妙子似乎是这家餐厅的常客。
“嗯,还是老样子很忙呀。”
“那么请代我向您母亲问好,请她有空来我们店里坐坐。”
“我会的。”小雪微微笑了笑,视线马上移到岛崎身上,“你喝红酒吗?”
“陪喝一点还可以,我酒量不大好。”
“那就只喝一杯吧。”
小雪点了几道菜,主厨微笑点点头便进厨房去。
岛崎和小雪先以红酒干杯,接着开始享用着一道接一道端上桌的美味佳肴。
“这餐记我的帐,你不用担心钱的事,从刚才就觉得你好像有点坐立不安啊。”
“被识破了……你眞是料事如神,我的钱包几乎是空的。”
由于酒精的作用,小雪眼睛有点红红的,脸颊仿佛涂上一层薄胭脂;岛崎也因为喝了点酒,说话比较大胆,还会讲一些俏皮话。
“岛崎先生的工作大概还要花多少时间呢?”
“现在才刚动工,很难说,我想大概还要两、三个月吧,不过还是得看数据内容而定。”
“写到哪里了?”
“写到小淳的幼儿园时代。”
“如何?有趣吗?”
“那要看是何种定义的‘有趣’了,不过我想小淳的幼年时代算是吸引人的。”
“你不觉得有点怪吗?”小雪嘴边浮现谜样的微笑,她手上的酒杯映出岛崎充满困惑的表情。
“你所谓的‘怪’是指?”
“你还眞迟钝,眼前的我不正是个提示吗?”
“小雪……是……提示?”岛崎完全不懂她想说什么。
“我在哥哥的故事中登场过吗?”
原来如此。说得也是,小雪从没出现过。
“没有,一次也没有。”
“对吧?我和哥哥相差四岁,所以哥哥六岁的时候我是两岁哦。”
“这么算来的确没错。”岛崎旋即在脑袋里算出小雪目前是二十四岁,“所以呢?”
“你正在撰写的传记当中竟然连一行也没提到我,你不觉得很怪吗?”
小雪这么一说,岛崎才发现确实不寻常,相差四岁的妹妹至少会在传记当中出现个一、两次吧。岛崎想起小淳幼年时期的照片当中也完全不见小雪。
“如果是侦探小说迷应该会注意到这一点吧?”
“很不巧,我的目标是纯文学作家。”岛崎搔了搔头,“那么,你提示这点是……?”他催促小雪说下去。
“在小松原淳的历史当中,小松原雪尙未登场,就是这么回事。简单明了。”小雪将酒杯端到嘴边。
隔壁桌的两名上班族似乎很在意小雪,不时偷看她。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岛崎说。
“我想你一边査阅小松原淳国小时代的数据,自然会懂了。”
“你不现在告诉我吗?”
“没错。自己调査不是比较好?那样比较有乐趣呀。”
“你眞小气啊。”
“对,反正我就是个小气鬼。”小雪低头嘻嘻笑着。
“好,那我就好好加油,赶快调查小淳的国小时代吧。”
“是啊,这样是最好的。”
甜点冰淇淋送上来,两人很快吃完了。小雪签过账,两人正要起身离开餐厅,她突然压低声音说:
“先坐下,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快点。”
“发生什么事了?”
“你背后有个人鬼鬼祟祟的。”
岛崎正想回头看,“不行!不要乱动!”小雪严厉制止他,“有个中年妇人,从刚才就一直在餐厅外面偷偷朝这边看呢。”
“中年妇人?”
会是谁呢?的确曾有中年男子跟踪过他,可是如果是中年妇人他就想不出会是谁了。
“她是什么打扮?”
“茶色风衣、太阳眼镜,好像还戴了假发。”
岛崎再也忍不住,转头去看。
“啊,不行!”小雪说这句话的同时,岛崎也回过了头。
只见浅茶色的大衣一闪,那个人旋即消失在转角处。
“就是她吧,我们去追!”岛崎站起身。
小雪的手放到岛崎手上。
“别追。搞不好是我误会了。”
“可是……”
岛崎心想,之前就有人在跟踪自己了,这么说来果然有人不希望小松原淳的故事被挖掘出来。
妇人朝着小松原公馆方向离去,岛崎两人步出餐厅,走到那处转角已不见她的踪影。
“让她跑掉了啊。”
“那还用说,早逃得远远的了。”小雪仿佛在责备岛崎的轻率举动,一脸不悦。
两人走回小松原公馆后门,一路上小雪始终沉思着不发一语。
“你说还要两个月吧?”小雪突然开口 。
“咦?”岛崎惊讶地看着小雪。
小雪颈上的汗毛在阳光照耀下成了金色,闪闪发亮。
“岛崎先生应该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会持续来我们家,是吧?”
“也可能需要更久的时间。”
“太好了,这样我们还可以见好几次面吧?”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事,不过应该还有很多机会碰面。”
“你工作的时候我在一旁也无所谓吧,我不会干扰你的。”
“无所谓啊。”
“我们要当好朋友喔!”
小雪边说边低下头通过长了青苔的后门,旋即朝主屋方向小跑步离去,她那光泽亮丽的长发随风摇曳着。
岛崎好一段时间仍呆立原地,陶醉地目送小雪,直到她的身影仿佛被屋子吸进去似地再也看不见。
洞穴中的我半梦半醒。我将一小片巧克力塞进嘴里,让它在口中慢慢溶化,唯有香甜的气味在嘴中扩散的短暂片刻,我得以沉浸在幸福的气氛之中。
意识渐渐模糊,我在梦境与现实的交界在线宛如马戏团员踩着钢索前进。我梦见了与她共度的快乐时光。
她脸庞的特写出现眼前,笑容如花般绽放。啊啊,可爱的你。
然而那张脸却突然丑陋地扭曲、崩坏,接着肉体融化,露出白骨,没多久便成为一具骸骨。
她的眼中满是愤怒,嘴里肚出令人不寒而栗的诅咒,没想到一个女孩子竟会说那样的恶毒言词,她那腐烂到只剩骨头的嘴张得大大的。
“你这个混蛋,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我想捂住耳朵,声音仍侵入耳里,震响我的鼓膜。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是有意拖你下水的……”
突然间骸骨消失,这次浮现的是母亲的脸庞。
母亲充满慈爱的温柔笑容将恶毒的骸骨逐出视野。
“啊,是妈妈,你来了,我一直在等你啊!”
“对不起我来晚了,都是我迟来害你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没关系,我只是受了点冻。”
“你待在那儿别动喔,我马上过去。”
听到母亲的声音,我整个人精神都来了。母亲站在洞穴入口 ,虽然因为背光看不清楚她的脸,那姿态和体型絶对是母亲,错不了的。
躺在地上的我抬起头,我想爬上前去迎接母亲,然而就在这时,洞穴入口处的砂土突然崩塌,瞬间掩埋部分入口,母亲的叫声仿佛切掉电源的音响突地中断。
“啊啊,妈妈!”
砂土飞进我的口中,夺走了我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那具骸骨响彻整个洞穴的尖锐笑声。
“我认输了,我斗不过你啊。”
絶望茏罩之下,我放弃了。
那野兽般的笑謦仿佛呼应我的心情在洞穴中回荡。
“快来救我啊—妈妈,我好冷……”
这时我醒了过来。外头吹进来一阵阵湿冷的风,我却无力抵抗,整个人缩得像个干瘪的老太婆。我只能默默承受这个悲惨命运了。不分梦境或现实,对我而言都是无比的残酷;无论睡着或清醒,都是一场噩梦。
要从地狱般的煎熬中解脱,唯有死一途,然而我却连了断自己都办不到。
一面听着现实中雨滴敲打地面的声响,我一面在心里诅咒这严苛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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